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坠楼
今天是个没事的一天，我跟老大一边擦拭冰柜的门，一边听他聊八卦。老大在这条街二十
年了，哪个诵经师姊跟哪个业者在一起？哪个正妹礼仪师的男友、前男友、前前男友是谁
？他说起来都如数家珍。
毕竟这圈子很小，这行的几乎把所有时间都放在这里，所以这里的八卦传得很快。
老大常说：“这条街没有祕密。”
来这边一段时间的我，也慢慢可以体会了。
突然间，我们的电话响起来了。电话那头的主管还是很酷：“接体、坠楼、急件。”
其实我们很不喜欢听到急件，一方面那边一定很多围观的观众，另一方面那一定是那种会
上新闻的事件，才会跟我们说急件。
到了现场，果不其然，一下车就看到警察布置的封锁线，里面有一片白布盖著往生者，旁
边都是围观的观众，还有两个惊魂未定的警卫。
那是一个学区附近的大楼，当时是学生们下课的时候，因此坠楼的一瞬间，有不少学生经
过，也目击到了。所幸没人被压到，这也算是不幸中的大幸吧？
鉴识小组看到我们来了，仿佛是看到救星一样，连忙催促我们先送到殡仪馆他们再去拍照
。像是有些死因很明确的意外，有些时候鉴识小组会选择不在现场拍照，而是先到殡仪馆
再说。
打开白布后，我看到的是：一个满身是血，脑浆四溢，胸前的骨头几乎都外插，勉强看出
来是一个女性。我们立刻把尸体放在尸袋，再将地上脑浆努力的集中在一个塑胶袋内，火
速的处理完送往殡仪馆，让鉴识小组可以在馆内拍照。协助翻身拍照的过程，真的满令人
难忘的，那双手已经断到可以用各种匪夷所思的角度旋转，而脚已经碎光光了，脑袋破了
一个大洞，眼睛也是快要掉出来了，各种令人不忍看……
隔天要验尸时，我们得到一个消息，原来这位大姊大约五十岁，户籍是在户政事务所，也
就是他是居无定所的。而警察联络到的家属是他儿子跟女儿，看样子大概是高中大学的年
纪，自从他们父亲抛下他们跟小三跑掉后，他们母亲就得了忧郁症。后来母亲说要自己搬
出去住，顺便劝他们的父亲可以回心转意，两个小孩都跟外婆住，等到两个小孩再次得到
母亲消息的时候，已经是四年后，而且是在殡仪馆里面，遗物就只有警察给他们的一个小
背袋还有一张像是遗书的东西。
其实身为局外人的我，看这起坠楼感觉满生气，为什么要选在学生下课的时候，在旁边的
大楼自杀呢？难道都不在意小朋友看到会有阴影吗？难道不知道压到人她的两个孩子还有
家里的老母亲赔不起吗？
之前的两起坠楼：第一位被霸凌的妹妹，我觉得她问题没有解决；第二位压力太大的年轻
爸爸，我觉得至少他们家不用再负债，老婆房子卖一卖还可以带着小孩去乡下娘家生活。
而这一起，我不止觉得她不但没解决问题，甚至还制造了麻烦，是一种自私到不行的离世
！
后来他们并没有选择联合公祭，而是选择一般葬仪社，收费不菲，但是又草草的带过，因
为完全没有人跟他们接洽。只有两个没出社会的小孩，一个不方便出门，在家守寡用棺材
本办女儿丧事的老母亲。
这行其实有潜规则，当双方谈好如何治丧后，像我们这种局外人是不能多出意见的。毕竟
这是生意，双方合意就好，“挡人财路如同杀人父母”是千古不变的定律。
礼俗那些我不太懂，不过我在冰库看到的是：没有缝补，因为如果这具缝补起来动辄十多
万；没有化妆，因为只剩一团肉了；也没有退冰，因为是直接连尸袋一起入殓到棺材里面
；连最后的瞻仰仪容都没有；没有订礼厅，因为来的只有两个小孩子。
更可怕的是，我跟那两个小孩子闲聊的时候，发现没有打折，价钱跟一些全包的行情差不
了多少。也是啦！或许在有些业者的眼中这种肥羊不常见了！
在最后，要在冰库前面盖棺前，她儿子拿出一张当初的遗书，问业者可以放进去一起烧？
当时我人在旁边，看着他们把纸放在棺材里的尸袋旁边，纸上写的：“请XXX来我丧礼”
原来，那么大的阵仗，只是要吸引人注意，只是要吸引一个抛弃他的人注意，只是要吸引
一个根本就不会来看他的人注意！
或许这位小姐在顶楼跳下前，想的不是有什么后果，而是这行为，能不能让那个人可以注
意到她吧？
师父响着铃铛，身后儿子拿着相片，女儿撑著雨伞，随着棺木前往火葬场。我抽著菸，心
里想着，倘若今天这位小姐知道，就算她跳了下来，其实也改变不了什么，那她还会选择
跳下来吗？
二 套路不对
这天我晚上上班前我突然做了一个梦
，梦中是一位当初跟我蛮好的老伯伯
在跟我闲聊。其实满奇怪的，因为自从我离开医院之后，其实我就再也没看过他了，那个
伯伯以前是个老师，每天晚上九点睡觉前都要看本书才睡得着，重点是每次都看同一本，
我到那边的第一天到我离职的那一天都没有换过别本，个人觉得还蛮鲜的。
这边补个飘点好了，这个老伯伯有一个死对头，他们每次都在早上五点的时候同一个时间
起床，然后一起冲去按摩室，使用那边的按摩椅。因为按摩椅只有一张，所以使用按摩室
的人使用的时候会把门关起来，下一个排队的会在外面等，等到无聊的时候自推轮椅绕一
圈这样。而我们整个护理之家也只有这两个早上会用按摩椅，而他们都很爱抢著同时使用
。
某天，他的死对头寿终正寝了。我们悄悄的把他送下去，没有太多人发现。而那老伯伯也
不是他室友，所以他也不知道这件事情，只是以为他去急诊作客了。而在他走后几天，那
个老伯伯很觉得很奇怪，他每天都抢房间都抢输，因为当他五点去按摩室的时候，门都打
不开，然后推轮椅绕一圈回来的时候，门却又可以开了。正如我所说，这房间早上只有他
们两个人用，没有第三个人可以用，有天他偷偷问我说，他的死对头到底是多早起床？我
才告诉他真相。“你的死对头已经不用轮椅了，他当然比你快。”从此之后，那间按摩间
再也没有人在早上使用了。
当时在梦中的情境其实很平淡，我们闲聊著，他告诉我他现在下棋赢了谁，哪个儿子跑来
看过他，那个孙子带苹果给他。而我告诉他，我最近工作不错，在那个大楼下接体，那个
餐厅吃大餐，那间套房....总之我们话家常，到了最后，老伯伯说了句，“我累了，我们
下次见。”
听到这句后我真的惊醒，因为接着是我上大夜班，我总觉得晚上应该会有什么事情发生，
毕竟有些事可能冥冥之中就注定好了。
之后我上班的一整个晚上，我都注意著外面要进馆的接体车，只要一进馆我就看一下是不
是那个老伯伯。诡异的是，他居然没有送来，我回过头想想，说不定他已经送来了，只是
我没机会遇到。所以我查了一下最近送过来的名单，居然也没有，这不太对呀。我又想说
，可能要过几天才送来，是我太着急了，于是我又等了他两天，还是没看到，后来我真的
受不了，跑回去之前服务的护理之家探望
他。
其实我很不喜欢回来，我在这边工作的日子真的很愉快，因为我很念旧，每次回来都怕会
少一个人。虽然这份工作很累，但是可以跟那么多老人家相处聊天，听他们讲古，会让我
越来越珍惜我与外婆相处的时间。
还记得当初我说那个五千块放沙发底下的老奶奶吗？我离职的时候去她房间跟她道别，她
是做豆腐起家的，于是我就去跟她说：
“奶奶，我要去赚大钱了，做豆腐不好赚。”
“你不是刚回来怎么又走了呢？我叫你爸帮你加薪，留下来帮忙好吗？”
“奶奶，我想赚钱买大房子，买了之后再带你去住。”
奶奶不说话
她把手伸到旁边的柜子上面
拿了一个东西给我
“这是保险箱钥匙，里面有东西是要给你的，去日本后要好好努力，那边不像这里一样好
过。”
我知道他为什么提日本，因为当初那个孙子去日本后，就很少回来了。
他们家属其实也很开心，因为我都会陪她话唬烂，当他假孙子。当我离职的时候他们真的
有把当初不知道那一张沙发下的五千包成红包给我，而且还比五千多很多，但是我没收，
因为我真心觉得那是我应该做的事情，而且她也从旁边柜子上拿出礼物给我了。夜深人静
的时候，我看着那个她送我肛门塞剂，总是会想到有一个很排斥被塞屁股的可爱老婆婆。
话说当我回到护理之家的时候，护理师告诉我那个伯伯在交谊厅。我心里想，不对呀，怎
么可能还在交谊厅，应该是要在我公司那个套路才对呀。
到了交谊厅之后，我好像知道答案了。
伯伯躺在轮椅上，面对着窗外，双手紧握著，头微微向上扬，眼睛紧闭着。午后的阳光从
窗户中照了进来，看起来一切是多么安静祥和。仿佛是在等着我的到来，到了最后，他还
是需要我的服务。慢慢的，我走到他旁边，想在最后再次看着那曾经跟我聊东聊西，聊历
史聊八卦的老伯伯，为什么不再我等我一下？很希望他再次的跟我说他的当年。就当我沉
浸在哀伤的时候，老伯伯突然张开眼，一脸疑惑的看着我。干！太久没回来了，忘了这老
头喜欢在这里晒太阳午睡。
大约过了一分钟，他想起我了。这对一个老人家来说不容易，而对我来说是很有成就感的
一件事情。老伯伯开始跟我话家常，跟梦里的场景一样，问东西问聊南聊北，不一样的是
我没跟他说我现在在哪里工作。毕竟在这边生活的老人家很多人都不愿意面对死亡这一道
关卡。当他问我现在做什么的时候，我想一想，冰库，接体。“伯伯我现在做冷冻物流的
。”而我也不敢告诉他其实我今天来是要看他.......那个了没有。
离开的那一刻又是一个让人很不舍的时刻，我拍拍他的肩膀，跟他说“下次见。”我希望
这个下次见，我来护理之家看他，而不是他来我现在的公司见我。这个梦境，虽然套路不
对，但是结果我很喜欢。
正值中秋前夕，我突然想起这故事。昨天我塞了很久的车回去看我最爱的外婆，塞车很累
，但是看到他后，其实再怎么累都不是重点了。
希望大家也可以在此佳节和心爱的人好好团圆，因为每每我们跟人说“下次见”的时候，
都不知道那个下次，是什么时候，而且是在哪里见。
我是大师兄，我们下次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