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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述几段忧伤的往事,飘点或许不高,敬请见谅,谢谢各位惠览。
一、牵亡
先祖父驾鹤多年,我的姑妈们孝思难忘,一直想进行“牵亡魂”,
透过这种仪式来确认先人过得好不好。
听闻远方有一个私人神坛颇有灵验,她们就不惮千里前往了。
仪式中,若有魂魄凭依在灵媒(我不知道确切称呼)身上,
首先开口一一问候在场的亲人--包括我阿嬷、阿嬷娘家的几位亲戚,
以及我的姑妈们,对每个人的称谓丝毫不差,而且音容神态肖似生前,
看起来就像我爷爷晚年安详地坐在堂屋时的样子。
所有的亲戚见状,都忍不住大哭起来。
姑妈问我爷爷有什么事要交代?
灵媒之口代答:“无他,惟泉下无声,未免寂寞。”
回家之后,众亲戚聚在一起讨论这句话的意思。
讨论良久,我阿嬷突然说:“当初烧纸扎给你们阿爸的时候,有烧收音机吗?”
众人不禁面面相觑,蓦然想起我爷爷生前最喜欢听收音机里唱京剧的节目,
常常坐在摇椅上,一听就是一整天,而烧给他的纸扎确实漏掉收音机这一项。
二、防空壕
村子西北方的山峰拔地而起,风景殊胜,日间吸引许多寻幽探奇的人,
夜游的人也不少。
最近听说有人深夜骑车上山时,听到一声近在耳边的凄厉尖叫,令人不寒而栗;
突然想起一个小时候让我很害怕的故事。
西北方的山脚下有许多防空壕,有人说那是天造地设的洞窟,
也有人说那是人工开凿的军事掩体,或许两者皆有。
这些防空壕有大有小,共同点是洞内晦暗如夜,且深邃无比,不知延伸到什么地方去。
有的洞口整个封死,有的设置铁栅栏,有的则仍对向村道这边大敞着,
像迷宫或鬼屋的入口。
由于年代实在久远,封住通道的砖墙和栅栏也已泰半残破,
荒草衰藤掩映在黑漆漆的洞口,更显得阴气森森。
小时候经过这一带,洞里的黑暗总让我恐惧莫名,
不时从洞穴里吹出异常低温的冷风更令人颤栗不已,
但最可怕的还是大人们告诉我们的故事。
相传在很久很久以前,防空壕并没有封锁,常有人跑到里面:
村里的小孩成群结队进去探险,好奇的村民也跑进去参观,
有些无家可归的可怜人甚至就定居于此了。
但是防空壕里面路径彼此联通,规模庞大且复杂,一不小心就会迷路出不来,
特别是小孩子,受困在防空壕的事时有所闻。
为了安全起见,大家决定把洞口全部堵死,杜绝闲杂人等出入。
许多年以后,夜静时分行经防空壕前的路段,
仿佛会听见从山体深处传出绝望的哭叫声。
大人们为了防止小孩子做危险的事,有时会杜撰一些鬼话来唬人,
以达威吓的效果,像我就是从小被吓到大的,姑妄言之姑听之。
三、痴心父母古来多
山上老宅子旁边有一个小小的花园,我还记得从前这里种了许多螫蟹花、宫人草、
百子莲、红花石蒜等等,繁花盛开时,常引得蜂舞蝶狂、热闹哄哄。
但当蝴蝶蜜蜂成群飞走之后,园子里又恢复静谧萧索,就像我的童年一样,
热闹如许,却也寂寞如斯。
老宅后方是一大片幽深的竹林,往东南方的山脚无限延伸。
我在那里看过无数次幼笋长成高大的竹子,然后其他的老竹子又开了花。
这片竹林似乎无人管理,亦人迹罕至。
有一次,我为了追蝴蝶,意外发现竹林深处竟有一间红瓦厝。
我非常震惊,因为我从来不晓得有人住在这片竹林里。
有一位陌生的老婆婆蹲在屋前桂花树下,两只手不知道在地上扒什么,
我走近才看清楚,原来她在种空心菜。
老婆婆察觉到我的存在,抬头端详我好一阵子,原先诧异的表情突然转为惊喜。
“妳是……阿蕙的女儿?”
阿蕙是我妈妈的小名。我不明白这位老婆婆为什么知道我妈是谁,但还是据实点头回答。
老婆婆布满皱纹的脸笑意愈深,“妳妈刚嫁到村里来的时候,
也是像妳这样突然出现在我的院子里。时间过得真快啊……妳都长这么大了……”
说著说著,她竟老泪纵横,用沾满泥土的手背拭泪。“妳妈离家出走那会子,
妳连路都还不会走呢!真是苦命的孩子啊!”
从小住在村子里,同情的话我听得多了,人情冷暖也见得惯了,
对于老婆婆突如其来的感叹倒不以为意,但老婆婆的情词恳切使我对她陡生好感--
有些婆婆婶婶虽然也很喜欢说一些可怜我的话,但那骨子里是带着刀的。
从那天以后,我一有空就往老婆婆的家跑,看她种菜,
听她絮絮说著那些我不知晓的往事。
从闲聊中得知,老婆婆是自己一个人住,他的儿子媳妇则住在村里的新楼房,
相距不到两、三公里,但也不常往来。
老婆婆的红瓦厝环堵萧然,不蔽风日,唯一的电器是一台几乎不堪使用的老旧电视,
为了省电,也很少打开。
煮饭要用砖灶烧柴生火,饭菜亦不丰盛,我曾看她准备午餐,
菜肴只有山上田间采来的龙葵菜,以及一碟发黑的肉脯。
有一次我去看老婆婆,她好像感冒了,眼睛红通通的,不停擤鼻子,精神也不太好,
我向她攀谈,她甚少回应。我想老婆婆大概是因为身体不适懒怠说话吧?
我在她身边默然静坐良久,直到小径旁的紫茉莉渐次开花,我知道回家的时间到了,
再不赶快回去,铁定又要挨一顿好骂,于是起身向她道别。
“婆婆,风凉了,多穿一件衣服,我下次再来看妳。”
“妳以后不要再来了。”老婆婆用低哑的声音说。
我不明白她的意思,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默默离开。
有一小段时间,我没有去看老婆婆,虽然我一直惦记着她的病况。
即使我的童年是寂寞的,也仍有好多事要做:要去山里采桑叶喂老师叫我们养的蚕宝宝
、要帮奶奶寻觅铁线藤和菟丝子、还要替自己摘一些又红又大的悬钩子果实充当零嘴。
等到我有空,想去找老婆婆的时候,奶奶却叫我不要去,她说那里没有人。
“为什么没有人?老婆婆去哪里了?她儿子把她接去新房子了吗?”我兴奋地问。
我想老婆婆一定是如愿以偿了,所以很替她高兴。
奶奶沉默片刻,叹了一口气,“她自杀了。”
据其他村民说,老婆婆生病期间,她儿子媳妇不闻不问,让老婆婆既难过又失望,
可能还受了一些恶气吧,某天夜里喝农药自杀了。
我愣了许久,无法想像世上有这样的事。
后来我搬离村子,也渐渐把这件事淡忘了。
若干年后,老宅子有喜事,设筵宴客,我才又回到村子。
多年未归,老宅依旧,门楹上先祖父的手泽墨色如新,只是园里的花已付之阙如。
我站在空荡荡的花园里,从竹林方向拂来的风依稀带着桂花香气,
让我突然想起老婆婆。
老婆婆的菜圃一定已经荒废了,而那棵两层楼高的老桂花树,
应该仍在主人已逝的荒园里自开自落吧?
正想走进竹林,薇薇跑过来叫住我:“去哪?”
薇薇是我小时候最好的玩伴,也是同宗的亲戚,她家就在老宅旁边。
我指著竹隙间露出屋簷一角的红瓦厝,“去那里看看。”
薇薇神色骤变,“那里没有人住。”
“我知道。”我点点头,继续往前走。
薇薇一把拉住我,“不要去啦!那里不好靠近的!”
“为什么?”我奇怪的问。
“妳很久没回来不知道,那边没人住,可是有时候会传出哭声呢!”
好像怕我不相信似的,薇薇很快的接着说:“真的啦!好多人听过,
我妈都叫我们不要靠近,而且,小龙小狼牠们晚上常对那边吹狗螺,
吹狗螺什么意思,妳不会不知道吧!就是看到阿飘啊!”
小龙、小狼是薇薇家那几只德国狼犬的名字。
我忍不住驳斥:“胡说,吹狗螺是狗狗对远方声音的共鸣……”
“那妳觉得小狼牠们听到什么声音?”正说著,老宅那边传来鞭炮声响,
薇薇不由分说把我拉走,“走啦!开桌了,回去吃饭!”
我回头看了一眼林间隐隐露出的檐角,
不知道老婆婆是不是还在那里等着她的儿子来看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