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进房,关上门,失眠加重了工作的疲倦,王佳瑄累得几乎睁不开眼。王佳瑄躺上床,闭
上眼,打算先小憩片刻,再下楼买晚餐,但是,脸上未卸除的彩妆,却令她心有罣碍,怎
么也无法入睡,只得重新亮起房里的灯。
打开梳粧台的抽屉,拿出抽屉里的手镜,王佳瑄以卸妆油褪除刻意加粗,又略提眉峰以加
强英气的眉妆,再擦去刻意晕染以做出烟燻效果的酒红色眼影,仔细地卸除脸上为了工作
而精心描绘的彩妆。
王佳瑄打开床头的灯,熄了房里的日光灯,回到床上,看着手镜背面刻着的名字出神。
自从买下这面镜子后,她夜里的梦不仅变得蹊跷,五天前、四天前、三天前……昨夜梦,
竟能情节相连,而且梦也变得清晰而深刻,梦里冷暖,悲喜,忧惧,都真实得如同亲身经
历,即使梦醒,梦里的感觉依旧缠附着她,无法脱身。
牢牢记住梦中之事,对她而言,非比寻常。
王佳瑄的健忘,在朋友圈是小有名气的,将自己反锁在门外,或是忘了带钱包出门,以及
将手机忘在工作的地方,都是她生活里的日常。朋友们每次接到她的求救电话,总是一面
取笑她是弄丢魂魄的傻妹,一面赶去拯救她。
但是,她的健忘不仅止于日常琐事,她甚至几乎彻底忘了与父母一起度过的时光。
王佳瑄有记忆以来,反复地做着一个梦。因为梦得次数太频繁,才让擅长遗忘的她终于记
住了它。
那是一个安静的梦。
梦里,她置身在一处不知名的山坡上。
刮过树林的风,摇落枝头开得正盛的樱花,点点的绯寒樱飘扬,在山间落下一阵又一阵的
胭脂泪。
青中透著黑的天空,看不见太阳,只有一束束光线,从层层晕染着丝丝墨色的云层裂缺间
透出,在阴暗的山林间落下一簇一簇的光。
似阴又晴。是天空,也是她的心情。
樱花无声无息的飘扬,旋转,轻盈地坠落在她的脸颊,却灼伤了她的视线。
她总是在醒来时,发现自己满脸的泪。
梦里的山林间,除了她,别无他人。
应该是很寂寞的梦,但是一向害怕寂寞的她,却对这个梦恋恋不舍。每次梦醒,总是份外
怅然,为著不知何时能再重逢的梦。
她曾经以为梦里的山林,是不存在的。直到李晓晴邀她一起到阳明山赏花,那是她第一次
去阳明山,一直只在梦中的山林,终于真实出现在她的眼前。
但是,她却想不透为何此前未曾去过的阳明山,一直出现在她的梦里。
“也许妳上辈子来过。”王佳瑄一次向李晓晴说起,李晓晴玩笑地说。
虽然李晓晴只是随口一说,但是王佳瑄却是当真了,从此,她就将阳明山当成了自己的家
,她的灵魂归处。
王佳瑄不知道生父是谁,生母何芸在她八岁时病故,王素春收养她之后,她就从台北搬到
了芦竹,在芦竹生活了快十年,直到考上台北的大学,才搬回台北。
八岁以前的生活,几乎没有在她的记忆留下痕迹。也许是因为不曾得到过,也就不觉得失
去痛苦,她只能将与生母共度的时光锁在记忆的深处,深埋至近乎遗忘,才能认命接受无
法脱逃,地狱般的每日。
王素春的丈夫在她收养王佳瑄不久后就去世了,王素春将丈夫意外逝去归罪于王佳瑄,不
仅时常拿王佳瑄当做生活不如意的出气筒,更不只一次指着着王佳瑄咒骂,都是王佳瑄天
生命带煞星,才在克死双亲后,又害死了她的丈夫。
儿时的王佳瑄曾数次向王素春问起关于双亲的事,但是,王素春不是含糊其词,就是一面
伸长尖细的手指,狠狠戳著王佳瑄的头,一面咒骂王佳瑄是不知感恩的赔钱货,枉费她将
王佳瑄当成亲生女儿一样照顾,王佳瑄却忘恩负义,一心惦记着夭寿短命的亲生父母。
几次之后,王佳瑄不再问了。
王佳瑄曾经天真的相信,只要她尽力讨好养母,养母终究是会爱她的。但是,她用十几年
的时光,拼尽全力满足养母的一切要求,养母却不曾改变,只是永远嫌弃她给的太少,嫌
弃她不够乖巧听话。
大学搬出宿舍后,王佳瑄就不再回到那个对她而言,根本不是家的家,王素春不曾关心过
王佳瑄在外租屋的生活,只惦记着王佳瑄的户头里的钱。王素春每次打电话给王佳瑄,张
口就是要钱,连虚伪的问候都吝于给予。
王素春不仅不愿意透露任何关于王佳瑄双亲的讯息,更尽力将王佳瑄的双亲存在过的痕迹
,一一抹除。
王素春收养王佳瑄时,将何芸的所有遗物都丢了,只留下王佳瑄随身带着的一个铁制饼干
盒。那成了王佳瑄追寻八岁以前的生活,仅剩的线索。
饼干盒里装着许多铺平收藏的彩色糖果纸,还有几袋色纸,与玻璃弹珠,以及几张卡通造
型的塑胶尪仔仙,还有一条幸运带,都是不值钱的童玩,因此得以从王素春的手上保存下
来。
幸运带是由水蓝色与白色两种绣线交股编织而成,遍布着心形图案的幸运带,带子末端,
系著两颗小陶珠。
王佳瑄得了空,就带着幸运带四处走访手工艺品店,虽然得知了陶珠是日本制造,但是她
却没有找到过相同花样的陶珠。
两颗陶珠,一颗绘著朵菊花,一颗绘著只兔子。
王佳瑄总觉得它们别有意义,却想不起它们究竟各自代表着什么。
铁盒子里还收著两张何芸的照片,夹藏在色纸间,幸而得以保存。王佳瑄是在中学时,一
次心血来潮将色纸一张张从袋子里抽出翻看,意外发现了夹藏在其中的照片。
一张照片是何芸穿着洋装的独照,一张照片里,何芸穿着紫色和服,怀里抱着年约两岁的
王佳瑄。
乍然见到母亲穿着和服的照片,王佳瑄的脑海中突然掠过一个画面。
何芸坐在木质地板上,和她一起看着放在地板上打开的相册。
何芸从相册里,很轻,又缓慢地抽出一张照片,“这是妳的爸爸,虽然他已经在另个世界
了,但是,他会永远陪着我们喔!”
“お父さん(父亲)。”
王佳瑄听见自己对着照片里的人如此叫唤。
为了更靠近在记忆里几乎彻底消失的父亲,王佳瑄从那天起,就将日文系当成了她的升学
目标。数年后,她如愿考上了日文系。
即使除了关于父亲的日文称呼,她就再也记不得其它了,但是,当她第一次学习日语的五
十音时,却为著说不出的熟悉感而感动落泪。
好像很久以前,久到她已不记得的时候,曾经有人教过她怎么唸这些异国的文字。
她相信日本与她,有着非常密切的关联,只是她遗忘了,但是,终有一天,她会将失去的
记忆拼图,一一找回。
王佳瑄相信,正是与日本冥冥之中的深刻缘份,才牵着她买下了这面来自日本的手镜。
正如与手镜的相遇,是预料之外,手镜对她的生活带来的影响,也完全出乎王佳瑄的预料
。
自从买下手镜,每天晚上入睡后,王佳瑄就在梦中成了“纪子”。
她在梦里第一次化身为纪子时,纪子才八岁。年幼而瘦弱的纪子,畏怯地跟着母亲,走进
了松花,看着母亲签下卖身契,拿着她的卖身钱,头也不回消失在眼前。
王佳瑄看着纪子的母亲远走的背影,不知为何,她知道眼前远走的女人,再也不曾出现在
纪子的眼前。王佳瑄不由得想起了她的养母王素春。
在如此年幼的时候,生母就抛弃了她,纪子想必相当孤寂与不安。这么想着,王佳瑄突然
觉得自己和莫名闯入她的梦中的纪子,非常亲近。
纪子在王佳瑄的梦里迅速成长,成为舞妓,在十八岁那年,跟着认她为妹妹的艺妓豆千代
,一同搭上轮船前往台湾。
王佳瑄买下的手镜,是豆千代成为纪子的姐姐那日,送给纪子的礼物。纪子一直非常珍视
这片镜子。
在万华的松花里,纪子经过多年的刻苦学习,终于成了一名才能与美貌同样出色的艺妓。
在纪子还是舞妓的时候,到松花和合伙人谈生意的日本商人小林宽介,对相貌美丽的纪子
一见钟情,此后,不断地到松花捧场。纪子成为艺妓后,小林宽介和纪子约定,回日本完
成手上的订单后,下一次到台湾时,将会为纪子赎身,娶纪子为妻。
大前天的梦里,小林宽介和纪子在基隆港,依依不舍的分别。小林宽介握著纪子的手,一
再郑重的保证,会在明年花开的时候回来。但是,前天梦中,纪子却独自倚在松花的窗前
,看着窗外的樱树,在春末的最后一场雨中,凋零了满地的嫣红,像是纪子阵阵抽痛著的
心口,点点淌出的鲜血。
小林宽介没有如期出现,对纪子而言是很重大的打击。
但是命运的阴影却旋即再次笼罩纪子。
一直很照顾纪子的豆千代,在纪子陷在情伤之中时,突然病逝。
纪子深深的沮丧与痛苦,即使梦已醒,却没有跟随消逝的梦离开王佳瑄。一整天,王佳瑄
都失魂落魄,仿佛她就是接连遭遇情人抛弃,视如亲人的姐姐病故,双重打击的纪子。
宽介为什么没有如期归来?他忘了我吗?还是变了心,爱上了其他美丽的艺妓?
为什么上天要在我感到最无助的时候,带走芳华正盛的姐姐?我究竟做错了什么,才会不
断地遭遇不幸?
无数的疑问,在心里萦回不去,一次次撞击出无法排遣的惆怅与自怨自艾的苦闷。
王佳瑄为此一夜翻覆,难以平息。
直到旭日的光线透过窗帘,映在床前的地板上,王佳瑄才惊觉自己竟是一夜无眠。
昨晚失眠到天亮,使得王佳瑄无法知道前天晚上,在情人抛弃她之后,又遭逢视如亲人的
豆千代逝世打击的纪子,后来发生何事。王佳瑄挂念著纪子的安危,一整日,在工作中不
时走神,好不容易挨到工作结束,她婉拒了李晓晴的晚餐邀约,匆匆回到房中,急着想让
自己入睡,以便再次入梦。
自从夜夜梦见纪子后,王佳瑄不自觉受到纪子的心情与好恶影响,渐渐地改变了平日的发
妆衣着,更舍弃了近年流行的粗眉妆,将一双眉修得细瘦如新月的勾痕。
王佳瑄和纪子本就生得有几分相似,两人同样有着眼尾微微上扬,大小适中的杏眼,脸形
有些圆长的鹅蛋脸。王佳瑄改换妆发后,手镜里的她的面容,与梦中手镜里的纪子,越来
越相似。王佳瑄对着手镜梳妆时,明明注视著自己的脸,却恍似看见了纪子。
对着手镜里肖似纪子的面容,王佳瑄轻叹了口气。
但愿纪子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