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态严重时，政府绝对不会告诉你。”
1
席丰凯顺了一下他的黑西装，从容不迫的站上质询台。
“主席，各位列席官员，各位同仁大家好。”席丰凯扫视整个国会议场，就像个正在找寻
猎物的莽原野豹，霸气十足。
“今天要审查的案子非常有意思，我们都知道，都市计画的审查中，政府部门跟学者都有
百分之百的参与率。”丰凯右手一挥，手指向列席质询的内政部官员，就像马戏团的老板
介绍动物一般。
“但最重要的是，民间参与率却严重不足。”席丰凯拿出这天的苹果日报头条，头版标题
用火红的大字体写着“北市都更案，两百居民无家可归”
“各位同仁，民间参与率之所以会不足，是因为通知书依规定寄到户籍地址，但台北大多
数的人都是从外地来这里工作，或是因为工作关系住别的地方，所以真正住在户籍地的住
民比率其实不高。”
“请内政部长谢部长说明。”立法院长康勇一边玩弄著蟠龙瓷杯的茶包一边说，都更案接
著会如何发展他才不在意，他心系的是晚上情妇跟他约会时穿的是什么颜色的礼服。
“这方面的问题我们会尽速解决，将来通知书一定可以同时寄到通讯地址和户籍地址。”
谢部长挺拔地站在质询台，身上的老西装是曾经当过监察院长的父亲送他的，虽然已经起
了不少毛球，但丝毫没有减少他的神采奕奕。
“对嘛！很多钉子户就有一个借口，就是他们没有收到通知书，从来就没有看过政府的公
告，所以技术上，这应该改善！”席丰凯拉高嗓门，眼睛不时朝向议场二楼的观礼室看，
仿佛在对着观礼室的“都更受害者自救委员会”诉说：投我就对了！
“是。”谢明义看着桌上幕僚准备的资料说。
“其实我非常肯定我们政府办事的效率，虽然现在执政者能力如何还要等时间检验，但我
相信坐在这里各位同仁都是台湾社会的政治菁英，大家都有远大的抱负，要为台湾人民贡
献一己之力。”就像是暴风雨前的宁静，席丰凯这段话说的不怀好意。
“噢对了，说到效率，我想请问部长，上次的古蹟案进展的怎么样了？我的选区朋友最近
最关心这件事，可不可以请你报告一下？”席委员右手敲了敲质询台的桌子，就像一个抓
到小孩子犯错的老师，正酝酿着情绪，准备好好爆发一番。
“报告委员，登辉大道113路段的林氏庄园虽然在整体上有法定的标准，年代......也够
久远，但不是老.....就可以称为古蹟，他还要符合本身的.....特色...跟保存的价值。
当初庄园的申请......说明是以保存氏族祠堂，传承家族精神的案由来办理........这一
点，以前并没有过前例，关于这方面........我们还得请一些专家来开会，好好商讨。”
谢部长拿着前几天和文化部开会的资料，有点吞吐地说明，显然他对这类案子并不拿手，
尽管如此，他的眼神还是充满精神与自信。
古蹟的审查虽然主关机关是行政院文化部，但由于日前有不动产财团宣布和市政府共同开
发登辉大道111-118地段，使得这件开发案的主导权落到内政部营建署，相关的开发执照
和审核权也在官方手里。但不知怎么的，就像装满水的气球突然被戳破一样，一瞬间，所
有开发的细节都泄漏了出去，而地段上的居民却竟然大多不知情，自己的房子土地就在下
个礼拜要被卖掉了。席丰凯的选区当然也在开发地段内，但这件开发案却是执政党政府与
财团联手合作，可想而知，若开发案顺利进行，执政党的政治献金想必滚滚而来，那么下
一次立委选举完，他就得卸下立委金身，回家乡干回黑社会老本行了。
“部长，我想，这次你真的让我很失望啊.....”席丰凯皱着眉，眉间的黑痣被皱纹包覆
住，左手插著口袋，整个人像是准备大干一架的地痞兄弟。
“人家家里一百多年的祠堂立在那里好好的，妳没事拆人家老家，还要赶人家走，美其名
是都市更新计画，其实是在为财团赚取暴利！我不管你们是要开发成高楼大厦也好，公园
绿地也罢，但就不应该在人家的房子上动土，更何况是人家毫无意愿的状况下！”席丰凯
火力全开，桌上的资料四散，讲到最后甚至把报纸丢到议场中央，虽然没有明说，但大家
都可以感觉的到，他就好像在大声嘶吼著：“妳看看你把他们害成这副德性！”
“营建署长在哪里！叫他上来讲！”
“请行政院内政部营建署署长赖庆泰说明。”康勇急着想回家。
“这点跟委员报告一下，都市更新的法规里明确规定，只要达到五分之三的土地面积及三
分之二的同意人门槛，都市更新计画的专案就可以启动，而登辉大道113路段的案子，同
意人已经达到几乎百分之八十，土地面积也达到百分之七十，这一切都是依法行政，合乎
法律规定的，我们要尊重建商的提出和意见。”营建署署长赖庆泰缓缓道出，这一刻他似
乎成为内阁的守护者。拥有普林斯顿土木工程和法律双硕士，是内阁里颇有潜力的官员。
“那又怎么样？你们难道看不出来这个门槛有漏洞吗？林家的庄园只有四户15人住在里面
，而面积加上后面的停车场有6000多坪，建商的开发案却囊括了包括山后115路段的社区
，一共80户320几人，面积有好几公顷，就这样把人家都更了，如果这是你家，赖署长，
你做何感想！”席丰凯照样火力全开，肢体语言比刚刚更夸张。
难得将一段公正的话语挂在嘴上。来自万华黑道世家的席丰凯，前前后后一共担任了四届
立委，前来立法院游说他的，不是赌博电玩业者，就是八大特种行业的集团，前一阵子道
上朋友的夜店被迫因消防安全不符规定而勒令停业，他二话不说，叫来消防署长到立法院
，见面就是一阵疯狂洗脸，隔没几天，密闭空间的消防安全规定就彻彻底底的为席丰凯量
身打造一番，使得席委员这个名号在台湾黑社会说的上是喊水会结冻。
而这次却因为都更案为民众发声，外表看起来是为了居民的住家而战，但说到底，还是为
了自己的政治利益罢了，席丰凯为这次自己赚了面子又赚里子的做法沾沾自喜。
“报告委员，我们的同仁，完全只是依，法，行，政。”赖庆泰用一种倨傲但又貌似诚恳
的语气，重重的打了席丰凯一巴掌。
立委的质询台阶高只25公分，但席丰凯却找不到台阶下。
对面质询台的内政部长和营建署长对看微笑，第一场仗打赢了，总算能暂时将“那些东西
”保住。
2
时过六月的台北市变的越趋炎热，马路上来来往往的车看起来就像一团团急躁的蚂蚁。
曹平隆的公务车开过中山南北路口，准备往淡水的方向行进。
“署长，这次麻烦你了，有什么需要帮忙的，直接打给我，部长有交代，要全力配合。”
曹平隆一身笔挺黑色进口西装，领口上别著各式各样的胸章，扶轮社的年度社长别针足足
是十元硬币的两倍大。
“真是不好意思，市长，政务这么忙还请你来接我，这件案子我一定会尽力跟疯狗凯拼到
底，不会让党部失望。”赖庆泰口中的疯狗凯就是席丰凯，这是他七年前处理席丰凯开设
的砂石场违法案时，目睹席丰凯时常火气上来就对手下拳打脚踢，如同一只失去理智的疯
狗。
“署长，这案子一定要尽全力拼到底，林家庄园一定要在美国人来之前拆掉，不然上面一
定会出大事情，到时候你我的乌纱帽都会不保…….呵呵，你知道林启松当年带走了多少
东西吗？要不是上个月党部派来的跟踪小组从他们家垃圾找到军情局的用戋废纸，我们还
真不知道那些东西还藏在那。”曹平隆神色凝重地看着中山北路车水马龙的景象，却丝毫
未被城市的喧嚣打乱思绪，说每一句话的同时，也在算计下一步棋该怎么走。
“算计”，不就是政坛上，每一个人赖以维生的技能吗？
十五年前，军情局中校组长林启松在淡水一带组成特别小组，负责监控党外活动，却意外
在一次的监听任务中发现执政党的丑陋内幕，自此将所有录音资料和书面纪录全部私下携
出，所有的行为皆未向上级长官报备，以及做纪录存查，一个中校就这样把足以动摇国本
的资料带走，等到军情局的保防处发现林启松每次上班都必须使用的工作密码卡已经一个
礼拜未更新时，他早已从人间蒸发。
而林启松的老家，位于登辉大道的林氏庄园，十五年来屡屡因为这件事被各路人马骚扰，
从最早警备总部以窝藏匪徒为由进门搜查，到调查局声称获报在庄园制作毒品，要求在大
宅内地毯式搜索，更夸张的是，民国88年陆军关渡师以演习的名义，以“合法”文件要求
征用大宅作为军用屋舍，整整一个礼拜，林家庄园就这样被两个连的官兵当作免费旅馆，
来来去去，若无旁人。
这一切还因幸好有美国人，才得以保住大宅不被政府收走。原来林启松的父亲、大宅的老
主人林德是当年中美军事顾问团的幕后金主，美国人来台湾吃喝玩乐，完全由林家代政府
垫钱，一方面是美国人的拜把兄弟，另一方面也是执政党的恩人，但万万没想到的是，今
天党会为了几份资料而恩将仇报。尽管美国人总是在危急时刻向当局表态：不愿看到好朋
友没有房子住，但这次的都市更新计画，不但合法，还是合法到无法找出破绽，势在必行
！
曹市长的黑头车继续在中山北路开着，现在正值下班时间，是台北市的交通黑暗期。
赖庆泰伸手拍了一下司机的背，细声地说：“马克，前面的圆环待转两次，换走承德路。
”
“有人跟着我们？”曹平隆似乎被赖庆泰的举动吓到了。
“应该没有，只是保险起见。”赖庆泰笑笑地说，谨慎的作风依然。
大学时期拿了党中央的奖学金出国深造，表面上是个留学生，其实是中央党部在国外的情
报窗口。由于这些年，要求政府透明执法的声音窜起，使得政府无法再用外交官或驻外机
关来对反政府力量做压制和情报蒐集，因此，像赖庆泰这类忠诚又能干的职业学生成为党
部的重点栽培对象。
市长的黑色大众继续往北方开着，台北的夕阳隔着乌云，照在车顶上，车子就像一只红蚂
蚁，无惧
又傲慢地在柏油路上前进。但这只红蚂蚁却不知道，他们正步向将一切燃烧殆尽的火堆中
。
3
“姐夫，前面有点不对劲。”司机马克是曹平隆的小舅子，去年刚从特种部队退役，是曹
市长倚重的司机、保镳兼秘书。
曹平隆和赖庆泰伸头一看，车前三十米宽的道路被挤得水泄不通。两台黑色大众厢型车、
两台夹在两边的红色重机，和一台紧追在后的黑色BMW，市长的座车无疑是被包围了。
曹平隆看到这番景象，神色慌张的立刻拨电话给市警局机动大队，这支警察部队是曹平隆
任内特别编制的保护部队，在治安败坏的大城市，专门用来保护市府政要及党政高层，警
界都戏称机动大队是“台北城御林军”
“他妈的！大队长的电话竟然关机！搞什么东西阿！”曹平隆忿而怒骂一句脏话，心想自
己养兵千日的精兵竟然在关键时刻派不上用场。
其实按照规定，直辖市长在外行动本应有市警局派遣警力，担任市长的维安工作，但此时
此刻，曹平隆跟赖庆泰的行程是台面下的活动，是见不得人的事，为避免太过招摇，才请
维安的警员先行离开，想不到就这么巧在这种时候遇到衰事！
“直接打110吧！没办法等机动大队了！”赖庆泰丝毫没有慌张的情绪，但语气中流露不
安。
赖庆泰说出这句话的同时，也代表他们正面临着“宁愿公诸世人也不愿冒险硬撑”的极度
危险。
两台在前面的箱型车缓缓减速，重机骑士这时开始放慢速度，一致性地骑到后轮旁，骑士
从重型机车拿出一把加装了灭音器的黑色自动手枪，两人朝着后轮精准地开枪，子弹不偏
不倚的打在轮胎内侧，市长的座车轮胎迅速失压、开始打滑。黑色BMW轿车很有默契的从
左后方向市长坐车往右边推进，就像是一场完美的“护送”行动，六台大大小小的车辆这
时一同靠到双溪桥旁的河堤边。
“署长、市长，舟车劳顿了，不好意思，用这么突然的方式请你们停车。我们主任有紧急
的事找两位长官，请你们跟我回去一趟。”
“怎么….怎么会是你！你什么时后回来的！”曹平隆两眼瞪大，凌乱的头发上还沾满发
油，西装已经在刚刚的一阵颠覆中稍稍撕裂，手指着他，一副不敢相信的模样。
随即箱型车走下六个身着黑西装的彪形大汉，拿着两个成人尺寸的麻布袋。
麻布袋用蛮横的力量往身上一盖，曹庆泰的眼镜和一个个闪闪发光的胸章，因为挣扎的过
程而四处掉在麻布袋里，曹庆泰不知道为何此时会遭遇到如此处境，也许他心里有数，不
过他从来都没想到这件事会真的发生在他身上！
4
席丰凯在议场吃了一只超级特大鳖后，心里越想越不是滋味。
他走到位于立法院中兴大楼二楼的立委研究室，里面空无一人，助理们都在外为了都更的
事忙着吧。
办公室电话响起，这还是第一次得自己听电话，天哪，大立委席丰凯亲自接听，这选民真
是赚到了！席丰凯暗自窃喜，等等支持者会不会提出要签名照之类的要求。
“席丰凯委员研究室你好。”四年来每天听了不下一百多通，自己也有模有样学起助理的
语调来。
“Matsu，好久不见。”电话那头的声音沧桑而稳重，海口腔的台语听得出是家乡的味道
。
Matsu是席丰凯爷爷给他取的小名，是日语“松”的意思，知道这个小名的人并不多，而
且大多都是从小认识的生死至交。
“你......你回来了？真的是你？”席丰凯右手颤抖的越来越厉害，手腕上的金表敲击的
声音愈趋作响。
“是主任请我回来的，说有一笔生意给我做。”声音显得更低沉，更浑厚。
“你早晚知道我回来的事，我只是要打电话告诉你，千万，千万不要张扬出去。”虽然听
起来是在请求着什么事，但语气上完全没有居于弱势的意思。
“好，我不会.....我....我不会告诉别人......。”席丰凯的情绪已经到了恐惧的地步
，他边说边翻著桌垫下那张立法院各部门分机电话表。
“我知道你是聪明人，不要乱打电话，这样对自己不好。”
“喔，对了。”
“你的笔，掉了。”电话的另一端说完，随即挂上电话。
研究室这时是全世界最安静的地方，安静的连电话挂上嘟嘟嘟的声音都被特别放大，在席
丰凯耳里甚至震耳欲聋！
“干！这么会发生这种代志！”席丰凯奋力一踢，踢开掉在他脚跟旁的钢笔，那是他第二
次当选立委时，市议会党团送他的贺礼，如果不是歇斯底里，他不会这样对待一只名贵钢
笔。
“在哪里！在哪里！在哪里！！”席丰凯像发了疯似的在电话表上找寻立法院警卫室的分
机号码。
电话拨通。
“喂！我是席丰凯委员！赶快派人来2210研究室！这出代志了！紧来！”席丰凯完全不等
警卫室的警员答话，疯狂似的要求派遣警力来保护自己，深怕遭到不测。
电话另一头沉默了将近十秒之久，接着一个沧桑的声音说道。
“这样做，不理智。”是刚刚打来电话的那个人，他一副失望的语气说道。
“我当作我们会系好兄弟，作伙拼这摊。”语气透露著一股不怀好意。
轰隆声作响，眼前突然一片黑暗，电脑和打印机被炸飞到身边，席丰凯已经不知道身上有
那个地方受伤，或是说，哪个地方没有受伤。
“现在为您插播一则最新消息，做为立委研究室的立法院中兴大楼，在今晚十点左右疑似
因为电线走火引发瓦斯气爆，警消人员已经到场处理，主要爆炸位置，据消防人员表示约
在二楼东侧，稍早已经由消防员将一具焦黑的尸体抬出，据判应是在野党立委席丰凯，后
续情况本台将为您作持续追踪。”
5
“主任，我已经办好了，是，是，您放心。”
“啊还有，席仔已经回去了，是，一切都会妥当。”
挂上电话后，他拿了一份文件夹给赖庆泰，文件上面有一个大大的美国国旗和两根交错旗
子的纹章。
“老美下礼拜二会到，这些东西，赶紧回去办好，台湾是生是死，就看你不能找到这东西
了......”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