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夜深等到过午,海上的对战,才在自县城姗姗而来支援的官军鸣
砲示警下终止。
返航的大船满目疮夷,处处可见激烈械斗后造成的破坏。
岛民抓获海盗十七人,杀了十二个海盗,却也有三十一个岛民死在
海盗的手下,在交战中负伤的更多达四十余人。
听到官兵的鸣砲,莫和王春儿匆匆回到了众人守候的岸边,在返航
的船抵达的第一时间,立刻冲上前寻找小歆的身影。
在岸边揣著颗七上八下的心等候许久的人群,长久的等待已磨耗了
理智,慌得人几乎不能思考。一有尸体登岸,人群根本不管抬尸的人
喊了些什么,立即卯足全力一拥而上,急着想确认不是自己的家人,
若是幸而瞧清了亡者不是亲人,来不及松口气,又赶紧往下一具登岸
的尸体拔足奔去。
哭声与人群慌乱焦急的呐喊交融成一片,惶恐汹汹而来。
莫和王春儿刚挤进人群就被冲散,莫也顾不得寻找王春儿了,只是
在人群里不断地转来转去,提心吊胆的看了一具具尸体,一直到最后
一具尸体也让人领走了,莫才定了定神,想起了和她走散在人群里,
不知正在何处的王春儿。
莫抬头四顾,正在寻觅王春儿的身影,忽然听到王春儿的大喊:“
莫!在这里!”声音颇为嘶哑,似乎已叫唤了多次。
莫听得心里一凉,匆匆排开人群,冲近王春儿的身畔,只见王春儿
跪坐在礁石上,双手已染红,脸上也可见些血迹,腿上瘫著的是面无
血色的小歆。
小歆腹部正插著把已砍去大半,不见刀柄,只剩一段露出体外刀刃
的大刀,鲜血染透了已经残破的衣裳。
莫只觉得双膝一软,踉跄著跌坐至小歆的身畔。
一等到莫挨近,王春儿强忍的眼泪瞬间夺眶而出,“莫,我试过想
止血,但是我办不到……刀贯穿了他的腹部,插穿了他的肝……怎么
办?我不知道还能怎么办?”
莫没有回答王春儿的话,只是颤着手抱住小歆,轻拍著小歆的背脊,
勉强说了句:“小姑姑在这里陪你,不痛。”而后再也发不出半点声
音,甚至哭不出声。
“莫!”王春儿环抱着莫号啕大哭,“为什么是小歆?为什么?他
还这么小,根本还是个孩子!他什么坏事都没有做……老天爷为什么
要带他走?”
原本一直沉默的跪在王春儿身畔,浑身处处是刀伤的青年,用力抹
去满脸的眼泪,重重磕著头,哽咽道:“对不起!本来应该死的人是
我,如果不是他替我挡了致命的一刀……对不起……”
海岸边此起彼落的哭声与海声、风声,耳畔王春儿撕心裂肺的号啕,
与正频频磕著头的青年的低语,在莫的脑海里糊成一片,最终都寂静
无声。
莫失神的紧抱着小歆逐渐冷去的身体,只是反复轻拍他的背。
仿佛还见到年幼的小歆跟前跟后的追着她的裙摆跑的样子;仿佛还
见到父丧时,哭得几度昏厥,醒来时总在她身畔紧紧抓着她的手臂,
小歆又怕又担忧的哭着拚命叫她的脸;仿佛还见到让她和王春儿的几
句话,逗得窘红了脸,抱着头哀号,恨不得挖个地洞躲藏的少年……
莫已缝制到了最后,只等最后几针收尾就能完成,就能送给小歆的
新衣,终究还是没有机会看到小歆穿上它,到他的玩伴面前,到他心
仪的姑娘面前,开心的转上一转了。
***
这些年,莫参与了无数场丧礼,岛上的所有法事几乎都可以见到莫
的身影。
却没有一场丧礼,如同小歆的葬礼一般,让她觉得如此漫长。
王春儿带了几位村里年纪较长的妇女,烧了一大桶的水,帮着小歆
洗净一身血污,梳整头发,换上了莫新做的衣裳,穿上了新做的鞋子。
众人围着小歆忙碌著,若不是小歆安静无声,身畔的妇人们又强忍
著泪,眼前恍似回到那年,小歆刚出生,生命里第一次沐浴的时候。
莫端著净身用的物品,站在王春儿的背后,默默注视著众人围绕中
心的小歆,一如那年小歆刚出生时。当时才九岁的莫,也是这样站在
众人的背后,看着小歆洗净一身血污。
原来人的出生与死亡,竟是如此出奇的相似。
莫恍惚的想着。
莫搜索枯肠,试图从平日常常诵念的佛经里找出些安慰的字句,却
一个字也无法想起。
村里的几户人家各自出了点钱,由与莫父交好的刘伯去县城里请了
位法师到岛上,为小歆的葬礼诵经。
与小歆交情甚笃的许多渔人纷纷前来致意,全由王春儿负责接待。
虽然莫和陈家双亲阻止陈巧儿在小歆死后仍嫁进林家,为小歆守“
望门寡”,但是却拦不住她忙前忙后的穿梭著,更是几次哭得晕了过
去。
不同于哭得声嘶力竭的陈巧儿,除了仪式需要必须起身活动之外,
莫就一直坐在棺边守着,几乎不和人交谈,也不流泪,神情平静得令
王春儿担忧不已。
血已干涸的伤口,包覆隐藏在衣衫之下,平静的遗容除了苍白了些,
与生前并无太大差异。就这么看着小歆,仿佛那日海岸血淋淋的告别,
只是一场荒唐的梦。
莫不时恍神,常在法师连连呼唤她时,浑然无觉,还得王春儿悄悄
推她一把才匆忙起身。
一直到村人即将抬棺而出时,莫才大梦初醒似的站起身,向村人讨
了枝木制的拐杖。
民间流传若是子女较父母先一步离去,是大不孝,到了阴间,必将
受到阎罗王的惩罚,因此遂形成了白发人送黑发人,在棺木即将抬起
出行前,由长辈持拐杖敲打棺木,以示惩处的习俗,盼能借此让亡者
到阴间能免受刑罚折磨。
敲棺仪式虽是一种对死者的祝福,却也无比的折磨人。
村里的人知道莫心里难过,尽管这几日莫不曾落下一滴眼泪,但是
莫的憔悴失神,大家都看在眼底。村人原本私下商议,敲棺之事就交
给与莫父交情深厚的刘伯,未料这几日一直恍神得像是第一次参与丧
礼,不知道该如何做的莫,竟在棺木即将起行之时,突然记起了丧礼
的仪式。
莫持着拐杖站在棺前。
拐杖是村里的人临时找了根木头削成的,由于丧礼后即丢弃,所以
并不过于费心打磨,莫紧紧握在手心,木屑扎得手隐隐作痛。木杖本
已不轻,莫又多日未曾安眠,这几日更是几乎食不下咽,此刻举起木
杖,份外沉重。
莫觉得浑身发软,几乎撑不住双腿。
尽管莫见到小歆的尸身已数日,也伴尸数日,但是却仿佛一直到此
刻,小歆的死亡,才终于成了无可改变的事实。
莫盯着棺木看了片刻,才屏息挥杖。
叩。
木制的拐杖敲在棺材上,发出了沉沉的叩响。
王春儿在一旁听着,只觉得心里也让人沉沉的狠抽了一记,像是敲
在棺材上的拐杖是打在她的心口。王春儿不由得觑了眼莫,莫仍是木
著脸,鹅蛋脸几乎比桌上的白色蜡烛更为雪白,一整日滴水未饮的唇
已裂,凝在唇上的血,份外怵目惊心。
王春儿这么看着莫,突然心生此刻即将送走的并不是小歆,而是莫
的错觉。王春儿不由得往莫的身畔悄然走了几步,暗暗扶着莫。
莫将敲了棺的拐杖向着门外奋力一丢,耗尽了最后的力气,在众人
惊呼声里,跌进了一片黑暗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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