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创作] 人蛊之五‧李城渊(下)

楼主: tobamovirus (病毒)   2017-07-20 20:14:37
李城渊把纸一张张丢进火堆中,看着它们被火舌吞噬。
记录在纸上的爱情与失落,宽恕或仇恨,都随着焦黑的纸张湮灭了。
不变的是内心的绝望。那是李城渊再也熟悉不过的情感,被爱的人学会原谅,
  不被爱的绝望,则令人疯狂。
当孩子往屋子里张望的时候,正好看到李城渊站在庭院里,用铁钳拨弄着火
盆,几张没烧尽的活页纸飘出来。
男人看到他,点点头,打个招呼。
孩子下意识别开脸,但犹豫一下,想起男人上次给过他零用钱的,这样躲躲
闪闪的,很不礼貌,只好不甘不愿地走过去。
他内心还挂念著屋子里那个忧郁的年轻姊姊。或者说,那个人偶?
她是个人吧?为什么要假装自己是个没有生命的娃娃呢?
这念头固执地盘桓他脑海中,挥之不去。
这男人虽然长得好看,但一定是坏人,囚禁了那个姊姊,她一定是有什么说
不出的苦衷,才要配合这个男人。
但是,这也不一定是对的,孩子知道,别人告诉你的话,未必全部能信。
不过那男人必定不是什么好人,他感觉得出来。
男人开口,声音很温和:“怎么啦?你看起来好像不太开心。”
孩子望他一眼,突然转身跑掉了。
他一直跑,一直跑,跑到了家门口。
用钥匙开门,发现根本没锁,打开门,爸爸瘫在沙发上,拿着遥控乱转。
他瞪着爸爸。
“欸,你回来啦,”爸爸倒是很开心,对他张开双手。
孩子走过去,让爸爸抱。
心里其实有些高兴,他每天回家,都只有一个人。爸爸回来,他当然开心。
可是,那就代表爸爸没在工作。
爸爸不是请病假,就是丢工作了。
“把拔,你不是要上班吗?”孩子问,小心翼翼。
“没有啦,就……”刘孝贤支支吾吾,“就是啊,把拔身体不舒服嘛,最近
就那个,手在痛啊,我也没有说什么,可是就手在痛嘛,搬东西就没有很快,可
是我还是有在搬喔,是老板看我不顺眼啊,说我偷懒,叫我不要来了,我明明都
很认真在搬了……”
“你老板很坏。”孩子配合地说,他不愿意让爸爸难堪,虽然他内心不安,
没有工作,就代表爸爸妈妈又要吵架了。
“对嘛,”刘孝贤得到认同,松了口气,“老板这么烂,再做下去也只是浪
费时间啊,对不对?”
电视上在播海绵宝宝了,孩子假装认真看电视,没回答爸爸。
他默默地注意到桌上有几十元的铜板。
这是妈妈放的,给他们吃饭的钱,但是,不应该这么少。
爸爸抽走了多少?五百元?一千元?二千元?
上次爸爸拿着钱,说要带他去吃好料,还替自己买了补品,没两下就花完
了,妈妈非常生气。那次他们吵得很凶,还乱摔东西,连爸爸都真的生气了。
妈妈后来就叫他要把钱拿好收好。但是钱就这样放桌上,他怎么知道爸爸会
先回家?
“小乖,你饿了吗?我们出去吃饭好不好。”爸爸说。
孩子踌躇著。
“我想去找妈妈,看看她下班了没。”他说,然后跑出门。
他不想变成爸妈吵架的原因。
其实很想跟爸爸出门,爸爸比妈妈好多了,妈妈总说这样不行,那样不行,
他们没钱,接着祭出一张臭脸。爸爸则是什么都好,只要他身上还有钱。
当然,只要有钱。
妈妈在一家服饰店当店员,现在也该准备下班了。
但也许工作太忙吧,最近她总是比较晚回来。
他跑到店门口,柜台姊姊告诉他,妈妈在后面帮忙整理和搬货,叫他直接进
去找。
他穿过明亮的店面,进到昏暗的仓库。
走过一排排架子和堆置的衣物,他没找到妈妈。
找啊找啊,找到了厕所前。
厕所门关着,里头有人。
孩子不敢贸然叫妈妈,怕里面是其它人,但门底下有条缝,正好能让他看到
里头的状况。
他先是注意厕所里发出的怪声,然后看到了妈妈的鞋,那双咖啡色的淑女皮
鞋,还有别的。
一双男人的皮鞋,黑色的亮晶晶的皮鞋。
孩子的脑中突然一片空白。
两双鞋子脚尖对脚尖,贴得很近。
一样东西落下来,挂在穿咖啡色皮鞋的脚踝上。
是一件女人的底裤。
孩子突然站起来,跑出阴暗的仓库,跑出明亮的门面,不顾柜台姊姊出声叫
唤,急急冲出去,仿佛背后有怪兽追赶。
他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跑着,跑到喘不过气了,才慢慢停下来。
天色暗下来,街灯一盏一盏亮了。
他在街上漫游,不知该往哪去。
想起妈妈最近的晚归。这就是原因吗?
从以前到现在,妈妈对他的态度就很怪,忽冷忽热的,时而宠溺,时而疏离,
好像他是陌生人,不是她的孩子。有时候他甚至感觉妈妈看他的眼神,怀着恐惧
和恨意,好像看着敌人。
走在路上,孩子心头惶惶不安,边走边流了一会儿眼泪,他又经过那幢诡异
的大宅,只是现在他没有心情观察它了,垂著头走开。
但是,他没在看,房子里却还有人凝视着他。
孩子边擦眼泪边走过去,李城渊只是看着。
他的眼里看到的不是那个孩子,而是他数年之后的新生命。
这些年来,他使尽办法,想摆脱小冤,那个无用的过往鬼魂,即使刻意忽略,
也不曾真正远离。
无论换过多少身躯,无论法力如何高强,只要月圆之夜,在月光下,他就会
被打回原形。这情形可不曾出现在李画师身上,他知道那是因为自己曾身为人蛊,
加诸身上的咒术太过强大,无法摆脱。
为此,他翻遍师父的书籍,寻找线索,希望一劳永逸地解决这个问题。
这孩子是他的解药。
他要找一个“孽子”,一个不被期待,也不受祝福的孩子。然后,他会将灵
魂转到这孩子的身上。
他期望灵魂和躯壳的完美融合,卑贱的灵魂与身怀不幸的躯体,也许小冤的
幻影从此便会乖乖蛰伏在这新容器里,而非顽固地一再浮现,游荡徘徊,提醒他
不堪的过往。
然而,当他看着终于找到的新躯壳,感受到的却不是兴奋,而是意兴索然。
一天又一天,一年一年地过下去,你活了这么久,有什么意思?
够了吧。
    这声音浮现在脑海中。
他闭了闭眼睛。
他想起上一个人蛊,他观察了她很久,确认她是真正的铁石心肠,穷凶极恶,
才对她下手。失败的人蛊有多危险,他自己就是个前车之鉴,可不应该再犯相同
的错误。
那人蛊用了许多年,他预计还能用更久,若非葛郁芬的血不对劲,衰退不会
如此之快。
事情那时就已经乱了套。
李城渊还记得当人蛊碰到刘孝贤时,他脸上的的表情。那是一种既惊惧,又
突然清醒过来的模样。
这男孩是个傻瓜,就跟其他人一样,都在他的算计之中。
要扰乱这些人的心智,从中获取好处,一点都不难。
一点点宣传,一点点幻术,就足以让心灵脆弱的女人把他视为“大师”,进
而让他有机会掌控更多的事情。
然而,事情有时还是出乎意料。
    那时,他原本以为,刘孝贤的母亲已经对丈夫起了杀心,没想到,她却找上
小静。小静已经怀了孩子,可是在一次争执中,刘孝贤的母亲把她推下楼,孩子
没了。
那孩子才是他原本想夺取的躯壳,他本想利用刘孝贤母亲杀死丈夫,再接近
  孤苦无依的小静母子,借机取得孩子。然而,事情的结果与他预料的正好相反,
刘孝贤的父亲回头找母亲算帐,并失手杀了她。
有时候他想,这么多年过去了,他还是没能完全抓住人心动念。
虽则,那也不妨碍他操纵他们。
刘孝贤知道他妈妈给他们的小蝴蝶吊饰,原本出于死去的叶元祯之手吗?
那是叶元祯死后的某一天,芬芬在学校走廊转角的厕所前拦住他。
“今天不把话说清楚,你不能走。”她的态度很坚决。
“有什么好说的?”李城渊耸了耸肩。
“为什么你现在一句话都不跟我说了?我做错了什么?”她问。
“妳做错了什么?”他复诵著。
对啊,她什么都没做错,现实生活中。
“妳还记得妳曾经做的那个恶梦吗?”然而李城渊却开口了,“妳遇到一个
驼背、畸型的人。妳对他做了什么?”
“什么?”芬芬茫然了一下,接着突然想起,“你怎么会知道我做过什么梦?”
虽然感到不对劲,她只是顿了一下,“你不要转移注意力,我问你,你为什么都
不再理我了?”
“那重要吗?”李城渊冷冷地说,“都已经过去了,不是吗?”
“什么过去?这不是你说了算,今天你一定要讲清楚!”芬芬揪住他。
李城渊感觉到背后,在某处,有个人竖起了耳朵,监听着两人的动静。大概
是刘孝贤躲在那里吧,他要看,就让他看吧。
“我知道你跟叶元祯在一起!比起叶元祯,我到底算什么?我不懂,她哪一
点比得上我,她凭什么?”她气急败坏地说著。
“我说过去了,就是过去了,她已经死了,”李城渊慢慢地说,观察芬芬脸
上的神色,“不要跟我说,妳跟她的死一点关系都没有。”
“跟我有什么关系?我又不是推她下楼的那个人。”芬芬说,没察觉自己泄
露了什么。
“妳以为,妳做的事情,都没有人发现,也没有人会讲。”他说。
芬芬瞪着他。
“没错,我是跟叶元祯提过几次,就只是那样而已,”她观察着他的脸色,
“可能我讲话比较急,但也只有这样……剩下的就是她自己的幻想,她有时候会
装可怜、扮弱者,你问其他人,他们都知道,她在你面前说什么,都是她自己编
的,她幻想我会害她,那都不是真的。”但她的眼神闪烁。
她大概在想,叶元祯跟他说了吗?说了多少?说到哪里?
“不是我的错,”她看着他,嘴上仍为自己辩驳,“她死了,那又怎样?她
死了,我还活着,难道错在我身上?你这是要把事情都怪到我头上就对了?”
李城渊凝视着她。
“妳喜欢活着吗,芬芬?”他突然笑了,笑容和煦,仿佛发自内心。
“我……”芬芬停了一下,大概是觉得他问得古怪,“有什么不喜欢。我还
活着,”她停了一下,然后脱口而出,“总比那些死掉的人来得好。”
“妳说得对,”李城渊知道刘孝贤还在听着,于是他故意把脸凑近了芬芬,
如此一来,当刘孝贤偷偷探出头,他会看到两个人交缠的身影,还有他们仿佛热
吻的姿态。
然而,实际上,他只是凑近她,对她说了一些话。
他不应该说的。
如果他不曾犯下这个错误,也许现在的麻烦会少一点。
李城渊穿着厚重的蓝色羊毛套头衫,坐在屋内。
时序入秋,天气还很热,他套著这身衣服,捂出一层薄薄的汗,任谁看到都
会觉得奇怪。
但他别无选择。他不能让别人看到身上的伤口,叶元祯造成的伤口。
刘孝贤从外头走进来,意料中事,他还在想,这人什么时候要来对他摊牌,
坦白一切呢。
这小子为了芬芬争风吃醋,根本不知自己在干嘛。
“嗨,你怎么来了?”他还是装出意外的样子。
“我来找你……有事跟你说。是关于芬芬。”刘孝贤侷促难安。
“芬芬?”他假意疑惑,“坐吧。有什么事?”
刘孝贤站在离他有一段距离的地方,踌躇著。
接着,刘孝贤突然倾身向前,“你听我说,”刘孝贤抓住了他的肩膀,正好
抓在叶元祯咬掉了一块肉的伤口上,“芬芬她,芬芬她不是你想像的那种人。”
鲜血汨汨流出,李城渊感觉得到,血正在渗出毛衣,于是他脸色一变,甩掉
刘孝贤的手,不是出于愤怒,而是疼痛。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他忍着痛回答,佯装不屑,伤口往外渗血,他担
心刘孝贤看到。
“我都看到了,今天早上……你跟芬芬。你们两个,在接吻。”刘孝贤说。
“你看到了,那又怎么样?”他说。
“我想说的是……”
“我知道你想跟我说什么,”李城渊说,他慢慢说著,想尽办法让刘孝贤更
加慌乱,“我不是白痴。问题是,你觉得我有多了解芬芬?”
“你……不是,我是说……”刘孝贤突然结结巴巴。
“你喜欢芬芬,对吧?”他突然说。
刘孝贤低头不语。
是时候了。
“你想说什么,就说吧,”李城渊刻意放缓了语气,“我奶奶切了一点水果
给我们吃,你先吃一点好了,不用急。”
人蛊端著水果走到刘孝贤身边,然后,摸了他的脸。
许多年后,李城渊偶尔还会回味刘孝贤脸上的表情,那么惊恐,却又像是突
然清醒了一般。
“其实,我根本就不在乎,芬芬她是怎么样的一个人,”李城渊继续说,用
叉子叉起了一块鲜红的西瓜,送进嘴里,“我跟她之间,也不算什么,你看到了
什么,那是你的事情。对我来说,不算什么,她要什么,我就给她罢了。”
“你喜欢芬芬,却觉得你没有机会,对吧?真可怜。”
“其实,这事情没有你想像得这么复杂,”他想对刘孝贤微笑,然而前晚被
叶元祯重创的肩部突然剧痛,他强忍痛楚,西瓜的红色汁液却溢出嘴角。
刘孝贤有些奇怪地注视着他。
“你想要什么,就去吧,”他装作若无其事,“顺着你的心意去做。想做什
么,就做什么。”
这句话就像一把钥匙,解开刘孝贤心灵上的桎梏。
从刘孝贤离开,到芬芬家为止,他一直跟着,暗中观察一切。
当刘孝贤将双手掐上了芬芬的颈子,他也冷眼看着,看刘孝贤如何不小心
“杀害”了芬芬。
正如他所说的,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刘孝贤扭断芬芬的脖子,正六神无主地坐着发呆时,就是他出场的时刻了。
他带着生死棋,给刘孝贤的礼物。
“来陪我下盘棋吧?”
他很明白,其实刘孝贤是自由的,那一点点的幻术,挡不了任何人,只要刘
孝贤走出了那个房间,他就再也无可奈何。
但是,人总是会被自己的恐惧压倒,失去判断力。
而那当下,刘孝贤已失去反抗的勇气。
于是,在刘孝贤面前摆着棋子,他慢条斯理讲解规则。
钜细靡遗地,眼棋要怎么移,发棋不能吃掉命棋,眼棋若没了,手棋走的距
离就只剩一半……
生死棋规则本来繁复,刘孝贤那心不在焉的模样,更不可能听进多少。
况且,最重要的部份,他没讲。刘孝贤当然也不可能问。
就如同他从师父那里得到的所有法术一样,被施术者必须心甘情愿被掠夺,
愿意以一切为代价,换取想要的事物。若被施术者未曾许愿,他便不能从那些人
身上得到任何东西。
法术并非无所不能。
生死棋也一样。下棋的其中一方必须许愿,希望获得某样东西,或是某种报
酬。如此一来,一旦许愿者输了,他就必须以自己的身体,甚至是生命,作为代
价。
在此之前,有个更重要的前提:许愿者许下的愿望,必须是真实存在且尚未
被达成的愿望才行。
若非如此,一旦许愿者发现真相,所有誓约都会失效。
“那你就许愿吧,许愿说你想跟我下棋,希望如果赢了的话,芬芬会活过来。”
刘孝贤乖乖地复诵著,仍是心不在焉地。
随着游戏开始,刘孝贤开始发觉不对劲了,“发”棋、“齿”棋、“眼”棋
……李城渊称之为生死棋的“副作用”,若一场正式的厮杀开始了,生死棋便和
下棋者的命运相连。
耳边听着刘孝贤的惨叫声,下棋的过程中,他却一直看着芬芬。刘孝贤不过
是傻瓜,是棋子,任何人都可以挪动他,芬芬可就不同了。
随着棋子一只只被吃,丢入盒里,刘孝贤流着口涎,歪了脖子,模样凄惨无比。
“别拖延时间了,”李城渊催促著,“快移动你的下一步,棋子可不会自己
移动。”
只差一点,真的就只差那么一点而已。
事后想起来他都觉得可惜。
就在他即将夺下整盘棋局的时候,听到一阵轻微的沙沙声响。
“喀”的一声,应该已经死去的芬芬,颈骨断裂的芬芬,突然转过头来,看
着他。
曾顾盼流转的美眸,此时圆睁著,充满血丝,怨毒地、定定地看着他。
于是他知道,他跟刘孝贤之间的游戏不复存在了。
芬芬伸出一只僵硬的手,在空中虚抓着,而后踡成鸡爪状,纠住了床单。
刘孝贤侧耳倾听,注意到这细微的声响。
李城渊知道,时间不多了。
“你想要芬芬活过来,对吧?”李城渊说,“那我就成全你。”他发出冷笑
声,但内心更多的是不甘。
他让刘孝贤离开了那里,芬芬还躺在她自己的床上。
他站在那边,看着她,仅仅只是看着,然后便离去了。
刚刚整了那些人一顿,然而李城渊心中却没有一丝快意。
他独自一人走在街上,肩膀仍然痛著,脚有些跛了,就连呼吸都不顺。
咒术是运转了,但是残缺不全,半途而废。即使夺得了一些东西,也不能用。
努力了这么久,还是一场空,令他恼怒不已。
离开的时候到了,继续待在这里已经毫无意义。
他在这里没得到任何收获,相反地,还给自己找了许多麻烦。
这副躯壳还很新,他刚从一个年轻孩子那里夺来不久,应该足以让他待上个
二、三十年,现在人们的生活条件这么好,说不定还能更久。
他不想大费周章地换一副躯壳。
所以,他需要生死棋,帮他修补那残破不堪的身体。
这就是为什么他设计刘孝贤,下了这盘棋。
浅浅的新月悬在天边,仿佛弯起的薄唇,嘲笑他的失败。
这是一场双输的棋局。
他一时想不起来自己是怎么搞得这么狼狈的,只是想起了那个下午,叶元祯
做了恶梦,哭着醒来的那个下午。
刘孝贤恐怕已经到家,回到他那个即将破碎的家中。
这个男孩如果不曾遇到他,人生会好过得多。
其实爸爸真的不是个坏人,孩子想。
他只是、他只是……少了些什么。但他是个好人。
他脑中一直想着那天的事。妈妈做的事。
没有跟爸爸说。
假如他说了,妈妈就更有理由离开他们。
但现在他不想回家。
所以他又来到了这里。
无意识地,他抽出藏在口袋里的火柴盒,擦亮了一根火柴,抛在草丛里。这
次他没试着扑灭它,而是看它慢慢吞没了一撮蓬草,引起一场小小的火灾,然后
又缓缓熄灭。
他站在那阴沉的大房子前,又忍不住往里窥探,看到窗边有人,马上机警地
缩了头。
但屋里的人其实并没有注意到。
那怪异的叔叔正和一个漂亮的大姊姊在说话,他们讲得起劲,那姊姊似乎激
动地在争辩什么,根本没注意到他。
于是他胆子大起来,推了推镂花大门,居然没关,他轻手轻脚地走进去。
沿着墙角,躲在假山和小桥的后头,孩子感觉紧张又刺激;他就在男人的眼
皮底下轻轻溜过,一直潜到庭院的角落,来到那栋简陋的小棚屋前。
先前他进到屋里时,感觉那叔叔虽然人在屋里,但心不在焉,眼神不时落到
窗外的这间小屋。
那时他就一直好奇,想知道这里头有什么。
他又回头张望,确认没人注意到他。
只犹豫一下,他偷偷打开了那扇不牢靠的铝门。
差点惊叫出来,幸好他及时摀住了自己的嘴。
里面坐着一个人。
“妳……妳是……”他结结巴巴地说。
但再定睛一看,却不是真人,是他上次进屋时,坐在窗边椅上的人偶。
僵硬的姿态,还有异常光洁的肌肤
但是,仔细一看,这人偶的双手都被绑住了,脚上也缚著粗麻绳。
假人怎么会需要綑绑呢?
这人偶望着虚空微笑着。
孩子带着好奇又敬畏的眼神望着她,她看起来好像真人,但光洁无瑕的脸庞
又让她看起来像仙女一样。
突然,这假人动了,她转过头来,朝孩子笑了一笑。
假人是不会对你笑的。
而且,那是一个如此温柔、和煦的笑容,孩子忍不住走过去,伸手碰了碰她
放在膝上的双手。
那双手仍然冰冷、僵硬,可是,一股异样的感觉流过心中,当孩子抬起眼睛,
和她四目相对,他确信她是一个活人。只是,出于一些他无法解释的原因,她变
成了现在这样。
他的心底涌现了一股强烈的情感,他突然确信,别人告诉他的,都是正确的,
在屋内的那个男人是个坏人,囚禁了这个姊姊。
他必须救她。
在屋内的两人,对庭院角落发生了这一切事情,仿佛浑然不觉。
李城渊看着他的“客人”,她心情激动,尝试着说服他,扬起的手势却泄漏
了焦躁和不安。
然而他却只是漫应着,眼神飘向远方。
多久了呢?
最近他常常想起久远之前的往事,这不是个好现象。
他甚至想起了那个姓蔡的女子,他曾经视为母亲的女人。
其实,经过了这么久,他几乎记不得她的相貌了,只是凭著感觉怀念她。
继而他又想起了葛郁芬,那个活泼轻佻的女孩。当初,若不是她们之间有那
么一丝相似,也许他不会莫名其妙地选择她。
够了吧。
他盯着眼前形貌憔悴的女孩,她曾经美丽,当然现在依然美丽,只是相较起
来,从前更加神采飞扬。这些年来,现实的打击,以及苦苦追寻仍然无解的谜团,
已经耗损了她的青春和锐气。
他用眼角余光关注著庭院的一角,孩子孤孤单单站在铁皮屋前的身影。
已经看到了吧?他一直都知道。
活得再久,又有什么意思呢?
这句话跃入脑海中。
他又想起那个叫小静的女孩。
那个可怜的女孩,努力追寻,却总是一无所获。
人生有时候就是这样,如此野蛮,没什么道理可言。
人们总认为知道真相是好的,但真相是他们消受不起的奢侈品,如果当初他
没有告诉她真相,也许她会过著幸福快乐的日子,她的孩子也不会像条无家可归
的小狗,在街上漫无目的晃荡。
当初他以神祕“大师”的姿态出现在刘孝贤母亲的面前,并未料到结局会是
这样—刘孝贤的父亲杀了他的母亲,而小静失去了她的孩子。不然,那原本会是
他的新躯壳。
虽然,等了这么多年,他还是盼到了。
李城渊把视线转向他的客人,她已经注意到他的心不在焉,随之沉默了下来,
坐在椅上,静静啜饮手中冷掉的咖啡。
事情仍然在他的掌握中,只是,他已意兴阑珊,所有的感觉只剩下厌倦,极
度厌倦。
眼看天色也晚了,客人不久便起身告辞。
送走客人之后,李城渊站起身来,打开身边一盏昏黄的立灯,走到窗边,拉
开了窗户,让秋夜的微风透进来。
在他身后,白色身影拖沓着脚步走出来,李城渊从玻璃的倒影凝望她。
女孩永远青涩而单薄的身躯,从玻璃上朝他走近,时间未曾在她身上停留,
在其它人身上却有若流水,向前奔腾。
她慢慢走着,男人望着她艰难踉跄的步伐,叹了口气。
灵魂已经残破不堪,自我主宰的意志依旧强烈。
所有的凶暴,也不过是为了挣脱这灵魂的牢笼而已。
他已经无计可施。
早该知道的,没有办法,没有任何办法,可以把女孩变成一个毫无意志的、
任人操控的傀儡。
囚禁在躯体里的灵魂,变得残暴,也许只是因为渴求自由,渴望着咒语消逝
后,永远的平静。
他也没有忽略她手上拿的东西,一把长而锋利的水果刀。
然而他只是把视线转开,望着窗外。
真巧,又是一个月圆的夜晚。
这次李城渊没有再躲开,牛奶似的月光洒在身上,洗去了所有的伪装与矫饰,
他很明白,这才是他本来的真面目。
一只丑陋而哀伤的怪物。
于是终于下定了决心。
他尽情呼吸著,秋夜里沁凉慵懒的空气。
一股焦味突然传入鼻端,但是他没有理会。
好久没有这样了,黑夜如此温柔,那个叫小冤的驼子,也曾经沐浴在月光下,
享受远离众人目光的片刻自由,尽情地哭泣。
没有人可以摆脱过往。
无论时间过得再久,他还是没能忘记自己是谁。
当他进入梦中,那个叫小冤的孩子每每总会浮现出来,啜泣著,乞讨一点点
的怜悯,怎样都摆脱不了。
而女孩们,无论是进入了他生命当中的那些,或仅仅只是过客,只要在他身
边,当她们入睡的时候,必定会遇见那个畸型悲惨的怪物,在她们的梦中。
小冤是不会害她们的,李城渊才会。
可是她们毫不知情,在她们最可怕的梦中,只要看到那形貌丑陋、发出呜咽
怪声的生物,马上吓得花容失色,尖叫逃开。
他只是她们的一个恶梦。
可是叶元祯,却让他意外。
回到那个下午,叶元祯在他房里醒来的那个下午。她醒来之前,也在自己的
梦中,看到那个畸型吓人的怪物。
见到小冤的时候,叶元祯没有如同往常,没有像其他女孩,远远的逃开。
她站在那边,看着他。
他以为她只是吓呆了。
可是,她却向小冤走过去,轻轻摸了他的头。
从来没有人这样做过。
霎时间,他觉得叶元祯仿佛知晓所有一切。
那个叫小冤的孩子,来不及长大就已经死去,灵魂却始终摆脱不了肉体,成
了畸型又悲伤的怪物,他所有的委屈、恐惧、孤独、仓皇……都在一次轻轻地碰
触当中,变成了叶元祯的一部份。
叶元祯在梦中啜泣著,他则早她一步睁开眼睛。
想必是吓得不轻。他想着,眼神平视著天花板,看着阳光透过百叶窗洒在墙
上的光影,空气中弥漫若有似无的气味,内心有一迳淡淡的厌倦。
他瞄了眼墙上的时钟,故意摇醒了叶元祯。
“妳醒啦?”她醒来时,他却假意温柔地问。
“做恶梦了吗?梦到可怕的东西?”他又问,近乎自虐,希望叶元祯像其他
女孩一样,抱怨自己做了好恐怖的恶梦,梦中的怪物,现在想起来还令她们毛骨
悚然,恐怖死了,这么恶心的东西,怎么可能存在这个世界上……
叶元祯揉了揉眼睛,“是做了很奇怪的梦,可是,也不是恶梦……”
她又擦了擦眼睛,叹了口气,“我也不知道,不知道为什么,我到现在还是
觉得好难过……”
“我梦到一个…人,”她想了一下,突然叹口气,“他好可怜。”
“你认识他?”他问。
“不…我不认识,”她说,“可是,我遇到了他,在梦里,不知道为什么,
我只碰了他一下,就知道了所有的事情。他一直被人欺负,没有人保护他,他只
有一个人,没有人知道他在受苦,就好像…全世界,都忘记了他…”
她突然啜泣起来。
也许是想到她自己吧?她也不是什么受欢迎的人,这叫同病相怜?
他盯着天花板,有些嘲讽地淡淡想着,刻意忽略胸口突然涌现的酸涩。
然后,他莫名地感觉恼怒,也许是埋怨她拖拖拉拉,也许是因为她没有回答
出他预期的答案。
叶元祯揉揉眼睛,忽又像是有些困倦。
“我可不可以再睡一会儿…”她咕哝著。
“走吧,时间不早了,我送妳回去,不然妳家里的人要问了。”他有点粗鲁
地掀开被子,把衣服抛在她身上。
叶元祯好像有些错愕,却没有说什么,沉默地穿好衣服,随他走出屋外,跨
上摩托车。
当他骑车的时候,叶元祯把脸靠在他的肩膀上,让傍晚的微风吹拂在脸上,
他从后照镜看到她雪白的额头、细细的睫毛和小巧的鼻头,夕阳在她的侧面镀上
一层薄薄的金色柔光。
那一瞬间,她有如他想像中的仙子,从未得到的救赎。
而今,这想像中的仙子站在他身后,他斜眼看着映在玻璃窗上的倒影,看到
她擎起的刀光,微微一闪。
月光透过打开的窗户洒在他身上,那丑陋畸型的驼子现出原形,站在窗前,
这让人蛊举起刀刃的手犹豫了。
“妳想除掉的人是李城渊,对吗?”他背对着她,自言自语地说,“毕竟,
让妳变成怪物的是李城渊,不是陈圆。”
“杀了我,会让妳得到真正的自由吗?”或是真正的平静?
他站在那里,呼吸著夜晚静谧的空气,刻意忽略那股越来越浓厚的焦臭。
求生的想法短暂地爬上心头,活了这么久,活着真好啊,不必被禁锢在一副
不死不活的丑恶躯壳中。可以吃香喝辣、可以享受女人温香软玉的身体,纵情声
色,操控别人的感情想法,活着有什么不好呢?
空气中的焦味越趋强烈,阵阵传入鼻端。
李城渊静静地站在那里,他看着火焰从一个跳动的小点,渐渐扩散,像一条
河,平缓地流淌过屋前。
火势蔓延得很快,房屋周围本来堆了杂物,加上天气干燥,宅子很快地陷入
火海中。
不过,只要他想,他还是可以脱身。
李城渊只小小的挣扎一下,便决定放弃。
这一切对他而言,已经没有意义了。
于是他关上了窗户,背转身来,那个俊美忧郁的男人回来了。
叶元祯站在他面前,脸上没有表情,没有悲伤、愤怒,也没有紧张、焦虑。
但他不晓得,隐藏在冷静外表下的,是呐喊躁动的灵魂吗?
李城渊凝视着她,内心感到前所未有的宁静。
“在这里,”他对她说,在胸前轻轻地比划,“从这里刺进去,要刺准,一
切就结束了。”
当刀子直没入胸膛时,李城渊紧紧地抱住了叶元祯。
当熊熊大火吞噬了屋子,他闭上眼睛,迎接永远的长眠。
人蛊之五‧李城渊(完)
作者: jaderange (Jade)   2017-07-22 07:18:00
作者: chiauboo (chiau)   2017-07-20 20:41:00
推推,好悲伤的故事
作者: realnofish (真的没有鱼)   2017-07-20 20:56:00
所以以后就没有小冤了?
作者: loveshih (pepe)   2017-07-20 20:56:00
作者: carrielis (Carrie)   2017-07-20 20:58:00
从昨晚开始看你的文,发现你的故事都好悲伤……
作者: EulerEuler (雪)   2017-07-20 21:11:00
超好看的 小冤感觉好绝望QQ
作者: aweds7783 (Silver)   2017-07-20 21:42:00
作者: uuxgxrx   2017-07-20 22:05:00
推 完结篇了真的很好看
作者: sfcloud0122 (cloud)   2017-07-20 22:10:00
小冤太可怜了呜呜呜
作者: cb1210630 (ptptp)   2017-07-20 22:34:00
好看!!
作者: kc890 (KEV)   2017-07-20 22:56:00
希望更多人可以看到QQ
作者: hannah168 (大侠爱吃汉堡包)   2017-07-20 22:58:00
作者: ayanat (易迩)   2017-07-20 23:05:00
作者: himmel777 (汪十)   2017-07-20 23:14:00
作者: u307026 (shopping)   2017-07-20 23:26:00
想给小冤拍拍 QQ
作者: Maryyyy (瑪莉歪)   2017-07-20 23:45:00
作者: purpoe (Elaine)   2017-07-20 23:47:00
起承转合太棒了
作者: forwardgee (老纪)   2017-07-21 00:11:00
推,这系列好看
作者: longer3021 (桃园人)   2017-07-21 00:15:00
作者: thisisyms (真的!海里的鱼想飞!!)   2017-07-21 00:38:00
推,好看
作者: Mstraveler (想去旅行)   2017-07-21 00:59:00
好难过......
作者: violet850627 (开到荼蘼)   2017-07-21 01:31:00
推!
作者: bowbow1208 (Bow)   2017-07-21 02:04:00
好看!故事的连结太强大了
作者: renakisakura (秋樱)   2017-07-21 02:10:00
作者: CraziPhone (有点不方便)   2017-07-21 04:24:00
推啊啊啊啊
作者: ie0705 (__)   2017-07-21 07:22:00
一路追完了,推小冤跟元祯都好可怜呀…
作者: apple323   2017-07-21 07:32:00
Q_Q
作者: Vicente (不然呢???)   2017-07-21 08:25:00
Push
作者: cicq (cicq)   2017-07-21 08:48:00
作者: rebirth (cross)   2017-07-21 08:50:00
推 一系列很精彩
作者: ABBBear (逼逼熊)   2017-07-21 09:30:00
Q_Q
作者: Barbarianww (Barbariannnnnnnnn)   2017-07-21 09:42:00
作者: mesoshuaila (兮兮)   2017-07-21 10:15:00
作者: newsun (其实我也不知道)   2017-07-21 10:29:00
可怜的小冤QAQ
作者: wayhowhown (Lycoptera)   2017-07-21 11:54:00
推 精采
作者: irccu (二的十次方是1024)   2017-07-21 12:42:00
作者: Lucifer0123   2017-07-21 12:44:00
推推
作者: textile5566 (织品56)   2017-07-21 13:08:00
真的很精彩
作者: IsMaxie   2017-07-21 16:46:00
作者: ckw1010 (ckw1010)   2017-07-21 16:47:00
QQ
作者: iugiu (紫色灿星*)   2017-07-21 17:06:00
推推QAQ
作者: yeswill (Remember)   2017-07-21 18:01:00
这系列好好看~有抖到
作者: sorrowly (Angel)   2017-07-21 19:18:00
作者: vickey0622   2017-07-21 19:50:00
好看
作者: mayalovehp   2017-07-21 20:37:00
真的很好看 慢慢串联起来的感觉很赞
作者: liubug (虫子)   2017-07-21 21:39:00
作者: Joycebee (冒险时刻)   2017-07-21 22:54:00
好哀伤的故事,写的真精彩!
作者: Biscuitscu (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   2017-07-22 00:47:00
作者: skyowl (阿枭)   2017-07-22 11:45:00
QQ
作者: Veronica0802 (波波妞)   2017-07-22 16:32:00
作者: pop10934 (奥)   2017-07-22 19:43:00
作者: ltyhua (影华)   2017-07-25 03:38:00
这篇看完好难过哦… 看刘视角的棋戏时只觉得这位同学神秘又恐怖,结果李视角看下来却觉得这主角真可怜... 另外,刘的孩子几岁啊?也太懂事了吧?
作者: j8630222 (75G)   2017-07-26 11:22:00
QQ
作者: wl02332295 (雪人胖胖)   2017-07-26 16:15:00
推 所以小木屋里的是谁啊><
作者: ltyhua (影华)   2017-07-27 01:16:00
就叶的人偶啊~李订制来把叶的灵魂从人蛊身上转移过去的,只是转移得不够完整,所以人蛊还是有一定的自主性
作者: randyrhoads (中和楊謹華)   2017-07-29 23:50:00
好看!
作者: rain0719 (rain)   2017-07-30 11:34:00
推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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