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捡骨
其实我不喜欢这种场合。但李家本来人丁单薄,加上几个亲人因禁忌不能
前往,最后出现在公公捡骨现场的人,就剩下婆婆、丈夫和我而已。
这天太阳很大,祭拜完神明,已经汗如雨下。
站在墓旁,看着捡骨师和工作的人奋力掘著土壤,不禁想到公公的事。
刚与丈夫认识时,公公已过世两年,往生时非常年轻,还不满五十。从相
识到结婚,至今已经三年,期间丈夫却很少提及父亲的事。
就在给公公捡骨的前夕,他才终于说起。
丈夫自小家境不错,家里有几块地,是从祖父那继承过来的,父亲也很勤
奋,开了一家公司,当老板,赚了不少钱,四十几岁就准备退休。丈夫是小儿
科医生,婆婆又很贤慧,公公的人生可说是一帆风顺。
就是如此顺利的人生,让公公突然产生了难言的忧虑:生命终将逝去,一
切的幸福和荣华带不进棺材,这该如何是好?
忧虑化为了具体的行动,却是以意想不到的方式。
公公迷上修道,幻想可以因此成仙,长生不死。
丈夫提起时,语气平淡,但我却能理解,像他如此理性的人,想必不能理
解也无法原谅父亲的所作所为。
他说,都是那个姓陈的骗子不好,不知用了什么方法,让爸爸对他说的话
深信不疑。
他让我爸爸吃那些含重金属的所谓“仙丹”—我真的不敢相信,都什么时
代了,还有人信这种事—我每次跟我爸说,这个真的不好,对身体伤害很大,
拜托他别再吃了,他却不听,吵到后来,他搬出去,跟着那个人,说要在他的
道观“修行”。
当丈夫终于找到公公的时候,公公刚死不久,尸体被陈道士藏在一个瓮里,
因为长期服用成份不明的药物,他的肤薄如纸,脸上有一股不自然的红晕,却
已经没了呼吸和脉搏。
丈夫马上报警,陈道士的反应很快,马上逃得不见人影,后来一直都没抓
到,行踪就此成谜。
这件事,被家族视为应该保守的秘密,大家刻意淡化,从不提起。
终于掘到棺材顶部。才经过五年,当初选用了不错的木头,棺材的顶部看
起来还很完好,没有太多朽烂。
有没可能待会儿开棺,发现公公变成了荫尸呢?我不禁胡思乱想着,当初
服用了那么多怪异的药物,会不会造成他尸身不烂?
这时候,捡骨师走过来,悄声提醒丈夫可能要有心理准备。
我们持着黑伞在一旁候着,棺盖打开的时候,一阵灰尘轻轻扬起。
大家都松了口气。
棺材中,公公的骨骸散落着,没看到腐烂不完全的皮肉。
我望向丈夫,却意外发现,他脸色苍白。
“怎么了?”我用手肘顶顶他,悄声问道。
他用手指了指棺盖。
上面布满了深深浅浅、清晰可见的抓痕。
十七、车祸
奶奶告诉他,猫经过的时候,开车要小心。
虽然叫她奶奶,实际上没有血缘关系,是小时候住在楼上的老妇人。她养
了十几只猫,屋里阴阴暗暗,总是飘散猫毛和异味,她的行动也像猫、轻轻巧
巧、蹑手蹑脚地,爸妈觉得她古怪,但他因为喜欢猫,总往她那儿跑。
小旻啊,奶奶唤着他的小名。记着,晚上你开车或骑车时,若是看到附近
有猫,一定要慢下来,以免牠们突然冲出来时,会撞到,知道吗?
当说这些话时,他在奶奶蒙上白翳的眼睛中看到的,是一种他所不明白的
深沉。
他点点头。奶奶走路时,跛著一只脚,据说是年轻时一场车祸留下的后遗
症。
他记着奶奶的叮嘱,每次晚上骑车或开车,遇到有猫躲在周围的树丛或安
全岛,总是小心翼翼,果然避免了好几次意外。
但那一次,加班完都十二点多了,急着回家,只想洗个热水澡,赶紧休息,
明天一早还得开会。
那条黑影从暗处窜出时,他急踩煞车,但已经来不及,加上下意识地转了
方向盘,车子失速打滑,撞到一旁的电线杆。
当他恢复意识,发觉自己躺在车外的草坪,警察、救护人员在他周围来来
去去,却没人顾得上他。
直到一名好心的年轻女孩,朝他走来,脱下她的外套,把他全身都小心翼
翼地包裹起来,并且抱在怀里。
乖。她心疼地对他低语。我知道一家有开在看急诊的兽医院。你再忍耐一
下,很快就不痛了。
十八、公墓
女孩怕人,但她不怕鬼。
每天晚上,她总是会带着一束路边摘的小野花,走到山坡上,把花供在爸
爸坟前的石花瓶里,隔天再换一束新的。
她不怕鬼,晚上来坟墓闲晃,在很多人眼中是件晦气的事,会沾染上“不
好的”东西,但她不怕。
从小她就被诊出有智能方面的问题,已经到了上学的年龄,讲话还很不灵
光,注意力不够集中,读书、写字也都学得很慢。
爸爸很呵护她,也许是因为听过太多同为智能障碍的孩子在落单时遭到陌
生人欺负,爸爸总是叮咛她,路上要小心那些陌生的人,别跟他们说话,每天
上下学都亲自接送,不让她落单。久了,她对其它人都存著一份戒心。
爸爸白天要工作,没有太多空闲,他总是在晚上时,牵着她的手,带了一
束小花,到这里来看妈妈的墓,对着空气说说话。他跟她说,在这里看见鬼不
可怕,看到人才要警觉,还叮嘱她,独自一人时,千万别来这儿。
有些话,冥冥中像是一种预言,那天她生病,没跟着来,就是有这么巧的
事,爸爸遇上在逃通缉犯,藏匿在这里,没料到这时候还会有人扫墓,碰巧撞
见。
爸爸当场被杀了。
在那之后,就剩她一个人了。
没有了爸爸,再也没人在意她是不是一个人半夜出来游荡。
他已经注意她很久了。
看得出来,她那呆滞又沉默的神态,他暗忖,多半是脑子有问题吧。
他藏匿在这里,很久没有女人了,白天躲躲藏藏,晚上四处搜寻被人丢弃
的供品果腹,活得跟条狗没两样,这年轻女孩真让他蠢蠢欲动,是绝佳的受害
者。
他特地挑一个没有月亮的夜晚,这时候会来到公墓的人少之又少,除了她
之外。
尾随着她一路到了个僻静的角落,他扑上去,预计很快就可以得逞。
谁知她转过身来,朝他扔了个东西。这东西打到他的额角,一阵强烈晕眩
袭来,他倒在地上,只觉得热辣辣的痛,像是灼伤了般。
他看了看那东西,是块石头,系了条绳子,做成项链。
女孩像野兽般跳到他身上,跨坐着,拿一条纤细的红线,勒在他颈上。
他以为自己可以轻易挣脱,结果红线越来越紧,他几乎窒息。
“咳咳咳,妳放开叔叔,叔叔跟妳闹著玩的。”他试着假装,她没有理。
“快放开,”他乱抓着,“妳要是杀死了叔叔,可是要坐牢的。”
“你早就死了!”她咆哮著,声音听起来不像女孩,像怪兽。
早在他杀死她爸爸的那天,就被接获通报赶至的警察开枪击毙了。人死了,
变成鬼,鬼还可以再死一次。
她就等这个。
杀人要坐牢,杀鬼不用。
女孩说话缓慢,是为了掩饰她的声音;学习落后,是因为她不属于这个世界,
不需要学习那些事物。
男人,不,是鬼,脖子上缠绕着沾了她经血的棉线,双眼突出,线越收越紧,
已经无法说话。
身首分离的那刻,灵魂也随之消散。
最后映入眼帘的,是女孩那已化为凶神的脸。
她站起来,擦了擦脸上的汗。
女孩怕人,但她不怕鬼。
十九、竖毛
“看看,这又是‘竖毛’干的好事。”他的父亲摇头叹气。
鸡舍里一片狼籍,断了头的、扯掉翅膀的,鸡毛散了一地,落在鲜血上,
轻轻地飘荡旋转。
他很痛心,想着即将出世的孩子,这一窝的鸡这样没了,可怜的孩子,甫
出世就得饿肚子。
“竖毛”是山里的怪兽,时不时到山下作乱,咬死一窝鸡、杀牛、伤害小孩
的事情,时有所闻。然而,老一辈的人都说,“竖毛”是山里的神,杀不得的,
杀了要遭天谴。
“我看这‘竖毛’不过就是野兽,有什么杀不得?”小时候,他便对村人的
迷信感到不屑。
“哪,‘竖毛’也是有祂的好处的,像是、像是……”一时还想不出来,“
祂也会以白蛭为食哪。”母亲慈祥地说。白蛭形如水蛭,只是通体洁白,是一
种吸人血的小虫,就算吸饱人血,也造成不了什么损害。
“哈,吃白蛭!”他对自己冷笑一声,砍倒眼前的杂草。
鸡舍被捣坏的隔日,他上山砍柴,心情郁闷,满脑子只是想着除掉竖毛。
小腿忽然一痛,伸手一摸,是一条小指粗细的白蛭。
他用带着的小镰刀轻轻一扫,将那柔软的小虫刮到地上,再把牠劈成两段。
看着鲜血溢出,他下定决心。
跟随竖毛留下的脚印,他深入山中,餐风露宿,一路追踪了五天,才终于
找到竖毛。
牠坐在湖水边,形如巨熊,俯下身,动作笨拙地饮著水。
眼见机不可失,他蹑手蹑脚靠近,猛地跳起来,一斧子劈开了牠的脑袋。
巨怪只转过头,瞥了他一眼,就断了气。这怪物虽然形貌可怖,却有着异
常温柔驯和的眼神,这是他唯一记得的事。
他做了个竹担架,又花了三天把野兽的尸体拖回村子。
除了几个老人外,大部份村人都很高兴,他铲除了祸害,终于不再有竖毛
侵扰生活、杀死家畜了。
竖毛的皮卖了个好价钱,肉秤斤论两的,也赚了一大笔。之前因竖毛造成
的损失都弥补回来了,他喜孜孜地,等著迎接孩子的到来。
但他还是没有等到孩子出世。
夏日初至,有天夜里,村子闯入一群巨大的白蛭,人们这辈子没见过这么
大的白蛭,每只都至少有一头野猫大小,有些跟牛差不多大。牠们疯狂沙沙爬
行,爬过了整个村落,爬过每一个在床上熟睡的村民,爬过每个力竭摔倒,终
于还是没能跑赢白蛭的逃命者。
没有人幸免。
二十、车里
走路时,她总是嘀咕著,台湾的马路规划真的对行人很不友善哪。
路边永远挤满停靠的汽车,每次走出巷子吃饭,她就得沿着停靠的车子行
走,一旦有车辆驶过,她还得停下脚步,躲在两辆汽车间的缝隙,好避开来车,
再继续往前。
经过停靠的汽车时,她总是会习惯性地看看车窗上自己的倒影,有时候不
小心,便和里头坐着的人对上了眼。
这种情况不常发生,不过有时候还是会遇到。
会坐在车里,大概是在等著谁吧。
本来也没什么,但那个红色福特里的女人,始终让她耿耿于怀。
那是个苍白的女人,用几乎是仰躺的方式靠在驾驶座上,有天晚上,她经
过车旁,透过车窗看自己的时候,看到了那女人。
那女人躺着,斜眼睨她,她也回望,基于赌气,她一直没转开视线。
之后她每次晚上通过那里,总是会见到那女人,坐在福特车里看她。
虽然没再正眼看,但她知道那女人在盯着,视线像雷达一样追踪着她,直
到离开为止。
后来她搬家了。
多年后,当她旧地重游,看到那台红色福特还在原处,烤漆已经锈蚀,零
件也全被拆光,剩一个空壳时,她才不得不正视这个事实。
那车里,从来也没坐着什么“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