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明白,为什么突然之间海面上出现这么多人。
好像是附近有什么邮轮翻覆或沉没了,所以船上的乘客全都落海一般。
这些求救、呼喊、悲泣,声声听的我毛骨悚然。
我隐约觉得不太对劲,正要问吴常该怎么办时,他就率先开口,心中的疑问与我相同。
“你的天眼刚才只看到一艘白色邮轮吗?”
“嗯。”我点点头,边问边摇起桨。“我们要不要去救他们啊?”
“不要。”吴常按住我的手,理所当然地说。
“啊?为什么!”我把他的手推开,继续往离我声音最近的方向划。
“不救他们,万一淹死怎么办啊!”
“如果为了救他们,错过白色邮轮怎么办?
现在海面上有雾,如果我们划的太远,从邮轮上根本就看不见。”吴常再次按住我的手。
“那我们可以大声叫、大声求救啊!”我不服气地说。又把他的手推开,双手忙碌地滑起船。
“邮轮航行的时候,本身就会发出巨大的噪音。
除非邮轮静止,不然上头的人绝对听不到海面上的声音。”吴常三两下就擒住我的双手。
“再说,平白无故的,海上怎么会突然出现这么多人?搞不好这就是善域要引开我们,故意制造的幻象。”
“先去看看再说嘛!”我不死心,奋力甩开他的手,又拾起桨继续滑。“不救很冷血耶!”
吴常轻叹一口气,双手抱胸,样子像是在跟泼妇争辩一般无奈地说:“那你干嘛问我?”
“呃…”我灵机一动。“对了,善域之所以叫善域,是不是就是要人做好事啊?九字诀的意思是这样吗?”
吴常竟然像是被我问倒似的哑口无言,几秒后才心不甘情不愿地点点头,
不再反对我划桨前去救人,但也没有要帮我的意思。
我们的小船哗啦哗啦地穿过重重薄雾,海上载浮载沉的人影逐渐清晰。
我很意外落水的人这么少。方才听他们的声音,还以为有成千上百人,现在放眼望去,不过十人出头。
落水的人一看到我们,有的更是激动地挥舞双手、高声呐喊,有的则是立即往我们的船游来。
雾气的关系,他们五官虽有些模糊,但从发型上看来应该也是有男有女,都不约而同穿着白色短袖。
吴常见状,抱胸的手放到船缘,凝神一看,当即皱起剑眉,好像看出什么端倪,但仍旧沉默不语。
就在小船接近距离最近的长发女孩时,吴常突然按住我的双手,急道:“等等!”
“嗯?干嘛?”
“你看她的领口。”
视野不清的情况下,我不自觉地身体前倾、探头,扇风似左右摆摆手,想将雾气给拨散。
定睛一看,领口藏身在女孩浮在水面上的黑色发丝之中,绑着蝴蝶结,样式是熟悉的绿色苏格兰格子。
我这才认出,她身上穿的是我们维特小学的制服!
当下错愕地看向其他人,果然不是绑着绿色蝴蝶结的女学生,就是系着绿色领带的男学生!
“哇靠…”我指着他们说,“该不会他们也都是…我们学校的学生吧…”
“不只如此…”吴常欲言又止,喉结上下颤动一下,像是咽了一口口水,“这些都是我班上的同学…”
“这么巧!”我吃惊地愣了一下,又说:“那就更该救了不是吗?”
正想推开吴常压住我的手,他抓住我的手便突然一紧,脸色难看地说:“他们全都死了...毕业旅行的时候…”
“不会吧…”我听了头皮发麻,愣愣地转头,视线再度扫过水面上的所有人。
他们像是明白自己被吴常识破似的,全都停下动作,不再挥手、也不再哭喊,只是一动也不动地死死盯着我们。
白雾茫茫的海上很快就陷入令我心慌的沉默。
就在吴常操起桨,打算将船划走时,离我们最近的女学生突然打破寂静:“喂别走啊!救我啊!我们不是同班同学吗?”
“吴常,你怎么可以抛下我们?”另一个男学生也跟着指责。
“吴常你怎么可以这么冷酷…”另一个女学生面容哀怨地说。
一个个学生的声音此起彼落,埋怨、质疑、谩骂一时充斥海面,矛头全都直接了当地指向吴常。
我转头望向面无表情的他,问道:“你真的…不救吗?你不是那种见死不救的人啊。就算他们曾经伤害过你—”
“你不懂!你根本就什么都不懂!”吴常打断我的话,口气是从未有过的激动:“他们没有一个是好人!我绝对不救!”
我正想说些什么,吴常又开口:“我曾经问茜,为什么他们要打我,他们不知道这样我会痛吗?”
接着他目光凌厉地盯着我说:“茜告诉我,他们当然知道我会痛,他们就是要我痛,就是要打死我!”
吴常情绪激动地面红耳赤,下巴到脖子都爆起青筋:
“因为嫉妒!就只因为嫉妒!你说,像他们这种无怨无仇、随随便便就想置人于死地的人,我为什么要救!”
他的吼声在汪洋之中、在我脑海之中回荡。而他的双眼仍直勾勾地怒视着我,等待我的答案。
我刹那间明白惧域与善域的分别;“克服”恐惧很难,“原谅”那些带给他恐惧的人更难!
同时,我也觉得混沌好可怕。祂太清楚人性、太懂我们了,
每个人在祂面前,根本没有任何秘密,心就像是被剖开摊在台面上似的赤裸、无所遁藏。
祂不断地一层一层往人的内心钻下去,将里头的东西一点一点地翻出来,逼着我们面对自己、看清自己!
船身陡地一晃,打断了我的思绪。
有个男学生不知道什么时候游了过来,双手正攀著船缘、弓起上半身,使尽全力要爬上船。
吴常眼神闪过一丝冰冷,正要抬脚将男学生的手臂踹开,男学生却自己就先噗咚一声跌回水中。
我弯腰伸手想将男学生拉上船时,又看到另外一个人。
这个全身溼透的老人,头发灰白,穿着浅色西装外套、白衬衫,看起来很狼狈。
古怪的是,刚才一路划船过来,都没看到他。不知道他怎么有办法突然出现在我们船边。
跟着过来要阻止我的吴常,看到这位老人也有些讶异:“老师!”
我一听便觉意外,印象中没看过这位老师,不知道是不是以前也在维特小学任教。
老师听到吴常唤他,顿时瞪大了眼,竟立刻热泪盈眶,嘴唇因情绪起伏而颤动。
他随即抿起嘴唇,低头眨了眨眼,才镇定下来,抬头对吴常说:“谢谢你,还愿意叫我一声老师。”
几颗眼珠随之滚落老师的脸颊,他说:“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吴常登时心软,便说:“先上来再说。”伸手就要将老师拉起来。
老师摇摇头,轻轻推开他的手,说:“除非你真心原谅我,否则我是上不了船的。”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啊?”我的视线在两人身上来回游移,疑惑地说。
吴常跟老师都没有回答我。他们好像都陷入了回忆,听不进外界的声音。
老师挺起胸膛,仿佛鼓起了勇气,一股脑地将心里话全都吐露出来。
“也许你不相信,在教到你之前,人人都叫我天才,我自己也以为自己是个天才,深信不疑。
教到你之后,我才发现我平庸的很、什么都不是。这对我来说是个很大的打击!”
原本老师语调平缓,说到这声音却开始越来越大声。
“我实在没办法接受一个八岁的小孩,在家长会上,
当着班上同学、家长和其他老师的面,指出我博士论文上的错误!”老师的眼眶又红了。
“我当时又气又丢脸,心里真的好恨你!整天诅咒你去死!”
吴常想说什么,但老师以手势制止他,继续说下去:
“后来,就算知道同学骂你、排挤你,我也不想跳出来帮忙排解。
就算亲眼看到同学打你,我也只是假装没看到,转头就走,心里还会暗自感到痛快。”
我倒抽一口气,怎么也想不到,竟然连老师也参与了这场令人发指的霸凌!
我看向吴常,心疼地想:而这一切他都知道,知道老师看着自己被欺负,却只是冷眼旁观、什么都不做。
被锁在置物柜的时候、被围殴的时候,他该有多无助、多害怕!
老师的眼睛很快就又淌出泪水,双手交叉握拳,像是在祷告又像是在告解:
“我也不知道我是怎么了,竟然因为认知到自己的平庸,就去憎恨一个天才!
我忘记你只是个孩子,没办法独立面对这些!
我忘记你是我的学生,忘记我是你的老师,竟然因为自己的嫉妒,
没在你最需要帮忙的时候,伸出手拉你一把!反而跟其他学生一起将你推下深渊!”
“够了。”吴常别过头不想再听。
然而老师并没有住口,反倒泣不成声地说:
“这么多年来,我一直想跟你说声对不起…但是我就是拉不下脸。
现在,我不敢请求你原谅我,但我希望你能原谅同学,让他们上船…”
“不可能…”吴常边听边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