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恐惧罐头》
每个罐头提供口味不一的恐惧。
保存脑中,没有期限。
# 23 《图画》
距离地面大约二十公尺,我置身在城市的喧嚣之上,而更上头太阳无差别、没有角度的毒
辣,一点一滴把我肩颈的汗烫成黝黑,肌肉的负重像是生活的刻度,时间、金钱、压力、
疲累、希望……我牙一咬,奋力将鹰架上整捆的木材掷进室内工地,仿佛可以把一切烦恼
甩开似地。
“小陈,放饭啦!”满脸胡渣不修边幅的工头手里提着一袋便当向我挥手。
“太好了,肚子饿死了!”我灿笑,从鹰架跨进屋内,卸下腰间的安全绳索,用袖口抹了
抹满身大汗。
我倚在窗口的水泥墙,奢求夏日正午能吹进一丝凉风,顾不得满手泥沙脏污,用带有漂白
水味的卫生竹筷大口扒着便当,这些吞入腹中的米饭肉菜,都是支持我下午继续工作的重
要能量。
几个较年长的同事把他们便当附赠的养乐多都送给了我,他们知道我不习惯药酒饮料的口
味,虽然他们总是嚷着:“少年欸,身体要保养啦!等你到我们这个岁数就知道,喝这些
都是在固根本、打基础的!”
等便当盒清空、喝完最后一罐养乐多后,我打了个差强人意的嗝,对着窗外的高处景色伸
个懒腰,下头行人像是穷忙的蚂蚁,再怎么名贵的进口房车也只剩下火柴盒大小,说到火
柴我忍不住从上衣口袋摸根菸出来想放松一下,当然现在没有人会用火柴点菸了,我掏了
掏牛仔裤后方口袋找打火机。
“奇怪?”我嘴里叨著还没点燃的菸,整件裤子口袋都摸过了,除了一团被洗烂的卫生纸
、几张皱巴巴的发票外,怎么都找不到打火机——该不会是郁朵新想出来要逼我戒菸的瞎
招吧?
我笑了笑,郁朵嫁给我四年多,每天都千方百计巴不得能让我把菸戒掉。
我乖乖地将嘴里的菸收回菸盒,弯腰捡拾刚刚翻找过程中掉落在地上的零钱杂物。
窗外忽然有一阵风。
不大不小的风,却从我的脊椎底端开始发冷。
我发现自己的姿势不对,太靠近窗口,弯腰弯得太低,重心太过前倾。
那一秒钟,时间似乎变得很慢,能让我慢慢看见自己跌出去的过程。
我来不及喊叫,来不及收回身体,来不及避免自己往外跌去。
我先是倒在鹰架上,但鹰架的宽度只有一个半脚掌长,我的背部并没有完整地躺在上头,
所以我继续往旁边翻落。
旁边就是二十公尺的高空。
跟电影演的不一样,我的反应根本无法抓住鹰架的任何部分,只能被重量跟引力迅速地往
下攫去。
我掉了下去。
坠楼。
风不断从我的两耳切过,我知道自己活不成了,听说人面临死亡的时候,一生的记忆会像
跑马灯一样涌现,但是我只想到了郁朵。
我的老婆,谢郁朵。
然后,我想起了我们的女儿,她——
闷重的撞击声像阴暗午后的雷,然而巨大的疼痛却清脆地让我分辨那些震离身体的血液、
组织,那些断裂或者粉碎的骨骼,但我竟然连一丝意识都抓不住,不论是眼前或者脑中,
都只剩下痛楚扩散的黑暗。
等我真正醒来时,是在装潢简陋的老旧公寓,家中主卧室的床上,昏沉的视线先看见床边
女儿小彩圆滚灵动的双眼,她原本就已经很大的眼睛因为兴奋睁得更大了。
“妈!妈妈!爸爸醒来了!”她蹦蹦跳跳地去房外呼唤郁朵。
我试图坐起身子,但全身綑绑着绷带,绷带綑绑着伤痛,伤痛綑绑着行动,只是稍微移动
一下,刺骨的痛楚就让我忍不住呻吟。
郁朵走进房内,小彩跟在后面探头探脑,只见郁朵蹲下身,温柔地抚触我的脸庞,那种细
致仿佛有治愈的能力。
“醒……醒来就好了……”她脸上满是泪水,几行轻轻洗着她的疲惫,“我好想你。”
我闭上眼,我们头靠着头,遮掩住彼此重逢的哽咽眼泪。
其实在这之前我曾经有过几段零碎的记忆画面:大呼小叫的抢救、匆忙被推入手术室、郁
朵的嚎啕哭声、加护病房冰冷仪器运作、一片苍白的病房……
直到此时此刻,我才知道自己真的回到了这个世界。
看着相拥而泣的爸妈,三岁多还不知道发生什么事的小彩也靠了过来依偎在我们身旁,我
努力颤抖著右手小指让她的小手握著,一家人能够再度团圆,我的身体顿时失去了伤痛,
只记得感恩与感谢,这是个多么美好的世界。
再来的日子可能是我人生中最惬意的一段时光,我的身体已无大碍,但断掉的左腿需要更
长时间的休养,拄著拐杖的我也没办法去工作,只能待着家里陪伴小彩,一家三口依赖郁
朵每天早出晚归,辛苦却微薄的薪水。
过去的我可能会担忧一家生计该要怎么维持,但经过这次大难不死,物质生活对我来说已
经意义不大,我每天坐在家中沙发,看着喜欢画画的小彩拿着蜡笔在一张张日历纸背后涂
鸦,三岁的笔触只能勾勒出大人看不懂的抽象事物,还牙牙学语的她努力向我解释图画里
的想像,总是逗得我哈哈大笑,精神生活富足无比。
不过真是难为了郁朵,她每天都承担著与薪水完全不成正比的工作量,早上七点多就出门
赶公共汽车上班,回到家中已是晚上十点多,我已经说完床边故事,将小彩哄得入睡,她微微
鼓起的小脸正做着童话般的美梦,我看着郁朵相视而笑。
谢谢妳们,拥有妳们我是多么幸福。
这天早晨,阳光从落地窗洒进,一切都干干净净地有如完美的开始。
小彩坐在小板凳上,在客厅的长桌涂鸦,我坐在一旁滑手机看着今天的新闻,千奇百怪的
社会让我啧啧称奇。
“拔爸,拔爸!我画好了,你看一下。”小彩拿着日历纸跑到我面前。
“没问题!”我放下手机,看着小彩的图画却是眉头一皱。
这张日历纸图画只用两支蜡笔完成:一支黑色的蜡笔,画了一个男生模样的人偶,但他没
有了左脚。一支红色的蜡笔,像是血的颜色,淌满了那个男人偶的身体。
“这是谁?”我困惑。
“拔爸呀。”小彩灿烂笑着,无邪地比外头阳光还要灿烂,“拔爸你之前受伤流血,痛痛
。”
“那爸爸怎么会少一只脚呢?”我还是疑惑。
“你的脚痛痛,不能走路。”她指了指我放在一旁的枴杖。
“对呀,小彩好棒!”我恍然大悟,理解了小彩的黑色幽默,把小彩抱过来坐在身旁,“
不要担心,爸爸的脚就快要好囉,很快就可以带妳去公园玩,好不好?”
“摁!”小彩开心地笑着,好像吃到一颗心爱的糖果,“打勾勾。”
我也笑了,伸出右手小指头,看来小彩还不是很理解“打勾勾”是要小指勾小指,她用她
的小手握住了我的小指头,代表着承诺。
而我知道,我重伤醒来时,她也是这么握着我的小指,同样代表着承诺。
小孩子的精力总是旺盛,我每天陪伴小彩画画、玩耍,简单下厨帮她准备午餐晚餐,看似
轻松的行程有时候却让我产生比在工地搬砖头还要累的错觉,所以空档时我坐在沙发上常
常不小心打起瞌睡。
然后我听到有人说话的声音。
一个年轻少女的声音。
家中不应该存在的声音,我急忙睁开眼睛。
眼前只有在画画的小彩,但她朝着右前方摇了摇头。
“拔爸在睡觉,累累,不要吵拔爸。”
她的右前方空荡荡的,她像是在跟空气对谈。
“小彩。”我轻唤了声,她转过头来,“拔爸你醒来了?”
“妳在跟谁说话呢?”我试探性地询问。
“琪琪啊,琪琪想要跟我们一起玩。”小彩说得理所当然,我却还是一头雾水。
“琪琪是妳那只熊熊吗?还是那个长头发娃娃?”
“不是。”她摇摇头,“琪琪是她啊。”
她指著右前方,那个位置依然是空荡荡的一片空气。
“喔……”虽然是大白天的童言童语,但此情此景还是让我觉得气氛有些诡异,“那我们
要跟琪琪玩吗?”
有时候,发现问题后直接去面对、碰触问题,会是解决问题的最好方式。
“琪琪你要跟我们玩吗?”小彩朝着空气询问。
“摁,掰掰。”然后她挥了挥手。
“怎么了吗?”我急问。
“琪琪飞走了,她不想玩了。”小彩若无其事地继续画图。
我看着窗外吹进的风,惊吓想像“飞走”是一个怎么样的情形。
“小孩自言自语”。我心神不宁地估狗搜寻相关资讯,网络上一篇新闻报导转述亲子教育
专家的说明,总算安定了我的疑虑。
专家说,会跟玩具说话,或者自言自语的孩子是渴望交流的。现在的小孩大多是独生子女
,父母的疼爱会让他们对父母过度依赖,无法消除天生的不安全感,也会害怕跟别人交往
,但他们跟玩具说话却不会有不安全感,而且随着孩子慢慢长大,他们跟父母的共同语言
越来越少,只好透过自言自语来解闷。
这段说明点醒了我,平常郁朵上班太过忙碌,根本没有陪伴小彩的时间,所以小彩的朋友
只剩下我一个人,如果我又自顾自滑手机、打瞌睡,那她的世界会多么寂寞啊!
想着同年龄的小孩很多已经上幼儿园认识新朋友,但经济状况不佳的我们只能让小彩待在
家中,如果又不能好好陪伴她,我会是多么失职的父亲!
所以我开始打起了十二万分的精神,异常认真、用心用力地跟小彩玩耍,不论是精采逼真
的扮家家酒,还是跟小彩一起举办画画大赛,互相评比欣赏对方的大作,总是能让我们两
个哈哈大笑。
但虽然如此,小彩还是常常会对着空气说话,除了经常飞来飞去的琪琪之外,还有两个头
的小呆,黏在天花板上的丑丑,甚至是住在冰箱里面的阿财。
“小彩乖乖喔,阿财很怕热,把冰箱关起来好吗?”我好言相劝。
“掰掰。”对冰箱讲了快十分钟话的小彩总算关上了冰箱门,“但是阿财明明就说他住在
里面很冷。”
我只能苦笑,手中拿着一张张的日历图画纸,上头画满了小彩的好朋友,虽然是儿童的线
条,但大致还是能辨别他们的特征:一身白衣,没有脚轻飘飘的琪琪、两个头都吐著红色
长舌的小呆、乾乾瘪瘪的丑丑、蜷缩男子模样的阿财,当然还有不管小彩怎么画,总是缺
一只左脚,满脸满身都是红色鲜血的我。
晚上小彩熟睡之后,担忧的我告诉刚放下包包正更换衣物的郁朵,关于小彩奇怪的朋友、
越来越异常的状况,满脸疲惫的郁朵却只是轻抚我的脸庞。
“起宾,我很累了,我们明天再聊好吗?”她勉强挤出一个微笑,“别想太多,没事的。
”
“好。”我轻轻拥抱了她一下,“老婆辛苦了。”
我知道她工作是多么辛劳,所以我决定靠自己的力量,好好观察、陪伴小彩,一定要消除
她所有的不安全感。
但隔天我才知道一切竟然是如此的不寻常。
小彩画了一幅画,一个穿着深蓝色服装的年老男性,耳朵大大的,戴着一副金框眼镜,右
侧嘴角上方有一颗明显的黑痣。
她说这是爷爷,而图画里的他实在像极了我的父亲,总是习惯穿着深蓝色的连身服饰,大
而厚的耳垂常常被称赞有福气,戴了几十年的眼镜及右边嘴角的大黑痣更是他的显著特征
。
但是我的父亲已经过世十年了,早在我和郁朵结婚之前就已经离开人世,而我们结婚后便
搬出老家,家中也没有摆放我父亲的照片,每年清明祭拜的场合也不会带小彩同往,所以
小彩应该是对她的爷爷没有一点印象,她怎么能画出这幅神似爷爷的图画?
“小彩,妳有看过爷爷吗?”我疑惑问道。
“有啊。”小彩甜甜一笑,指着我身后,“爷爷在你后面。”
我感到背后沁出一条冷汗,回头一看,却只是空荡的屋内走道。
“爷爷掰掰。”小彩挥挥手,我仿佛听到久违的、父亲低沉爽朗的笑声。
屋内的温度却霎时下降了几度。
懵懂的小彩却丝毫不以为意,兀自在爷爷旁边又画起了我的图像:缺了左脚,全身是血的
爸爸。当红色的蜡笔不断在我画像的脸庞落下,我的脸颊竟也落下了血腥气味的液体,我
连忙拄起拐杖跳进厕所,洗手台前的镜子照映出我的模样:满身满脸的鲜血,那凹陷扁塌
的脑袋无论如何都不像正常人类的头部。
“啊……!!!”
我大叫一声,惊惧害怕撕裂我的喉咙窜出,失态的我吓得小彩嚎啕大哭,奔进厕所抱住我
的右腿,父亲的身分给了我莫名的勇气,我赶紧抱起了她,洗手台镜子照着我们,只见我
们两个脸上都挂满了鼻涕泪水,刚刚血腥模样的我已经消失无踪,好像只是一瞬间的恍神
错觉,我愣愣地一边安抚怀中的小彩,一边对着镜中流泪的自己出神。
我整天都失魂落魄,任由小彩跟她的奇怪朋友自言自语,任由那些诡异的图画一张又一张
被风吹得凌乱,等到太阳渐渐西斜,我仿佛能在天色的阴影之中,隐隐约约看到琪琪、小
呆、丑丑、阿财,甚至是我父亲那个清瘦的背影。
今天郁朵回来的特别晚,深夜快十一点了还没到家,平常九点多就睡着的小彩似乎也发现
了我的异样,躺在床上瞇著惺忪睡眼,“拔爸,你感冒了吗?还是累累呢?怎么看起来不
开心呢?”
“宝贝,爸爸没事,妳快点睡觉喔,快点睡着才有办法梦到美梦哦!”我勉强挤出一点笑
容,只希望这一切只是一场恶梦。
十一点半左右,小彩已经睡去,带有酒味的郁朵回到家中,她今天公司迎新,在主管吆喝
下,一群人聚餐完又去唱歌续摊。
我坐在客厅沙发,只留了一盏昏暗的立灯。
“还没休息?”郁朵脱下高跟鞋及外套,在我身旁坐下。
“郁朵,我想问妳一件事。”我深吸了口气,这段期间小彩的奇怪举止,以及今天所发生
难以置信的情景,我已经归纳出一个合理的解释。
“怎么了吗?”郁朵伸了个疲惫而醉意的懒腰。
“那场意外,我是不是没有活下来?”
这个突兀问题像一杯冰水,淋得郁朵顿时清醒不少。
“什么意思?”她皱眉。
“我是不是其实已经死了?”我的问题已经带着哽咽,“因为小孩子能够看到死去的鬼魂
,所以不管是琪琪、小呆还是阿财那些小彩奇奇怪怪的朋友,或者我爸爸,当然还有我自
己,其实我们都已经死了,只是小彩看得见我们,每天还很开心地跟我们一起玩,是不是
我那时候根本……”
她用食指挡住了我的唇,止住了我毫不理性的连环质问,然后紧紧拥抱住我。
“起宾,你感受到了吗,这是我的温度,这是我温暖的拥抱。”她说著,我也确确实实地
感受到怀中她传来的温暖,“只有活着的人,才能感受到温暖。”
“不要再胡思乱想了,要快点好起来,我真的非常需要你。”
拥抱之中,我们遮掩著彼此脆弱的眼泪。
我以为隔天会是全新的开始,但没想到却是这场恶梦最后的高潮。
一夜难眠的我醒在头痛的早晨,床头时钟的短针指在八与九之间,郁朵早已出门上班,我
伸手探向右侧床舖的小彩,却摸了个空。
“小彩?”我朝房外喊著,却不见回应。
我连忙拄著拐杖起身,一跛跛地走向客厅。
“小彩?”客厅空无一人,一旁的大门却是半掩著,外头的风摇曳著。
“小彩!!!”我大叫,顾不得左脚伤势,急急忙忙地奔向屋外,只见小彩蹲在昏暗的楼
梯间,蹲在楼梯阶面的边缘,只要再微微前倾十度,就会从头掉了下去,一直滚落到几十
阶的楼梯之下。
我抛开拐杖,一把抱起了小彩。
“小彩,妳在这里做什么?”我焦急地问。
“爷爷,爷爷要带我出去玩。”她似乎还没有回过神,双眼呆滞地望着楼梯下方,仿佛那
里有人在向她挥手。
她想挣开我的怀抱,又惊又怒的我忍不住朝下怒吼。
“爸!你在干嘛?她是你的孙女耶!”
仅透著些微日光的楼梯间没有其他人,我却依稀能听到父亲的叹息。
“爷爷掰掰。”小彩挥手,我却抱着她头也不回地往家里走。
我拔掉了冰箱插头,就让阿财跟里面的菜肉一起腐烂吧。我关上客厅的落地窗,避免琪琪
再跟着风飞进来。我把小彩带回卧室锁上门,不让那些奇怪的朋友及诡异的图画再影响她
。
“小彩,爸爸今天讲好多故事给妳听好吗?”我蹲在小彩面前,努力地安抚她,但她却摇
了摇头。
“拔爸,我想要去客厅画画。”我在她的眼里看不到自己,她依旧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
“好,我们明天再画好不好?妳的蜡笔没有了,爸爸明天再去帮妳买好不好?”我编织著
善意的谎言,为了避免那些未知的危险。
“拔爸……阿财,琪琪,丑丑,还有小呆他们都在外面哭。”小彩似乎也要跟着哭了起来
,小圆珍珠般的眼睛有泪水打转,“我想要去照顾他们,可以吗?”
“不行。”我摇了摇头,太过复杂的情绪让眼泪流了下来。
“拔爸不要哭。”她用小手摸着我的脸庞,“不会痛了,拔爸,已经不会痛了。”
“好。”我抱住小彩,虽然说好,但我的眼泪依旧流个不停。
因为我从窗户玻璃的倒影,又看到全身鲜血,残败不堪的自己。
这一天非常的漫长,午晚餐我和小彩都只用饼乾方便面果腹,小彩持续讲著奇怪的话,而“
他们”好像穿透了墙壁,钻过了门缝,甚至从天花板渗了进来,我再也无法阻止小彩与他
们交谈,今天有如约定好的同乐会,“他们”与小彩聊得开心无比,我只能在一旁静静看
著,孤零零的小彩有如庆生会的寿星,展露著演戏般真实又虚假的欢笑。
终于她累了,洗完澡后的小彩总算愿意安静下来,我摸了摸她的额头有些发烫,“拔爸,
我想睡了。”
“好,快点休息喔。”我量了她的耳温,38.6度,微微发烧的体温,她服用了一些退烧药
水后,昏昏沉沉地就要睡去。
“拔爸,你会永远陪着我吗?”她在睡前凝视着我,那股渴望的期盼不像是个三岁小女孩
。
“傻宝贝,爸爸当然会永远陪妳啊。”我笑了,抚了抚她散落在枕头上的头发。
“打勾勾。”
我伸出小指,让她的小手握上。
不管这是一场怎么样的恶梦,我都要紧紧地牵住她的手。
白天已经如此漫长,晚回家的郁朵让黑夜更加无边无际。
她回到家中已经是深夜十一点多,甚至带着比昨晚更重的酒味。
“还没睡?”她的谈吐有些醉意。
“昨天迎新,今天呢?”坐在床上的我并没有抬起头正视她。
“课长临时约我们几个去吃饭,我有先传line给你,你没有看到吗?”郁朵对着化妆台镜
子拆掉头上的马尾,一头乌黑秀发洒下。
“你知道小彩今天怎么了吗?”我没有回答她的问题,而是抛出了一个尖锐的质疑。
“小彩?”她皱眉,皱得很深很深。
“妳知道我们有一个女儿叫小彩吧?”我指着床上已经熟睡的小彩,尽量压抑自己的愤怒
,不让过大的音量吵醒她。“她今天差一点就从楼梯间摔下去!还有,她一整天都对着空
气不断说……”
“等等。”她扬了扬手,醉态招展着她的厌恶。“你可不可以等一下,我今天真的很累了
,我们现在不聊这个好吗?”
“不聊?每次讲到女儿妳都不聊!”我终于忍不住咆哮,“工作比较伟大是不是?女儿跟
妳都没关系是不是?”
“女儿女儿女儿!”酒精让她的情绪彻底炸裂开来,“不是早就说好不提女儿了吗?”
她一边怒吼,酒红的双眼一边流着泪水。
“我们的女儿早就流掉了,五个月大,流产了,我不能再怀孕了,记得吗?陈起宾!”她
一字一句嘶吼着我无法接受的语言,“你受伤伤了脑袋又怎么样?我就一定要接受你精神
折磨吗?你知不知道我真的很痛苦!我快要崩溃了你知道吗?”
她说完,激动地抓起桌上好几个瓶瓶罐罐的不明药物,收进包包就往房外走。
我完全听不懂她酒后的胡言乱语,只能狠狠地一拳打在化妆台的镜子,从拳头迸开了破碎
裂痕,再缓缓渗出了鲜血。
因为我从那面镜子又看到满身满脸鲜血,歪曲凹扁的脑袋五官,根本活不下去的自己。
小彩被我们的争吵吵醒,懂事的她并没有哭闹,揉了揉惺忪睡眼,“拔爸,妈妈怎么了?
你们为什么吵架?”
“没事没事,小彩快睡。”我用卫生纸胡乱包住右手止血,将小彩抱在怀中,感受她小小
身体传递的温暖,就像郁朵说的,只有活着的人,才能感受到的温暖。
那天郁朵并没有回家睡觉,我醒在右手微微的痛楚,以及脸上感受到轻拂的晨风。
“小彩?”我惊醒,感受不到她在床上。
只见卧房的窗户半开,爬椅子站上窗户的小彩,她的身体已经探了出去。
我顾不得拐杖,不管仍然不听使唤的左腿,直接扑了过去,一把抓住了小彩的衣服。
但我发现自己的姿势不对,太靠近窗口,腰伸出去太多,重心太过前倾。
那一秒钟,时间似乎变得很慢,能让我慢慢看见自己跟小彩一起跌出去的过程。
我来不及喊叫,来不及收回身体,来不及避免我们往外跌去。
六楼的高度,二十公尺的高空。
坠落的过程我紧紧抱着小彩,怀中的她却开心地笑着,笑得比外头大晴天的阳光还要灿烂
。
“拔爸,我们一定要永远在一起哦!”
这是我记忆中最后的声音,在一切粉碎破裂之前。
等我真正醒来时,是在装潢简陋的老旧公寓,家中主卧室的床上,昏沉的视线先看见床边
小彩圆滚灵动的双眼,她原本就已经很大的眼睛因为兴奋睁得更大了。
“妈!妈妈!拔爸醒来了!”她蹦蹦跳跳地去房外呼唤郁朵。
我试图坐起身子,但全身綑绑着绷带,绷带綑绑着伤痛,伤痛綑绑着行动,只是稍微移动
一下,刺骨的痛楚就让我忍不住呻吟。
郁朵走进房内,小彩跟在后面探头探脑,只见郁朵蹲下身,温柔地抚触我的脸庞,那种细
致仿佛有治愈的能力。
“醒……醒来就好了……”她脸上满是泪水,几行轻轻洗着她的疲惫,“我好想你。”
“来,小彩,过来抱抱爸爸。”郁朵唤来小彩,我们一家三口依偎在一块,彼此的心头都
暖暖的。
郁朵说,她听到我从工地鹰架掉下来的消息时,心跳都快停了,我在加护病房住了整整一
个月,再转到普通病房治疗两个多月,却时睡时醒,始终昏昏沉沉,医师建议回家休养,
今天已经是回家的第七天了,是她第一次看到我如此清醒的状态。
“那……小彩呢?”我无比怜惜地看着小彩。
“小彩也很担心你啊,都吵著不去保母那边,一定要留在家里照顾你。”郁朵说著说著就
红了双眼。
我努力颤抖著右手小指让小彩的小手握著,一家人能够再度团圆,我的身体顿时失去了伤
痛,只记得感恩与感谢,这是个多么美好的世界。
——虽然我看到自己的右手拳头上有着一道道深浅伤痕,像是击碎镜面所留下的新鲜创口
。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