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宇帆疯狂的画著。
他房间内全是一团乱，油墨、水彩、蜡笔、碳粉，各式各样的色彩原料，泼洒在墙面与地
板上，他徒手沾著油墨，涂抹在墙面上，他双眼布满血丝，身上的衣服已经沾满颜料。
“宇帆、宇帆！”门外似乎有人正在呼喊着他。
柯宇帆恍若未闻，他继续涂抹着眼前的墙壁。一个女人的轮廓隐约成形，这会是他画过最
美的，也是最大的简文欣……
“你在里面对吧？你出来吃点东西，这样不行……”
柯宇帆举起一个桶子，里面全是红色的油墨，他往墙上一泼，又徒手抹开，一个女人的长
发慢慢倾泻而下，像是瀑布，也像是柯宇帆心中，对方能够给予自己的温柔。
“宇帆……”
简文欣打开了房门，她走了进来，惊愕的发现，柯宇帆房间几乎已经成为一团混乱。她举
目所及，全部都是自己的画像，不同的媒材跟表现方式，但全都只有一个主题──她。
简文欣站在柯宇帆身后，试图叫他。但柯宇帆仿佛已经跟外界失去连结，完全沉浸在自己
的世界里，简文欣也知道，对一个创作者来说，或许这是一个求之不得的机会，但柯宇帆
已经三天没有吃饭了。
他这样伤害的不只是自己，而是属于她的容器！
而且阿婆说过，在容器成熟之前，那个药不能断超过三天。
“宇帆！”她咬了咬唇，直接伸手握住柯宇帆的手。
柯宇帆却毫无所觉的挥开她。他拿起画笔，细细的画起墙上女人的瞳孔。
简文欣没办法，只好冲过去，伸出双手，直接挡在他的面前。“你有听到我说话吗！”
柯宇帆手上的笔差点戳进简文欣的眼里。
他花了好几秒，眼神才慢慢凝聚在眼前简文欣的脸上。
“是你啊……”
他放下画笔，摇摇晃晃的坐在自己的床沿，也不管一身的颜料。
“你怎么……”简文欣趋近他，越看却越怵目惊心。
柯宇帆是个没什么自信的男人，他不喜欢跟别人有眼神接触，总留着过长的浏海，也因为
常年作画，常常忘记吃饭，因此身体瘦弱不堪，还有严重的胃病，看起来消瘦又自卑。
不过只要拨开他的浏海，就能够看到他清澈的双眼，跟偶尔出现，谈起绘画时，那闪亮的
眼神。但现在呢？
他眼里满是血丝，眼袋瘀青了一大片，嘴唇微微颤抖，仿佛已经透支了所有的生命力。
简文欣非常慌张。
“你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我以为你只是不想跟我们一起吃晚餐，但现在看起来，你这三
天是不是什么都没吃？”
简文欣担忧的伸手触摸他的脸颊，却被柯宇帆偏头避开。
“没什么……”柯宇帆脸上饱含着痛苦。“你让我把这幅画画完。”
“不行！”简文欣立刻捉住他的手。“你不能再画了，你必须休息。来，下来吃点东西，
然后好好洗个澡，睡一会儿。”她凑近，脸上露出祈求的神情。“听我的话，好吗？”
柯宇帆低垂著头。看着她握住自己的手。
她的手指是如此纤细又白皙。搭配自己骨瘦如材的手掌，就像是云与泥。他自始自终，都
配不上她。
如果他够有自知之明，就应该立刻离去，不要乞怜她的温柔与同情。
但他真的很想从这样永无止尽的疼痛中解脱出来。
“我听见了。”
“嗯？”
“我听见，你说……你爱他。”柯宇帆抬头。眼里全是痛苦。“我听到了！你自己说过的
，你对我们都一样，你只是想照顾我们，但现在是不是不一样了？你爱上他了！”
柯宇帆嘶声说著。他的声音不高、音量也不大，但却仿佛用尽了生命。
“我对你们都是一样的啊。”简文欣试图安抚他。柯宇帆是所有男人里面，唯一真正爱上
自己的人，他很早就发现自己与房子里的男人，都有着不寻常的关系。
但他说他不在意，他愿意陪在自己的身边，只要分走自己少数的时间就好，简文欣以为他
是最好操控的那一个，却没想到，他认真到这种地步。
“你骗我……”柯宇帆摇头。“我看到了，你们一起出去，你们是这么登对，就像是天造
地设，跟我不一样，我只是一只老鼠，永远配不上你。”
“不。你听我说！”简文欣拿他没办法。她站起身，干脆解开胸前的扣子。“我能给他的
，我也能给你，我说过，你们都是一样的，我会照顾你们，一辈子、永远，我们会一直在
一起。”
“可是我的心好痛……”柯宇帆忽然哭了起来。他又羞愧又痛苦，他怎么能在心爱的女人
面前落泪。
但真的好痛苦啊，这种悲伤的感觉，所有的形容词都没办法详实叙说，所有的画作都没办
法如实展现。
他痛苦的快要死掉了啊。
“我以为我要的不多。只要能够看着你。”他抬头，看着简文欣。“但我发现我错了。你
不可能永远都跟现在一样……你会爱上别人，比如那个钟耀明，终究会带走你，我还是会
失去你……”
“不会、不会的，我答应你，我……”
“我不要了。”柯宇帆摇头。他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我什么都不要了。我本来就是这
样的人，不会有人喜欢上我，我是个不折不扣的废物，我应该离开这里……”
他绕过简文欣，想往房外走。
简文欣几乎要疯了。
她照顾他、安抚他、跟他上床，甚至为他分尸许方白、每天耐心的弃尸一次又一次。她冒
著这么大的风险，就为了多留下一个容器，但为什么，他们一个又一个的，总是不肯听话
呢？
她猛地抓住柯宇帆的手。
“我发誓，你会永远跟我在一起！”
柯宇帆转过头来。眼里满是不信。
“我用我的生命发誓。”简文欣开口。“我们永远不会分开。”
“……你已经爱上他。”
“我没有。”简文欣否认。她站在柯宇帆身前，一字一句认真的说，“如果你真的想跟我
在一起。你就留下来。”
“什么意思？”
“留下来，才有机会永远跟我在一起。”
简文欣伸手，解开他的衬衫，按着他的右胸口。“你看。这里有一个你们谁能真正留下来
的机会。”
柯宇帆低头，他的右胸口出现一张男人的脸。
什么时候出现的呢？
为什么他毫无记忆……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你只是想骗我。但为什么？我对你毫无价值，你根本不需要我，
你只要有钟耀明就够了！”
“你听我说，每个人都是一个容器。”
简文欣一咬牙。“我需要你们的身体，去让一个对我来说很重要的人，重新活过来。我知
道你听不懂，你只要知道，你对我来说，真的很重要……”
“他……活过来之后，我会怎么样呢？”
“他不会占据你太多的时间，你才是这具身体的主人，我只是想跟他说说话，想见他一面
而已……”
“你也会把钟耀明留下来吗？”
“不。”简文欣摇头。“我只需要你一个人就够了。”
“……”
柯宇帆沉默了片刻。他抬头，颤抖著唇问。“那个对你很重要的人，你爱他吗？”
“我……”
“求求你不要对我说谎。”
“是的。我爱他，就如同我爱你。”简文欣凑上去，亲了一下柯宇帆的唇。“拜托你留下
来，不要走。他们最后都会走，只会剩下你跟我。我们会像以前一样，我会陪在你身边。
”
柯宇帆慢慢伸手，搂住怀里娇小的简文欣。
“我下去煮点吃的上来给你好吗？”简文欣仰起头，祈求的问。
“好。”柯宇帆点了点头。
他看着简文欣慢慢从他怀里离开，关上房门。
你最后还是对我说谎了。
你爱他，但不如同爱我一般。
柯宇帆眼里只剩下心碎。
他拿起床上的领带，悬挂在木门上的门锁，把自己的脑袋挂了上去，挣扎了片刻，很快地
失去了呼吸。
＊＊＊
钟耀明阴沉地坐在饭厅里，身边的人来来去去，清一色全是警员。他不发一语，独自坐在
这里，简文欣因为惊吓过度，昨天就当场晕厥送医，刚刚才醒过来，李恩棋过去接她了。
昨天晚上……
钟耀明脑内闪过几个画面，脸色又更加难看。
他起先是先听到简文欣拼命尖叫的声音，接着他从房间冲出来，一靠近柯宇帆的房门，就
看到柯宇帆坐在门边，头斜斜的歪垂在灰色领带下……
他用尽力气伸出手指确认柯宇帆的呼吸，片刻后，他才刚回头想要让简文欣报警，简文欣
就砰的晕过去……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柯宇帆为什么一声不吭的忽然就自杀了？
还选用这种方式，他跟张凯勋前后自杀，相隔不过半个月，是什么原因？
钟耀明感觉到自己的大脑一阵阵的胀痛。
他一向不信鬼神，不揣测子虚乌有的事情，但这里头一定出了什么问题，好端端的人，为
什么就忽然选择结束自己的生命？
“钟先生。”一名警员走过来。
他叼了根菸。“你还记得我吗？我是吴兴。上次张凯勋的案子，我来过这里，跟你有短暂
的谈话。”
钟耀明点头，摆手拒绝菸。“我知道。这个案子也是你负责吗？”
“嗯。”吴兴摊开笔记本。“不太对劲啊。”
“是、是吗？”钟耀明虚弱的笑笑。
“接连两起自杀，事前都没什么迹象，现场没有遗书，而且死意坚决，钟先生……我都怀
疑你们是不是有什么集体抑郁症，是不是该先送医评估一下，以阻止下一起自杀案！”
“这个玩笑不好笑……”
“我没让你笑。”吴兴正色。“我是在告诉你，我脑子里的警报器正在大叫。”
“什么意思？”
“肯定有不寻常的地方。你们没有说出来。”吴兴目光灼灼的看着钟耀明。“这世界上没
有巧合。死了两个人，更不是巧合。”
“难道你觉得我们其中有人是凶手？”钟耀明摇头。“我没有欺骗你。我已经把我看到的
所有事情都说了。”
“我只是想问，为什么一个刚开画展，前途可能一片光明的画家，会用这种方式结束生命
？”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而且……你也看到了吧？他右胸口的纹身。虽然跟张凯勋的不太一样，但似乎是同一个
图案啊！”吴兴挑了挑眉。“该不会……你身上也有一个吧？”
“你又在开玩笑了……”
吴兴耸耸肩。“好吧。如果你想起什么遗漏的地方要告诉我。打给我。”
“我知道。”
他们的谈话结束。吴兴跟在最后一个警员后面离开，他走之前，特地看了一眼钟耀明，眼
底有着探究与不解。
钟耀明看着他走，仿佛失去所有力气般坐在椅子上。
他伸出手，轻轻摸著左胸的胸口。
他不用脱掉衣服，他也知道那里有几道纹路。
像是一个人脸。
他几乎没有记忆，这东西从什么时候出现在自己身上，他很确定自己没有刺青的爱好，也
不认为自己会忽然罹患梦游症，还跑去刺一个这样的图案，而且以刺青来说，这几道线条
显得太过潦草又毫无美感。
而且为什么张凯勋跟柯宇帆身上也都有这样的图案？
张凯勋的他没有亲眼看到，柯宇帆死前，胸前的衬衫是敞开的，他看得清清楚楚，他身上
的那张人脸，比自己身上的，要明显上许多，几乎已经可以看出来是个男人的脸。
那个男人，是谁？
钟耀明抱着自己的脑袋，头疼欲裂。
继续想着这些事情，让他的头越来越痛。
“我们回来了……”忽然大门被打开。李恩棋有气无力地走进来。
“医生有说什么吗？”钟耀明连忙走过去，扶住脸色苍白的简文欣。
“受到太大惊吓，有点精神衰弱，医生开了一点镇定的药，吃个几天再回诊。这几天可能
会头痛、失眠，都是正常的。”李恩棋像背书一样念了一串，然后也倒在椅子上。
他丢了两袋药出来。“左边那包是文欣姐的。右边那包是我的。医生交代回来之后就要吃
一包。”
“你的？你怎么了？”钟耀明扶著简文欣坐下。
“不知道。”李恩棋按著自己的太阳穴。“最近很常头痛。影片剪得乱七八糟，直播开到
一半还啊啊啊地叫，粉丝都说我中邪了！”
“中邪？”
“他们乱讲的啦！我想是太常熬夜了吧！反正我今天去接文欣姐的时候，也顺便挂了个门
诊，医生说我年纪小，调整作息一阵子应该就没事了！”
“你不要仗着自己年纪小，中年之后你就知道。”钟耀明忍不住念了他两句。他知道李恩
棋几乎都天亮才睡。
“知道了知道了。”李恩棋给自己倒了杯水，胡乱的吞了一包药。“不过说起来还真是邪
门，好端端的柯宇帆自杀干什么？也不会选地方，死在这里……”
“李恩琪！”钟耀明喝止了他。“别说了。”
李恩棋看了看明显还摇摇欲坠的简文欣。翻了个白眼。“要不是我不信那些有的没的。我
早就吓得搬走了。”
“别这么说，我们都没发现宇帆的状况不对……”
简文欣忽然又红了眼眶。
“好了，不要想了。”
钟耀明撕开一包药。“吃完了，我陪你睡一会儿吧。”
“好……”简文欣红着眼睛，温顺的把药吃下去。
＊＊＊
简文欣慢慢爬上公寓狭窄的楼梯，她心里忐忑不安，但她曾经在这里找到活下去的希望，
现在她也只能向对方求助，她已经回不了头了……
她打开门，阿婆正在烧香，看是她来，也没有招呼，对着案上燻黑的神像低低喃念。简文
欣知道自己该在一旁等，但她心急、不安，她忍不住打断阿婆。
“阿婆，我只剩下两个了……”
阿婆恍若未闻。几分钟后，把香插到香炉里，才回头看她。眼里的瞳孔紧缩，语气责备。
“你怎么这么不小心！都逃了吗？”
“没有……是死了，三个都死了……”
阿婆的眼睛瞪得更大，“你做了什么好事情？会引来注意的！”
简文欣惊慌的摇头。“没办法。他们太不听话，太不乖了！”
“当初就让你好好挑选。”阿婆怒哼。“我说过，容器至少要五个，才能经得起耗损，你
丈夫的魂魄强度不高，剥出五份来种瘤，已经是极限，再剥？”阿婆冷笑，“魂飞魄散！
”
“不、不……”简文欣拼命摇头。“不可以，绝对不可以。难道真的没有别的办法吗？我
可以再去找、我这次一定好好选，要乖的、听话的、好控制的……”
“来不及了。做法的时限只有半年，种下人面瘤的仪式一旦开始，期限就只有半年，你没
有时间了！”
“求求你……”简文欣又惊慌又害怕，直接跪下。“能不能再多一个？再多一个就好了！
只剩下两个，我怕出什么意外，时间又快到了，我没有下次机会了……”
简文欣不断哀求。阿婆却毫无表情。阿婆站起来，甩开简文欣拉住她裤管的手，走向小桌
慢慢的冲茶，她充耳不闻简文欣不断哀求的声音，直到茶香弥漫。
“有一个方法。”
简文欣猛地抬头。
“想再多一个？很简单。把你自己作为容器。”阿婆垂下眼眸，掩饰自己眼里恶意的光芒
。“你是你丈夫与那五个男人的桥梁，也是瘤主，对你丈夫来说，你的魂魄不会抵抗他，
你们又足够熟悉，所以──你就是最好的容器。你如果愿意，他随时能够上你的身。”
“这样我还是见不到他，我跟他说好了，要一辈子在一起……”简文欣惊愕的咬住下唇。
“我跟他说好了、不能失约……”
“那是你的事情，我也没有其他办法了！”阿婆冷哼。“你还是快点回去顾著那剩下的两
个吧？你就只有这半年时间，再也不可能重来，你要是有个闪失，准备一辈子见不到你丈
夫了！”
“我、我！”简文欣说不出话来，她本来以为阿婆一定有办法，但没想到却是如此失望，
她剧烈前后晃着，显示出内心的挣扎，她一咬牙干脆爬起来，拎着包包就往回跑。
阿婆说的对，她要顾著李恩棋跟钟耀明，谁都不准走，即使要把他们在自己身边，她也不
会再损失任何一个！
阿婆看她走了，放下茶，面露鄙夷的神情。
连这么简单的事情都办不好，真是废物！
白白浪费自己的精力跟那么多草药……
不过也罢、至少还有最后两个，如果这两个养成熟了，至少这个女人还有一点用处，她这
里的容器快要不够了，那两个回来，刚好补充一点空缺。至于她丈夫的魂魄，到时候也一
起收起来用吧！
阿婆想想，满意的走到神坛前，她从神像后面掏出一个黑色的瓶子，她轻轻打开，一股黑
雾钻出来，钻向后方帘子后，过了片刻，一个小女孩从里面走出来。
小女孩的肤色惨白，看起来是已经很久没有晒过太阳了。但眉眼都是漂亮的，眼睛水汪汪
，嘴唇微微翘起，只是毫无血色，看着有些渗人，她直直走向阿婆，伏在阿婆面前。
阿婆拿起桌子旁的梳子，慢慢的帮她梳头发。
“阿妹，你有没有乖啊……”阿婆的声音温温浅浅，没有丝毫跟简文欣说话的冷戾。“你
再忍耐一阵子，新的衣服快要做好了，到时候再让阿妹穿啊……”
被唤作阿妹的小女孩抬起头来，大大的眼睛眨呀眨，嘶哑的童音回答。
“好啊，阿嬷，阿妹这次要穿成大姊姊的样子喔。”
“乖……”阿婆抱着她，继续慢慢帮她梳头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