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创作] 人蛊之五‧李城渊(上)

楼主: tobamovirus (病毒)   2017-07-20 19:12:09
今夜,他再度透过窗帘狭缝,以望远镜偷窥对面人家。
那幢别墅里,住着一个俊美的男人,还有他的小妻子。
那女孩非常年轻,像高中生,乖巧文静,有如瓷娃娃,整天坐在窗边。
他知道不对,但依然忍不住,忍不住偷窥那女孩的冲动,就跟他在很多事情
上都忍不住一样。
他是个老师,但已有一段时间没去上课了。
因为某些难以启齿的理由,他被迫停职,赋闲在家,整天无所事事。
他并不因为停职而觉得焦虑,反正熬过风头,还是有办法的。
他总是可以躲过。
长日漫漫,整天游手好闲,只觉得难耐。
但是,现在他是惹了祸的人,也不好成天在外闲晃,要是遇上了学生家长,
说不定挨一顿打,多衰。
忍了一天,挨到傍晚,他终于还是忍不住,将窗帘拉开一条小缝,用望远镜
瞄准对门窗户,进行他目前仅存的娱乐活动。
这男人大概挺有钱吧,有钱人多半都有些奇怪的癖好,一幢别墅,周围盖起
高高的围墙,若非他站在对面五楼往下俯视,只怕看不到屋里动静。
庭院里小桥流水,假山假石透著说不出的古怪,先别说早已不时兴什么中国
园林风格了,那庭院,光用看的就透出一股阴森清冷的气息,角落远远地搭了一
栋简陋的小棚屋,更显突兀。
他自己家里也算有点钱的,依靠老爸的人脉,硬是在学校乔了个位置。若非
如此,他也无法胡搞瞎搞后,还能安全下庄。
不过,跟这男人比起来,应该不算什么吧。
长得帅,又有钱,还娶嫩妻,光用想的就一阵艳羡。
镜头下,女孩坐在窗边。男人走过来,对她说话,坐在她身边。
女孩正眼也不瞧他一下,仿佛不想搭理。
过了一会儿,她站起来,朝屋内走去。
这下换男人坐在窗边。
他把视线移开一下,揉了揉眼睛,又继续看。
这次看到的景象可不得了了。
女孩不知道何时折返,站在男人身后,只是,这次她的手上多了一把刀。
她高擎刀子,将刀送进男人背脊。
看到这幕的他,忍不住大叫了一声,往后跌坐在地上,惊讶地说不出话。
怎么会这样?杀人了!
他冷汗涔涔,马上想打电话报警,那一刀狠劲十足,男人性命只怕危在旦
夕;随即他又冷静下来,自己这可是偷窥,一旦报警,警察找上门来,他该说什
么?虽说性命要紧,但学校刚发生那些事,他经不起再一次关注。
怎么办?总不能装作若无其事。
当然,也可以装作若无其事……犹豫了好一阵子,还是下定决心。
他这辈子难得做件好事,现在却突然有了一点正义感。
他决定了,去对面敲门,刺探一下动静。
她只是年轻女孩,就算真要对他不利,他有心理准备,还能想办法挡吧?
拿定主意,他顺手从书架上抽两本书,揣了便走到对门去。
晚风徐来,凉意让他微微颤抖。
镂花大门没关,他长驱直入,按了住家门口的门铃。
出来应门的是女孩,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你们家那个…他…”他发现自己不知道那男人的名字,“说要跟我借两本
书,我拿来给他。”
女孩冷冷地看着他。
屋内传来动静,男人含含糊糊地说了什么。
“进…来…吧…”女孩说。
她的声音让他打了个寒颤,喑哑低沉的嘶声让他想起死人。
但死人是不会说话的,他暗斥自己无稽。
进门时,他小心翼翼面向她,以免被暗算。
一入屋内,出乎意料地,男人竟然好端端地坐在椅上。
“你…跟我借的书,我拿来了。”他惴惴不安地说,搞不清楚状况。
“谢谢你,我随口问的,你竟然还记得,”男人没揭穿他,“过来坐吧。”
他满腹困惑,坐上沙发。
莫非刚才看错?不可能啊。
但男人神色如常,还跟他聊起了带来的两本书。
“我以前确实对紫微斗数很有兴趣的,但是后来还是放弃了,”男人说,“
因为我认为变量太多了,怎么算也没办法真的算准,命运,还是握在我们自己的
手上,对吧?”
他含糊地应着,这才发现自己了两本研究命盘和紫微斗数的书,原来是先前
被停职时,曾异想天开地以为能去街上摆摊替人算命…当然是很快放弃。
男人视线移向窗外,他也不自觉转头,天黑了
屋里开了灯,依然昏暗。屋外,原本为乌云所遮蔽的月亮,此刻显露出来,
透过窗户,在地上映成一方莹白。
“我很讨厌月光。”男人转头望向窗外,突然说。
这人真奇怪。
为了掩饰不安,他只好讪笑,随口搭话:“怎么有人讨厌月光?只听过讨厌
日光,讨厌晒太阳吧。”好干的话题。
“再说说命运吧,”男人忽又带开话题,“命运掌握在我们自己手上。
举例来说,你吧,本来是个好命的人,家里有钱,各方面条件也过得去。要
不是你那不可告人的癖好,本来可以混得很好,也不需要像现在这样,像过街老
鼠一样,偷偷摸摸的躲起来,唯一的乐趣,只剩下偷窥邻居……”
“你怎么知道?”他变了脸色。
男人不理他,起身把窗帘拉上。
月光照到男人的时候,他突然眼花了一下。
他想是自己看错了。
这时,女孩在他身后,锁上了大门。
“等等,”他转头对女孩说。
他还没走,锁什么大门?
等到他回头,终于看清楚了。
男人的背上,竖立著黑色的刀柄,刀身没入体内。血浸透了背部的布料。
流了这么多血,正常人不可能还这样好端端地站着,跟他说话。
于是他知道自己这次躲不过了。
孩子站在镂花铁门外,视线扫过里头那栋房子。
他站在原地,左顾右盼,想着自己如果运气好,说不定能见到那老师。
妈妈最近心情很差,因为怎么都找不到那老师,积欠的薪水没着落,做了白
工,还丢一份兼职工作。
妈妈说,那老师好像失踪了,之前不是这样,他付钱很爽快,从不拖延。
但孩子察觉出来,虽然妈妈说他好,但他的消失却让妈妈松一口气。妈妈打
扫他家时,好像发现什么,她没说,却叫他别靠那太近,放学也得绕路走。
孩子手插口袋,踢踢石头,有点落寞。
妈妈叫他一放学就回家,把米洗好,放进电锅煮,但他不想那么早回家。
爸爸或许在家,他又丢工作了。
只是妈妈不会叫爸爸做家事。
他感觉得出来,爸妈越来越像陌生人了。
孩子从口袋摸出火柴盒,划亮一根,抛在路边,掉在一丛枯干的野草上。
亮起的火光让他觉得很温暖,很平静,在一切意义上照亮了世界。
他问过妈妈,她是不是不爱爸爸了,她支吾其词,敷衍过去。
我们曾经很爱对方。爸爸则是这样回答,然后望着空气,开始发呆。
爸爸总是这样,心不在焉,好像脑中电路随时断线。
这就是妈妈不会叫爸爸做家事的原因。
他做错事,妈妈会骂他,爸爸做错事,妈妈只是绷著一张脸,带着冷漠的怒
气收拾残局。
杂草上燃起的那团火焰越烧越旺,渐渐蔓延向路边的垃圾堆。
孩子害怕起来,赶快用脚踏、踏、踏,把火扑灭,然后四下张望,看有没有
人注意。
上次他在学校,烧了同学的一张考卷,被老师修理了一顿,妈妈赶到学校,
又当着所有的人搧了他几巴掌。
他知道妈妈打他是为了给这些人看,证明他的错并不是因为她管教不严。
要是他又犯了,她会怎么办?
也许她会抛弃他,终于找到理由离开他们。
这想法像小虫子钻入他心里。
他用脚抹散焦黑的草堆,一面东张西望。四下无人,但孩子忍不住把视线投
向大宅的窗户,那里似乎有人影一闪而过。
也许有人看到了?
他背著书包,小跑步逃离了犯罪现场。
孩子所不知道的是,那栋房子,从头到尾就一直有人看着他。
“元祯…妳看,那个孩子,很清秀的孩子,对吧?”男人喃喃自语,他曾经
有张好看的脸,宽阔的额,高挺的鼻梁。事实上,一直到现在都是如此,但他的
脸色苍白,表情憔悴,“我在想,会不会太迟了呢?我一直想要一个…背负著罪
孽的,或许那可以解决一切,就像……”
就像小冤,因为他如此特殊,夺取别人的躯壳后,还有了师父没有的能力。
男人愣愣地看着窗外。
“也许不行。也许来不及了。”他喃喃地说。
他走到屋角的穿衣镜前,脱掉身上衣服,露出孱弱的身躯。上头密布著深深
浅浅、形状各异的伤痕。
这些年来,他被整惨了,叶元祯对他造成的伤害超乎想像,有一阵子,他连
行动都困难,靠着生死棋夺来的东西,修补这破破烂烂的身躯,成效有限。
有时晨间醒来,觉得自己被打回原形,动弹不得,只有李画师的命令能让他
短暂复活。
都是叶元祯造成的。这个生前文弱怯懦的女孩,现在却变得如此凶暴。
“也许这才是妳的本性,对吧,元祯?”
他笑着对坐在沙发上的女孩说,话语在偌大的屋里回荡。
从没期待得到回答。
他早就知道把叶元祯变成人蛊是个错误。
这女孩根本不合用。
而今,他也付出了代价。
从一开始,他就犯了错,而这些错误,把他逼到了难以收拾的困境。
他的思绪又回到那一天。
李城渊睁开眼睛。
一向就浅眠,像他这种人,浅眠是应该的,况且现在还是白天。
叶元祯还在睡,在梦中啜泣著。
想必吓得不轻。他淡淡想着,凝视阳光透过百叶窗洒在墙上的光影,空气中
弥漫一股气味,每当这个时候,他总觉得厌倦,对拥有一具肉身感到厌倦、无趣。
也许是动物本性使然,他只想走得远远的,不再看这些女孩一眼。
他看看天色,推了推叶元祯。
“妳醒啦?”她醒来时,他却假意温柔地问。
“做恶梦了吗?梦到可怕的东西?”他又问。
叶元祯揉了揉眼睛,“是做了很奇怪的梦,可是,也不是恶梦……”
她又擦了擦眼睛,叹了口气,“我也不知道,不知道为什么,我到现在还是
觉得好难过……”
李城渊莫名地有些恼怒,也许是埋怨她拖拖拉拉,也许是因为她没有回答他
预期的答案。
叶元祯揉了揉眼睛,忽而又有些困倦。
“我可不可以再睡一会儿…”她咕哝著。
“走吧,时间不早了,我送妳回去,不然妳家里的人要问了。”他有点粗鲁
地掀开被子,把衣服抛在她身上。
叶元祯有些错愕,却没说什么,沉默地穿好衣服,走出屋外,跨上机车。
“对不起,刚刚我不是故意对妳凶的。”送她到巷口时,他突然道歉。
“没关系。”叶元祯低头说。
“我…其实我是担心妳,”他看着渐黑的天色,“我晚上时没办法出门,我
会……晚上视力不好,看不清楚,送妳回家的话,我怕有危险。”
“我知道,没关系。”叶元祯又说,低着头,看不出来在想什么。
他亲了亲她的额头,看着她走进巷子后,赶紧驱车离开。
他是撒了谎,什么晚上视力不行,又不是夜盲症,但他的确不能在今晚出门。
月圆的夜晚。
他催著油门,仿佛被什么追赶着,直到回家,他拉上屋内的每一扇窗帘。
顺手打开电视,他检视著搁在椅子上的人蛊,所谓的“奶奶”。
不该衰退得这么快的。他忍不住喃喃自语。
“各位观众好,这里是台湾启示录,今天将为你提到,民国六十五年发生的
一桩骇人听闻的社会案件……”电视上播送著带着具有强烈警世意味的节目,主
持人滔滔不绝。
李城渊拿出一条项链,连着一块小小的方形玉石,暗红色的玉石放在人蛊的
身上,很快褪色,化成淡红。
“从这桩事件中,我们不禁自问,到底何谓邪恶?邪恶的本质是什么?成因
是什么?它们又将如何表现在一个普通人的身上?”
他仔细观察,逐一检视翻看“奶奶”的眼睑、嘴巴和身上各处。
电视上,主持人用戏剧性的夸张口吻,述说一桩凶杀案,主角是一名叫陈如
玉的女子,出身富裕,受过良好教育的她,却在杀了数人,落网之后,坦承其动
机仅仅“就是想这么做”,震惊了社会大众。
他转过头来瞥一眼电视,正好看到陈如玉的照片画面。
“真巧啊,奶奶。”李城渊对椅上的人蛊说。
他让人蛊起来走了几步,发现她的动作已不如先前灵活。
“衰退得真快。”他不禁叹息。
师父说的是对的。
用上了不好的血,对人蛊的影响至深。
性格极其邪恶的人,才能用以炼制人蛊;浸泡人蛊的鲜血,却必须来自善良
无邪者。
但什么叫善良无邪呢?这世界上哪来真正的善良无邪?
他突然发现自己根本不知道什么叫善良无邪,只知道自己用了错的血。
这是他犯下的第一个错。
隔天,他在上学途中,遇到了葛郁芬。
葛郁芬等待多时,她知道他上学的路线。
他若无其事地走过去。现在时间还很早,没有同校的学生在附近。
“昨天我打电话到你家,你为什么不接?”芬芬问。
“有吗?我奶奶不是在家里,她没有接?”他装傻。
“那不是重点,你为什么最近躲着我?为什么这样对我?我做错了什么?”
妳做错了什么?
李城渊咽了口口水,下意识地摸了摸颈子,总觉得还有些疼痛。
她做错了什么?
不,没有,现实生活中,她什么都没做错。
即使如此,他还是看也不看她,往前走。
“你今天一定要给我一个解释!”芬芬扯住他,“你明明喜欢我,而且我们
在一起也很好,你为什么突然这么冷淡?”
“是很好没错,不过,我看你跟庆园高中的男生好像也挺不错的,”庆园高
中是一所公立的男校,本地的第一志愿,“我想,妳跟大家都感情满好的。”他
不冷不热地说。
“他们?”芬芬有些错愕,然后很快地笑了,以为他在吃醋,有点得意地拨
了拨头发,“我们只是普通朋友而已,我跟他们,根本没什么。”
“是吗?”李城渊其实不关心,他只想摆脱她而已。
他继续往前走,芬芬又追上来:“不要走嘛,不要生气,好不好?”
她突然看到他书包侧边挂上的小吊饰。
“谁送你的?”她的脸色忽地阴沉了。
“我自己买的,”随口撒谎,“干妳什么事?”他说。
叶元祯居然把这东西直接挂他书包上,而他一时不察,就这样带出来;可
见,蠢蛋也是会害人的。
芬芬的脸因妒恨扭曲,她伸手抓住那个吊饰:“你骗我!她是谁?”
那是个小小的红色蝴蝶,用丝绳、珠子和绒布做成,十分精致可爱,总之不
像他会挂在书包上的东西。
“那不关妳的事了,我们不合适,”他说,把红色蝴蝶从她手中抽出来,“
妳干嘛不去找庆园的那些人?妳跟他们挺配的。”
他端详着手中的红色蝴蝶,又陷入沉思。
这是最初的那个,叶元祯送的。
后来他复制它们,赠予它们虚假的生命,继续增长、繁殖、翩翩飞舞,像代
替叶元祯活下去。
出乎意料之外,这吸血的工具比原先的方形玉坠好得多。
至于师父的玉簪。他不得不舍弃它,世界变得太快,谁还用簪子绾头发?
只是,变成人蛊的叶元祯,却是非常地不合用。
打从开始,他便犯了错。
“奶奶”吸收了芬芬的血,能力竟然迅速衰退,表示芬芬的鲜血完全不合用,
这女孩不是表面上那么天真可爱,他决定转以叶元祯为对象。
只是,后来芬芬使事情变得如此难以收拾,却是始料未及。
早在人蛊开始衰退时,他该做的是带着“奶奶”直接离开,可是他没有。
这是第二个错误。
人前,芬芬是个美丽活泼、落落大方的女孩,再普通也不过的女孩。
只是,那个晚上她毁了一切。
直到现在,想起来的时候,还是下意识地咽了口水,摸摸颈子,觉得痛。
可是,现实生活中,芬芬没做错什么。
李城渊想起师父说过的话,邪恶不是一个人做了什么,邪恶是天性。
或许师父是对的,或许芬芬就是那样的人。
话说回来,如果李画师对邪恶了解真有这么深刻,也不会落得如此下场。
那他自己呢?
比起芬芬,叶元祯是另一种完全不同的典型。
她是个愚蠢的女孩,就算他不骗她,以这女孩不聪明的程度,大概以后也有
某个人把她吃干抹净,一脚踢开,就像他那时正在做的事情。
叶元祯喜欢说些无聊话,做无聊的事,正像十六岁的女孩会做的事情,只是
更加令人厌烦。
“如果有一天我失去了记忆,你还会一样爱我吗?”她问。
“当然,我最爱的就是妳了。”他迅速回复正确答案。
叶元祯拿着生物课本,正在翻看明天要考的范围。
“你看,课本上写的,有个男人在工作的时候,被一根铁管贯穿脑部,好可
怕喔,”她吐吐舌头,“他虽然没有死,可是康复之后,却像是变了一个人;以
前他是个很温和、善良、有耐心的人,受伤之后,却变得很残忍、暴躁……”
叶元祯合上课本,“如果有一天,我受了伤,复原了之后,却像是变了一个
人,你还会一样爱我吗?”
如今看起来,这根本预言。
“我对妳的心意,是永远不会变的。”他抛给她一个深情的眼神,希望她能
陶醉其中,然后闭嘴。
“你爱的是我的长相吗?”
“当然不是,”他一本正经的说,“妳长得又不漂亮……”
“欸!”叶元祯轻捶他一拳,噘起了嘴,一脸要哭出来的样子。
他赶紧抓住她的手,举到唇边亲了一下,“我爱的是妳的内在、妳的善良、
妳的所有的一切,我都喜欢。”
“可是,假如我连性格都变了,那就代表我的内在都消失不见了,你怎么有
办法继续爱我呢?”叶元祯平常脑子一塌糊涂,此刻却异常执著,“如果你很爱
那个人,或许那个人也不愿意,但他就是变得和原先不同了,虽然他还是原来的
那个人,但人格变了,你怎么还能继续爱他呢?你又怎么知道,你爱的是原先那
个人呢?”她连珠砲似地追问。
“妳的问题好难喔,我听不懂。”他打迷糊仗,“我只知道我喜欢妳,就够了。”
她有时候发呆,望着虚空微笑,有时恍神,眼神透过他,望到远方。有时黏
腻,有时却又疏离,看着他的眼神好像看着陌生人。
一直到很久之后,他才明白,他其实一点也不了解叶元祯。
这个时代跟他以前不同了,女孩也不同,她们尽可以打扮得花枝招展,下课
搭车上街购物玩乐,但依旧不聪明,不清楚别人一肚子坏水。他跟她们说,别向
任何人透露他们的事,是为了保护他们的爱情,她们也就相信了。
而叶元祯,特别地迟钝,迟钝到他猜不透她。
他知道刘孝贤对她做了什么。
那一阵子,他一直跟着他们,不为什么,只是跟着,以防万一。
当刘孝贤和叶元祯关在厕所里,他站在外头,也听到了叶元祯凄厉的叫声,
刘孝贤肯定对她做了极恶劣的事,他能想像,世界从不缺乏此类恶意。
那瞬间李城渊想起了许多事。他突然想起了那个叫小冤的怪物,也想起了那
个下午的阳光,叶元祯哭泣著醒来的片刻。
于是他伸脚踢了那扇门。
刘孝贤匆匆逃逸,来不及察觉他的存在。
后来,叶元祯还是一样来找他,若无其事,好像那些事不曾发生,他原以为
她会哭诉,他便得做些什么,但她没有。
某方面来说,他佩服她。
但叶元祯眉宇间的阴郁仍然泄漏了她的忧愁。
当他们在一起时,叶元祯偶尔会朝周遭投去惊惧的一瞥,好像某处躲藏着什
么人。在他家的时候,她会站在窗边,拨开百叶窗一角,悄悄向外窥伺。
“小祯,妳过来。”有次,他坐在床上,对她伸出手。
她走近他。
“把眼睛闭上。”
他把手放在她额上,“不要跟任何人讲今天的事。”
他轻声地,几不可闻地低声吟诵,房内气流扰动,刮起一阵阴冷的微风。
只是一个小小的把戏,一点幻觉,但是能让刘孝贤发现,当他想骚扰她时,
怎么走都走不到她身边。
只要叶元祯不愿意,那些想欺负她的人就近不了她的身。
当然,前提是她自己不愿意。
孩子犹豫着,妈妈说,陌生人跟你搭讪,不要理他们,赶快走。
可是,他已经观察这男人这么久了,应该也不算陌生吧?
所以男人从窗边向他打招呼,请他进去坐坐时,他还是去了。
当他进入屋内时,正好看到一个美丽的大姊姊从里面走出来。
她有一头微鬈的半长头发,穿着合身的套装,身上飘散一股好闻的香味,从
她身边经过时,孩子忍住了摸摸她的冲动。
孩子进屋后,很快把那个美丽的姊姊忘记了。
他坐在沙发上,男人递了罐可乐给他,还有糖果。
孩子珍惜地打开饮料,小口啜饮。
妈妈从不准他喝,说不健康,但他觉得最大原因是家里没钱,非必要的额外
支出,都是罪恶。
不过比起可乐,坐在那边椅子上的姊姊更吸引他的注意力。
他看过她。
有时候他站在大房子外头,朝里面偷看时,看到她静静地坐在窗边。
现在她坐在那儿,靠窗的位置,光线照在她侧脸,雪白的肌肤蒙上一层柔
雾,像一只精致的陶瓷娃娃。
这美丽的娃娃,突然转过头来对他笑了笑。
孩子像著了迷似地,想伸出手碰碰她。
“别碰!”男人厉声说。
孩子缩回手。
“别害怕,”男人突又变得温和,“那不是真人,只是个人偶而已,我怕你
把它弄坏,”他继续解释著,“上次我姪子差点不小心把她摔坏。”
但是,那个人偶刚刚对我笑了一笑啊。她不只是个人偶而已。
孩子想着,却不敢说出口。
他怕眼前这个亲切的男人,却说不上为什么。
孩子内心挣扎着,很想离开,但找不到借口,况且桌上的那些糖果对他深具
吸引力,每样他都想尝一尝。
男人与他闲聊,诸如他几年级,家住在哪里,爸爸妈妈做什么,等等。
他都乖巧地一一回答,男人则不时点头,好像专心聆听。
孩子却注意到,男人的眼光偶尔偷偷飘向窗外,视线落在庭院角落,那里有
个小屋。
天色渐晚,他起身准备离开,男人突然打开皮夹,掏了几百元给他。
看着孩子犹豫的模样,男人解释道,因为他是个好孩子,谢谢他今天来陪他,
也希望他以后能常来。
孩子眼巴巴盯着那几百元,他年纪虽小,心知这不对,收下初见面的陌生人
给的零用金实在不妥。
即使如此,一番挣扎后,他还是收下,然后揹著书包,匆匆逃走了。
李城渊看着孩子离去的背影,看着他一直跑到街角,遇到一个女人,李城渊
瞇起了眼睛,他想他认识那个人。
她还是找上门来了。
该来的躲不过。
有股情绪涌上,孩子那异常清秀而哀伤的脸庞,在记忆中竟然跟另一张畸型
扭曲的脸庞重叠了。
李城渊最近常想到那个叫小冤的孩子,这不是好现象。
天色渐暗,他抬眼向上,看到一轮满月低低地悬在天边,于是他皱了皱眉,
拉上窗帘。
“妳最近稳定多了。”男人转头对叶元祯说,“是因为‘她’出现了吗?还
是那个傻瓜做的人偶真的有用呢?”
他还记得那个姓刘的模型师落荒而逃的样子,还忘了跟他收尾款。
人蛊一直静静坐在椅上,琥珀色的玻璃眼珠望向虚空。
李城渊躺进沙发里,闭上眼睛,握住她的手,那只冰冷僵硬的手。
几年前,他想到一个新方法,可以把叶元祯体内残存的灵魂移走,只需要一
个跟她真人一样的人偶,装载那些摄魂石吸不走的灵魂。
假如魂魄能成功从原来的躯体彻底抽离,叶元祯剩余的灵魂储在人偶中,身
体变成真正的人蛊,便会听命行事,失去自主的意志,再也不会反抗和攻击,像
现在一样。
而魂魄储在无生命的人偶中,也无法再按己意活动。
但是,他要怎么确定魂魄都已从躯体抽离呢?
比起李画师,他无师自通地又领悟了更多,有些是师父根本想像不到也无从
做起的。
可惜,再怎么厉害,他依旧是东飘西荡的一抹游魂,没有人记得他,从以前
到现在,从未改变。
他又想到那个下午,把手放在叶元祯光洁窄小的额头上,低声吟诵,一点点
的小把戏,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东西,却违反他的原则。
迟早要死的人,有什么保护的价值?
“妳不需要怕他们,我会保护妳。”他说。
她睁开眼睛,投给他一个微笑。
有一股什么从他心里流过,他感觉心脏在胸腔里搏动,仿佛有什么缓缓苏醒。
叶元祯现在是安全的,只要她不愿意,那些人没办法接近她。
当然,前提是她不愿意。
所以,他不知道葛郁芬是怎么把她约出来的。
在那样的夜里,这么危险,芬芬把叶元祯约出来,她之前把叶元祯整得那么
惨,还约在那种没人去的地方,叶元祯再怎么蠢,也知道不该赴约。
到底叶元祯有什么非去不可的理由?
直到现在,他都没想通。
事情发生的时候,他待在屋里。
那天是月圆的夜晚,他不想出门。
即使如此,他仍然感觉到叶元祯身上的那个咒,在夜里轻轻扰动的气流。
然后,那个咒突然消失了。
就这样平白无故地消失在空气中。
几乎没怎么思考,他夺门而出。
在月圆的夜晚,他通常不出门。
因为,在月光下,他无所遁形。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
或许是因为曾身为人蛊,诅咒深植灵魂,梦魇似的过往,从来不曾离去。
即使换过再多躯壳,尝试再多办法,在月光下,他依然无所遁形。
月光下,那个英俊、高傲的年轻男孩慢慢消失了。
月光照在身上,竟是如此灼人,他感觉得到,华美的人皮,遮掩不住丑恶的
灵魂,他的背部渐渐隆起,五官也移了位,狭小的眼睛深陷在畸型的面部里,他
拖着行动不便的双腿,一拐一拐地跑着。
他再度变回小冤。
在月光下他无所遁形。
心脏突然狂跳起来,他原以为自己已经忘了,忘了心脏跳动的痛楚。
他往叶元祯的方向狂奔过去。
可是来不及,已经太迟了。
当李城渊匆匆地赶到时,迎接他的,是叶元祯躺在地上失去生气的身躯。
一片乌云飘过,遮住了月光。
月光一旦消失,他变回了那个好看健康的年轻人,用手碰触叶元祯的颈子,
太晚了,坠地之后,她几乎马上断气。
若非如此,他本来有别的办法让她活下来。
遮住月光的乌云缓缓地飘开,他看到他们,每一个,他与他们每一个人对
望,大呆、阿志等三人,还有芬芬。
他知道他们震惊的眼神,不只是因为叶元祯坠楼,还因为这么一个丑怪的生
物,突然出现在他们面前。
但他们也是怪物。
他记得他们每一个人。他们也应该要记得他。
李城渊打开电脑。
这东西对他而言,原本不是什么必需品。
一百年前,人们什么都没有,而今飞机在天上划过,车子到处跑,人们拿着
手机失魂似地在街上游荡……世界变化太快了。
他买这台电脑,是为了看影片。
李城渊打开了自己最喜欢的影片。
那是个年轻男人,面容枯槁,整天盯着电脑,透过萤幕,仿佛与李城渊对望着。
李城渊欣赏着他绝望的神情。
大部份被困住的人,都不曾清楚地意识到,自己是被困住了。
他们以为自己在某种意义上,选择了自己的人生,然后就抱着一种……总觉
得哪里不对劲,但又不打算深究的态度,心甘情愿地活下去。
他夺去他们的人生,把他们禁锢在他创造的囚室里,正如他们夺去了叶元祯
的生命。
他们都有很好的人生,如果还好好活着,肯定意气风发,神采飞扬。
那些欺侮人的人,往往过得比被欺侮的人还好,李城渊早早知道那是人生的
常态。
世界本来就不公平,李城渊没打算纠正,这一次,不过是刚好而已。
望着大呆那张憔悴的面孔,李城渊想起自己第一次看到这个年轻人,站在屋
顶,一脸惊恐地朝下望着自己犯下的错。
夜更深了。
许多年后他仍然想起叶元祯死去的那个夜晚。
这些年轻人仓皇地从大楼奔逃而出,然后天空下起大雨,冲掉所有痕迹。
他仍然站在那里。
叶元祯已经死了,他所知的一切现在派不上用场。
但她的人生实在不应该这样结束的。
不该是这样的。
他想起那个有阳光的下午,叶元祯哭泣著悠悠醒来。
几百年来,他知道这世界上没有真正的公平。
但仍然不该是这样的。
于是他把叶元祯从安眠的墓里带回人世。
她著一袭洁白的连身裙,沾满了污黄的尘土。
当她醒来时,所有事情都变了调。
若人蛊所用躯壳非属生前至邪至恶者,则施术者将遭反噬。
李画师知道,他也知道,然而知道和实践从来就是两回事。
叶元祯睁开眼睛。
女孩从床上坐起来,眼睛似睡非睡半闭着,像刚醒来的孩子。
他明知不应掉以轻心,依旧伸出手,摸了摸她的脸。
女孩把头偎在他肩上,慵懒地倚靠着,伸手环抱他。
他也不自觉伸手环住她。
然后,这向来温驯胆怯的女孩,从他肩上,狠狠咬下一整块肉。
待续
作者: jaderange (Jade)   2017-07-22 07:18:00
作者: chiauboo (chiau)   2017-07-20 19:32:00
推推
作者: sfcloud0122 (cloud)   2017-07-20 19:42:00
未看先推
作者: pandayaya (噜噜)   2017-07-20 20:25:00
推推~~
作者: cb1210630 (ptptp)   2017-07-20 20:31:00
先推
作者: jojoba0809 (sola)   2017-07-20 20:46:00
超好看
作者: aweds7783 (Silver)   2017-07-20 21:23:00
作者: kc890 (KEV)   2017-07-20 21:50:00
好看
作者: longer3021 (桃园人)   2017-07-21 00:01:00
作者: thisisyms (真的!海里的鱼想飞!!)   2017-07-21 00:04:00
作者: renakisakura (秋樱)   2017-07-21 01:46:00
作者: bowbow1208 (Bow)   2017-07-21 01:48:00
越来越拼凑起来了!!
作者: Biscuitscu (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   2017-07-21 01:55:00
好看
作者: irccu (二的十次方是1024)   2017-07-21 10:25:00
作者: j8630222 (75G)   2017-07-26 10:23:00
好看推
作者: wl02332295 (雪人胖胖)   2017-07-26 16:01:00
作者: randyrhoads (中和楊謹華)   2017-07-29 23:10:00
推!
作者: rain0719 (rain)   2017-07-30 11:20:00
推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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