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文武判官不欢而散之后，段承霖持续在楼顶待到夜色更浓才飘回自己的病房
，等待妹妹到来的期间，他摆出与床上那具身体一模一样的动作企图合而为一，可
惜躺再久依旧灵是灵、肉是肉，为三年里尝试复活的举动再添败笔，不知第几度的
挫折令他怒从中来。
“起来、起来啊！你为什么睡这么久像个废物一样！”
也不管是否碰得到，段承霖抡起拳头就对着长期营养不良、木乃伊般的身体一
顿揍，好像这么做就能唤醒自己，歇斯底里一阵后，才哀恸地伏在一点动静也没有
的躯体上。
“慕慕……馥萱……对不起，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
段承霖实在不知所措，文判官给的路乍看之下是相当简单的二选一，但对他来
说，走任何一条背后需付出的代价都是他不能、也不想承受的。
第一次意识到原来自己这么贪心。
蓦地，响亮的哭声传来，身为一个失去女儿的父亲，段承霖反射性地抬头寻找
明显是孩子发出的声音来源，他离开房间，循着声音传来的方向飘去，弯了几堵墙
后，在某间病房外发现有个小女孩肩膀一抽一抽地，正哭得不能自己。
他认得那女孩，就是先前想让她替名投胎的小琳，但她不是早被父母招魂回家
了吗？
段承霖对小琳的出现感到不解，可他的疑惑在小朋友泪涕纵横的脸蛋前很快就
抛诸脑后，即便察觉其他鬼经过时都刻意绕路避开，犹原上前给予拥抱，只因于心
不忍。
“呜哇——叔、叔叔——妈咪……妈咪——血——好多——医院——不要、不
要死掉——”
无助的小琳一见到自己死后唯一认识的叔叔，哭泣的音量立刻更上一层、口齿
不清地倾诉，段承霖不舍地将瘦小身躯拥入怀轻声安慰，并从不断重复的几个词语
中推敲出她如此惊惶的原因。
八成是目睹母亲倒下的样子了吧。
段承霖叹了口气，抬头关注那名被数名医疗人员围住、正接受急救的女人，虽
然被氧气罩掩去了半张脸，但依稀可看出对方双颊凹陷、脸色白得跟冷冻库摆放的
大体没什么两样，和之前来接小琳时气色尚可的模样天差地远，是什么原因能让一
个人在短短一星期左右变得如此衰弱？
“呜……呜……妈咪会不会死掉……？”
“乖、乖，没事的，妈咪一定很快就会好起来。”
孩子的呜咽拉回段承霖飘远的思绪，他温柔地拍著小琳的背哄著，如待自家女
儿，希望能安抚她的情绪，或许是因为有伴让人产生安心感，小女孩从一开始的放
声嚎啕逐渐转为断续的抽噎，最后趴伏在叔叔的肩头，安静下来。
过了许久，稚嫩中带点沙哑的声音闷闷响起。
“……叔叔……妈咪真的会好起来吗？”
“当然啦，有这么多医生帮忙，没问题的。”
“……可是……可是如果妈咪死掉了……就可以来陪小琳了对不对？”
“什么？”
“小琳想要跟妈咪永远在一起。”
小琳抬起脸，双颊犹挂泪痕，眨著溼润大眼，楚楚可怜，话落，也没等叔叔开
口便咯咯笑起来，段承霖对她话中隐含的意义感到不寒而栗，就算眼前那张笑颜看
来纯净无邪。
他皱起眉，职业病地要纠正孩子的想法，可惜还来不及开口，一付手铐凭空出
现，分别铐住小琳的两只手腕，并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将小女孩拉离段承霖的怀
抱，接着，两名鬼差自虚空中浮现，各自牵着连接手铐的链条。
“段橙琳，得年七岁，本应让于自家接受香火供奉直至投胎时限，因意图使其
母减寿，吾等奉命带回审讯，走！”
其中一名女鬼差自袖中取出一卷轴摊开、朗声宣读，话落，她和另一名鬼差扯
了扯手中的铁链，小琳反应不及，踉跄了下，面朝地扑倒。
“请等一下，是不是有什么误会？这孩子如此爱她母亲，怎么会去害她？”
段承霖看不过鬼差们的粗暴，三步并做两步上前扶起小女孩，左右看一下确定
她没受伤便把魂护在身后，怀疑对方是否找错鬼，可鬼差们不理会他的质疑，身形
一闪，瞬间移动到段承霖身后，各抓起小琳一只胳臂，架着要回去交差。
“呜哇——不要——叔叔——妈咪——我要妈咪——妈咪——”
“等等！放开她！”
突然被两名高大的陌生者粗鲁地限制自由，小琳吓得大哭，满嘴都是要找母亲
，段承霖不忍，要追过去拦下鬼差，却被从后头拽住手臂。
“哎唷，肖连欸，卖做憨代志！”
吴伯死命拉着段承霖，要这个年轻鬼别冲动行事，担心小琳的段承霖则不可思
议地瞪着阻止他的长辈。
“吴伯！小琳没做错事，为什么要把她像犯人一样带走？”
“吼，你刚刚没听到鬼差大人说的吗？那孩子害她老母短命馁！”
“怎么可能？她只是想陪着妈妈而已！”
“吼，你不懂啦……就是太想陪着老母了啊……”
“什么意思？”
“反正你不要管啦，和阳世不同，阴差在阴界是绝对的，你别自找麻烦，灾呒？”
“可是……”
段承霖还想说些什么，可小琳的哭声越发凄厉，让他放弃与吴伯争辩，执意与
鬼差们作对。
“呜哇——我不要走、我要找妈咪——妈咪——”
小琳手奋力扭动魂体挣扎、又踼又抓，口里一直重复著找母亲的要求，女鬼差
原本毫无波澜的脸上倏地泛起淡淡无奈，虽然他们上来拘魂前有先被告知这孩子太
执著原父母会有些难带上路，没想到居然这么难缠。
女鬼差叹了口气，瞄了眼这次一起上来、听说脾气很不好的伙伴，对方满脸不
耐烦，怒火若能现形，恐怕此刻他的背后是焰光满天，她还是赶快安抚小朋友，免
得等会同事真爆发，节外生枝就糟糕了。
正当女鬼差要开口，话权却被旁边的抢了去。
“闭嘴，臭小鬼，再哭下去，妳老母真的会挂掉！”
“你骗人！妈咪才不会死，妈咪会跟小琳永远在一起！”
“哈，妳是鬼、她是人，妳不可能复活，那她若不死，妳们怎么在一起？”
小女孩气呼呼地鼓著双颊反驳，听出她话里矛盾的男鬼差则不屑地嗤笑，直言
小琳的母亲虽然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不过目前命不该绝，要团圆等下辈子看有没
有机会，而小琳虽年幼，即便不全理解对方的话，依旧透过男鬼差既扎实又赤裸的
恶意，察觉自己和母亲再聚困难的事实，她不愿接受，急急否认。
“你骗人！你骗人！小琳会和妈咪在一起！妈咪说会等小琳！”
“少在那边痴人说梦，她就算会生新的小孩，和新小孩一起幸福的过日子，那
个人也绝、对、不、是、妳。”
男鬼差故意将最后一句话一字一顿说得清清楚楚，要小女孩认清现实，放弃母
亲乖乖跟他们走。
“你骗人你骗人你骗人你骗人你骗人——妈咪会和小琳永远在一起——永远永
远永远永远永远永远永远——”
连续受言语刺激的小琳这下更不肯配合，歇斯底里地放声大喊，声音有如未调
整好的扩音器杂音，尖锐刺耳，让后追而来的段承霖与其他游魂莫名被震摄得动弹
不得，甚至跨越阴阳界线，令阳世医院的电灯一盏接着一盏爆裂，最后整层楼陷入
黑暗，活人们的尖叫顿时四起。
“啧！”
女鬼差咂舌，狠瞪了多嘴的同事一眼，带一个幼灵下去审判竟搞到引起阳世混
乱，这可不是写写报告就能了事的，真倒楣！
她翻了翻白眼，想着还是快把魂魄带回去比较妥当，瞥过眼却发现数缕黑气自
小女孩的魂元向外溢出，双瞳更闪烁著红光，她当机立断放掉自己、以及扯开同事
箝制小琳的手大退一段距离。
“妳做什么！”
“她变异了！”
不满被带开的男鬼差大吼，女鬼差指著小琳吼回去，要同事睁大眼看清楚，都
是因为他乱讲话，害一个好好的魂魄产生扭曲，不知道变异的灵魂很麻烦吗！
两名鬼差开始争论该怎么处理小琳，站在不远处的段承霖则目睹小琳身上不断
涌出黑气、逐渐包裹全身，接着以她为中心往四周扩散，一公尺、两公尺、范围越
来越广，最后急遽膨胀的黑气咻地一声，无预警吞噬了几缕围观的游魂，大伙儿瞪
着眼睛愣了两秒后惊慌逃散。
“啊娘喂，夭寿喔！”
吴伯哀嚎，冲到段承霖身边就要把鬼拉走避难。
“等等、吴伯，小琳她……不带她一起走吗？”
“肖连欸，你是伤心过度头壳坏去唷？要带那种夭寿鬼东西走？嫌麻烦不够多
吗？”
“可是那孩子……”
“你眼睛睁亮看详细，那鬼东西已经不是那个查某囝仔，要是被牠吞走，你和
你小妹、女儿怎么团圆！”
吴伯扯著段承霖边走边说，讲到最后见这个年轻人仍然讲不通，忍不住大骂、
搬出他的妹妹和女儿来威胁，段承霖这才有些不情愿地跟着长辈一起逃走。
而变异的小琳已看不到原本魂形，成为一个巨大黑气团，这个黑气团在清空周
围所有游魂后开始移动。
妈咪……妈咪……
牠带着稚子泣音呼喊著，直线朝某个方向前进、同时攫夺路上来不及避开的游
魂，担心牠再打破阴阳界线、二度造成阳世损害的鬼差们达成协议，由女鬼差用镇
魂铃吸引黑气团的注意，再让男鬼差趁机缠上锁魂炼，务必阻止牠的活动。
叮铃……叮铃……
女鬼差摇动镇魂铃，声音清脆而悠扬，回荡在空间里，有效使黑气团停滞下来
，牠用镶嵌在表面的两团红光盯着发出铃声的方向，没有表情，但感觉得出有些恍
惚，仿佛大梦初醒，接着，男鬼差抛出多条锁魂炼，一圈又一圈，将牠五花大绑，
过程中黑气团没有任何挣扎，就这么乖乖地被束缚，让鬼差们松了口气。
就在他们以为可以顺利回收变异的魂魄时，黑气团突然躁动起来，企图胀大身
体挣断身上禁锢自由的东西，没想到锁魂炼比牠想像中来得坚固，试了几次依旧文
风不动，牠干脆带着链条滚走。
“可恶！给我安份点！”
抓着链条一端的男鬼差亟欲拉住黑气团，然而他发现自己根本不敌对方力道，
只能被拖曳前行，烦躁得连爆粗口，被抛在原地的女鬼差镇魂铃不知摇了多少遍，
黑气团不但没被安抚，还愈发狂暴。
“那里到底有什么啊？固执成这样？”
吴伯躲在黑气团前进路线外的某个墙角，发现那个鬼东西不管是刚刚还是现在
，都执意要去某个地方，有如趋光的虫子，藏在同一处的段承霖凝视沐浴于紧急照
明灯下的黑气团好一会，猛然意识到牠的目的地为何。
“那个方向……小琳的妈妈……”
“啥毁？”
“小琳妈妈正在那边的病房接受治疗！”
“难怪喔，欸害啊！”
知晓原因后，吴伯频频摇头，感叹这孩子何必如此执著？
可段承霖却觉得自己能理解小琳依恋母亲的心情，就像他，也舍不得对妹妹和
女儿放手。
妈咪……妈咪……妈咪……
两名鬼差对持续肆虐的黑气团束手无策，但继续任其横冲直撞后果不堪设想，
只得赶紧传讯讨救兵，而不绝于耳的急切呼唤与游魂的尖叫、以及病房传出的吆喝
交织成诡异乐曲。
“患者血压持续下降，准备升压剂！””
“确认心跳！”
“心跳六十……五十九……五十八……”
医生与护理师交互确认各种指数，并施打能够让病人身体机能回稳的药物，不
过当黑气团靠得越近，小琳母亲的状况就越差。
“心跳剩二十！”
“注射强心剂！”
听着医护人员们频繁报出的数值，段承霖忽地瞪大眼。
‘那孩子害她老母短命馁！’
‘就是太想陪着老母啊！’
吴伯刚才的话在在暗示小琳的欲念与其母续命与否有绝对关联，他怎么就没想
到？
那孩子这么喜欢妈妈，极度盼望能永远相伴，但等她冷静下来时知道是自己害
死了母亲，肯定会比见不到妈妈更难过！
“小琳！回来！不要再过去了！回来！”
段承霖不愿孩子事后懊悔，趁吴伯不注意冲出藏身的墙角追在黑气团后头劝喊
，可是失了理智的怪物哪里听得到其他声音，牠只忠于欲望，只想达成目的。
“患者没心跳了！”
“准备CPR！”
黑气团旋风似地滚到正施行急救的病房前，表面那两团红光对准房内躺在床上
、状况几乎达到最糟的女人盯着许久，接近圆形的身躯开始分解出好几条长条形黑
气飘往女人，宛如孩子向母亲讨抱的手。
“段橙琳，不可执迷不悟！”
眼见长条黑气即将占领病房，倏地凭空显现数条麻绳圈一一套上黑气条尾端，
黑气条在被圈住的瞬间急速缩进本体中，接着一个巨大墨字自上头压下，一碰到黑
气团便自动变成带着红光的笼子将其困住，穿着灰袍的一男一女随后现身。
是文武判官。
武判官单手稳固关住因黑气团挣扎而晃动的笼子，在她顺手拔出卡在黑气团身
上的男鬼差之后，文判官便从袖里掏出一个掌心大的八角盒子，打开盒盖、盒底朝
向变异的小琳，黑气立刻被吸进盒子里，伴随着孩子的哭泣声。
呜……呜呜……妈咪……
黑气一丝丝地减少，深埋于底的小琳本魂也逐渐显露出来，她用哭肿的双眼怯
生生地望着病房，直到被盒子完全收拾的前一刻，才朝还在急救中的母亲探出唯一
未被染黑的幼肢，抓取什么似地在空中挥了挥。
……妈咪……妈咪……小琳好爱妳……
小女孩留下的真挚告白，为这场骚动拉下终幕，也让病房里传出患者恢复心跳
的好消息。
“肖连欸，刚刚那个灰衣服的查甫和查某好像阿文跟武子美眉馁，不过应该不
是他们啦，他们不可能这么俐落。”
吴伯在武判官拎着惹麻烦的男女鬼差跟着文判官离去之后，跑到段承霖旁边赞
叹那一双男女的身手，直说做鬼做这么久，第一次看到这种的，好像在看电影，彻
底忘记刚才有多害怕，段承霖没有立时答腔，呆了好一会才理会身旁吱喳的长辈。
“对了，吴伯，你找我有什么事吗？”
虽然吴伯常常跟他聊天，不过大部份是在大家聚集一起的场合，像这样特意到
病房来找人，通常都有事。
“啊、嘿、对！刚刚那样一乱，恁杯拢忘记了，你小妹啦，听说昏倒被送到医
院来了！”
“你怎么不早说！”
吴伯捎来的消息让段承霖激动，问了在哪间病房便匆匆赶去。
一进门，段承霖就看到妹妹紧闭着眼躺在床上休息，面容看来比上次更加憔悴
，他来到床缘，伸手抚上段馥萱有些凹陷的脸颊。
“馥萱啊……”
段承霖温柔凝视妹妹、轻声呢喃，不由自主想起稍早变异的小琳和差点断命的
小琳母亲，接着又想起先前文判官强迫他上阴律课程时说的话。
‘鬼若长期待在某个人身边，阴气会削弱对方的阳气，轻者衰运、重者害之丧
命，因此不可不慎。’
当时他相当排斥文判官那种理所当然该知道的态度，所以根本没听进心底，可
是小琳的事让他重新审思，万一自己当真已是只鬼，只不过死鸭子嘴硬不愿承认，
那么是否也在无形中让阴气伤害了最爱的家人？所以一向身体健康的妹妹才会变成
这副模样？所以女儿才会遇上那么可怕的事？
段承霖苦笑，吁了口气。
不能再犹豫不决了。
“馥萱啊……”
段承霖弯下身，在妹妹的额上落了吻。
“对不起，原谅哥哥，对不起……”
当日五更，段馥萱幽幽转醒，她盯着天花板发懵，不知过了多久，一名护理师
急促地敲了两下门后打开。
“段小姐，妳哥哥心跳数持续下降，现在正在急救，请妳要有心理准备。”
“等等、怎么可能！”
段馥萱被护理师的话震醒，顾不得自己身体还虚弱，赤脚奔往哥哥的病房，当
她到达时，医师已宣布急救无效，替病人盖上了白布。
“哥！医生、拜托救我哥啊！”
“段小姐，请节哀。”
医生摇头，拍拍病人家属的肩膀后，转身记录病人死亡时间，难以接受这结果
的段馥萱顿时失了力气，跌坐在地上嚎啕大哭，口齿不清地连连喊著“哥你不能死”。
飘在一旁的段承霖蹲下身，不舍地环住妹妹。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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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章的篇名一直无法决定取什么最好
现在第三话要结束了，所以再度更改成确定的篇名
谢谢喜爱这个故事的各位（行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