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录]《诸神崩殂之夜》零之章(终),三途川之呗

楼主: faliea2 (阿福罗头阿芙萝黛蒂)   2017-06-30 20:05: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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零之章(终),三途川之呗
一五九一年,大和日向国(日本宫崎)
豊玉彦大人命我以御魂术唤出倭建命之灵,并向祂发动攻势。
爸爸过世后不久,妈妈与我随即收拾家当,一起搬迁到健悟所造的矮房之中,从此没再见
上先生,自然不曾化出内呈武尊魂魄的八角柱形提灯,也不曾召唤倭建命现身伏灵或破敌

身披兽皮缝制的甲冑,背负以鹰羽和兽骨研制的镝弓,轮廓粗犷刚健,目光炯然,精神矍
铄,这样一位勇猛威武的开国勇士,正是父亲的前身─日本武尊倭建命。
灯亮之时,英灵至其中飞身窜出,立身在豊玉彦大人前方。我不知该如何呼唤他,叫爸爸
也不是,直呼武尊名讳亦觉得不妥。
“去……去吧,去攻击豊玉彦大人。”
我一令下,倭建命没有颔首、没有应答,也不曾回身望我一眼,祂抽出系于腰际上碧绿晶
亮的宝剑,灌注充盈的内息和气力,直往海潮的方向砍劈。
一声哗啦,海水被削成两半,散成飞溅破碎的浪花,但丝毫无法伤及豊玉彦大人。
只消脚步轻挪,豊玉彦大人便可由我们眼前轻松横渡到远方的海面上,只以剑术和拳脚的
话是无法取胜的。
“可以了,把祂收回去吧。”豊玉彦大人道。
“是。”我提起灯笼,对着倭建命的背影喊声:“魂归来兮,日本武尊元灵大绫孝广,急
急如律令!”
灯又亮起,武尊之灵变成一团白炽温热的光球,渐渐地回归灯柱里面。不过一眨眼的时间
,灯灭了,我只要一个放手、一个抖袖,灯笼便会消逝于无形。
“这便是八十枉津日神教你的本事吗?除此之外,可有其他?”
“没有。”我心虚地摇头,“除此之外,就是让灵识脱体。”
“比起辛苦地提升自身的本事,遣用他人之魂反倒容易许多。现下的你,随便唤出任何一
位神灵就能压倒健悟,祂可真是聪明得紧。”豊玉彦大人环手于胸,焦躁不安地说道。
健悟问:“真夜,除了我师尊的灵魂外,你还能驭使那些神灵?”
我想了想,悉数回答:“较弱的树精和地灵已被我悄悄放走,现在还留在身边的,就属毘
沙门天王、鹿岛神、诹访大明神的分灵体,父亲和道俉女神的则是元灵。此外,我虽然没
有濑织津姬的灵魄,却也可以利用沙土向她借力。”
“道俉女神吗?”豊玉彦大人的眉心紧缩成一线。“怪不得,近期想要呼唤她前来教授健
悟破土之术时,总感应不到她的存在。”
“真的很对不起。”我分向豊玉彦大人、健悟深深鞠躬致歉。“道俉神是先生强行收伏后
让渡给我的,我曾多次试图将她解放,无奈总是无法办到。”
“看来,是八十枉津日神特意施加的法咒,要你无法违抗祂。”豊玉彦大人的眉又皱得更
紧,额上的青筋也浮成一幅难看的水波纹。“也罢,你唤出祂试试,看这样的情境之下,
祂是否还能授予健悟地象法术。”
“是。”我唸诵咒语,唤出道俉女神所栖息的藏青色圆形提灯。“对了,豊玉彦大人,我
有几件事想请教于祢。”
“说吧。”
“虽然无法解放道俉女神,但既然我已下定决心与先生断绝往来,这些灵魂……是不是尽
数放掉的好?祢刚才也见过我父亲的模样了,没有感情、没有自我,只是一颗听从命令移
动的棋子。于此,不如全数放走,这么做的话,父亲和武将们也能重返高天原,寻回身为
武神的荣耀和尊严。”
唯见豊玉彦大人往返踱步,思考了好一会儿才回答我的问句。
“初时见你使唤倭建命,以及倭建命那副六神无主的表情时,我也确实认为这么做最好。
可是,以当前健悟之能,是不足与八十枉津日神抗衡的,那个时候,我希望能借助你的力
量。”
“要真夜对抗长年以来栽培自己的先生吗?太无理,也太危险了!”我还没表示反对,倒
是健悟先发了声。
确实,我虽然可以毅然拒绝与先生再次接触往来,但施加杀手或任何有害于他的事,我还
迟迟无法下定决心。
“别忘了,倭建命是因为八十濑的咒约才早夭离世的。光是这点,就足够让你杀死他千千
万万次。”豊玉彦大人说。
“是……是啊,可是,我无法命令那样的父亲,那个与我父亲面目相同,却怎么也不似父
亲的武神之魂出面为我作战,万一祂受到难以平复的重创的话……我,我倒宁愿是自己受
伤。”
伸手入袖,我掏摸出那只八角柱状的提灯,料想先生应未在其上增设无法解放的缚灵之术
,正打算唸出解放之咒时,豊玉彦大人出声制止了我。
“且慢!如不想引用驾驭死灵的咒法,便用‘合灵’之术就好。八十枉津日神可曾教授你
合灵的法术?”
我摇摇头。“先生说过,这类的法术并不适合我。”
“果然,祂为你铺排的是一条最为迅捷妥适的道路。”豊玉彦大人招手要健悟向前一些。
“现在,我请健悟为你示范一次请神至天庭以降,前来与人类归一合灵的办法。合灵的本
事,我与健悟都会设法教你,相对的,你也要唤来道俉女神,让她教授健悟地象的法术。

大直日神的神威我老早亲自领教过,今日再见,又重演了一次胸闷心悸、痛苦难当的剧码
。健悟见我难过,便早早将神明请了回去。豊玉彦大人眼看事情难办,也不急于早日收获
,祂要我先设法将倭建命的随身武器─神剑草薙练到随唤随到,事成之后,再来修习合灵
的本事。
先前,我曾冒着会遭到拒绝、痛骂、憎恶的风险,向豊玉彦大人问及泰山府君祭的相关事
宜,没料到祂非但没有责怪,还顺带告诉我神明元灵转生的秘密。
“东岳大帝是赤县神州境内冥府中位阶最高的神祇。据说祂不但能赐福于人,还能为人延
寿。平安时代的京城内,伺候天皇家的阴阳术师里就曾有人施用这种法术,试图挽回濒死
之人的寿命。”
“那么,该位术师是否成功了?”
“这就不得而知了。若真成功,正史不可能毫无记载,只余下供人在茶余饭后闲聊的话题
。真夜,你该不会……想过以泰山府君祭复活大绫孝广吧?”
真是一点也瞒不住,我颔首应道:“是的。”
“这是以命换命,艰险难测的高级咒术,你姑且听之,切莫让你妈妈知道。况且,要使倭
建命之魂重登高天原,根本没有必要出动泰山府君。”
作为奉献给泰山府君的活祭品,必须是身体康健、心神正常、余寿绵长的人类,若以一名
恰似风中残烛的老人献祭,只会大幅增加失败的危险。
除此之外,舍命与救命二者的生辰、命格、调性等都要相符,条件欠缺的话,极可能发生
两相俱亡的结果。如今的爸爸不能以辞世的人类看待,而是一位受困遭劫的神灵。拯救神
灵,必须用他位神灵的精元去交换,至于方法和流程,没有人知其详情,怕只有泰山府君
自个明白。
其次,倭建命的元灵也并非受损或散佚,不似多年前遭我误杀的座敷童子。大抵来说,神
明即使转生或化出分灵,也会将最为纯正的部分保留在天上。若我有疑,待修练成合灵之
术,得以召唤出拥有完整思想、五感的倭建命之后便见分晓。
这天以后,只消天候尚可,每逢傍晚我都会和健悟来到海边,我时而召唤道俉女神授与他
地象法术,时而叫出武神陪他过招习剑。同时,我也自行揣摩与倭建命合灵之法,试着叫
唤被搁置在家中的草薙之剑自行飞到我手上。
日暮时分。
大片红霞将天空渲染成妍丽的绯色,另一端,则有暗紫的夜幕与之竞相争艳。
不寻常啊,已经十二月天了。以往出现这般色彩都是在夏末秋初,风暴将临的时刻。
健悟早上随同雾崎婆婆的孙子们外出捕捞,现已未时,还不见渔船回航。
细雨方下,妈妈担忧菜圃里新发的绿芽,披了件外衣就出门了。
我按捺不住性子,穿上爸爸留下的蓑衣和雨帽,打算到海边等待健悟。
村民以弯曲成凹字型的岩岸做港,大小渔船与木筏都在此停泊。除我之外,有些人家的妻
女也在岸边守望,眼巴巴地等待出航的渔船归来。
我没看到健悟和渔船,倒是见到一抹熟悉的身影,伫立在凹型海岸的右端尖角处。
湛蓝的宽襟、藻绿的衣䙓、水色的长发和雪白的冰肤,是道俉女神。
健悟为避免迷途向我借调的道俉女神竟先于众人到岸,祂是想充当为船只照明引路的灯塔
吧。
“道俉神大人,健悟他们就快要回来了吧?”我问道,女神没有答话,只伸出祂冰凉无血
色的纤指,往神社的方向一点。
“滨海神社……有什么东西吗?”
女神无语,但以兼具粗糙与平滑质地的手掌执起我的右手,将我拖拉到鸟居之前。力气之
大,尽管我用上全身的七八成力量还是无法甩开。
再进去一些,就会和先生打上照面了吧?我还是快些离去的好。
念头才刚闪过脑中,脚步还来不及跟上,就见到面容严峻冷漠,犹然穿着一成不变的沼色
大衣的先生,在前方的参道上等我。
逃不了,道俉女神还紧箍著右手,我难以挣脱。
“辛苦祢了,道俉神。”先生说罢,将女神收回其手上所提的圆形灯笼之中,我腕上的压
力也同时解开。
我竟尔忘却了,这道俉神本是由先生所伏,后来才让渡给我呼唤使用的。我将祂借给健悟
、又依祂的牵引前来神社,根本是向先生透漏我俩的行踪。健悟修习法术时,一旁还有豊
玉彦大人陪同,今时我与他二人分离,正好落入孤立无援之境。
“真夜,许久不见了呢。我有个好东西想送你,到府上寻你时,却看到前厅与后院都被烧
成一片焦黑的废墟,也遍寻不到你与你妈妈的遗体。”
“废……废墟?!”
我和妈妈离家时,并没有放火让房子付之一炬。虽然我们下定决心在事情了却前不再归去
,但并不是毕生都不会返家。更何况,那是外公外婆所留下的珍贵资产。
“事后我调查,那是与加藤家交好的千贺一家人所放的火。为示惩戒,我降下几道天雷,
也将他们的屋舍劈成碎片。”
“竟有这种事!九年前的祸事,人们竟然还记在心里……”我踌躇著,不知回去后是否要
说予妈妈知道才好。
“这就是人类啊,真夜。以净化之名,行破坏之实的充满贪欲和愚念的人类。这样的人类
,是不值得你我费心守护的,你实在用不着牺牲自我,去成就豊玉彦和大直日神的愿望。

我脑袋一片混乱,爸爸已经不在了,重新架设墙垣和房舍,对我而言实在太过艰难。
“真夜啊,我真想快些见到你,给予礼物之外,也洞悉这些神人的污点给你知道。我虽无
法在海面上施力,引发狂浪海啸吞噬人类,但纯粹为天空换点颜色,倒还是可行的。为了
支开你与直村、让你只身走出张设著豊玉彦结界的茅屋,我可是足足等了一个月之久才觅
得今日这个良机。”
说著,先生将一只船型的灯笼扔入我怀中,与交付道俉神的时候同样。灯面上的肖像是一
个天真无邪的稚龄男童,对着罪孽深重的我展开纯真可爱的笑颜。
“这是个……孩子!”
“少彦名命,当年为大国主神驱除病痛的神童。这位分灵体正是上杉谦信的军医,因年纪
甚小被世人忽略,也没写入战史之中。我俩前往越后时,尚不知还有这位的存在。”
“先生,这位不行!”我嚷叫着:“他还太小了!让他回到阳世去吧。”
“笑话!上杉辞世后,家里发生内战,这位随侍的孩童早已遭人杀死。若不是我带出来,
他到现在还是个浮游灵,到处徘徊游走寻找主子的踪迹。我收伏他,不正好让他与心心念
念的主子同一归属,共享天伦吗?此外,拥有了医药之神,今后你就可以自我疗愈,不须
再假手豊玉彦等人的力量,这真是一举数得啊!”
先生的笑声,比以往更加刺耳难耐。如果诛灭八十枉津日神是脱离苦海的唯一办法,恐怕
也只能狠心为之。
“怎么了,真夜?这般小的孩子,会令你想起失手误杀的座敷小童吗?不过,这可是非常
有价值的灵,与寄生在橱柜里的小妖截然不同。”
若他不提,我还不会忆起骤然殒落的田中千寻。明知内有疮疤,却硬是将伤口剖开检视,
我痛恨这样的先生。
“我已经是可以独当一面的祸津神分灵了,所以,请先生不用再为我伤神了。”我放下船
型提灯,正欲唸诵解放之咒时,那灯不住摇晃闪烁,内里的灵魂亦然急躁不安,但就是怎
么样也无法自其中脱出。果然,先生已布下不可任意放行的禁咒。
“真夜,难道你认为自己已经够强,再也不需要我的叮嘱指导了吗?”
我侧身撇头,刻意避开并射自先生眼底的寒光。
“是的。”我说。
“那么,你就设法抵挡我的风雷与土崩之术,并使我受伤吧。要能办到,我就放走道俉神
和少彦名命,也会让你心系的那位平安归来。”
先生摘下蒙面的咒布,化成一柄黄铜色的法杖。杖击地面的瞬间,风云色变,天地晦暗,
点滴细雨也逐渐转成密布的豪雨。
万雷与地震,最是为人惊畏惶恐的两大灾厄。
澄红天色转瞬变成漫布著死亡况味的暗紫,白色闪光与黄色雷电不时自幽暗的深紫色中落
下,好几次落在滨海的村庄和渔港上,好几次落在脚边。
坚硬黝黑的怪岩也不断打山腰处滚落,发出轰隆轰隆的巨响。应只会出现在岸边的鬼之涤
衣板,亦从脚下的白色砂地钻身出来,如春雨后初生的新笋。
“真神显世,诹访大明神分灵岛津家久,急急如律令!”
我将椭圆形灯笼抛入空中,叫唤力大无穷、传说能以一人肩力扛起千人才能搬动的巨石的
军神与农耕之神。若要抵挡或劈击巨岩,务须仰赖其粗犷的体魄和浑身怪力。
待魁梧非常的诹访大神自灯中探出后,紧接着左臂挥出,化现出另一只长柱状的提灯。
“真神显世,鹿岛神分灵上权信纲,急急如律令!”
鹿岛神不仅为东北国境的土地神,同时也是位雷神、剑神、军武之神。以祂的御雷之力,
应可轻松穿梭于先生的万雷阵中,亦可深入飓风眼内,破除其咒法之源。
“拜托两位了,消弭风灾和地变吧。”
不负所托,诹访大神举重若轻,一双厚掌宛如千锤百炼的神兵战斧,速将以排山之势往眼
前袭来的巨岩尽数投入海里,并把由脚下窜升而出的怪石全数斩断。
虽不如诹访大神精壮,一身金属盔甲,手持双剑之鹿岛神,不但一次也未让惊雷自头顶落
下,反而能以剑身引雷,将雷电反向劈入风眼之中。
“真是不错哪,真夜,可是你为何不叫出本地的山魅和风鬼呢?”
先生此番问句的用意,一在比之于两位武将之灵,操控地方上的精怪较不费神,且精怪生
长于斯,对于地理特性和气候天象知之甚详,说不定更能派上用场。二来,是试探我唤灵
遣灵的本事,是否可因时制宜,妥善动用手上的战力。此外……便要看我是否在其疏于监
管时偷偷将灵魂解放。
“已经能同时使唤两名大神,实属不错。可是,你太忽略自个身边潜伏的危险了。”先生
弹指,让数株石笋倏而至我身旁的白砂地上腾升长出,形成一堵坚硬难破的无顶石牢,将
我牢牢地困在里头。
诹访与鹿岛二神穷于应付滚石与落雷,即无暇支应我这方。况且,我并没有对祂俩下达保
护我的指令。身死后犹如丧尸般没有自我意志的空灵,是不会主动关注主人的安危的。
碍于灵力相当有限,遣动两位大神已然臻于极限,若要唤出毘沙门天王或倭建命,势必要
收回其中一位。或者,我也可以选择将神识脱体,以灵魂的姿态作战,如此一来,我的感
官和神能都会比人身时高出数倍,说不定就能同时出动四名武将神。
可是,不行!万一先生又使手段,将我的灵魂禁囿于肉身之外可就糟了。爸爸正是因此早
逝的,或许下一次,便要殃及健悟或妈妈。
“草薙呀,到我的手上来吧!”慌忙间,我急中生智,想以合灵之技解决灵力不足的缺憾

东方天际,一枚碧绿晶亮的物体,正自远处高速飞来。
合灵是将自身的杂念妄动排除,让一部分灵魄陷入深眠之境,以让渡给天地神灵使用的方
式。比起灵力,更重要的是入禅的本事,和虔敬无瑕的想望。
“真神显世,日本武尊元灵大绫孝广,速来跟前,归一启灵,急急如律令!”
先生从未授予我合灵之法,上述咒语,完全是比造健悟召唤大直日神时所吟诵的词。这些
日子以来,我每夜反复修习,虽距离浑然透悟的境地甚遥,但总还算得上是大有进境。
剑甫入手,几个横劈斜削,将地上石笋斩成碎片数百后,我思忖著能伤及先生的法子。倭
建命的元灵忽近忽远,似在似杳,我实在捉摸不到。但是,以我本身的腕力和体能,连单
手高举重逾十斤的草薙剑都显得吃力,更不用说是提它作战。
冥冥中,肯定有武尊之神前来协助─我是如此深信的。
“合灵之术?当真了不得啊,我不记得教过你这本事,敢情是无师自通的吗?”先生边说
,边将法杖尖端往我这方点画,霎时间,又有数株石笋自地下腾出。
大力一挥,我纵身跃起,将袭击下盘的尖石全数斩灭。几个空中翻悬后,再以剑尖支地,
如杠杆般画了个半弧形,使劲让身子往前飞蹬,落到了先生面前。
召唤万雷、落岩、石柱的,尽来自其手中的法杖,既然如此,我便将该杖砍削成难以施力
的残枝,任凭先生神能再高,失却神器后,应只剩下简单的法咒可使。
爸爸、武尊,请助我一臂之力吧!
挺身而上,右肩推出,草薙的釉绿色剑尖,恰与先生的黄铜色的杖身撞在一起,发出一道
铿锵清脆的声响。
“不过是咒布化成的,断裂吧!”我在心里祈祷著。
剑与杖相抵,两方均然无恙,不见分毫损伤。乍见先生抬起右腿,我猝不及防,被一招猛
烈强力的膝击撞倒。
“呜!”遽然创痛,草薙脱手而出,思绪也不再明朗清晰,稍一不慎,武尊灵识脱出,合
灵之术瓦解了。
“这是直村教你的?还真是不错哪。可惜,对付我还是太显躁进贫弱。”先生将法杖收起
,变回缠绕于眼下的咒布。法杖一消失,天地旋即回复清明之态,方才的狂雷走石,仅如
一场惊魂恶梦,只不过梦醒之后,还有满地的疮痍坑疤需待收拾。
先生并未伸手将我扶起,唯然定睛望着紧抱腹部蜷在地上,因过度耗元而疲弱不振的蝼蚁
般的生物。
诹访大神、鹿岛神也因操控者的灵能耗尽,陆续缩回寄宿的纸牢之中。
此战,八十枉津日神还未脱离八十濑道次之躯,纯粹以人类的身体应对出战。要是先生的
神识脱体,可能要比平时强大数十倍,届时,健悟绝不可能抵御得住。
“好了,这次该怎么处决你呢?”先生蹲下身子,饶富兴味地打探我。
“不要!您曾答应过我父亲,不会再伤害健悟、妈妈和我。”我哀求着。
“不错,我是答应过。可是,订定契约并不是伤害,试探和比划也不是伤害,纵有伤害,
也是自招危难,怪不得他人的。这是我们师徒间的比试和试验,不是吗?”
“是的,但是……健悟他们的渔船正是因为先生的缘故才迷航的,您这么做,就是在伤害
健悟。”我呐喊道,并设法撑起绞痛的身子,搜寻草薙剑掉落的方向。
“这么说不对。伤害健悟的是道俉神,我只是引来风雷和雨水罢了。”先生耸肩。
“先生,您这样太强词夺理了。”
“会吗?迷航是种伤害吗?让风雷落在船板之上即是伤害?人类这种生物啊……实在非常
擅于拣选对自身有利的条件,任意扩张或限缩词汇的意义呢。”虽见不著先生的嘴,但他
肯定正露出一抹轻慢讥嘲的浅笑。“直村大抵是回不来了,那么,这次便用弟橘姬来换取
你的自由吧。”
“不要!”正当先生就要触摸到我时,我不知哪里来的蛮力,扭起了疲累不堪的身子,夺
过横躺在一旁的草薙,出声唤来打从战斗开始便一直立在一旁冷眼观望的道俉女神,命祂
抱起我拔足狂奔远去。
海岸边,村落旁。
我要道俉女神在此放我下来,并回到海上引领健悟等人归航。
先生没有追上来,他已经捕捉到我的气息,加之健悟已经不在身边了,今后他有更多机会
可以捉住我。
妈妈还在家中等我回去,可是……我已经没有颜面、没有勇气再回去面对她了。
只消一个迟疑,我就会让先生逮到,迫使妈妈也订下减损福寿的契约。而再下一次,就又
轮到了健悟。
为什么仅为我一人的存在、为什么光为壮大我自身的力量,就要使身边心爱的人们一一骤
逝,又让数十上百的生灵受害遭缚呢?
这样的我,独自苟活于世又有什么意义?
残月的寒光空寂清冷,映照在翻涌起伏的海面上。
涨潮了。鬼之涤衣板不久后将尽数为潮水淹没,通往凹型港的小路也会不复看见。
我把草薙抱在怀中,只身往港口处走去。稍早在岩岸旁等待家人归来的村民们,皆被方才
的落雷暴雨驱赶走,若他们还在的话,是否会有人出面阻止我做出此等舍命愚蠢的行径?
应当不会有吧,我是人见人憎、阴阳莫辨的妖异邪妄,若是死了,村民肯定是大为快活。
世上会为我哭泣的,应只剩下妈妈和健悟了,然我却必须为了保全他们舍弃自己的性命。
“对不起,妈妈;对不起,健悟;对不起,爸爸。草薙哟,沉溺到豊玉彦大人的身边去吧
。”
若是豊玉彦大人的话,必然会将之拾起,交付到健悟手上。
海水淹及肩颈时,我放开手,任浪潮将剑身卷没带开。
再向前三步,咸味灌入咽喉和鼻梁,下一刻,视线被海绿的颜色占据。
阖上眼后,身子是前所未有的轻盈舒畅,海水的彼端究竟是高天原还是冥河、或是一片荒
凉无垠的虚无,我也不甚在意了。
龙宫城一点也不似神话里的那般金碧辉煌、遍地珠光。
我寻不著珊瑚、珍珠、玉石、玛瑙等令人目眩神驰的石子的踪迹。至少,这里没有。
水色的纱幔和门帘、深蓝色礁石打磨而成的床舖和桌椅,构成这客房里单调唯一的风景。
爸爸的草薙剑,被人平放在床边的客桌上。
若不是浦岛太郎过于浮夸,便是由撰写故事的人信手捻来。人们总爱把触碰不及的地域想
像成金银成堆的宝库,又把难以追求的佳人拟为绝代倾城。
“身子好些了吗?弟橘姬真是教子有方,母子两人都喜欢以身殉海,我可真是担待不起。
”掀开帘幕,探身入房的豊玉彦大人挖苦似地说道。
“给您添麻烦了,可是当下……我实在想不出更好的法子。”
“还能有更好的方法?”豊玉彦大人环起双手。“早日灭却八十濑道次与八十枉津日神吧
。”
“打扰了。”健悟也掀开门帐,端来一锅不知为何物的汤水。
“先安心歇息吧,祸津之力下探不到深海里来,待你痊愈之后,再来思考应对之策。”语
毕,豊玉彦大人离开走远了。
那夜,我将草薙投入海中后,也让身子跟着没入广袤无际的湛蓝。脑子和意识皆尽一片昏
昏沉沉,只觉有水波泡沫在身侧浮沉飘移,感觉自己像一片枯零的落叶,不知将被海流和
旋风推往何方。
再次转醒时,便到了这个房间里。
人们总道龙宫城位于深海底端,这话是不错。但若真位于深海,为何光线充足、海水不入
、城主与陪侍尽为人类的形貌,亦有人类可食的瓜果和珍馔?此外,灵魂尚未脱体的健悟
与我竟能深入这个地方,真是太不可思议了。
后来我才听健悟提及,龙宫城外有以豊玉彦大人和海洋诸神神力铺设的结界,寻常的鱼虾
蟹蚌是不得其门而入的,人类自然也探知不了这片神秘的地域。
昏迷之后,有人扳开我的嘴巴,喂我吞咽以鲛人鳞片研磨制成的丹药。有了它,我可以暂
于水面下呼息而不窒闷,身子也不致于因泡水肿胀发烂、或成为鱼群觊觎的食粮。
被我支开的道俉女神,重回海上巡视健悟等人的身影时,恰遇上察觉到天色异常昏晦,忙
探出海面观望的豊玉彦大人。于是,在此二神的引领下,船只得以平安归返。健悟怕妈妈
担忧,先返回草屋简略知会她,再下探到龙宫城里照顾不省人事的我。
最后,我还是给周遭的人添上不少麻烦了啊。连豊玉彦大人费心精炼的神丹仙药,也不知
被我消耗多少。
健悟近日忙于照顾我,必是疏于练习四象的法术和唤神之技。又,召唤神直日神前来相助
一事进行得如何了?
豊玉彦大人认为不该让妈妈置身度外,便遣了一名千龄龟仙到草屋去迎接她过来。
一出海面,龟仙化作一名鹤发高寿的长者。虽杵著一杆兽骨制成的拐杖,步履却轻捷矫健
得很,看在人类眼里应该是相当奇特吧。
妈妈服下鲛人鳞粉,和我一样得以在海面下行走无碍。龟仙入水,立即变回原先的姿态,
妈妈乘上牠的龟甲,与其一起遁入龙宫城之中。
“十二月正是草木凋零、万物枯竭的时序,最有利于祸津之力的铺展。若可行,至少要延
到春季来临、万象新生的时候再行开战。”豊玉彦大人说。
“但是……八十濑先生不断残害众多天孙与正神的分灵,又常以真夜的自由、大绫一家的
性命、岛民的安危相胁,我实在难以继续坐视!”健悟愤而拍案,差点要把掌印镶进石桌
里。
“那么真夜,你怎么看待这件事?”健悟问道,三人的目光同时往我这方聚集。
我答:“季节的考量,我不是那么明白。只是依当今之势,我的本事不足以同时唤出三名
武神,并同时与父亲合灵,健悟恐怕也还无法伤及先生分毫。该怎么做,我实在没有定见
。”
豊玉彦大人命我把与先生对决的情景描述一遍,我依言说明,并将诹访大明神、鹿岛神的
特长和劣势尽数吐露。
诹访大明神生前长于率兵破敌,山崩地裂于前皆然面不改色,先生若以地震或土术来攻,
可令其劈石挡土,作为开道先锋。
鹿岛神力技皆备,不但擅于剑术,又有唤雷御风之能。人类的分灵体纵然力有未逮,但穿
梭飞舞于崩雷暴风之境,仍是无往不利。
此外,刚柔并济的毘沙门天王,无论是威猛万钧的武术,还是以绵密见长、缠敌封敌的战
技皆然有之。若能将前二者推为前锋,并可令毘沙门天王支应健悟,自己则以倭建命的合
灵之术护身的话就再好不过了。
可惜,我的灵力与修为尚不足够,光是使唤前二神就耗去泰半气力,这时如再受些创伤,
就容易使遣动的分灵再次返回纸灯之中。
“灵力不足的部分,还可以设法由他处补足。但是,无论前生为何,你与健悟都还只是个
人类,万一受到难以回复的伤害,可是会丢失性命的。”豊玉彦大人说。
“我不在乎死亡,”健悟毅然说道:“身为由神祇元灵分化出去的生命,死亡反而才是脱
离人世禁锢的必然,也可重新寻回无尽量的寿命和神能。”
“不错,但死去之后,你的精神和意志将全数回归到大直日神身上,作为人类‘直村健悟
’的存在将尽然消逝于天地之间。然而,大直日神的执掌与宿命,与直村健悟自身的愿望
未必一致。”豊玉彦大人又道。
我们三人都默然了,若健悟战死……别道是肉身的死灭腐朽,连灵魂也会一点不剩地重返
高天原,就如藤叶婆婆那般,某一天无声无息地被召回元灵身边后,便从此长逝无踪。
蓦然间我又想起爸爸。身为倭建命的父亲啊,可还存留着生为大绫孝广时的记忆,可还曾
思念著远在人间的妈妈和我?
我的话尚不打紧,濑织津姬从未打算将我收召回去。她打算利用我作为制衡和延展祸津之
源的力量,于此,我将于生命终结后取得神格,并成为完整而独立的神祇。但健悟和爸妈
却不是这样。
“万一……大直日神并不想拯救青岛,也不想请求兄长前来协助的话该如何是好呢?”健
悟苦恼了起来。
“所以,你必须尽可能地延长阳寿,保持做为一名人类、做为‘直村健悟’的姿态。”豊
玉彦大人说。一旦健悟死去,往后的阴寿并非健悟自己的东西,而是大直日神本身的寿年

“这便是您带我过来的理由吧?”无语甚久的妈妈,今儿还是头一次发话。
“正是如此,弟橘姬。多年以来,妳隐晦未展的灵力,我将过渡给真夜;至于阳寿,我会
全数提拨给健悟。”豊玉彦大人答道。
我不住扬声叫喊:“等等!这样的话……妈妈会?!”
“你想得不错,‘大绫千岁’会就此与世辞别,而弟橘姬将重返高天原。”
“竟然……!豊玉彦大人,这就是您的盘算吗?”我咬紧牙,努力不让泪水滴落。
“是的,非不得已,我并不想二度了却弟橘姬的性命。可是……这是唯一能暂时抵挡住八
十枉津日神的方法。”
“抵挡?而非战胜吗?!”我们三人同时听出端倪。
“不错,单以人类之能,决计是斗不过太初大神的。那一日我到出云,见除厄二神双双缺
席,也看不到濑织津姬的身影,就只八十枉津日神姗姗前去。即便是想告状或讨援,也无
法把话传达出去。”豊玉彦大人顿了一下,“不过,倒是见到二神的小妹─伊豆能卖神,
设法攀上几句话。”
伊豆能卖神是伊邪那歧在创生出足以消弭祸津之力的除厄二神后,有感遭受污染的大地亟
需涤净再生,遂又以自身神力诞化出的神祇。意在使天地万物诸灵得以重回正轨,生生不
息。
“她同样感受不到兄长们的元神,但二神在百余年前,为使陷入混乱、群雄割据的苇原中
津国早日归于一统所派出去的分灵在近期逐一重回高天原也是不争的事实。然而却迟迟未
见当时分化出去的神直日神之‘奇魂’和大直日神之‘幸魂’归返,想必迄今仍在人世间
流连游荡。”
幸魂是神祇心中执掌“爱”与“亲”的要件,幸魂未及回归的话,空有武勇和刚健之心的
大直日神,可愿意守护僻远之岛的人们?
那么,神直日神又如何了呢?没有奇魂,失却智慧和谋略之能的大神,还能否阻止万般奸
巧狡诈的先生?
贸然以灵身前往伊苏乃左只神社,徒然让爸爸遭逢变故,我还真是愚蠢得紧哪!
纵然情势并不乐观,但我也遇上女婿的旧友和恩人。根据盐槌翁命的占算,神直日神将于
近日取回奇魂,重登高天原之列,同时也谕示了长期割裂的大和国势将归于平稳。”
“所以,我们要如何确保得到祂的鼎力支助?”健悟问道。尽管如此,不安和困惑仍未由
我俩心里淡去。
“甫将万魂归元的神直日神,或许还未尽知八十枉津日神于世间的危害。只要我等在此处
与之决战,想必不出数刻即能吸引祂的注意,背负神弓箭矢下降到凡尘里来。”
过去豊玉彦大人总在神社的本殿圣域内为藤叶婆婆施展延命术,但今时神社已为先生所占
,施术的过程又不可让他人干扰目睹。为能在事后将妈妈的肉身带回海面上安葬,豊玉彦
大人带我们到一处不为他人所知的海蚀洞穴内,在璧上镶入几把火炬后,便开始了术式的
施展。
我服下一丸粉色的药锭,健悟的则是水色,妈妈的是暗红色。不出一刻,我们三人的肉身
皆尽陷入深沉的睡眠之中,但脱体的灵识却无比清醒,所以能旁观仪式施展的过程。
从妈妈胸臆中散发出来的金色流光,全数流入我的心口里。不久,流光转为细线,渐渐地
又变成小点,最后消逝不见。
紧接着,换作血晶般的朱红色光点自她的眉心处窜升,一点一滴地进入健悟的眼眸与鼻梁
之间。
这些光点是她的气血和精元,也是让渡予健悟的余寿。
“待仪式结束后,你们便将弟橘姬的身体带回草屋之内吧。她的灵魂不会立即散佚或登天
,我尚留下五天的阳寿,好让你们得以慢慢告别。”豊玉彦大人道。
尽管无法选在一年间的极阳时日开战,也要避免落在一日的夜间、逢魔之刻对敌。那是祸
津之力最为炽盛的时刻,我或许没有影响,对健悟却大为不利。
“先生,弟子近年来自行修业练功,小有所成,还望先生不吝赐教点拨。可否请您在明日
午时一刻前往位于神社之外的鸟居前方呢?”
健悟宣战的方式很是直截了当,深怕我出事,他要我留在家里为妈妈张罗后事,自己一个
人踏入久未涉足的塾堂里。
“看来你心意已决呢,我就答应你吧。”先生的回应也相当明快干脆。健悟原本已做好会
遭受突袭的心理准备,不意先生竟一点儿暗算也没有。或许他认为健悟之能根本不足为惧
,从容赴约即可。
豊玉彦大人遣来为数不少凡眼无法视及的海将水兵,将滨海区域围成一圈紧实密合的结界
,也把妈妈的灵魂隔绝在外。如此用意,是为了以水术将我们三人的术法全侷限在阵界之
内,免得殃及无辜的人民和物灵。
我与健悟都将灵识脱体,肉躯则在草屋内栖息,和早已了无气息的妈妈的肉身睡在一起。
那房外有以豊玉彦大人的长发编织而成的注连绳为界,妖魔邪祟是进入不了的。
日上中天时,先生果然前来赴约。令我俩甚感诧异的是,他并不是以八十濑先生的身躯前
来,而是以脱体的灵身出现。
“什么是言语无法诉明,非要如此剑拔弩张的呢?”先生说罢,迅即拉下蒙脸的咒布,化
出一柄青绿色的法杖。
我们双方并不寒喧、也不闲谈,或许在见着对方是以灵体的姿态现身时便已然心知肚明了

“草薙啊,到我的手上吧。”我早将剑身埋入附近的沙地里,以便能快速取用到它。尽管
现下的我是灵体,但只要对兵器之类的器物灌注强大的欲念或咒力,便可使它如同脱体的
灵魂一般,分化出灵身亦可使动挥斩的剑灵。
“真神显世,日本武尊元灵大绫孝广,速来跟前,归一启灵,急急如律令!”
妈妈听见爸爸的名字,身子一僵一震,疲软地瘫坐在砂地上。
不行,我得专心致志,协助健悟力抗当前的大敌。
除却英气飒爽的倭建命以外,浑身散发虹彩的太古神灵也自日阳的中心垂落降临,与健悟
的灵体逐而交融为一。肯定是大直日神吧?
健悟摊开右掌,有一柄光亮锋利的细剑自掌心中幻化而出。这便是我先前在海边窥视他施
咒时所使用的剑,原来是以自己的灵力化生出来的。
“破魔令,其十一,返璞,无上归元!”
健悟以剑尖为中心,在白砂地上画成一圈封闭的圆。圆弧旁,黄白色的光束不断腾升绽开
,无法辨读的神代文字自其间翻涌溢出,闪动着熠熠耀眼的辉芒。
唯恐遭受殃及,我无法过于近身,但可不能让健悟专美于前,旋即挥出未持剑之左手,将
一盏椭圆、一盏长柱形的提灯分别掷入空中。
“真神显世,诹访大明神分灵岛津家久、鹿岛神分灵上权信纲,急急如律令!”
不给先生先行唤出风雷土石的机会,我率先叫出二神,望能获得制敌的先机。
返璞之招原是由藤叶婆婆所授,用以封厄挡煞的招式,健悟再加诸自身对于大直日神心性
、气息、修为等各方面的顿悟,成为抑制他人法咒的术式。
先生以杖尖击地,不知将唤出何物应敌,但见周遭风雷砂石均无所动静,料想是健悟的封
印术起了作用。
“还不错哪!那么,就让我先以这‘飞空’式神,试探一下幸魂的虚实吧。”
大批黄底红字的符文,从先生鼓胀的双袖中笔直飞出。符咒以腥红色的汁液为墨,搞不好
真是由人类或动物的鲜血书写而成。一张张符面上所绘的图像,都是浴火舞翅的鹏鸟。
符咒一逼近健悟身前,登时幻化成一只只张开炎翼的火鸟,少说也有上百之数,每只的体
长都约有三呎以上。火鸟们或朝圆柱型的光柱中俯冲,或挥拍双翅,让星火与硝石尽往他
顶上砸落。
我在心里暗叫声不好,示意鹿岛神起风唤雨,由远处辅助健悟。并唤诹访大明神上前助阵
,以剑术和腕力相协。
健悟缓出未持剑的左手,连续几个翻掌推臂的动作,令远方浪潮腾涌卷起,数只火鸟旋即
遭海水淹没。灭顶之际,鸟儿一只只滑落砂地,变回最初的黄色符纸。
尽管健悟卖力地操控御水之能,同时尤须兼顾封印法术还是显得左支右绌。
我开始后悔过早将河边的水妖、溪里的鱼精们放行。若有祂们,多少能以一挡二,减轻健
悟的负担。
豊玉彦大人把双手反揹于后,好几次差点就要引水相助,但还是一再地隐忍下来。
健悟的领襟与双袖都有破损,胸前的开口隐隐透出焦褐起泡的肌肤,右臂的裂痕又长又深
,陆续渗出点点滴滴骇人的红斑。
“真神显世,少彦名命分灵佐藤倍三,急急如律令!”
一位面色红润,骨架瘦弱,头上绑着冲天束发的童灵,从船型的纸灯中探身出来。他只有
七、八个岁数,还是个不知人世污浊的年纪,然而也葬送在这茫茫乱世之中,最后还成为
祸津神的使令,无法升天善终。
“尽快治疗健悟身上的伤,但不要妨碍他施术,去吧!”
我一令下,少彦名命立即一蹦一跳地移步到健悟身旁。自祂体内所散发出的如棉絮般轻柔
洁白的物事,一一前去浮贴在健悟的创口上。半晌,棉絮吸收了血污,落入砂地上消失不
见,健悟的伤口也渐有愈合之象。
先生说得不错,把医药之神带在身旁,当真无往不利。纵然豊玉彦大人不便出手援助,也
不用担心伤重难治。
不过,健悟的创口不仅这三处,仔细凝望,他的脸颊被火花画出几道细微的粉红色淡疤,
四肢和躯干亦有遭受烧灼发黑的区块。周遭的火鸟攻势不曾减缓,健悟击落几只,先生便
又放出几只,然其鼓胀的袖口不见些微消减,少彦名命的疗愈术又渐而跟不上被火焚伤的
速度。
“小子,你本是为我所擒,怎可如此吃里扒外的呢?”
先生发现躲在健悟之后的少彦名命,遂伸出罩于沼色大衣内几无血色、浮满青筋的淡紫色
手掌,一个弹指点划,攻击健悟的鸟儿们竟全部霎然而止,下个转瞬,却又往少彦名命的
方向飞窜。
“不好了!”健悟腾出引水的左手,把少彦名命往自个怀中招揽。“破魔令,其二十五,
道大、天地緜长。”
万丈虹彩再次自日阳中心处落下,汇集在健悟手上的光剑上。原先细如针锋的剑身已如一
名成年男子的手腕般宽大,斩杀火鸟、削弱火炎与硝石都变得更加容易快速。
我正纳闷著为何健悟不在战斗方始时便使出这门势同破竹的战技,唯见他气息紊乱、挥汗
如雨,便知这绝活十分耗元吃力。
散失的气血如飘落的粉樱般,从健悟的四肢佚飞出去。这是神明元灵受创时偶会发生的现
象,过去也曾有难以计量的水色冰蝶自我胸间舞动攀升。
“就这样耗磨著也很是无趣,我们还是各自拿出真本事吧。”
语毕,先生扯下缠于额上与头颈的咒布,露出蜷曲如幼蛆般浓密纠结的褐发。咒布并未落
地化作手杖一类的法器,反而扶摇直入天际。每上升一丈,感觉面积就变得愈加宽大一些
,起初遮蔽了我俩顶上的日光,最终成为覆蓋天幕的灰濛色乌云,密密层层,浓荫排空,
尽将亮白的天色噬没。
传说自冥界秽土中诞出的八十枉津日神,一出世即全身包覆著沼绿色的咒布。沼绿,是冥
河唯一的色彩;咒布,则是为免象征不幸和灾变的砂尘飘散出去,才以紧缚的绑带束住全
身,以求灾厄不生和咒力平稳。
先生自身即是厄除与挡煞之封印,生来便在封印之中长成且逐日强健。于此,用封印术来
对抗先生,说不定不仅徒然无功,甚极是愚蠢失当。
健悟似乎也发现了,遂不再执著于返璞之术,改以双手持剑,将盘旋于身边的火鸟一一击
落。
“魂归来兮!”
为了不让少彦名命成为健悟出招制敌的阻碍,我扔出船型纸灯,收回名唤佐藤倍三的童灵
,并纳入自己的袖袋之内。
浮云蔽日,电光闪动,万雷与风暴即刻袭来,怕只发生在下一个眨眼、下一个须臾。
健悟咬破右手食指,以血为墨,在光剑上不断涂抹,同时嘴里不忘唸诵法咒:
“天威浩荡,原上诸民,恳请惠赐圣炎加护之天之尾羽张剑,以助涤荡浊世、斩尽秽根、
烧灭祸源。急急如律令!”
尾音未落,漫天惊雷与黄色闪电一块劈下,浇灌在健悟毫无防备的头颅上。
“保护健悟!”
我扬声大嚷,情急之下,战技和谋划什么的皆然派不上用场,只得命立身在健悟身旁的鹿
岛神舍身护持。鹿岛神不避不让,忙高举双剑挡驾,并将健悟包裹在其充盈扎实的剑气之
中。
一声轰隆巨响,伴随一道巨蟒般的黄光劈下。其光锋利,如剑如戟,一举直入鹿岛神心窝

“鹿岛神!”
没有错愕、没有任何痛苦或狰狞的表情,武将上权以其一贯平和肃穆的神情,瞬而化作片
片细碎微小的灰烬消散。
田中千寻-霎时间,脑海里又浮现出这个名字。
胸口遭箭矢没入,以致元灵溃散的座敷童子。
而今,又重演了这个悲剧。
对不起,鹿岛神,对不起,上权先生。
我不忍鹿岛神的散魄四散灭失,遂唤出装呈其分灵的长柱型提灯,打算待此战结束后,再
将祂送返故土或坟茔上去。
吃惊只在健悟的脸上出现,为召出天之尾羽张的剑魂,身法迟滞的这一瞬间内,已使先生
击破一名武将神的分灵。失去鹿岛神的协助,往后御风抗雷恐是较为吃力。
天之尾羽张是众神之父-伊邪那歧用以斩杀火神迦具土之神剑,在后来的开国神话中立下
不少功劳。于众神手中辗转挥使过后,更增添不少神力与威能。
眼见鹿岛神溘然消逝,先生不住轻笑赞道:“我真是对你另眼相看了啊!雾崎藤叶是决计
做不到这般程度的,这究竟是谁授予你的呢?”
是豊玉彦大人,我猜想。为弥补合灵与御水术的不足,豊玉彦大人连呼唤神器的本事也一
并相授,望能增加此役的胜算。
“我不会说的。”健悟道。符化的炎鸟不敌神剑的灵威,吸纳鲜血后的天之尾羽张,辉芒
更加灿红炽热。不出一刻,火鸟们纷纷跌坠,化为砂地上焚毁湮灭的余烬。
“我原本还纳闷著,你早先已被三颗硝石击中头部、五枚鸟羽焚烧四肢,淌下的鲜血少说
也达两升,尽管有少彦名在旁疗伤,溅出体内的血是不可能回溯的。那么,为何你始终屹
立不坠呢……直到看见在你身旁流动的粉晶,我这才明白了!”
先生的目光穿越结界,直逼妈妈与豊玉彦大人那方。
现在健悟身边飞窜的血晶,即是五日前妈妈让与他的精气和寿命。而今,我们与豊玉彦大
人约定的期日将罄,再过一会,妈妈作为大绫千岁的总总痕迹即不复存在,弟橘姬会取回
前生的记忆和神识,重履故土高天原。
或许,这才是爸妈内心最真切的愿望。
我可以感觉的到,附着在身上的倭健命元神因有感妻魂呼之欲出,逐而不肯安分地与我的
魂魄合并为一,手上的草薙愈渐沉重便是个征兆。
健悟一再受到足以破元的重创,早使得妈妈的灵身虚弱不堪。若不是豊玉彦大人施展的延
命术,健悟已几经魄散神离了。
“啊!”
惨呼过后,妈妈疲惫的身子瘫倒下来,仰躺在岸边粗糙湿黏的白砂地上。
“妈妈!”
撕心裂肺的创痛同时折腾着我与倭建命之灵,灼热的温润自腮边流淌而下,眉心亦是一阵
酸楚紧涩。倭建命的元神自行打我的鼻梁与双眉之间挣出,奔出由海水和术法化生的结界
,飞往妈妈的身侧去。
“吾妻……”
眼里已呈不下我的形影,脑海也忘却关乎我的记忆,父亲-倭建命小心捧起遗落在岸边的
浅草色和服与木簪,万般怜惜地抱在怀里,目送化为粉色珠晶的妈妈灵身一点一滴地腾升
到闇空之中。
“师尊、师母……”健悟虽专注于对抗先生御风唤雷的本领,一旁仍不忘用眼角余光关注
著爸妈两人。
欲别无言,唯有泪千行。
纵使再说些道别与珍重的话语,一但灵魂穿越过天人两界的交隙,肯定就不会再记得我们
了吧?
下一瞬,倭建命的身影逐而淡化远去,融入身后漆黑无垠的暗空,我分不出他俩人是一起
返回天庭里去,还是武尊元灵迳自缩回我袖内的八角柱灯笼之中。
“真夜,趁著血珠尚未飘散,正是你收纳弟橘姬的大好时机啊!”
先生笑着,丝毫不留片刻自怨自怜的时间给我,右手一翻,一只粉色花型、巴掌般大小的
提灯现于其掌中。
“但我料想你应是难以下手吧,不得已,只好先由为师代劳了。”
“不行!”血珠色的精元就快被引入先生手中时,我大声令下:“诹访大神,把灯抢过来
!”
诹访大明神与健悟,一者持槌、一者持剑,分别往先生两侧夹击,目的不在致伤,而在取
物。两人未及靠近,先生一个向后纵跃,瞬时就拉开丈余距离。
四周风雷犹然不绝,土崩地裂之术还未展现,已使我方应接不暇。尽管健悟有大直日神为
伍、我亦有诸位武神加护,可我俩再强,不过就等同人类中道行最高的术士,然先生却是
一名不折不扣的太古神祇。今日的风雷骤雨之势完全不可与试探我的那天等量齐观,别说
会对我俩的魂魄造成难以小觑的压力,唯恐我等所立足的土地,也会因此突如其来的暴雨
、鸣雷、地震或土崩沉入深海。
虽言务须耐心等待神直日神现身相救,但久战着实不利,也会增加健悟重创或致命的危险

“真神显世,毘沙门天王分灵上杉谦信,急急如律令!”
我扬手抛灯,役使麾下最后一名大将。冀望毘沙门天王能顶替鹿岛神,将铺天盖地的暴风
乱雷锁入其手中所拖持的七层金塔内。
“毘沙门天王、诹访大神,你们俩一起攻击先生!”此道指示的用意,是希望妈妈的精元
得以安然无损地返回高天原,不会有任何元神或分灵落入先生手中。此外,若二神得以牵
制或扰乱先生的动作,健悟的生机自然就多。
先生抛开花灯,似已放弃回收弟橘姬的精元。却趁著健悟上前取物时,从背后赏其一道贯
体的雷击。健悟吃痛,以插入地面的天之尾羽张支撑身体。这会可不像迎击炎鸟时有妈妈
的气血精魄垫背,稍有不慎,任何一招一式都会直接导致灵身的覆灭。
“毘沙门天王,把所有风雷都收入塔内!”
天王听令,掌拍塔身,塔上的门户登时全数张开。金塔脱手飞出后,倏而扩大数倍,原先
只有两个人头的高度,现在竟有了一层楼之高。金塔高速旋转,如一只团团转圈的陀螺,
漫天风雷与在我们脚边不断翻滚飞扬的沙土,都被卷入塔上的门户之内。
“不愧是佛家四大护法之一,果真神力万钧!”
先生缓下双手,扯下缚于左右两臂的咒布。书满神代文字的布条飘入浓黑的夜色时,就是
更大的浩劫与灾妄祸世之刻。
惊涛拍岸,千堆怪礁奇岩自海中迸出。顷刻之间,石丛变作异常锋利的砂刃与飞刀,一一
往健悟与二神所在的方向投掷。兵器之后,还有上百颗宽逾半个成人身高的圆石,一个劲
地翻滚夹击过来。
健悟以天之尾羽张击落飞刀,沙土与细石则用御水之术抵挡。白砂吸收海水,逐而凝滞不
动,算是勉强抵御住了。
诹访大明神舞动手上巨槌,卖力横扫劈击,将滚动的巨岩逐一打成碎石。
毘沙门天王专心应对风雷,恐无力分神迎击于砂石和兵刃。
武神分灵或许不知疲惫与痛苦为何物,但随着时间流逝,健悟的体力和精神皆然大幅耗损
。左掌操持的御水术与右手燃放著熊熊火焰的天之尾羽张互相抵消,不但平白削弱术式的
威力,更大幅消磨他的灵力。尽管如此,仍不能任意解除水火一方,而让滴水不穿的防御
出现漏洞。
打从开战以来,健悟与我所施放的神将分灵仅有抵御的份,不但无法伤及或逼近先生,连
咒布也没能烧毁、法杖亦无法折损。即使神直日神有心救世,恐也无法力保健悟等人周全

杀人或弑神这档事,健悟与我从未认真思量过,我们只道此战是拖延与牵制,而不在夺取
八十濑道次或八十枉津日神其一的性命。那么,先生又是如何看待我们的呢?
教育我、宰制我,为的是达成母神的愿望,还是成就回归太初的私欲?答应与健悟对决,
是为了与除厄二神示威或宣战,或单纯仅为一场挥霍时间的游戏?
无论如何,都不能尽遂先生所愿,也不能让健悟年轻美好的性命断然葬送于此,得设法力
挽颓势才可,不计一切手段与代价!
对了,太白山神社里的泥土还剩下一些,就和纸灯们一块儿收在我的袖袋中。土化的濑织
津姬虽同样具有咒死和重灾之能,然威能比之于母神本尊尚不及十分之一,只是个听命于
我的陶偶傀儡。要是这位濑织津姬可以压制住先生,恰好健悟身上的大直日神又能压制过
她,就最是再好不过的了。
搜出布包,我把余下的沙土全都倾倒出来。同时,在我胸臆之前,一只圆柱形的灯笼亦正
浮现,灯面上的美丽女子窈窕姣好,水色冰蝶在身旁环绕舞动,正是令我又敬又畏的前世
母神。
“真神显世,冥土转生,祸津日神濑织津姬,急急如律令!”
身形曼妙、外表妍丽的女子,从沙尘中猝然挺立出现,美目盼兮,巧笑倩兮。可叹没有实
质的魂魄和思想,只是一具飘渺空幻的伪灵。
“打倒先生吧,拜托妳了!”
不等我张口下令,女子张开雪纱双臂,铺天暴雪飘摇落下。
“这……”健悟稍一吃惊,心绪纷乱之际,合灵之大直日神险些脱体离去。
同感骇异的还有豊玉彦大人。“这……乃是一步险棋,万一两位祸津之神的力量相乘……
”祂嗫嚅了,没有继续说下去。
但我也别无他法,只好暂行静观其变。
冰雪不但冻凝了天之尾羽张剑身火炎,也使御水术迟滞不少,乍见是失策了,但砂石所化
的兵刃攻势亦然趋缓。健悟解除御水咒术,再次以双手持剑,直指天际。
“破魔令,其五十二,天网,疏而不失。”
环绕于天之尾羽张上的残炎,开成一张绵密宽大的网,罩住迎面飞窜的飞沙细石。但万般
没料到的是,糖霜般细致无瑕的白雪,一旦亲近健悟与二神周身时,竟把三人的肌肤溶成
一个个难看凹蚀的窟窿,创口上,黄绿色的汁液汩汩流下。
“这……这是?”健悟举剑指天,再诵一咒:“破魔令,其六十八,道隐,正本清源。”
我并不清楚健悟习得的每道法咒的用途和威力,单就字面意义推想,这应是祛邪或除秽一
类的净咒。难不成濑织津姬的出现,非但无助于与先生抗衡,反而增长了健悟与二神的负
担?
“哈哈哈哈哈……”
没有咒布遮掩,先生狂妄傲慢的发笑模样令人好生憎恶。“濑织津姬与我,一直都是异体
同心的存在。遣祂对付我,着实是个妙极的想法啊。”
我犹豫着是否应立即收回濑织津姬,便挪眼往豊玉彦大人的位置打量。
豊玉彦大人抿著青白发颤的双唇,双手不安地交叠在胸前,明明对上了我的眼,却不愿下
达任何指示。
我只能靠自己做出决定。
由健悟剑尖并射出去的虹彩,并未击中濑织津姬,只打在一堆砂石和空气中。沙尘落下,
褐黄的烟幕遮蔽视线之际,濑织津姬也不见踪影。
我尚未念诵咒语,也尚未将祂收化回来,可见……若不是先生对祂施展隐蔽术法,便是我
先前遗落的雪色外挂被先生拾了去,现又交付给祂使用。
不好,要赶紧唤祂回来才行!可濑织津姬不比一般武神分灵,是先生咒力可以介入操作的
存在,再加上现时我已看不见祂、感知不到祂了,不知是否还能成事。
“健悟,不要大意,祂还在你身边!”
我只能大声叫唤,提点健悟当心。万万不要因我的愚蠢失策,害得你万劫不复啊!
“不错,但同时还有个我。”
先生不知何时袒露了半个身子,露出淡青泛紫的上躯,脱手飞出的沼色缚身咒布形同一条
粗大紧实的绳索,团团将健悟捆牢。
“诹访大神,劈开绳子!”我大嚷。
“祂劈不断的。”先生说。其右足的指尖轻点,身下的大地便开始晃动。
地震了。几位帮忙张设结界的虾兵蟹将们无法站稳,在滨海砂地上七横八竖地摔倒。
原先纳入毘沙门天王所操持的宝塔内的风沙乱雷,不知为何竟也逆转脱出,狂乱地往四面
八方飞旋扫荡。
毘沙门天王趋近失控的宝塔,正想遣动法术或蛮力将塔上门户一一闭关时,突而遭到许多
窜出的风刃和惊雷贯穿肩胛和腹部,金色流光不断自伤处涌现绽放,身影也开始变得淡薄
许多。
健悟尚在思索著该施用什么样的法咒脱身,足下突然空出一个偌大的凹洞,他一踩空,连
人带剑被埋入砂地里,只露出一个头颅。
“诹访大神,把健悟拉出来!”
我的声音与乍然登临的厉风、暴雷、冰椎三者,不知是哪一物先行来到健悟身畔。
困在砂牢里的健悟,竟在躯干皆尽动弹不得的情况下,身受四象术法的突袭。
我看不到他俊俏秀雅的容颜,倒见到为数不少的粉色花瓣,在白砂地上纷飞飘荡。
“少……少彦名命!救治健悟吧……求、求祢了!”
水雾罩住了眼帘,我只能凭感觉摸出那盏折著尖角、米茶色的提灯,扔往落樱飘零的地方

童灵跳窜窜过去,在健悟消失的地方踱步绕圈,一会后又歪著头颅跑了回来。
“干什么啊……把健悟找出来啊。”我抹抹脸,对那童灵大叫。
少彦名命朝我摇了摇头。
扔出另盏提灯,我又对水色的女神大吼:“既然如此,道俉神,把健悟找出来!”
道俉神的反应与少彦名命几乎如出一辙,教我如何不焦急发怒?
“魂召归来吧,濑织津姬!”
雪色外挂自天上落下,腾空的土化陶偶渐渐地散成灰褐色的砂尘微粒,遁入广阔的黑幕中
。濑织津姬不见了,能收入纸灯中的只剩这袭冰凉质滑的雪纱。
现在……该如何是好呢?我偷觑了眼豊玉彦大人,祂对我一如先前的冷漠无视,但祂的神
情……却和一刻之前有所不同。
眉头舒展,双臂自然地垂在大腿两侧,明明以海水铺设的结界被破,健悟也遭受到魄散神
离的创伤,遇劫的女儿女婿尚未逃出生天,为何祂已能如此泰然淡定?
在雪纱罩袍后,落于地上的是先生用以蒙面和缠掌的咒布。一垂落地,暗黑色的天幕又被
高挂中天的日阳映得灿亮,日夜宛如没有过渡的时机,夜晚忽去,倏而昼来。
“终于来了啊……”豊玉彦大人抬眸望天,喂然叹了口大气。
云彩彼方,有人正驾着七色方舟往我们这方高速飞驰。乍然以观,是名黛发如瀑、身披红
衣、颈戴勾玉、六尺英挺的青年神祇。
“天威浩荡,原上诸民,恳请惠赐天之麻古弓、天之加久剑,以助涤荡浊世、斩尽秽根、
烧灭祸源。急急如律令!”
这声音……是健悟!可是……怎么可能呢?粉樱般破碎的精元还在空中飞荡,或许再过不
久就要全数隐入光亮无垠的白昼,难道……是大直日神本尊?!
比太阳更加炫目耀眼的金芒笔直地射入大地,双目被螫得生疼,我微阖眼,仅开启一道隙
缝。
金芒追着先生,任他的身躯如日行万里的名驹在砂地上全速奔驰,它都能紧咬着他不放。
“破魔令,其八十一,太初,虚静无为。”那青年神只轻声诵道。
这声音……确实是健悟没错啊,这破魔入道咒共有八十一式也是健悟告诉我的,虽然我没
见过他施展最终一式,也不知健悟是否已将这套咒式学全,可是……还是有些儿不对。
这声音初闻之下冷冽无波,却又如穿石之水般有股力透耳背的灵力。健悟的语调向来都是
十足的抑扬顿挫,然却似钟罄、春雷那般令人心安神驰,两者的感觉……明显有所不同。
“道俉神、少彦名命,我已经解除你们身上的咒缚,今起你们自由了,回到属于你们的地
方去吧。”
?!
这人……不是健悟,健悟没有破解先生法咒的力量。
那青年道:“我来回收最后的幸魂,顺道斩除横行于人世的邪祟。”
“果然……是大直日神本体吗?”先生的脚步在我前方骤歇,他敞开胸襟臂膀,遮住我面
前刺眼的光亮。“我不会让你伤及这孩子,这是我与舍妹之间的约定!”
咦?
先生竟如此护卫着我,为何?他内心真正的想望和欲求究竟是什么,我实在弄不明白。
“没料到八十枉津日神竟如此重视情义,那么……”长相与健悟如同个模子打印出来的青
年神祇伸出右手纤指,在空中画了半个圈子,那追击先生的十尺光箭随即由后方疾驰而来
,瞬间穿透了我与先生。
我以为如刈如焚的剧痛会忽尔贯穿全身,田中千寻消逝前的痛楚,今时终能体会了。但是
,我并没有丝毫难受或折磨的感觉。
正感到难受或折磨的人,是先生。
“你……你究竟是?”先生紧摀胸口,这会,有千百只闇色蝴蝶自体内散发飞溢的人换成
了他。
“我来回收‘舍弟’最后的幸魂,顺道斩除‘我所职掌的’横行于人世的邪祟。”青年微
笑道。
“神直日神?哈哈,是我失算了,但是……祢是无法真正灭绝我的,只消众神与人类的私
欲无法断绝,我就会不断再生、不断茁壮。”
“这我自然知道。”青年神祇举弓张矢,往我等顶上的白日射上一箭。“我与舍弟亦必须
仰赖祸津诸神,以光大人类对吾人的信仰和崇拜。所以,我不会截断你的生机。”
日阳被箭矢凿出一个大洞,金色流光与七色虹彩自其间倾泻而下,散成广域无际的金色雨
滴。自先生体内飞溅出去的闇色晶蝶无一不被击碎捣破。
最后,精元尽失的先生连形影也看不见了,只余下地上一团灰黑干涸的焦土。
青年神祇并不将之拾起,也不打算施术毁去或封印,任由脏污的砂砾被风卷起,不知将带
往何处。
“少年,你的祈愿我确实听见了。你是人类,并非我等的猎物,好好珍惜身为一名人类的
幸福吧。”
“神直日神,请祢救救健悟吧。”我说。原来伊苏乃左只神社一行,并不是无所意义的。
神直日神从右襟中取出一块巴掌般大的勾玉,与他胸前所系的那块大小、颜色都相当近似
,应是成对的东西。他走到最后困住健悟的洼地之前,左掌持玉,右手则捻著剑指,召唤
飞散的粉晶一一落入翠色勾玉中。
“这么做的话,健悟会回来的吧?”尽管会为他带来威胁的先生已经不在了,浓烈的焦虑
和不安仍然在我心上萦绕不去。
“你在说什么?我并非在挽救任何人的性命,不过是回收舍弟散失的幸魂罢了。”神直日
神道。
“不、不行啊!请祢让健悟回来吧!”惊恐之余,也顾不及神人之间的分际和礼数了。扑
身上前,我打算抢夺神直日神手中的勾玉。
“直村健悟的寿年已罄,原本应当在遭受群鸟的翼火焚身时就已然不支了,你真以为能抗
拒宿命吗?”
“不……”我摇首,“可是……父母仙逝后,如果再失去健悟,我就真的一无所有了。”
“你还有神格与神能,能在寿终后成为神籍的一员,也是舍弟日后将监控抑制的存在。”
“我宁愿放弃一切,只求健悟回来。”忽地,我心生一计,在脑内假想着有枚绘制著大直
日神像的纸灯,可以为我收纳养护健悟的散魄,若他来日复原的话,就能以灵身的姿态再
次从灯中挺现出来。
于是,真有一枚圆形的白色压纹提灯具现于我的右掌之上。过去,我就是这么收伏诸神与
精怪的元神和分灵的。
“大直日神幸魂直村健悟,魂召来兮!万众归心,初一始元!”
我手上的提灯、与神直日神掌间的勾玉互不相让地吸纳空中飘飞的粉晶,也不知是哪方收
入的多些,哪方的少些。
“一介人类竟仍做到这等程度,当真稀奇。”神直日神依然从容微笑,与我惊惶害怕的心
境截然相反。“我们就各以自己的方式挽回珍视的人吧,但是你要记住,大直日神与你是
互为消长的存在,若要他强健壮大,你就得耗弱不振。”
“尽管如此也无所谓。”我紧握提灯,不放弃分毫抢救健悟的机会。“待大直日神……不
,若健悟复活康健的话,就让他来杀我吧。”我说。
“如果这是你余下的唯一心愿,我会转达给舍弟知悉。”神直日神道。
粉樱皆尽纳入我俩手上的物事之中后,七色浮云在祂的脚边堆积凝聚,构成一艘华美金灿
的彩舫,神直日神跳了上去,驾着它归返天庭。
豊玉彦大人和水兵们还驻足在岸边,结界崩塌后,地震与土崩严重影响着这一代的地形、
建筑和作物等,滨海的人家是否无恙?我们三人的肉身可还安好无损?
“豊玉彦大人……”我轻唤著,并朝祂走近。“父母死去,健悟
作者: kleinerstern   2017-06-30 23:51:00
作者: les150 (单单)   2017-07-01 01:32: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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