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样安静的夜,却笼罩着迥异的肃杀气氛。
冯初在飞快流过脑海的画面中,偶然见到了成队移动的点点火光,在漆黑的夜里,透著一
股令人不安的肃杀气氛。冯初心里刚浮现疑问,眼前的情景瞬间清晰。
首先矗立在视线里的,是冯初此前见过的大树。
夜里没有路灯,仅靠月光照亮。
没有了城市的霓虹灯,冯初才发现,原来月光竟是如此的耀眼。
眼前的大榕树,叶尖都染上了一层淡淡的银色光辉,皎洁的明月虽然亮得晃眼,但是榕树
的枝叶间,无数延伸向下的气根,却挡住了月光的进路,即使沐浴在月光里,却仍有大半
融在夜色里,难以瞧清。
黄道士三更半夜到屋外做什么?
冯初还在想,树在视线里不断放大,终于走到了几乎彻底埋入阴影的树下,陈贞削瘦的身
影无预警入眼。
陈贞比冯初上次见到时,又消瘦了许多,脸瘦得只剩一层薄薄的皮肤贴在骨上,深深凹陷
的眼眶,透著浓浓的疲惫憔悴。冯初有一瞬间,觉得在陈贞脸上深陷的眼眶里看到的不是
双眼,而是两个无光又不见底的洞。
陈贞身上仍穿着长袖衣衫,距离上次冯初见到陈贞,应相隔不是太久。
冯初暗自一惊。
不过数日不见,陈贞怎么变成这个模样!
“陈兄,竟然真的是你!”黄道士惊讶的说。
陈贞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匆匆按著黄道士的背,让黄道士跟他一起蹲下,藉树影掩藏。
黄道士在陈贞身畔蹲下后,陈贞擦了几下打火石,燃起握在手上的一截短蜡烛,冯初这才
瞧见黄道士手上抓着张纸,上头写着:夜半,树下见。莫惊动仁保。
黄道士伸手帮忙陈贞遮掩蜡烛的光,低声说:“陈兄二十余日不曾返家,我和阿保都很忧
虑,我到城中去打听了好几次,也都没有消息……发生何事?”
陈贞一双眉蹙得死紧,“林兄已经在老衢崎顶被擒……官军现在到处搜捕曾和天地会往来
的人,”陈贞已多日未好好阖眼休息,一讲到激动处,本已赤红双目,更是红得像是要淌
出血来,“洪兄看在我与他同为大夫,也曾多次合作的情份……冒险在我这段时日躲藏栖
身之处的破庙,给我送了封信,说他藉著给县太爷的夫人治病时,打听了县太爷追查天地
会的情况,县太爷严刑拷打生擒的会众,有些人熬不住,终于还是招了。县太爷马上递了
折子,由朝廷调动南北的官员合作,一一找出天地会秘密联络的堂口,搜出各堂口往来之
人的名册。其中有和我往来密切的堂口……”
天地会组成的成员身份复杂,其中以从闽粤渡海来台,没有田宅,无妻无子,没有固定的
职业,游食四方的罗汉脚,以及许多农民、运输工人以及小商贩为主,此外,也招募各地
支持反清复明活动者。由于成员的身份复杂,各自为政,所以虽然天地会的堂口遍及全台
,却并不是统一的组织,不仅有许多派系和分会,且许多堂口都不相来往。林爽文起兵叛
变时,庄大田虽然是凤山的天地会首领,而且率众响应,但是林爽文与庄大田其实未曾见
过面。
由于天地会的组织特质,而且参与这场战事的天地会之人相当多,故而在平乱之后,清廷
对于天地会相关之人的追查,旷日弥久。
不等陈贞将话说完,黄道士猛然站起身,匆匆道:“我马上帮你和阿保剃头,你们扮做僧
人,我们今夜就走,赶紧搭船离开台湾,先到厦门……”
陈贞抓住黄道士的衣袖,摇了摇头,“来不及了,现在到处都贴著官府正在缉捕的天地会
逃犯画像,我也在其中,而且官军已经守住了所有的港口,我无法离开台湾了。”
“难道就这么坐以待毙?”黄道士停顿了下,旋即匆匆问道:“陈紫云呢?他不是义民军
的领头人?你也替他和他的族人治病,他可以作证,你没有参与天地会的叛变,只是因为
你是大夫,才与天地会之人有所往来……”
陈贞一脸苍白灰败,“陈兄已经……走了,不只是他,还有他比较亲近的亲戚,都在之前
的混战中牺牲了。还留在竹堑的陈家人,不是与我不相识,就是正在守丧,不愿见外人…
…况且,受到陈兄号召而参战的义民军中,有不少人认为,若不是我还替天地会的会众治
病,给天地会持续提供援助,他们也不会牺牲这么多人,甚至认为是我害死了陈兄他们…
…”
“你照顾的是天地会伤势沉重,已无法再上战场的伤患,还有他们的妻子幼儿,和陈紫云
他们的死,有何关系!怎能如此是非不分!”
陈贞没有立刻接话,沉默了半晌,才低声说:“陈兄与他的族兄弟都战死,他们的妻儿在
家族中,想必处境也是很为难……其他人应该也是如此。我有我的难处,他们也有他们的
为难……都是不得已。”
冯初在一旁看着陈贞眼眶深陷,双眼黯淡无光,几无生气的脸,又是心酸,又是愤怒。
陈贞只是个尽责的大夫,只是想救治病人,他为什么必须为此付出性命?
“你明明就没有参与叛变,却必须因此而死,这实在是太过荒唐!我不相信没有办法让你
离开台湾!我明日就到城中去打探消息……”
“想逃离台湾的人,不只我一人。县太爷对此早有防备,已经传令官差,四处布置耳目,
若是有人打听如何离开台湾的消息,一律捉拿讯问。”
残酷的现实,让两人半晌无语。
仿佛沉默了数十年,陈贞终于再次开口,嘶哑的说:“我死不要紧……但是,我不能连累
阿保陪我受罪。”
陈贞的话,戳了冯初的心头一记,冯初猛然想起──在这个时代,谋反,不仅是参与的人
必定遭到处死,他们的手足子女,即使未曾参与谋反,也都难逃刑罚。
“官府应该还不知道我有一个儿子,也不知道他的模样……”
“我马上带阿保离开台湾!”
陈贞摇了摇头,“让阿保跟你逃命,他一定不肯走。”陈贞的声音忽然飘忽了起来,“我
这几天不分日夜都在想……思来想去,想让阿保不得不离开台湾,只有一个办法。”
“什么办法?”
“由我亲手将阿保卖给别人做工……这是唯一的办法。只要我签了字据,阿保为了不让我
惹上麻烦,即使他再不情愿,也会离开台湾。”
黄道士哑然无语。
“我已经都安排好了。三月二十三是妈祖圣诞,祭典从子时开始,所以自三月二十二日晚
餐后,附近几个村庄的人,还有官差,谁要是有空闲,就会到内妈祖庙或是长和宫去帮忙
。而且今年,知府大人为了庆祝平定天地会之乱,向北门的所有商家募款,封了数条街,
搭起了戏台,请了几个戏班子登台演出,又大设宴席,让官民同乐。酬神的戏自子时就开
始演出,三月二十二日那夜,巡逻的人必定大为减少,而且大家都往西门和北门而去,东
门外必定比平日冷清许多。我和牙婆就约在子时交易,地点在距离东门不远,已荒废的土
地庙前。”陈贞一面说,一面掏出衣袋里的碎银子,抬手伸到了黄道士面前,摊开掌心,
只见几颗碎银在沾满污泥的掌心微微晃动,“卖身的银两我已经收了,都在这里……”
没料到事情的发展,冯初一愣。
难道这是陈贞无颜见陈仁保的原因?
陈贞的语气揉进了浓浓的哭音,“我收了钱后,牙婆还一再问我真的是阿保的亲生父亲?
为了这么一点银两,就能亲手将自己的儿子卖给别人做奴仆……真的是太无耻了……连牙
婆都不能相信我是阿保的亲生父亲……”陈贞说著突然呵呵的一阵疯狂干笑,脸上却是涕
泪纵横。
“陈兄莫要如此想,你是为了保住阿保的性命,不得不出此下策……阿保会明白你的苦心
的。”
陈贞用衣袖抹了把脸,胡乱擦去脸上的泪,同时藉著粗布在脸上摩擦造成的刺痛,让自己
保持清醒。陈贞已经有数天没有好好就寝,总是刚打个盹,一有风吹草动,就立刻惊醒。
自从得知天地会的簿册被官军搜走后,他就无时无刻都在担心随时可能降临的杀身之祸,
更忧虑著官府不知何时会查到他有个儿子。
“现在不只是官军不分日夜的四处巡逻搜查,附近数个村庄为了自清,更组织数十壮丁,
夜夜轮流巡逻。我不能回家,若是官军或是民军找上门盘查,恐怕会连累你……更会害了
阿保。”
冯初想起自己在黄道士的记忆中见到的,成队行走的点点火光,原来是陈贞所言,四处巡
逻的官军与民军。
陈贞抓起黄道士的手,将银两按进黄道士的手中,“你帮我买几样阿保喜欢的糕饼给他…
…剩下的银两,交代阿保好好收著。三月二十二日那夜,我会提早在亥时末,就到土地庙
边等待。届时劳烦你带阿保前来庙前,与我相见。”
黄道士拍了拍陈贞的手背,“如此也好,先送走阿保,我们再好好想办法……我有一名师
兄也在四处云游,我们师兄弟虽然已多年不见,但是一直有书信往来。我曾听他说过,他
在回部时,遇见许多擅长奇术的能人异士,其中更有能改变音貌之人……我即刻送信给他
,向他打听手法,也许可以找到让你离开台湾的方法。只要还活着,你们父子终有相聚的
一日。”
陈贞紧握住黄道士的手,眼泪又再次夺眶,“多谢!”
陈贞握在黄道士手上,枯瘦如鸡爪的双手,在冯初的眼底,与其说是握住黄道士的手,更
像是用最后的力气攀附着仅存的救命希望。
半空中少了光害后,份外巨大的月亮,无温却亮得晃眼的光线下,陈贞只能靠着阴影勉强
安身的削薄身形,显得更为渺小,仿佛随时可能被明晃晃的月亮无情吞噬。
冯初第一次觉得高悬在天的月亮,如此令人感到寒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