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子捧著杯热茶,倚坐在缘廊上,望着庭院里的樱树出神。
松花的老板为了在台湾重现“内地风景”,专程从日本移植了三棵吉野樱的树苗,种在松
花的庭院里。其中两株树苗因为水土不服,很快地枯死了,只剩下一株勉强存活,却一次
也不曾开花。虽然眼下才是二月下旬,但是,纪子近日在街头行走时,偶然看见的绯寒樱
,却已绽放。
绯寒樱是台湾的原生种,当时人或将它与雾社樱称为“台湾樱”(台湾の樱),而染井吉
野樱则被称为“内地樱”。
绯寒樱的红不同于吉野樱,颜色饱满而绚烂,虽然花瓣也与吉野樱同样娇嫩柔软,却像半
空中迎风飞扬的烈焰。
绯寒樱较易于种植,虽然绯寒樱和吉野樱的品种不同,但是同样是樱花,不少在台日本人
遂接受了以绯寒樱代替吉野樱塑造故乡的风景,但是,却仍有不少人,坚持台湾樱不似霜
雪洁白,欠缺风情,且花没有香气,认为台湾樱不能代替内地樱。松花的老板也是其中一
个。
即使庭院里的吉野樱一次也不曾开花,但是,纪子仍是相当喜欢它。
坐在缘廊,独自安静地看着庭院里枝身虽然细瘦,却依旧在风中亭亭而立的樱树,一向能
让纪子觉得心里平静,但是,今天却不得安宁。
百百花多日未归,刚踏进松花,就让比她年长了四岁的艺妓芳枝拦住,质问百百花为何害
纪子受伤,两人遂起了争执。
“把人害得差点连命都没有了,不仅不觉得羞愧,还一副受了天大委屈的样子。我也是长
见识了。”
百百花拍打着胸口,不服气地高声叫道:“我好心给牡丹姐姐介绍客人,哪里能够想得到
她会惹恼三郎少爷,害得我还必须代替她向人家赔罪。我想着牡丹姐姐刚失恋,心里必定
不好过,虽然一肚子委屈,我也就算了。姐姐不去问牡丹姐姐做了什么,才惹得客人这么
生气,倒来责问我……”百百花一脸嘲讽,嗤了声笑,“我总算是知道姐姐没有什么客人
捧场的原因了。客人要跟姐姐说话,想必是很辛苦吧。”
芳枝让百百花气得脸色胀红,上前按住百百花,狠狠捏住百百花的脸颊,“看我不撕了妳
的嘴!”
眼见两人互相拉扯著扭打了起来,让两人争执声吵醒,纷纷起身察看的几位艺妓,赶紧冲
上前阻止。
年纪最长的艺妓千惠香忙着打圆场,“大家都是姐妹,有什么话好好说,不要伤了和气。
”
与百百花交情甚笃的小喜多,双手紧抱在百百花的腰上,嘴里也没闲著,接话道:“是啊
,而且牡丹过去仗着有豆千代姐姐给她当靠山,又早早有了捧场的熟客,哪个客人要是说
了几句不合乎她心意的话,就再也不肯去见人家,得罪了不少客人,谁不知道松花有个老
是端著张冷脸,惹人嫌恶的艺妓。平日一副清高的样子,以为自己是枝头的凤凰,看不起
我们这些四处讨好的麻雀,没想到相好的客人,突然跑了,现在连想当只麻雀都办不到。
若不是百百花心地善良,还肯关照她,她怕是都得沦落为娼妓了。”
小喜多话一说完,几个和百百花交情较佳的艺妓,纷纷附和。
“牡丹沦落为娼妓?这可真是我今年听过最荒唐的话了。”芳枝甩开拉着她的艺妓菊丸,
挺直背脊端坐在廊上,扬高下巴,一脸鄙夷,环视面前几个和百百花交情甚佳的艺妓,冷
冷质问:“妳们之中,有谁的舞艺胜过牡丹?有谁的琴艺胜过牡丹?一个个都不用心追求
伎艺精进,整天只想着男人,不是娼妓,却一副娼妓的样子,就是妳们全都成了娼妓,也
还轮不到她!”
百百花圆瞪杏眼,挣开小喜多的箝制,冲上前推了芳枝一把,“芳枝姐姐,妳这话我可就
听不下去了!妳跟牡丹姐姐要不是靠着我们这些人,还能有口饭吃吗?”
芳枝不甘示弱地用力推了百百花一把,“妳当艺妓才多久时间,我和牡丹再不济,也还轮
不到妳这个丫头来说这种话!”
百百花身材娇小,让芳枝这么一推,向后仰倒,差点滚出廊外,才刚惊险稳住身,却立刻
一脸愤怒地爬上前,胡乱揪扯芳枝盘起的发髻,扯得芳枝鬓乱钗横。芳枝用力揪住百百花
的发髻,捡起自己的发簪,狠狠戳了下百百花的手臂,令百百花痛得放声尖叫。两人就这
么红着眼,互相揪扯著扭成一团。
眼看两人又打起来了,千惠香赶紧冲进两人中间跪下,平举双臂,隔开两人,劝道:“大
家都少说几句气话,今晚还有得忙呢,赶紧各自回房休息吧!”
虽然是众人争执的话题主角,但是,纪子却一直没有吭声,像是事不关己,又像是她不过
是偶然放置在一旁的一具人偶,只有躯壳还在松花,灵魂却已然远走。
虽然纪子的脸颊已消肿,额头、嘴角的外伤也都已结了痂,但是她的脸上仍留着吉川三郎
狠狠打在脸上的一巴掌所致的瘀青,额上也还可以见到未彻底消散的瘀青。
脸上的伤痕,虽然可以靠化妆遮盖,也有些客人听说纪子让人打伤了,心里同情她,表示
不介意纪子带着伤无法尽力表演,专程指名她,只为了捧场,但是,纪子却都婉拒了。
吉川三郎下手虽重,幸而未造成不可逆的伤害。经过数日休养,纪子身上的伤渐渐痊愈,
但是她心里的伤,却无法轻易愈合。
纪子本就不喜欢陪酒的工作,如今身上带着伤,就更不想面对客人了。
她觉得很疲倦,很想逃离生活里的一切,却无处可逃。
纪子若是想离开松花,必须偿还了她的卖身钱,以及她踏入松花后,松花老板投资在她身
上的一切费用。那笔金额太过庞大,若是找不到愿意花费大量金钱在她身上的情人,她不
知何时才能偿还。
在松花工作的艺妓,不全都是让亲人卖给了松花,有些艺妓是因为家境贫困,为了负担部
分家中开销,才自己与松花的老板订定契约,成为松花的艺妓。在万华的松花工作的艺妓
之中,和纪子一样,是让亲人以较高的金额卖给松花的老板,难以轻易离开的艺妓,只有
百百花。
虽然百百花和纪子称不上有特别的交情,但是两人处境相仿,平日也没有过节,纪子相信
百百花不会无缘无故陷害她。
自1930年,追求自由恋爱的风气兴起后,符合时代潮流,提供虚拟恋爱游戏的咖啡店,一
间间如雨后春笋般冒出,更逐渐取代了料亭、酒楼,成为人们寻欢的去处,造成大半艺妓
失业。松花的生意也受到了影响,使得纪子和百百花只靠宴会表演筹到赎身钱的可能性,
变得更低了。
吉川三郎和百百花认识的时间尚短,两人只见过数次面,百百花介绍吉川三郎给纪子认识
时,想必无法预料吉川三郎竟会因为纪子不愿意接受他,就对纪子施暴。
百百花介绍客人给纪子,本是好意,虽然百百花在纪子向她求救时,没有伸出援手,纪子
却依然无法责怪她。
当时的情形,若是百百花想要救她,必定会得罪吉川三郎,甚至会惹恼山口雄夫。
这样的代价,对百百花而言,太过沉重了。
她们都是深陷在烂泥之中的人,谁也无法将谁拉拔出泥沼。
纪子正想得入神,忽然听见今年刚来台的艺妓菊丸,在她的耳边低声说:“姐姐,有人找
妳。”
纪子看了菊丸一眼,菊丸朝她眨了眨眼。
纪子感激地朝菊丸点了点头,“谢谢。”
虽然纪子最狼狈的样子,陈锦堂也已见过,但是,纪子还是回到房里整理仪容。
看着镜子里,自己脸上看起来仍相当怵目惊心的大片瘀青,纪子在心底叹了口气,拍了些
粉在瘀青上,又插上她喜爱的牡丹花簪,在过于苍白的唇瓣涂绘口红,让自己看起来不至
于太过落魄,才推开房门走出。
行经缘廊时,稍早聚集在廊上的人群已散去,纪子怀着心事略低头前行,忽听得一声小声
的叫唤。
“牡丹姐姐。”
纪子停下脚步,回过头,只见百百花脸色僵硬地向她走来。
百百花直走至纪子面前,看了看纪子的脸,似乎迟疑了下,才从衣襟中拿出一张折叠的纸
,递给纪子,小声地说:“奴家向已经退休,嫁了人的姐姐打听,她说……使用这个方法
,可以看到未来的……丈夫的模样,就能找到真正有缘分的人。”
“谢谢妳。”
百百花一脸别扭地看着廊外,呐呐地解释:“奴家只是自己想知道……”百百花拉扯了下
裙摆,又伸手扶了下方才和芳枝互相拉扯,蓬松凌乱的发髻,“奴家晚点还得去见客人,
失陪了。”
目送百百花拐过廊角,纪子才打开手上折叠的纸。
“在午夜十二点的时候,点上一根蜡烛,对着镜子诚心的祈祷,就可以看见未来的丈夫的
模样……这个方法真的有用吗?”孩子游戏般的方法,令纪子不由得失笑。
惦记着还等在后门外的陈锦堂,纪子将纸重新折叠,收进胸前,将这件事暂时抛于脑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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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开松花的门,迎面一阵寒冷的风。
虽然纪子身上穿着长度及踝,密密实实遮住全身的中振袖和服,外加了件羽织,却依旧觉
得有些寒冷。
瞧见纪子开门走出,陈锦堂微微一笑,将手上药袋递给纪子。
纪子接过药袋,双手交叠,朝陈锦堂郑重地一揖,“奴家的伤已经差不多痊愈了,谢谢您
这段时日的照顾。”
虽然纪子受伤昏厥后,在陈锦堂的住处借住了几天。那段期间,虽然秀美一得空就赶去陪
她,但是大部分时候,仍是陈锦堂在照顾纪子。虽然如此,纪子面对陈锦堂时,一直非常
讲究礼节,使得两人虽曾共居一个屋簷下数日,依旧颇生疏。
陈锦堂尴尬得红了耳廓,匆匆摇了摇手,“这没有什么……妳不要老是这么客气。”
陈锦堂虽然在纪子的话中,听出了送客与谢绝再相见的意思,但是,他却不想依言离开。
纪子的伤快好了,已不再需要他专程送西药到松花给她,往后,他没有理由可以再到松花
探望她。
陈锦堂正在寻思话题想和纪子聊几句,不意瞥见庭院里的樱树,好奇地问:“那是樱花树
吗?”
纪子顺着陈锦堂的指向看,“那是樱树。”
“这个时节,它怎么还没有开花?”
“它从内地移植到到万华以后,虽然活下来了,但是一直没有开过花……可能是适应不良
。”看着无法适应台湾的气候与土壤,虽勉强存活,却无法开花的吉野樱,纪子不由得想
起自身。
她虽然卖身给松花已多年,却依旧无法好好适应陪酒工作。
这几日因为受伤,她有正当理由,可以暂时不工作,但是,伤口一痊愈,她还是必须继续
辗转在不同的宴会之中。每每想起这件事,就让纪子本就低迷的心情,更为消沉。
见纪子脸上略显惆怅,陈锦堂想了想,忽然拍了下手,笑道:“前几日我的朋友们曾经邀
我一起去竹仔湖赏花,我因为有事在身,所以没有跟他们一起去,几乎忘了这件事。”陈
锦堂看着纪子,忐忑地提出邀约,“妳想看樱花吗?”
纪子曾经从客人口中不只一次听过竹仔湖的风景,也有不只一位客人曾经邀她一起去竹仔
湖赏花,吉川三郎更是不只一次向她提起过想带她去竹仔湖赏花,但是,纪子都婉拒了。
想起吉川三郎,纪子本就有些灰暗的心情,更是笼罩一片浓重的阴影。
吉川三郎在大稻埕打伤纪子,不仅没有向纪子道歉,甚至还气势汹汹地到松花来兴师问罪
,要害他在大庭广众失了面子的纪子向他赔罪。
虽然芳枝以纪子伤势过于沉重,尚在昏迷中,难以下床为理由,暗示吉川三郎若是不小心
打死了纪子,将惹上麻烦,帮着纪子解决了麻烦,但是,纪子却为此暗自神伤多日。
明明同样生为人,因为她是艺妓,她就只能任有钱有势的人践踏。
纪子喃喃:“现在竹仔湖应该很多游人吧?”
陈锦堂不知道纪子的心思,以为纪子是担心人多拥挤,连忙说:“竹仔湖那边很空阔,虽
然游人很多,但是不会太过拥挤……”
没等陈锦堂将话说完,纪子朝他微微一笑,蓦地终止了陈锦堂未完的话。
“请您带奴家去竹仔湖。”
纪子出乎意料地爽快答应,陈锦堂先是一愣,才回过神,开心地笑道:“我先带妳去找思
梦小姐!”
思梦是秀美的艺名。
答应陈锦堂的邀约是一时冲动,话脱口后,纪子不由得有些忐忑不安。虽然她相信陈锦堂
的为人,但是一想到要孤身跟着陈锦堂去她未曾去过的山上,她还是不由得有些忧虑。
听见陈锦堂这么说,纪子心里最后一丝担心彻底消散。
见陈锦堂一脸毫不掩饰的喜悦,或许是感染了他的心情,纪子也不由得觉得心里轻松了不
少。
陈锦堂将暂时停放在一旁的脚踏车牵到纪子面前,“上山需要一段时间,不能太晚出发。
妳上车来,我载妳去大稻埕比较快。”陈锦堂脱下身上的外套,递给纪子,“坐脚踏车比
较冷,妳先穿着。”
纪子忧虑地看着陈锦堂,“但是您把外套给了我,不冷吗?”
“现在有一点冷,但是一会儿骑车,就不冷了。妳快穿上吧!”
既然陈锦堂都这么说了,纪子只好穿上陈锦堂的外套。纪子穿着不方便行动的和服,费了
番功夫,才终于坐上了脚踏车后座,却旋即遭遇下个难题。
“妳坐稳了吗?”
纪子虽然此前从来没有坐过脚踏车,却也曾经在路上看过让骑着脚踏车的人搭载的人。纪
子看了眼陈锦堂的背,迟疑了下,还是抓住脚踏车的座椅,“嗯。”
“出发囉。”
陈锦堂一踩踏板,脚踏车重心不稳地左右摇晃,吓得纪子慌乱地胡乱抓住陈锦堂的腰侧,
刚勉强稳住身,又连忙松手。纪子不好意思抓紧陈锦堂,抓在腰上的力道,像是搔痒般,
令陈锦堂痒得忍不住发笑,无法抓稳脚踏车的握把,令车子更是左右大幅度的摇晃,纪子
几乎摔下车。
纪子惊慌地拍了拍陈锦堂的背,匆匆低喊:“停、停车!”
陈锦堂匆匆煞住脚踏车,回过头看向脸色微白的纪子,歉然道:“抱歉,我的腰侧很怕痒
,不知道能不能请妳……”
纪子看着陈锦堂尴尬得两颊发红,暗自猜想他说不出口的话,想起她曾经在街上看过的情
景,不由得也微微红了脸颊。
虽然难为情,但是,她若是不能好好坐在车上,陈锦堂不仅无法顺利载着她去找秀美,她
更可能从车上摔下。
纪子咬了下唇,伸长双手,环抱住陈锦堂的腰,轻声说:“这样……有比较好吗?”
陈锦堂握著纪子的手,调整了下姿势,让她牢牢抱住他,“我骑慢点,妳小心别摔下车。
”
陈锦堂骑了一小段路后,找到了维持车身平衡的方法,车子不再继续摇晃,稳稳前行。
因为紧抱着陈锦堂,纪子不得不倚靠着陈锦堂的背。虽然陈锦堂身上正穿着有些厚度的冬
季长袖衬衫,但是纪子却仍是清楚感受到陈锦堂的体温──
很温暖。
虽然在大街上遭人殴打侮辱,但是纪子却无法向他人诉说心中的愤懑,回到松花之后,更
得日日强颜欢笑,用强装的冷静,冰冻在心底的黯然伤感,此刻乍然融化般涌上,令纪子
的眼眶发烫。她突然觉得无比疲倦,像是已飘零异乡多年的人,终于回到了家乡,几乎就
这么靠着陈锦堂入睡。
纪子努力抵抗著睡意,语气朦胧地说:“你很常载人吗?”
“嗯。”陈锦堂下意识地答了声,旋即匆匆忙忙补述:“是载我的朋友,他们都是男人,
我没有……”后面的话蓦地断了。
她没有问他载的是男是女,他何必专程强调?
陈锦堂话说出口后,旋即意识到不太妥当,但是话说出口,已来不及反悔了,只能尴尬得
红透了脸,若无其事地继续骑车。
纪子没料到陈锦堂会这么回答,先是一愣,陈锦堂的话又断得突兀,虽然没有瞧见陈锦堂
的脸,但是,她却也知道他大概又满脸通红了。
纪子轻咬了下唇,想忍住笑,却还是忍不住高扬唇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