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山河飞奔上望寮山,直到四周无人的高岗上,才停下脚步。
他从布袋中抽出一节竹筒,褪成枯黄色的表皮是岁月的痕迹。
他将上头的破布塞子打开,若有所思地看向里头颗颗墨黑与流金的弹囊,
喃喃说道:“穿云雷火现,风云际会惊天变。”
这些弹囊是玄清派《伏魔》一脉的道士身上必备的行头之一,“穿云火”。
其如烽火,朝天一发,四方闻讯的《伏魔》道士便会奔赴而至,集结誓死扫荡邪祟。
然而,《伏魔》讲求的是出世的精神,兼具入世的情怀。
天下苍生的性命胜过于个人、胜过于是非对错。
即便个人有性命之忧,也不可使用穿云火,
非到十万火急、危及地方无数百姓的生死关头,才可施放。
陈山河虽后来转为《采风》,但身上既有《伏魔》的行头还是没上交回去。
这些年来走遍大江南北,一直带在身上。
当年,他与冬梅相遇,彼此一见钟情,当场便互订终生,铁了心不再当道士,
而落脚在季青岛东北方的老梅村,改当生意人。
不知后来玄清派遇灭门之祸时,是否有那么一点可能,
散落在各地的《伏魔》、《采风》道士,有那么几个恰巧不在道观,侥幸逃过一劫?
“只能死马当活马医了。”
他将竹筒放在岩石稍平缓之处,喃喃念起咒语聚云,
霎时间四方流云涌动,快速朝望寮山上空汇聚。
他剑指掐银符,俐落一转,立即起火。
隔空指向竹筒,一颗墨黑弹囊随心念上升,疾速飞上云层密布的中心。
黑弹转眼就被大量水气给溶化,云层像是被墨水染黑一般,从中心快速向外扩散,
整片都化为夜空一般的漆黑,大地也随之一暗。
山脚下耕田的村民无不抬头仰望天空,想着好端端的大晴天,
怎么突然乌云密布?是不是要下大雨啦?
接着,山岗上的陈山河再升起一颗流金弹囊,将之没入黑弹方才消失之处。
“火树银花!”他将残存的银符射向天空,施法引爆金弹。
刹那间,云层中迸发出千万点如烟花般璀璨夺目的金色火星,
组成外八卦、内玄清派门徽的符样,吸引方圆数百里众人的目光。
当火光如盛开花朵凋谢时,取而代之的是一道又一道金光劈向望寮山另一侧山头,
伴随着排山倒海的雷鸣声推向四面八方,同样可达百里之遥。
九道闪电先后落下,穿云火即成。陈山河吁了一口气,
望着上空仍旧黑暗的云层,自言自语道:“老天爷,帮帮忙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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仁谦抱着木盒走出七巧斋时,不小心撞到一位迎面而来、身穿麻质短袖衬衫的年轻男子,
木盒一脱手就坠地摔成碎片,里头的木头顺势滚出来,看起来毫发无伤。
江二少爷连声抱歉,直觉就是弯腰帮忙捡起来,一摸到那段木头就感到非常冰凉,
与木纹外观不符,而且一端断面一圈圈的,中心像是扁平毛笔,样子非常奇异。
他一注意到这些细节,心脏猛然一跃,心想:镇山矛?这该不会就是镇山矛吧!
王仁谦虽与江二少爷称不上朋友,但好歹也相识多年,故未因木盒摔碎而对他动怒,
只是在他呆愣之际,在他眼前挥了挥手:“可以还给我了吧?”
江二少爷一回神,马上就认出对方正是七巧斋的老板,王家的六少爷,
便想道:果然在王家人手上!想不到得来全不费功夫,才刚来镇上就被我找到了。
他马上将这几日的经过告诉王仁谦,但仁谦听了,只是啼笑皆非地说:
“望寮山下有地牛?你知道你说的话有多荒谬吗?
现在都季元几年了,你怎么还会相信一个道士说的话?小心不要被他骗了。”
话说完,又是伸手要拿回江二少爷手上的镇山矛。
江二少爷侧身避开他的手,将矛抱在怀里,就是不愿意给他,又说:
“那你怎么解释刚才突如其来的大地震?这一带可从来没有震的这么厉害过。”
“我怎么会知道?现在凡事都讲求科学,地牛这种神话传说根本一点根据也没有。”
仁谦看准时机,一把将矛夺回去。
“那你小时候家人帮你娶童养媳回来冲喜,又怎么说?
你不是后来身子就越来越好了吗?”江二少爷一边唇舌反击,一边想再拿走矛。
但它都被仁谦牢牢抱在臂弯里,无法趁虚而入。
“够了没,你再这样放肆,我可要报警了。”仁谦又说:
“这东西我不打算卖人。想要,下辈子再说。”
说完目光冷冷扫过江二少爷一眼,便转身就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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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德卿坐江家的黄包车前往鹿港,但他怕车伕听到自己跟忘忧说话会很别扭,
于是一到镇上就下车请车伕先回村。
车伕问他,是要去买什么东西、还是去哪家拜访,他不肯说。
车伕再问他,大概几点回来接他方便,他又说不出个所以然,只说不会那么快回去。
车伕怕自己就这么回去会被主人责罚,就说:
“那怎么行咧?要是主人知道我让您自己回村里,那还得了啊?
这样吧,回头我就在三山国王庙那等您。您办好事再回来叫我吧。”
不给叶德卿婉拒的机会,车伕话还没说完就拉着黄包车离开。
叶德卿人生地不熟,边问路人边走,
但是这一带的巷弄七弯八拐的,常常转几个弯就迷失方向。
天色很快就暗下来,在寂静的巷子里转了半天的叶德卿,
一直没再遇到路人,只好自己往灯光明亮的方向瞎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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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山寺前广场锣鼓喧腾、热闹滚滚,
不少镇民都从家里搬了小板凳,坐在庙前戏棚子底下看歌仔戏。
听说是有户人家一年前在龙山寺祈愿,结果真的如愿以偿,便请来戏班子酬神还愿。
王杜鹃也挤在人群之中凑热闹,但站了一整个下午看《八仙过海》,也渐渐感到有些疲惫。
朋友看杜鹃一个女孩子家,又长得娇美迷人,
不放心她自己一个人走夜路回去,就问她是否要先陪她回家。
但杜鹃见朋友们都看得欲罢不能,便笑笑说:
“不用啦,这里离我家又不远。我先走啦,改天见。”
其中一个朋友特别叮咛她:“走五福大街吧,那里人多。”
“知道啦,囉唆。”杜鹃娇俏地回应,对他们挥手告别。
杜鹃没想到会看戏看到晚上,出门时没带灯笼,
原本就想走热闹的五福大街回家,还可以顺道逛逛夜市。
但是她才走到路口就看到前阵子一直纠缠她的同学,
她懒得搭理他,便趁他还没注意到自己,立刻扭头转进兴化街。
街上路人稀稀落落,但还算灯火明亮,经过妈祖宫一带,人潮又多了不少。
走到街口再转金盛巷,再走几分钟的路、拐个弯、过路口,就能到家了。
不料,她才刚经过十宜楼跑马廊下,
就听到一个男人的声音从背后唤她:“杜鹃?你就是杜鹃对吧?”
杜鹃停下脚步回头一望,是个陌生人,举止打扮就是个公子哥。
听他语气十足轻挑,便蹙起眉头说:“你谁啊?”
“我是,久闻杜鹃小美人芳名的,张无克。”男人一脸色瞇瞇的,
边说边靠近,冷不防地突然手持纸扇抬起杜鹃的下巴。
杜鹃从小就是养尊处优的千金大小姐,怎能忍受被人当街调戏?
立刻一把抢过纸扇就往对方脸上猛砸过去,破口大骂:
“不要脸!恶心死了,你这个该死的色狼!再敢碰我试试看!”
“臭三八,敢打我!”张无克恼羞成怒,
一手揪住杜鹃的手臂、一手摀住她的嘴,就将她拖入另一头的暗巷。
此时叶德卿恰巧从暗巷往金盛巷走来,还没来得及庆幸自己总算走到灯火通明的地方,
就先看到巷口一男一女在拉拉扯扯。
杜鹃奋力挣扎,扭头张嘴就咬张无克的掌缘,
他一吃痛就松开摀口的手,杜鹃趁机大叫救命。
叶德卿一看状况不对,又认出杜鹃是忘忧的家人,
马上拔腿冲过来,没什么出力就一把将张无克推的撞墙。
叶德卿先是问杜鹃:“你没事吧?怎么又是咬人又是喊救命啊?”
又见张无克撞的不轻,便忙着赔罪:“不好意思啊,我不是故意的。先生没事吧?”
“你有没有搞错?你是念经念到发疯了吧!
他刚才对我意图不轨,你跟他道什么歉啊!”
杜鹃脸气的涨红,声音还因心有余悸而拔尖颤抖。
“意、意图不轨!是那种…意图不轨吗?”憨厚的叶德卿难以置信地说:
“是这样就太严重了!”他转头对张无克说:
“先生你怎么能做这种事呢?人家好好的姑娘…唉…我都不知道该怎么说你了,你—”
“闭嘴!”张无克打断他的话,气急败坏地说:
“你们俩给我等著!我现在就去叫人来!”
说时迟那时快,巷口跑进来六个大汉,
带头打着灯笼那位一看到张无克就急忙上前说道:“少爷,你怎么在这啊?”
“先别说这些!”张无克朝叶德卿努努嘴:“给我打!”
这六个男人都是张家的家仆,此时彼此之间交换了几个困惑的眼神,似乎有些搞不清楚状况。
他们原本只是奉少奶奶的命令,出门找夜不归营的少爷。怎么现在少爷突然要自己打人啊?
张无克见他们还在那边犹豫不决,便不耐烦地吼道:
“打啊!叫你们打就给我打!今天要是没把他打趴,回去就给我走着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