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和凌子犹一起在桥下仔细打量过河面后,冯初对柳川的亲近恐
惧,彻底治愈了。
随着时间流逝,冯初回忆起五岁那年,柳川河畔与白衣少年相遇的
情景,恐惧褪去后,取而代之的是挥之不去的怅然。
儿时不解人情,只记得白衣少年离去前,留给他的恐惧;年岁渐长,
对于人情有更多了解后,冯初想起白衣少年,却记起的是寂寞。
白衣少年原本应该是不想让他知道自己是妖怪的。
只是白衣少年没有料到,天生有阴阳眼的冯初,虽然才五岁,与异
类打交道的经验,却已经多到令冯初不得不时常怀疑眼前的人,究竟
是人或是鬼怪。
冯初与白衣少年相遇的那个午后,白衣少年将他从河里救起,当时
又下著雨,两人都是一身的湿,白衣少年尽管手凉了些,换做是他人,
恐怕也不会立刻怀疑白衣少年是妖怪,或者哪怕是即使有些怀疑,也
不会像稚子一般立刻脱口而出。
不留情面的,直接拆穿了白衣少年的伪装。
若是有机会再见,一定要好好向白衣少年道歉。
冯初不只一次这么想着。
虽然冯初期待着能再相会,但是白衣少年却再也不曾出现,仿佛那
日在柳川畔的偶遇,只是一个偶然的白日梦,甚至是一场幻觉。
如果不是梦,或许是白衣少年可能发生了意外,才使得他再也不曾
出现。
尽管这个可能,冯初一直不愿去想,但是白衣少年多年不曾再现,
却令冯初不由得忧虑。
“冯初、冯初!”
宿舍的门咚咚咚咚的响着,伴随着一声声叫唤,将吃了退烧药后,
耗尽体力昏睡的冯初,从深眠中唤醒。
冯初坐直身,揉了揉歪著身靠在衣柜上,昏沉睡了一个多小时后,
僵硬得发疼的颈项。
门上的敲打,又急又重,门外的人大声叫唤著。
“冯初!是我!快开门!”
是吕山人的声音。
冯初扶著书桌,虚弱的站起身,“明天不是端午吗?你怎么现在回
学校来了?”
“你在生病啊!把你自己丢在宿舍里,跑回家去过节,算什么朋友!
我妈让我多带了几颗粽子回学校,要我顺道给你几颗。”
退烧药有效的褪去了高温,却仿佛也一并带走了体力。冯初扶著墙,
慢慢往门前走,“你的钥匙呢?搞丢在路上了吗?”
“出门时走得匆忙,留在家里了。”
冯初的手已握住房门的喇叭锁,虽然病得脑袋昏沉沉,总觉得有些
不对劲,却也说不上是哪里不对劲。
隔着门,隐约听得滴答的水声。
下起雨了吗?
冯初回过头,正对着门的窗子,窗外,天色昏暗,乌云沉沉压覆著,
几乎分不出眼下是近午还是黄昏。
冯初揉了揉额际,想借此让自己清醒点,“留在家里?你家的大门
不是得用钥匙才锁得起来吗?而且还跟你的机车钥匙在一起……你怎
么回学校的?”
“我也不知道,倒楣透顶了,整串钥匙就掉了那么一支。我要是知
道何时掉的,就捡回来了。别再囉嗦,你快点开门,我提着大包小包,
很重!”
冯初原本还想再细想,但是吕山人催得急,暗笑自己是病昏头了,
怎么没来由疑神疑鬼了起来,正想扭开喇叭锁,却听见桌上的手机铃
声大作。
冯初的注意力瞬间转移,“你等著,我先接个电话。”
门外的吕山人简直让冯初气疯了,“你就先替我开个门再接电话,
不行吗?”一面说一面重重的捶打着门,“快开门啦!”
“是凌子犹打来的。我不跟你说,我先赶紧接电话。”
冯初扶著墙面,在手机铃声夺命催魂的召唤下,努力尽快走回桌前,
匆匆拿起手机,按下接听键。
“你现在在宿舍?”
“我突然发烧了,所以没回台中。”冯初打开桌子的抽屉,翻找著
收在抽屉里的名片簿,“你等等,我找粽子店的电话给你……”
“不用。我现在在台北车站,三十分钟后到你的宿舍。”凌子犹简
短交代了自己所在之处,而后立刻说:“门是结界。除了我,不管是
谁想进你的房间,都不准开门让他进房,你听清楚了吗?”
尽管冯初和凌子犹认识多年,常常任凭凌子犹使唤,但是如此霸道
无理的要求,还是令冯初微微一愣,“可是我室友正在门外……”
“让他等。”凌子犹说完,也不给冯初反应的时间,就结束了电话。
什么!
冯初几乎无法相信自己听见什么,不等他消化震惊,门外的吕山人
又再次喊话。
“冯初,你跟凌子犹讲完电话了吗?快帮我开门!”
冯初在心底挣扎了一番,半晌,用力握紧手机,深吸了口气,闭上
眼,将羞耻心暂时丢到九霄云外,豁出去的说:“凌子犹说,叫你在
门外等!”
“你说什么?”没料到冯初如此说,吕山人先是一呆,旋即气急败
坏的说:“你在说笑吗?什么叫做凌子犹叫我在门外等!这是我的房
间,我能不能进房间,还要凌子犹同意!这是什么道理?”
“对不起,可是我真的没办法帮你开门,凌子犹马上就要到了,你
再等等,如果我现在替你开门,我待会儿就死定了!”
吕山人大概让冯初的一番话气得彻底断光了理智线,一面重重捶打
著门板,一面咆哮:“你再不替我开门,你现在就死定了!快开门!”
既然都已经决定抛弃羞耻心了,冯初索性坚持到底,“你如果非要
现在进房,就破门而入吧!”
门外的吕山人不知是否让冯初的回答气昏了,一瞬间陷入沉默,半
晌都没有再发出半点声响。
冯初等了半晌,迟迟没听见吕山人回话,担忧的问道:“吕山人?
你还在门外吗?”
门外依旧是一片沉静。
冯初记着凌子犹的交代,原本还强自在桌前坐着,但是看着手机显
示的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吕山人还是一直没再发出任何声音。
不会是吕山人突然怎么了吧?
这个念头一浮上心,就止不住心里的忧虑。
冯初又强自在椅上坐了片刻,觉得自己恍似坐在烧烫的火针上,一
分一秒都难熬得很,终于还是忍不住起了身,扶著墙,慢慢走到了门
前。
冯初抬手在门上敲了敲,“吕山人,你还在门外吗?”
门外又无声了片刻,吕山人终于答了话,“当然在啊!我提着大袋
小袋的行李,能去哪里?”吕山人的声音充满了浓浓的无奈。
冯初暗松了口气,同时歉疚不已,“对不起,我不知道凌子犹为什
么这么要求,但是我相信他是有理由的。等他到了后,我请你喝饮料
当做赔罪吧?”
“这是你说的,我可没有勉强你喔!”吕山人的声音瞬间精神了许
多,“凌子犹还要多久才会到?”
冯初看了眼手机萤幕,“都二十几分钟过去了,应该快到了。”
吕山人没有接话,沉默了半晌,突然语气颇为开心的说:“我看到
楼梯口有个一身白的人上来了……走过来了,是凌子犹吧?”
终于不用再把室友继续锁在门外,冯初感觉心里压着的石头瞬间落
了地,“对!”
“你好,我是冯初的室友,大家都叫我吕山人,你也可以这么叫我。
”
听着门外吕山人的自我介绍,冯初握住喇叭锁,缓缓一转,一拉房
门,一股意料之外的巨大冲力,突然自房门外撞进,将宿舍的门撞得
重重甩到了墙上,冯初也让这股巨大的冲力,撞得摔跌进房中央的走
道。
本就病得浑身发软,又重重的摔在地,冯初几乎要瘫在地上起不了
身,却仍是咬著牙勉强架起手肘,半撑起身,抬头向门口望去,入眼
的赫然是一只正卡在门框上,奋力想挤进房中的大蟾蜍!
蟾蜍的体型太过庞大,虽然牠卯足全力的往房中挤,不锈钢门框都
让牠挤得发出声响,但是牠还是穿不过房门。
房间唯一的出入口被蟾蜍堵住了,冯初的房间在四楼,跳楼是不可
行的,只会死得更快。
冯初趁著蟾蜍还在奋力想挤进房的时候,一面思忖著房里有何处可
以躲避,一面手脚并用的拚命往房间尽头爬。
蟾蜍一连试了几次,都挤不进房,眼见冯初已经爬起身逃命了,咯
的一声喷出了满布著黏液的舌头,直击已爬到了衣柜前,拉开衣柜门,
正打算藏进衣柜里的冯初。
冯初只觉得背上重重一抽,隔着单薄的夏衫,湿黏冰冷的触感,激
出了他一身的疙瘩,骇人的寒气瞬间麻痺痛觉,穿刺入骨,从背脊漫
开,直窜向脑门。冯初连哆嗦都来不及,已身不由己的往门口飞冲而
去,向着蟾蜍大张的嘴,直坠而入!
浓重的腥臭扑面而来,眼看蟾蜍的大嘴已近在咫尺,冯初惊恐的蜷
起身,等待着摔进蟾蜍嘴中的命运,未料下一秒,却突然往反方向摔
跌而出。
蟾蜍突然一甩长舌,将冯初丢了出去,令冯初重重扑倒在房间走道
的地板上,冯初只觉得浑身痛得像是骨头都碎了,背后陡地响起一声
响亮的哀鸣,虽然哀鸣声震得耳膜振得像是要碎了,也震得头隐隐抽
痛,心脏更是颤得几要蹦出嘴里,冯初却一秒也不敢迟疑的咬牙拚命
往前爬,一直到爬回角落的衣柜前,冯初才敢回过头。
大敞的房门外,方才挤满门框,气势汹汹的蟾蜍,眼下成了钉在砧
板上的肉。两颗尖利的兽牙自蟾蜍头上贯穿而下,从蟾蜍肥胀的肚腹
下,两颗同样同样尖锐的兽牙,穿透蟾蜍的肚腹,巨大的兽牙,像是
兽夹一样,将蟾蜍牢牢锁住。
蟾蜍一面发出惨烈的哀叫,一面拚命鼓胀著肚腹奋力挣扎,却脱不
出箝制,就这么在冯初目瞪口呆的瞪视下,一点一点的没入正对着房
间大张的巨口中,直至彻底隐没在突然出现的白蛇嘴里。
白蛇吞下了蟾蜍后,没了遮蔽视线的蟾蜍,隔着段距离,直盯着不
敢轻举妄动的冯初。
虽然刚吞了只大蟾蜍,但是白蛇如此巨大,一只蟾蜍大概是满足不
了牠的胃口。
冯初恐惧的蜷缩在衣柜前,和白蛇隔着段距离对峙了半晌,白蛇却
一直没有任何动作,只是圆瞠著巨大的金色兽瞳,定定的瞧着冯初。
冯初让牠瞧了半晌,不知怎的,竟觉得眼前这条巨大的蛇,有种说
不出的熟悉感。
虽然觉得非常荒谬,冯初还是试探的唤道:“大……大哥哥?”
白蛇微微昂起头,吐出了细长的红色蛇信,蛇信在半空中颤动了几
下,直伸至冯初的面前,在几乎扫中冯初的脸时,倏地收回。
白蛇猛然转过头,看似硕大沉重的身躯,却行动相当矫捷,迅速向
著走廊另一端游走,一眨眼就消失在房门口。
冯初从白蛇的反应,肯定了心中的猜想,“等、等!”
冯初奋力撑起身,踉跄著冲出房门,却撞上了正好走至门前的凌子
犹。
凌子犹没有心理准备的让冯初正面撞上,往后踉跄著退了一步,才
撑著几乎全身的重量都倒到了他身上的冯初稳住身。
冯初抓住凌子犹的手臂,指着白蛇离去的方向,急着想说,却激动
得拼不出清楚表达意思的话,“是他!原来他是白蛇!”
虽然冯初是没头没脑的话,凌子犹却猛然转头,顺着冯初的指向看
去,“往那边走了?”
冯初拚命猛点头,“对!”
凌子犹扬声大喝:“九风!”
少女哼气的声音,在耳畔乍然响起,下一秒,宿舍的窗子发出一阵
气流震动所致的低鸣。
知道九风一定能追上白衣少年,长久的挂念终于有了着落,虽然满
腹的疑惑,但是已耗到底限的体力,再也撑不住。
冯初只觉得眼前一黑,这次是真的彻底昏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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