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善调来医院就近照料儿子，即便不是他的班，同事有状况还是会请他来帮忙一下，
尤其是风雨交加的夜班。
“阿善大仔，我好像听到有女人在哭，那里、那里……”
阿善过去角落，给“对方”开导几句。原本忽明忽暗的感应灯，又重新明亮起来。
阿善温和地转告同事，孤魂野鬼很容易迷路到医院来，他请认识的“人”帮忙带路，
那位鬼小姐已经安全上路，不用担心了。
不愧是保全界的传说、警卫亭的神主牌，虽然看起来只是一个普通的阿伯──新进同
事对阿善合手拜过。
阿善陪同事看了一会妻小的照片，等同事缓过受惊的情绪再走。可他才刚上楼，就听
见同事的惨叫。
“鬼啊啊啊──！”
阿善返头赶来支援，他能和风雨一道扑来的气息感觉这回的“访客”绝非简单角色。
灯光灭下，警卫亭陷入黑暗，阿善手电筒照去，只见一袭高长的黑影，湿淋淋地站在
窗口前，宛如从水底来复仇的冤魂。
“佘小姐？”
阿善一出声，黑影肃杀的气息立刻收起八成。
佘小姐垂著湿发，向阿善欠身行礼。
“深夜造访，扰人清梦，实在过意不去。”
“不要紧，我也还没睡。”
阿善向差点吓出尿来的同事说明，这位是之前住在他家对面的邻居。
“你邻居三更半夜淋雨来做什么？她有病吗？”
佘小姐像是要回应阿善同事的话，从身后拖出一大块红珊瑚，重地放下，听声音应该
有百来斤。
“我带了‘花’来，探病。”
阿善拿来浴巾，给佘小姐擦干头发。
佘小姐没有拒绝，任阿善拭去她脖颈的水珠。除了佘小姐一直以来对阿善非比寻常的
信任，另一方面也是因为她太累了，从远渡重洋马不停蹄赶回人间，闭上眼就会立刻睡去
。
“他还好吗／小彤还好吗？”
两人同时问起对方的孩子，沉默好一会，看来都没有好答案。
佘小姐坦诚：“刚回去水土不服，病了一阵子，总哭着说要回来。”
阿善想起分别那天，哭求不要分开的小彤，心肝都要碎去。
佘小姐疲惫地说：“那里很安全，没人敢伤害她，但也只有安全。”
佘小姐叹道，不像人间到处都是人，只要是爱笑的孩子，一声招呼就交得到朋友。在
广袤的水下，要找个能说上话的同龄友伴都相当不容易，小彤变得很安静，也不怎么笑了
。
“我就是不喜欢沉闷的宫室才离开，现在却把自己女儿关进去。”
“因为妳无论如何，都想陪着她长大。”
佘小姐仰头看着阿善，尽量不要让自己眼神太过无助。
小彤回到老家闷闷不乐，或许不完全因为寂寞，而是她明白母亲为她放弃了什么。母
亲深爱着她，却又因她失去所爱，好难过。
“我……对不起令公子。”
佘小姐低声向阿善告解，她平生最痛恨被抛弃，却轻易地舍弃了病重的他。像她这种
自私的女子，配不上真心。
“佘小姐，得仁有话想告诉妳。”
佘小姐急切地回应：“他说什么？”
阿善有些犹豫。儿子本来预计死后再讲，没想到佘小姐会在生前赶来，
“他说，他七年前遇见妳，还没交女朋友，还是原封的处男。”
佘小姐听得暴怒：“这是什么无谓的留言！”
阿善倒觉得效果不错，原本消沉的佘小姐又振作起精神。
“张大哥，我可以进去看他吗？”
佘小姐千里而来就是为了再见一面，但她好不容易来了却小心翼翼向阿善请求同意，
好像自己已经失去待在对方身边的资格。
阿善温柔答应，等佘小姐整理好仪容，陪她走进儿子的病房。
阿善心想，如果儿子看见佘小姐回来看他，一定很高兴，笑着欢迎她：“深海，妳来
啦！”就像两人从未分别过。
可惜儿子已经很久没有睁开眼。
佘小姐站在病床前，凝视着床上的男人，看得出来他被照顾得很好，久卧而容易变得
冰凉的手脚都被细心套上手套和袜子，头发也修剪过，胡渣刮得很干净。
佘小姐无法想像，同为父母，如果小彤在她面前一病不起，她除了发疯还能怎么办？
在她心中，再也没有比阿善更了不起的人类了。
佘小姐拨弄病人的额发，心底有些话，没有必要再藏。
“张大哥，七年前令公子也在场吧？我在他房间里发现当年的小花电热毯。他自己也
说过，爸爸买给他的小被被，他三十年都舍不得换，结婚一定要带走当陪嫁。”
阿善才知道他和儿子想瞒的秘密，人家早就看穿了。
“还有，你们父子安抚人的口头禅都一样，很讨厌……抱歉，我是说你儿子很讨厌…
…我是说……算了。”
──不要紧，没事的。
佘小姐误以为当时哄着她的人是阿善，身体仍残留她生产那时对方温柔的抚慰，把她
的疼痛和不安一道抚平下来。
“他对我有恩，可是我无法报答他。”佘小姐低下头，悲伤掉著泪，“不管他对我再
好，我都觉得不够，想要他给我更多；想要他所有的一切，恨不得把他整个人吞食入腹。
”
佘小姐鼻唇抵著儿子的面颊，渴求一口温热的吐息，求之不得。
“对不起，我太贪心了……”
泪水落在儿子脸庞，这时，他握拳的手松开半边，掉出一对金戒指。
佘小姐痴傻看着对戒，她突然意会过来，这男人托阿善转达给她留言的意涵──
七年前初见，如果那时候就喜欢上她，这一生就能只属于她。
可惜两人终究还是错过了……
佘小姐咬紧牙，转身过来，对阿善双膝下跪，重重叩下响头。
“别这样，快起来！”阿善连忙拉起她，她却抵死不从。
“张大哥，请听我说！我是东海龙宫长公主，敖佘！”
阿善不意外佘小姐身分高贵，只是不明白她的意思。
“龙的年寿万千余载，长生不老。只要与龙结为伴侣，就能共享年寿。”
“妳是说……”
“他能活下去，只要他与我结下魂契。但他从此离开人间道，灵魂无法轮回，永远都
得待在水下的宫城。”
佘小姐想了万余遍都没说出口，没有人想被关在不见天日的水下、没有人想要离开深
爱的父母身边，可是当她知道他其实也怀抱着和她同样的感情，再也忍受不住。
“对不起，我真的很喜欢得仁，可不可以请你把他交给我……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我会承受所有的罪孽，请你原谅我……”
阿善强拉住要把自己磕得头破血流的佘小姐，抱住她，就像抱着年幼的孩子。
“太好了。”
佘小姐怔怔哭泣著，她明明是恩将仇报的罪人，好在哪里？
阿善由衷说道：“有这么好的女孩子喜欢我儿子，真是太好了。”
佘小姐紧抓着阿善的臂膀，痛哭不已：“我该怎么回报你？”
阿善从小看着儿子长大，知道儿子缺心眼，心里总挂念著。他这辈子别无所求，只希
望能有个人能护着儿子，不让他伤透心。
于是，阿善做下毕生的请求。
“请妳多照顾他一点。”
大婚之日，大雨倾盆而下。
人们看不清雨中锣鼓欢腾的乐队，虾兵蟹将横纵排开，从社区的庭院绵延四方，场面
盛大非凡。兽族和羽族都遣来使者，献上麟角和凤羽做为贺礼。
今夜无论神鬼，都得为这场喜庆让道──龙公主出嫁啦！
乐声和雨声停下，众生屏息，望向那名曳著黑色深衣的金钗丽人，赤足踩过满地铺缀
的珍珠，来到阿善面前。
阿善穿着妻子生前为他订作的西服，对美丽的儿媳妇说几句祝福的话。
公主向阿善郑重行了大礼，阿善躬身回礼，将生命中最弥足珍贵的宝物托付给她。
灯笼鱼扛着珊瑚花轿，摇晃来到管理室。阿善看着本该被推进冰库的儿子，拎起垂地
的白裳，带笑走下花轿。
“谢谢鱼兄、谢谢鱼弟，大老远把我载回家。爸、深海，抱歉，在地府跟判官大人聊
了一下，感谢他把我从枉死城拔回来，也多亏‘阿善独子’这个身分。爸在阴曹很有人缘
呢，你看，阴间那么困苦，一听说你要娶媳妇，他们还努力凑了红包给我，真不好意思。
”
公主怒目而视，儿子赶紧收起闲聊的兴致，双手把红包交出去。
公主嫌弃地拍开穷酸的红包。
“张得仁，我警告过你，这是你和你爸爸最后相处的时间！”
“我知道，我已经把心里所有的话都跟爸爸说了。”
住院那段期间，儿子把在外生活十多年的点滴、认识什么朋友，跟阿善说个不停。还
有坦诚小时候半夜偷打管理室的电话，就是想听爸爸的声音。尽情利用余生，跟父亲撒娇
。
“阿仁。”阿善微哑唤道，“爸想再看看你。”
公主退下，留给父子独处的空间。
阿善说不出话，儿子向前一步，伸手抱紧他，用温热的拥抱代替言语。
不知不觉，孩子已然茁长成男子。
“爸，谢谢你养育我成人。”
阿善看儿子露出和煦的笑容，好像回到他初出社会那时候，满怀热血，可以再一次爱
著所有人。
阿善目送迎亲的队伍没入大雨，直到再也望不见。
阿善合目告祝妻子，这样就足够了吧？
阿善继续担任管理员，身子一直很硬朗。
有人说，他积善得仙缘，受庇百岁无病痛；也有人说，中年丧妻、老年丧子，长命百
岁也只是孤老终生。
阿善并不觉得孤单。儿子以前的同事常常结伴来看他，聊著儿子在公司各种丰功伟业
，尾牙脱衣舞、用美色诱惑老总、挖走副理的奖金给实习生分红……每天上班都有惊喜，
完全猜不到他又会干出什么大事。
他们说，以主任的本事只要抱对大腿一定能飞黄腾达，他却非要当个好人，和吸血的
高层斗智斗勇，始终为了他人，不求回报。
所以，他们拼死拼活也要为主任争一个公道。
小天今早打电话当阿善，抖着声音告知，他们与公司缠讼多年的官司，判决胜诉。
温柔和善良并没有错，好人才是对的。
邮差呼叫：“挂号！”
阿善回过神来，从邮务士手中签收信件。他仔细整理信件包里，最底下有封海蓝色的
信简，收件人是他的名字。
他打开来，是照片，有十几张。儿子和媳妇还是老样子，一个笑、一个怒视白目的对
方，手倒是牵得牢紧。
阿善听说儿子在海底担任宫廷管理师，职称也是“主任”，主要是别让鲸鱼违停、别
让宫里的小王子王女走丢出去、跟各地来的访客聊天、偶尔开导忧郁的龙王等等，很像阿
善现在的工作。
儿子喜欢单纯的海鲜们，小鱼小虾也最喜欢笑咪咪的主任了，只是媳妇常常得去把被
鱼群包围的儿子拖出来，气呼呼宣示主权，一刻也不敢掉以轻心。
照片以外，还有一张崭新的学生证和海豚造型的信笺，信上写着──阿善阿公，我要
来人间读书，和你一起生活，好不好？
阿善看了看时间，不知道是不是“海运”期程耽搁了，会面的日期好像就是今天……
金发碧眼的少女冒出头来，趁阿善怔住不备，张牙舞爪扑向他的怀抱。
阿善哎哟叫着，小彤埋头蹭着他的肚子，非要他答应不可。
“好、好。”
世间有情，善人终得幸福。
＜阿善娶媳妇．完＞
──
正名：阿善嫁儿子。
谢谢亲亲连载以来的支持和鼓励，给人家带来满满的幸福感♥
完稿来写点后记吼。
故事写完就不是我的了，留给读者去品尝。很不好意思，连载中常有亲亲提问，但有时候
作者不是那么适合出面去说明故事走向，怕会破坏阅读感。另外一些叙述上的小问题，非
常感谢读者亲亲帮忙回应。
不过关于写作的目的，我有些话要说。
善良的人得到幸福，全世界民间故事的套路，很国际化。
只是现在的人已经不太相信故事，认为童话是封建社会统治者奴化人民思想的阴谋，也连
带瞧不起“善良”这古老的德性。
我不是好人。
我很清楚我做的每件事有其目的性，要我白干好事，我是绝对不做的。
但我遇到好人，受到恩泽，不会去说“你真蠢”、“好人没好报”、“没有用啦，这社会
就是这样”，得了人家善意还在那边靠么，无非智障。我会心怀感激地回报他们、干爆欺
负他们的鸡掰人，继续惯养他们的善行。社会好人多，才能爽爽过。
对善人善之，比当好人简单得多，谁都办得到，共勉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