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伟最近很烦恼。
他上周五刚过五十岁生日,腰围几乎是年轻时的两倍,健康报告满满的红字;
妻子的化疗帐单还没支付;唸大一的儿子差点被二一,国中的女儿正处叛逆期;
老母亲去年冬天跌倒后就腿脚不方便,
这些都让他烦心。
但让他最烦恼的那件事,大伟无法对家人诉说,只能默默藏于心底。
三个月前,大伟如这25年来的每一日,为了抢车位省停车费,7点整就到公司报到时
,发现银白色的铁卷门上贴了大大2个字,歇业。
A4大小的纸,白底黑字,明媚的阳光打在上面,旁边虫鸣鸟叫,一片春日大好时光,
却让大伟恍惚想起前天参加的丧礼挽联。
大伟脑袋晕眩,有那么一刻,他以为他会昏倒,但他还是好端端站在当地,
直到其他同事发现他,众人搜寻连络老板未果,一阵疯狂痛骂后,人群散去,
大伟则独自坐在车内,一片茫然。
他无颜面对妻儿老母,不敢回家。
此后的每一天,大伟假装一切太平,依旧每天7点准时到公司报到,
人却坐在车子里,拿着报纸,目光平平地望着前方发呆,一坐就是一整天。
可能由于心理因素,大伟觉得妻儿的脸孔也跟他自己一样,最近开始苍白起来,
他们还用一种似乎有所察觉,欲言又止的目光望着他。
这让大伟更加害怕和家人的目光相触,不只星期一到五晚归,
六日也借口加班躲到公司。
直到这一晚,他以为他已经回家够晚了,一开家门,所有家人却都坐在客厅等着他,
脸色苍白如纸。
大伟心下一沉,他以为自己隐藏起来的秘密被发现了,正想说些什么,
小女儿却先他一步开口了。
“爸爸,我们该走了,跟奶奶一起过去。”
大伟敢对天发誓,这是叛逆期女儿这几年对他说过最温柔的语调,
心下一片欣喜与温暖,也同时疑惑,过去哪里?
他转头望向妻子,却发现她白皙的脸颊上流出一道鲜血,他惊呼一声,
本能想拿出手帕止血,但根本来不及,大大小小的伤口与细碎玻璃,
就像播放植物生长的快转记录片般,从妻子的脸上凭空冒了出来。
妻子的脸上惨不忍赌,找不到一丝当年他们结婚时曾经的美丽,
却仍带着温柔的笑,握住大伟被吓呆而僵住的双手。
她的手,比大伟摸过冬天最冷的冰块还冰。
“老公,你该是时候想起来了。”
“爸爸...”
“儿子阿...”
大伟转头一望,看见女儿像木偶那样,脖子弯成直角的90度,
儿子胸口开了一个洞,两截森森的骨头从里面露了出来,
两人脸上身上都染了鲜血,唯一身上亁干净净的老母亲,
穿着她最喜欢的白旗袍,脸上扑了粉化了腮红。
大伟惨叫,有种力量像挤海绵般在拧他的脑袋,
记忆如潮水般涌出。
大伟在公司旁呆坐车内的某天大雨夜晚,恶意潜逃的老板悄声出现了。
老板换了发形跟习惯的衣着,人也胖了,但凭著20多年的相处,
大伟就是认得那个蹑手蹑脚走进公司的身影。
两人不意外地发生争执和扭打,双方年纪相差不多,
但几个月来吃不好也睡不好的大伟,对上吃好睡好的老板,完全不是对手,
剧烈扭打中,大伟被老板推倒,后脑勺着地,前后不过几分钟时间,
人就这么走了。
而得知噩耗的妻子,惊慌悲伤中带儿女搭出租车赶赴医院,
在那个大雨的夜晚,被另外一部车拦腰撞上,
车毁俱人亡。
老奶奶一觉起来,发现家毁人亡,承受不住打击,没几个月也走了。
“我们本来想让你自己发现的,但你一直不肯正视我们。”
妻子幽幽的说。
同时,大伟听见家门外响起低微的活动声与交谈声,说响起也不太对,
那些声音就像游戏的背景音乐一样,好像原本就在那儿,
只是你没有用心听,一旦留神听了,
就会觉得那声音越来越清晰。
大伟往窗外一看,看见一个简易灵堂,中间挂著母亲穿着同件白旗袍的照片,
几名熟识的亲戚坐在火炉旁,在低声啜泣中烧着纸钱。
大伟手一抖一抖的,他不明白,他做错了什么,会让家人遭到这种事情,
但当他环顾妻儿与老母,发现每个人的手都牵在一块,每张脸上都没有怨怼时,
大伟似乎又明白了些什么。
有家人的地方,才是家。
他看了火炉一眼,看到里面烧着的东西,心下突然欣慰了。
大伟牵着妻子的手,和家人们缓步朝前方莫名出现的光圈走去时,
他心想,真好,他们烧了栋房子给我。
到另个世界时,至少不用为房贷烦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