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五、
颙衍的嗓音淡淡的,吉安和福隆同时露出讶异的神色。
颙衍睁开眼睛,直视著在一旁看着他的福隆,“……学长真的是用心良苦。知道我隐
约查觉你是凶手,还特别演了这出戏,又打算放我离开。学长知道我的个性,即便是受你
威胁,也不会轻易放过杀人凶手。”
这回换颙衍叹了口气。
“最好我还跑去和你口中那个正义感过剩的长滨说,说你是真正的凶手,这样长滨就
不会再怀疑别人,也不会再追杂这件事。你也顺理成章地达成你的目的。”
吉安看福隆学长眼神缓缓直起身来,从高处俯视著颙衍。
“我从一开始就觉得很奇怪。我住进宿舍第一天,在那间宿舍里安了梁神,学长既然
学过一点方术,应该知道梁神的能力,按理说在梁神的庇护下,不要说像纸扎之术,就是
平常道行不深的杂脍灵,要进来梁神的守护范围都有困难。”
颙衍似乎瞄了眼吉安。
“但是……我的朋友却跟我说,富里学长心神不宁,而且每天夜不成眠,严重到在走
廊梦游的地步。我那个朋友相当善良,他认为那是有人要陷害富里学长的缘故,要我救救
他同寝的学长。”
“但我怎么调查,都查不出来富里学长身上被施了什么咒术。后来事实上也证明,走
廊上的头发只是长滨装神弄鬼,而纸扎人是福隆学长你的杰作,学长也没有要害富里学长
的意思。”
“所以我一直百思不得其解,到底富里学长是因为什么原因,心思混乱到几乎入魔,
要靠着我的安神咒才能入眠的程度。”
吉安微微瞠大了眼睛,颙衍的唇瓣微启,像在唸咒一般,每个字都扎入他内心。
“为此我还请长滨她们调查了不少富里学长的私事,想找到他心魔横生的原因。”
颙衍吐了口长气。
“但看到学长刚才的反应,我就明白了。说起来这件事情真的一点也不复杂,只是我
一开始就想错了方向,被我那位朋友误导也有点关系,才会绕了这么久,还找不到他想要
的真相。”
吉安发现颙衍的视线,竟不知何时与他对上了。
“富里学长心神不宁的原因没有别的,原因就是他杀了人。而这个人,就是学长刚刚
学长一直提起的倒霉鬼,我的同学吉安。”
福隆学长脸上的笑容消失了。
“你在说什么,阿衍?”
福隆笑了笑,“副理?为什么会提到他?这件事情和他一点关系也没有。那个学弟是
我杀的,我还特地把他用车子载到这里,把他埋进土里,好让他的尸体别那么快被发现,
你和长滨不是都看见了吗?我的后车厢里放了铁锹,还有没擦干净的血迹。”
“所以我说,学长真是用心良苦。”颙衍轻叹一声,“学长一直都知道富里学长是真
凶,为了保护这个真相,还不惜和他搬进同一间宿舍里,还把相当于自己分身的东西,交
到富里学长的手上。”
吉安感觉福隆学长重新走近颙衍,但这回已没有了刚才的悠闲。他觉得空气间有什么
东西,像弦一样紧拉着,仿佛一绷即断。
“富里学长杀了人之后心神不宁,你担心他会出问题,富里学长多半还告诉你,他被
吉安的鬼魂缠上了之类的。”
“所以你才向你所谓的高人求了纸扎之术,好让自己时时刻刻陪在富里学长身边,一
方面安学长的心,若是有什么人要对他不利,你也会马上知道,就像那天你用鬼压床警告
我一样。”
吉安想起那天的事情。确实他一救了颙衍,福隆学长就出声试探。
如果那时候颙衍马上查看福隆的状况,或许就会因此发现端倪也说不一定。
“但、但是动机呢?他和那个叫吉安的学弟,根本一点关系也没有啊!”福隆学长似
乎也不耐烦起来,提高了声量。
“学长也和吉安一点关系也没有,不是吗?”
颙衍压低嗓音,福隆一下子噤声。
“吉安他……是新生,第一天从家乡来到这所学校,按理说除非以前有渊缘,否则绝
不可能有人有杀他的理由。我问过吉安的父母,也多少调查过他以前的交游,他真的是个
……很平凡、很单纯的人。”
颙衍的嗓音难掩一丝沙哑。
“所以如果有什么人非杀他了他不可,又是用事前预谋、背后偷袭的方式,我唯一想
到的理由就只有一个。”
他看着福隆。
“那就是,凶手根本搞错人了,自始至终,富里学长要杀的人都不是吉安,而是别人
。”
二十六、
这回换作吉安怔在那里,他和福隆学长几乎同时叫出声来。
“你说什么……?”
福隆学长的脸色青白,他瞪着伏地不动的颙衍,连吉安都感觉得出福隆学长的异乎寻
常的敌意。颙衍却仿佛浑无所觉。
“吉安说……我调查过当天的情况,吉安被杀的地点是在学校后面的河岸,那里几乎
没有灯光,平常行人也很少。只要太阳下山,几乎伸手不见五指,对学校熟悉的人,都不
会在晚上过去。”
他看了一眼吉安。
“但是那个新生是第一天来这里,当然不会知道这种事。他到河堤上看风景,等到他
现河堤上漆黑一片时,已经来不及了。我想他应该相当紧张,因为对路不熟,加上还带着
行李什么的,恐怕急急忙忙就想跑回学校。”
吉安站在颙衍身侧。他的后脑依然很痛,像有人拿着打火机在灼烧他的伤口一样。那
天的情境像是断片一样,几个零星的片段闪过他的脑海:河堤青草的湿气、逐渐沉落的夕
阳、远方那座他即将生活四年的大学,被吞没在突如其来的黑暗里……
吉安记得自己回过神来,四周已经暗得分不清楚东南西北。他担心跌到河里,还小心
地扶著河堤边缘,想回到河堤上方的人行道上。
“那个新生急急忙忙想回去,又摸不清道路,我去河堤上看过,最好走的就是河堤上
方那个人行道。我想他大概沿着人行道,一边摸索一边跑……”
颙衍挪动了下青紫的手腕,似乎动到伤处,吉安看他微微皱了下眉头。
“我想富里学长应该等待已久,他带着凶器,不可能明目张胆地站在人行道上,多半
是埋伏在河堤下方。好不容易听见脚步声,他以为自己等待已久的人终于来了,于是就从
河堤下出声……”
吉安觉得自己的记忆像是水面下的幻影,模糊而碎散。
他记得自己急着跑回校舍,但有人叫了他一声,不是叫他的名字,但河堤上没有旁人
,吉安无法确定那是在叫自己,还是别的什么人。
于是他停下了脚步,理所当然地想回过头,想看看到底是什么人。
但他才别过视线,就觉得背后有风声,他隐约看见一张脸,那张脸上挂着他人生仅见
最狰狞的表情。
那是一个人下定了决心,要致另一个人于死地时,才会有的神情。
大概是这样的神情太过震慑他,吉安记得当时的自己完全愣在那里,连要弯身躲避、
逃跑或是大叫之类的反应都忘了。
“……我想富里学长早有预谋,应该也练习了很久,才会这样一击得手。”
颙衍的声音把吉安拉回现实空间。
“吉安……那个新生被富里学长打中后,多半没有马上死亡,可能有发出声音,让富
里学长发现不对劲。”
“他很快发现自己错杀了别人。发觉这件事让富里学长手足无措,他不认识吉安,但
大错已经铸成,我想当时他应该相当绝望,依照他后来在宿舍里的样子,富里学长应该恐
慌到连要逃跑都忘了。”
福隆学长依然俯视著颙衍,吉安发现福隆学长不再装傻了,他的眼瞳发黑,在夜里的
山林间泛著沉静的光芒。
“这时候有人出现在富里学长身边。他发现富里学长的铸下的大错。对那时候的富里
学长而言,只要有人能够拯救他,哪怕只是根稻草,他都会紧紧抓住不放。”
“何况这个人还告诉他,他愿意帮助他,不会把这件事讲出去,他还愿意替富里学长
处理尸体。他告诉富里学长他有车,顺着河堤上的马路,可以把尸体载到学校后山里,那
时候还没开学,学校里没多少人,一切都会神不知鬼不觉。”
“他还看过那个新生的资料,确定他还没有报到,他孤身一个人,没人知道他来到这
里,他们和新生也没有任何关系,没有人会查出来是他干的……他多半是这样子告诉富里
学长。”
“而那个人就是你,学长。”
吉安的脑子晕眩起来。他记得自己躺在地上,看着两个黑影凑在一起,然后感觉自己
的身体被抬起来、被送进后车厢,还被毛毯之类的东西盖起来。
他感觉到自己离身体越来越远,他目送著那个载着他身体的车,远离河堤、驶上山道
、驶入黑暗的另一头……
“富里学长不得不接受学长你的提议,他别无选择。你们成了共犯,为此你让学长动
用关系,住在同一间宿舍,你甚至利用纸扎人操控学长的行动,让学长事事都得跟你报备
。”
“美其名是守护你们共同的秘密,实则是把富里学长完全掌握在自己手里。”
颙衍的嗓音越发沙哑,吉安感觉得出来,他的体力正逐渐流失。
他想会不会有其他同学发现颙衍失踪了,来找他还是怎么样。但夜教大家都是小组行
动,而颙衍的小组都被困在校舍的鬼打墙里。在整个夜教活动结束之前,只怕不会有人发
现有哪个学生失踪了。
而这多半也是福隆学长挑在活动进行间下手的目的,吉安迟钝的脑袋总算开始运作起
来。
能够救颙衍的人,除他之外没有别人……没有别鬼。
但他要怎么做?他既碰不了捆绑颙衍的那些符咒,就连要拿个东西攻击别人,都要费
上九牛二虎之力。
别说他是人的时候,只是个普通的弱鸡男,连三千公尺长跑都跑不完的那种。现在变
成飘,状况只有更糟,只怕还没打死福隆学长,他就已经先魂飞魄散了。
“富里学长心神不宁,是学长意料中事,而学长也乐见其成,只有让富里学长处在秘
密随时可能被发现的不安下,他才有可能倚靠你、亲近你。”
“但因为我从中介入……我替学长下了安神咒,安抚他的恐慌,还拿走了纸扎人,让
他能够冷静下来思考。他察觉你的目的,开始不听你的话,甚至打算脱出你的掌控。”
吉安看颙衍一直用眼角瞄他,似乎在警告他不要轻举妄动。但他心中急得要命,福隆
学长显然已真的动了杀意,他不明白他的室友为何可以如此镇定。
“学长刻意接近我、操控纸扎人警告我、又透过威胁长滨和关山她们,好让我知道警
剔,但我还是执意介入这件事,所以学长才安排了这场夜教。”
“学长本来也不打算杀我,只是想演一场戏,想让我以为这一切都是学长一个人所为
,这样学长就可以担下一切的罪衍,让富里学长安然脱身……但很可惜,我并不是个听话
的学弟。”
颙衍的语气意味深长。吉安有点茫然,这些日子以来,和颙衍、和两个学长同寝同食
,在知道自己已经不在人世之前,吉安是有点喜欢这两个个性迥异,却看起来感情很好、
形影不离的学长的。
如果不是对富里学长有好感,吉安也不会在察觉富里学长的异状时,拜托颙衍替他查
清楚真相。
“我为什么要替富里顶罪……?”吉安听见福隆学长笑起来。
他反而放下铁锹,他语气平稳。但吉安站在他背后,发现他赤裸的背脊,竟似微微发
抖。
“富里又不是我的谁,只是个同学。我们是从高中开始就认识没错,但要真是他杀了
人,杀人这么大的事,没有人会笨到替另一个人扛的吧?感情再好也不可能。”
福隆学长笑得响亮,在这安静得怕人的山林里,显得格外突兀。“阿衍,枉费我觉得
你聪明,原来你也只是个肤浅的人,像长滨她们一样,什么都搞不清楚就想强出头,就为
了那些无聊的正义感。”
吉安看颙衍皱了下眉头,在福隆提到“无聊的正义感”时。他开口要说些什么,但山
道那头忽然传来引擎声,好像是什么车辆发动的声音。
眼前炽光乍现,吉安和颙衍同时都瞇起了眼睛。
吉安发现那竟是车灯,有人开了福隆学长那台厢型车的远光灯。但他记得车子原本停
在山道那一端的,不知道谁把他开了过来,车头还正对着福隆学长,还有被绑在地上动弹
不得的颙衍。
吉安看见颙衍难受地眨着眼,似乎也在适应光线。炽光迅速往颙衍的方向逼近,开车
的人似乎猛踩油门。
福隆学长瞪大了眼睛。吉安听见他大叫出声:
“住手!富里——!”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