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阿弦被白蛇卷走后,那白蛇穿山越岭,彷如腾云驾雾般急往沈大夫的茅草屋而
去,到了门前,一阵飞沙走石之声,惊醒了屋中的沈光文与阿朱,他们只怕又有马
贼来袭,胆战心惊地从窗愣看去,只见一个人气息恹恹地躺在门口,点了烛火一看
,竟然是阿弦,而且大腿血流如注,似乎是受了重伤!
那天下午过后,日头西沈时分,阿弦才悠悠转醒,他先是闻到一股很浓的煎草药味
,睁眼一看只见身处在简陋的茅草屋中,古朴的明式桌椅,一个绑着发髻,穿着一
身白袍青衿的女子正一旁煎药,此情此景,对他来说仿佛似曾相识………
“你醒来了?”阿朱端了汤药来到阿弦床头,面露关心问道:“脚还会痛吗?”
这样一问,阿弦此刻虽然不觉得脚疼,但倒记起昨晚被刺了一剑,依稀记得后来被
荷兰守卫拖了出来,只是怎么脱险回到沈大夫的茅草屋却完全没印象。
“你是怎么和荷兰人起冲突的?”阿朱扶坐起阿弦问道。
阿弦一听,惊道:“是你和沈大夫救了我?”
“我医术可没这么高明,是师父和陈先生救治了你。来,先喝了药再说吧!”
“陈先生?”阿弦喝了一口,见阿朱误会了他的意思,于是又问道:“那你怎么知
道我是和荷兰人起冲突?”
“看刀伤啊!师父说这伤口又利又深,准是给红毛人的细剑所伤,他在这行医多年
,也救治过不少伤于西洋剑底下的汉人,所以一看伤口便知道。”阿朱自从那天向
阿弦表白心迹后,也间接承认自己确实是穿越来到这的,于是说话也就不再刻意回
避。
“那我是怎么回到这的?”阿弦对于这段逃离普罗民遮城的断裂记忆,仍在意问道。
“我也不知道,今早快天亮的时候,忽然门外传来一阵声响,我们以为是马贼又来
了,结果却看到你躺在门口,整个下半身都是血,人又昏迷不醒,我以为你死了……
”说到这,阿朱的牵挂之情溢于言表。
“师父和我赶紧把你抱了进来,他先帮你止血,可是那剑不偏不倚刺进了你的大动
脉,而且直入腿骨,不管是烧灼还是绑扎,那血都不能完全止住,眼看你脸色越来
越白,气息越来越微弱,就算是医术高明的沈大夫,也没有把握能不能把你救回来
;救回来后这条腿还能不能再走!”
阿弦一听,赶紧想使劲动动脚,果然不能动也没知觉,怕自己就要终身残废了。阿
朱见了忙阻止道:“你别乱动,这脚绝对是救回来了,但现在你不能动也不能出力
,免得又出血了!”
接着她又继续说道:“也算是你福大命大,就在危急之时,忽然门外传来了敲门声
,我应门一看,来得正是陈先生。这陈先生精于内科,而且又会武功,见了你的伤
口后,立刻在你腰背还有小腿几个地方出手点上穴道,他说这叫做‘封关’,先让
血止住,再让师父有足够的时间做伤口的医治与上药,然后在探了你的脉搏后,陈
先生先解开你部分穴道,你的脚还不能动,是因为主要的穴道还未解,要等陈先生
看过后才能解开!”
阿弦一听,这下才放了一百二十万个心,并且在心头寻思道:“懂医术又会武功,
而且这么听来阿朱也认识!这位陈先生………难道是……”
“陈近南?”他忽然心中一凛,随即正色问道:“陈先生现在人在何处?”
“他在师父那吃晚饭吧!”忽然听门口传来了二人的脚步声,阿朱又转说道:“说
人人到,陈先生来看你囉!”
坐在床上的阿弦虽然一脚不能动,也赶紧正襟危坐打起精神来,想说久未见到总舵
主,可不能现在这副挂病号的模样。
门后见到沈大夫走在前头,后头跟着一阵竹杖击地声,一个驼背的痀偻老人,一口
白须满头白发神色悠悠走了进来,阿弦一见,当即叫道:“是你!”
阿朱与沈大夫闻之亦一惊,忙问道:“你们认识?”
原来此人正是热兰遮城的江湖郎中陈不二,阿弦难掩一脸惊讶,倒是陈不二神态自
若,仿佛早知床上之人就是阿弦,或是此行就是为阿弦而来……
“阿弦,你认识陈先生?”阿朱又再问道。
阿弦想到加入“天地会”与总舵主所交代之事,阿朱皆有所不知,这事亦不好对外
人透露太多,于是改口道:“我在热兰遮城镇的街上,曾见过这位卖药的郎中,当
时不知道他就是陈先生。”
“哈哈阿弦,别小看这位江湖郎中,有谁不知陈不二医术高超,精于断脉,说活能
活,说死必死,是说一不二,因此有‘陈不二’这名号行走江湖。”一旁的沈大夫
也向阿弦介绍道。
“当年陈不二就是因为受不了鞑子气焰,所以才远渡海外,来到大员悬壶济世,你
能保住这只脚不致残废,真多亏陈先生即时来访,肯出金手相救啊!”
阿弦一听,恭敬拱手谢道:“陈大夫的救命之恩,尹某感激在心,日后若有效力之
处,在下绝无二话!”阿弦心想自己在天地会只是一柱香的菜鸟,就算没陈不二这
救命之恩,听令办事也只是刚好而已。
“好说好说……”瞎了眼的陈不二,顺着说话的方向,拱手回礼道:“听尹兄弟说
话豪气干云,亦可想见是一位阴阳难得的奇侠!”陈不二当着沈朱二人的面,亦打
哈哈回敬道,不点破之前与阿弦已有一面之缘。但这“阴阳难得”的封号,听在阿
弦耳里,再想到之前这老头的教训,也只能在心头苦笑。
“说来还真是天意,你与阿朱两位同乡,伤同样在腿,又皆得陈佬所救,或许冥冥
中自有注定。”忽然沈大夫话锋一转,捻须看着阿朱与阿弦自语道。
阿朱见话题转到自己头上了,知道这话头一开,阿弦必定会追根究底,想到这脸上
就是一阵红晕,忙推说要去整理收拾,便退出门外了。阿弦却是不明所以,纳闷问
道:“我跟阿朱?”
“正是,当时老夫上山采药,在山涧溪谷发现了身负重伤的她,便雇人将她带回草
屋治愈。阿朱身上的伤虽多,多不过只属皮肉伤,绝无大碍,但匪夷所思的,却是
她双脚麻痺不能行走。一个不能行走的人,又如何能上到这渺无人迹的山谷中呢?”
阿弦一听,自然想到又是那画中的泼猴所为。听沈大夫继续说道:“当时我与阿朱
言语不能相通,亦不知她的脚伤是多年宿疾,在救人心切下,便找陈佬同来医治。
幸有陈佬深谙经脉穴道的走位,以针灸与烧艾畅通淤塞的血路,加以点穴活络麻痺
的筋骨,辅以草药对症下药,终使阿朱双腿能走,无异于寻常人般。”
“哎,沈佬之言未免过誉,若不是有沈佬的妙手回春,先治愈阿朱的内外伤,复调
理其身,健其体,养其气,让错位的经脉复回关窍,不然单凭老夫一己之力,阿朱
亦无复元之理!”陈不二又谦恭地拱手道。
阿弦寻思,怪不得当时听古宅老管家说,自家小姐是没了轮椅哪里也去不得,但后
来见到阿朱却双脚行走如常。当时阿朱不知道我来到这时代的原因,所以也未向我
透露太多自己的事。
后来又听两位老人彼此寒暄,沈光文说起最近听人谣传国姓爷的大军在料罗湾集结
,就连大员几处番社也蠢蠢欲动,不知王师是否在近日即将亲征。陈不二则推说自
己只是一江湖瞽叟,不过问时事已久,从未听说有这消息。两老接着又聊起其余杂
事,所谈从山医命卜到诗词歌赋,一旁阿弦听了颇觉得八股无趣,倒不如和贾子年
谈天说地来得有趣,一想到贾子年,阿弦突然一阵心惊………
他想到在普罗民遮城中,贾子年为了救自己强行附身在荷兰守卫身上,也不知道此
刻脱困了没有。眼看已经过了一日,贾子年本来就阴魂虚弱,怎档得了洋人与烈日
的阳气折腾,正踌躇不定之时,忽然听陈不二对沈光文说起,他想再帮阿弦把把脉
,解开最后的几处穴道。沈光文当下明白,这种独门绝活最忌同行一旁观看,因此
也就关上门,先行告退了。而阿弦也当下明白,这老头必是有话要对他说。
陈不二拄著竹杖,摸了一把椅子坐到阿弦床旁,要阿弦伸出手,他便将枯如树枝的
手指搭在阿弦脉搏上。
这时房中一片寂静,时间像被泥水拖住般漫长。陈不二翻白的双眼如死尸定定望着
阿弦,却半句话也不说,阿弦却像热锅上的蚂蚁七上八下,他不怕这说一不二的老
头说他是死是活,只怕他忽然说起什么“复明目丸”的切口,眼下贾子年不在这,
那些“十两金、万金”的口诀,他可一个字都没背。唯一会背的就只有召唤贾子年
的出场诗,在这节骨眼上也不知管不管用,只好死马当活马医在心底默念道:“难
定纷纷甲子年,千魔荡荡白阳天。苍天旨意著书命,诸子虔诚扶道颠。佛灯点亮华
光现,一线生机救末年。贾子年,你在哪啊?”
此时,与其说是在把脉不如说是在听脉的陈不二,在听了老半天之后,忽然开口说
道:“他不在这……”
“谁?”阿弦惊问道,就连他自己都感觉脉搏跳了一下!
“你那个鬼朋友。”陈不二依旧如老僧入定淡然说道。
“你看得到?”阿弦盯着他的一双白眼,试着看出里面隐藏的瞳孔。
“看不到,但老夫听得见!”
“什么?”看来那日在热兰遮城镇上的一问一答,他和贾子年早就露了馅。
“自从上回对过切口后,久不见你来找我,这次要不是军情紧急,老夫也不至于亲
自出马来找你!”陈不二口气不悦道。
那次阿弦被这江湖郎中把过脉后,一来平白无故被这老头训了一顿;二来当时正忙
得和众鬼计划夜袭普罗民遮城,没事自然不会再去找这话不投机的老头瞎抬杠。没
想到他今天却自己找上门来,还成了阿弦的救命恩人。
阿弦前一刻还震惊于陈不二竟然能“听鬼”,没想到下一刻又听他说“军情紧急”
,这中间的心情摆荡,真可说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你说军情紧急,是什么事让老先生这样连夜赶来。”
“哼!看来你的鬼兄弟消息不太灵通,国姓爷的大军这几日就要到了,你不知道吗
?”
阿弦虽然早知道国姓爷打红毛人是意料中的事,但突然就要在这几日发生,仓促之
间还是让他大感意外。
“我虽然看不见,但听沈佬说起你的病灶,是被红毛人的细剑所伤,想你会跟红毛
人打起来,大概就是你上次跟我提过的事,所以那普罗民遮城,你去过了是也不是
?”
阿弦心中一忖:“难道这老头又要来骂我只顾儿女私情,说什么吴三桂第二?”他
知道虽然陈不二看不见,但要是说谎可瞒不过他,尤其他的手还搭在自己的脉搏上
,简直就像是个测谎机,一点脸红心跳都难逃他的法眼。
“对,确实是去了。”阿弦据实以告:“我这次会受伤,就是在普罗民遮城被红毛
守卫所刺,而且连我的鬼朋友,恐怕现在都还困在那……”说到这,阿弦一阵黯然。
“那可就太好了!”陈不二突然这么说,确实让阿弦大吃一惊,语气中听不出他是
有意挖苦还是真心称赞。
“此刻大员皆谣传红毛国公主人正在普罗民遮城中,我们若能先劫持公主这样的皇
室要员,到时国姓爷兵临城下,就能以公主做要胁,兵不血刃地令红毛人献城投降
,大员人民也能避免一场战火浩劫幸免于难,于我反清复明大业可说是大有助益!
”陈不二说到这,原本冷冰冰的脸上也难掩笑意。
“你既已出入过普罗民遮城,自然是劫持公主的不二人选,所以你这只脚老夫于公
于私都是要救的,并且保证你二日后即无大碍,健步如飞。我陈不二说一不二,说
二日可好,绝无三日才好之理!”陈不二信心满满,打包票说道。但阿弦听后却面
如土灰,久久说不出话来………
他心中一想,现在若是要跟这老头解释红毛公主不是红毛人,正是他之前要救的朋
友阿娟,以陈不二说一不二的固执,是说什么也不会相信,而且只会越描越黑。而
且若真把阿娟从古堡中救出来,到时天地会来要人,岂不又将阿娟推入另一场战火
之中?
就在这心思百转千折的当下,只见陈不二神情严肃地听着阿弦手上的脉搏,像是在
等待他的回答,更叫他如坐针毡。
“这是……这是总舵主的谕令吗?”阿弦试探问道。
忽然,陈不二一脸颜色不悦道:“怎么?你还看人办事吗?”
“不…”阿弦才正要说一个“不敢”,话还没到嘴边,忽然感觉大腿一阵刺痛,不
知何时,那瘦骨如柴的老头忽然以极快的指法,点住阿弦脚上的几处穴位,那动作
之快,浑然不像个快死的老头;指法之犀利,简直就是武林中善于点穴的高手。
“尹兄弟,我能解开你的穴;自然也能封住你的穴,让你脚麻无力,最后双腿残废
。本来这个建立奇功的差,就当你入天地会的投名状,但你若执意不想办,咱们天
地会英雄豪杰多,我自然也会找人去办,只是到时就别怪我不客气了,老夫说过,
反清复明的大业,可再容不下第二个吴三桂!”说完,陈不二指一收,阿弦只觉得
脚上的血液像是要喷发出来,但阵阵暖流遍布,心底又是说不出的舒畅。
此时,陈不二又回复到那驼背的痀偻老人,拄起竹杖,摸索著门准备离开草屋,临
行之际,忽然意有所指对阿弦说道:“你说你那个鬼朋友,现在还困在普罗民遮城
之中,这么说来,你就有两位朋友被困在那。尹兄弟,老夫曾经说过阳有尽、阴有
时,天意有在,人鬼殊途。唉,人与鬼共处,终究不是正道,尹兄弟既是会通阴阳
之人,这个道理自然无需老夫多言。总之,你就在床上多待二日,老朽的话,你姑
且听之,好自为之!”说罢,开了门,冷风直灌房中,老人迳往长林深处走去……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