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握着手中的咖啡罐,感受着便利商店里的冷气跟音乐,内心里的感受特别不一样,没想
到这些在市区里随处可见的东西,换了个地点后,却如此珍贵。
这种感觉,让我想起刚入伍时,在新训中心第一次喝到从自动贩卖机掉下来的饮料时的那
种心境,入伍前在外面喝到不想再喝的平凡饮料,对新兵来说却像是救命神药。
我现在会有这种感受,并不是没有原因的,因为我目前所待的这间便利商店,地点就位于
山脚下,只要沿着山路继续往上开,就再也看不到任何现代化的商店了。
我透过便利商店的落地窗看着没有尽头的山路,以及贯穿云端的山顶,心里产生了一种即
将踏入山神地盘的觉悟。
这时,坐在我旁边的人动了一下身子,对我问道:“风海,我可以问你一些……我私底下
想问的问题吗?”
在我身旁的人名叫羽隆,是个比我还小上几岁的年轻人,虽然不服气,但是我要承认他的
外貌确实比我还帅。
羽隆的五官充满文艺气息,整张脸就像是从文艺复兴时期的画作里跑出来的人物一样,再
搭配极简风的无框眼镜,给人一种白净书生的联想。
如果没有明说,许多人可能会以为他是我的同行,但实际上他却拥有一个跟他的外型反差
相当大的职业,那就是警察。
而我们现在会并肩坐在一起,则是因为警方需要我的协助。
“可以呀,你问吧。”我同意了羽隆的请求。
“就是那个呀,我知道你们作家都是怪人啦……”羽隆长的虽然秀气,但说话倒是相当不
客气,“不过我们等一下要去找的这个人,松观,听说他在你们作家界更是出了名的怪,
是吗?”
我简短地回答:“对,松观老师算是某种稀有物种吧。”
松观虽然是怪人,但是他在文学界的地位可以说是在最高点,我提到他时还是不由自主地
加上了老师的称呼。
“稀有……是指他写的东西是其他人不会碰的题材,是吗?”
“不,不是,松观老师专精的题材并不罕见,但是像他这样的作家全世界可能只剩下他一
个了……”一提到松观,我的头就开始隐隐作痛,现在要跟羽隆详细解释松观的作风,头
又更疼了。
松观这个清幽的笔名,给人的感觉就是一个书法家或是画家,但事实上他却是我的同行。
松观专门写猎奇恐怖的故事,早在我开始写作以前,他就已经相当出名了,在国内跟对岸
都有很高的名气,笔下也有许多作品被翻拍成影视作品。
至于松观的年龄则众说纷纭,有人说他已经八十岁了,也有人说他其实才六十多岁。甚至
有人提出另一种说法,说松观其实已经一百多岁,经历过许多战乱,所以才能写出如此精
彩的猎奇小说。
我曾经跟松观见过几次面,唯一能肯定的只有一点,那就是松观确实是个老人,至于年龄
到底是八十九十还是一百,就无从猜测了。
之前跟松观的会面,都让我留下了不好的印象,他的五官有一种原始的气息,光头的造型
更让别人觉得难以亲近,而且他说话的方式也非常粗鲁,无法想像他是一位成名的作家。
如果要贴切一点形容的话,他的外型跟个性就像是华人版的山谬杰克森。
至于松观的写作方式,仍维持在稿纸上用笔写作的阶段。
这种写作方式其实不罕见,因为国内仍有部分作家是习惯用手写的方式来写作,让松观成
为稀有物种的关键点其实是他的生活模式。
他独自一人隐居在深山里的木造别墅中,那地方没有网络、没有任何电话讯号。
松观唯一跟外面联系的管道是每个月固定上山去拿稿件的编辑,松观会趁这时候告诉编辑
,下次上山的时候需要采购哪些食物跟生活用品等等,他本人则是偶尔才会下山参加新书
发表或座谈活动,我跟松观之前就是在类似的活动场合上见面的。
据说松观本人曾经这样说过:对于一名作家来说,写死在书桌上是最光荣的死法。
如果编辑哪天上山后发现他已经死在别墅里的话,不用办任何后事,只要放火把别墅烧掉
,让屋内的所有纸稿跟他的遗体一起燃烧殆尽即可。
那幢别墅听说也是松观自己亲手所盖,他或许是想跟自己所有的作品共生死吧。
听完这些松观的事蹟后,羽隆的表情果然略显铁青:“这样的人,感觉会很难沟通呀……
”
我则附和道:“嗯,特别是你们警察,虽然没人清楚原因,但松观老师确实对警察相当反
感。”
羽隆先表情沉重地点了个头后,随即又装出轻松的笑脸,说:“所以这次才找你来帮忙呀
,你跟那位作家很熟,不是吗?”
我马上澄清:“我跟松观老师只见过几次而已,绝对不算熟,而且我不确定他还记不记得
我……”
“没关系,等等上去之后就见分晓了。”羽隆开始收拾他刚喝完的饮料空罐,准备拿去丢
,“我们等一下就出发上山,我先回车上等你,如果你路上有需要买什么饮料零食的话,
最好在这里买齐,开上山路以后,可是没有任何商店的喔。”
“这点我知道啦。”我表示明白后,羽隆便先离开座位去丢垃圾了。
我把剩下的半罐咖啡一口气喝完,再把咖啡罐捏成一团后,我的思绪跳到了前天,也就是
羽隆来到诡志出版社的那一天。
那一天,老熊把我叫进他的办公室,羽隆当时就站在老熊旁边,第一次看到他时,我还以
为羽隆是老熊新签约的作家,经过老熊的介绍后,我们才知道他原来是警察。
从羽隆的口中,我们得知了松观目前跟三起失踪案件有关联,失踪的三个人都是文字工作
者,而且他们在失踪前所确定的最后一个行程,都是去山上拜访松观。
三位失踪者中,其中两位失踪者,以杰跟宏年都是要去跟松观拿稿件的编辑,两人属于不
同的出版社。
特别是以杰,他已经跟松观合作了很长一段时间,他除了拿稿件以外,带松观所指定的食
物跟生活用品上去也是他所负责的工作。
至于第三位失踪者则是平面媒体的女记者恒琬,她是为了报纸的采访才去拜访松观的。
一次有三个人失踪,而且失踪前的行程一致,这绝对不是巧合,警方目前推测出三种简单
的可能:
第一,他们三人是在上山时发生意外而失踪。
第二,他们三人是在下山时发生意外而失踪。
第三,他们三人因为某种原因,还留在松观的别墅里而没有下山。
三人的手机都疑似关机而无法定位,松观的别墅又没有网络跟电话,所以无法确认。
唯一的方法,就是直接上山跟松观问话,看那三位失踪者是否还留在别墅里?或是松观是
否跟他们的失踪有关?
不过松观对于警察的反感是业界出名的,出版社方面建议警方,如果要上山找松观问话,
最好找一个他认识的人一起去比较保险,否则可能连门都进不去。
许多出版社都跟警方推荐同一个人选,也就是老熊,这也是为什么羽隆会来到诡志出版社
里的原因。
虽然警方主要是想邀请老熊陪同,不过老熊却轻而易举地把我给卖掉了。
“风海,你也认识松观吧?你能代替我陪警方去吗?”
老熊当时这样突然的一个问句,让我慌了:“啥?我跟他也不算是认识呀,顶多在一些活
动场合上有聊过几句……”
“有见过面,讲过话,那就是认识了。”老熊轻轻推了一下桌面上堆积的资料,说:“这
几天出版社有很多重要的事情要弄,我可离不开这里,你应该也懂的。”
老熊的言下之意,就是想把我推荐给警方了。
难怪只找我进来办公室里谈这件事,因为另外两个人绝对不可能。
酒鬼的文字风格虽然跟松观很像,但是他讨厌跟其他作家交流,百分百不可能认识松观。
而笔风走黑暗唯美路线的夜猫子跟松观完全是不同的类型,彼此间也没有交流。
“再说,风海你应该也很想亲自上去看看吧?”老熊意味深长地盯着我看,仿佛我的心思
全被他看透了,他更是直接说中我的想法:“有三个人失踪……没有恐怖小说家抗拒的了
这种谜团吧?风海?”
“呃……”
老熊一枪中的,确实说中我的心声了。
而且,从老熊的眼神中,我还解读出另外一种意思。
“你这家伙虽然常常被扯到奇怪的事件里,可是每次都能全身而退,这次我也相信你能平
安回来。”
老熊似乎透过眼神这么说著。
******
我的思绪跳回现实中,回到了便利商店里,羽隆在这时候已经走出便利商店,回到车上在
等我了。
我站起来把捏扁的咖啡罐拿去丢掉,然后买了几瓶水跟饼干以备不时之需,在离开便利商
店的自动门前,我深呼吸了一口气,像是想借此把现代化的气味保存起来,毕竟开上山路
后,我们所面临的就是另一个世界了。
等我回到车上后,羽隆打档踩下油门,正式开上与世隔绝的山路。
从山脚要开到松观的别墅,预计最少需要一个小时,是趟不算短的车程。
开山路其实是件苦差事,除了速度必须放慢以外,还得小心那些峰回路转的弯道,若不一
小心没抓好转弯的角度,就可能连人带车摔下山崖,如果是平衡感不好的人,在经过几个
弯道以后就开始晕车想吐了。
很庆幸的,羽隆开起车来十分平稳,并没有这种症状,而且为了排解无聊,他还主动找了
个话题来跟我聊:“你知道吗?你们出版社在我们警界很有名。”
“是吗?”对于羽隆所选择的这个话题,我感到相当惊讶,因为我没想到警察也会看我们
的杂志,“没想到在警察中也有忠实读者呀,我帮老熊跟你们说声谢谢了。”
“不对啦,你搞错囉,我们警察的工作量都大到破表,根本没时间看你们的杂志。”羽隆
虽然外表上看起来彬彬有礼,不过说起话来总有一种大剌剌的硬派风气,“你们出版社会
这么有名,那是因为在新德市所发生的案件中,有很多案子都跟你们出版社有关,我们局
里甚至有人怀疑,你们出版社里是不是藏了一个柯南,所以走到哪里都会死人。”
“这个……没办法,也许我们出版社盖的地点风水不好吧。”我呵呵苦笑,不敢承认那个
柯南其实就是我。
“其实我曾经翻过一次你们的杂志,有看到你的都市传说专栏,写得还蛮有趣的啦。”羽
隆把话题移到这次的事件上:“那这次呢?你觉得会跟都市传说有关联吗?”
“这个嘛……”我转头瞄了一下车窗外,刚好就是陡峭的悬崖,在悬崖下则是整片的树林
。
这样的场景,让我马上想起好几个传说。
“如果真的要说有关联,只可能是魔神仔作祟了吧?”
“魔神仔?是像红衣小女孩、玉山小飞侠那一类的吗?”羽隆马上举出了两个例子,最近
国内有几部电影就是以此题材为主打,所以国人对这类的题材应该都感到很熟悉。
“不只这两种,魔神仔并没有固定的外貌,他们会依照人类的心理来变换模样,所以在那
些目击情报中,才会每个人所看到的事物都不一样,有人看到的是穿红衣服的女人,有人
看到了一群孩童,或是一对老夫妇等等……”
我又转过头看向窗外,瞭望著悬崖下的树林。
若说在山神的领域中,唯一能够摆弄人类的除了大自然外,就只有那些潜藏在树林中的魔
神仔了。
******
一路上跟羽隆这样有一搭没一搭的聊著,时间在不知不觉中过去了,当我们抵达松观的别
墅所在地时,时间已经接近黄昏,黄色的夕阳正慢慢吃掉整座山上的翠绿。
而在这一趟车程中,我们没有看到其他的建筑物,或遇见其他车辆及行人。
路上我们所看到的,只有包夹着道路的山景。
这样刻意孤立的环境,其实是来自于山神的警告,祂在告诉我们:在这块领域里,人类是
处于少数的弱势,唯一活下去的方式就是保持谦卑跟尊重。
抵达目的地后,羽隆把车停在路边,我跟他一起下车,看着山坡上的另一条小径。
从道路上要去到松观的别墅,还必须经过一条步行小径才能到达,不过现在已经可以从树
林的顶端稍微看到别墅的屋顶了。
羽隆并不急着踏上小径,而是先观察了一下周遭,然后用双手缓缓摘下他的眼镜,发表他
的感想:“这里没有其他车辆。”
“所以?这代表什么?”我突然觉得羽隆刚刚的动作很眼熟。
“失踪的编辑跟记者,他们三个都是开车上来的,现在这里却没有车,我们刚刚开车上来
的路上也没有发现其他车辆,代表他们很有可能是在开车离开山区以后才出事的。”
“也有可能是事后才有人刻意把车子藏起来的。”我提醒他:“羽隆,写故事其实跟查案
差不多,都有一个要领,就是不要太默认立场。”
“喔,感谢,受教了。”羽隆轻轻点了个头,接着用双手缓缓把眼镜戴上,一边说:“好
吧,那我们就上去……拜访这位松观大师吧。”
看到他这一连串的动作,以及他所搭配的语气,我终于知道他的动作为什么会这么眼熟了
。
“羽隆,你是在模仿CSI的何瑞修吗?”
“对啊,他是我的偶像,怎么了?”
“……算了,没事。”我摆摆手,表示不想再多说些什么了。
虽然相当无言,不过跟羽隆这种与众不同的警察一起合作,我觉得也不是件坏事。
于是我跟在羽隆的身后,踏上了那条步行小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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