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白目事件后一个月。
暑假比较清闲的文昌君邀殿下来喝茶。从旁边小道走过去,就是文昌君休息的竹
舍,几竿翠竹滴绿,在炎炎夏日中沁出清凉。
蝉鸣细细,艳阳流金。
在神明的后堂只感到凡间无比鲜艳的夏季风景。
“听说是日月潭红茶,试试看。”文昌君劝茶。
殿下却没有喝,好一会儿才迟疑的说,“真的吗?曾经有凡人在某个神明的大殿
自焚,并且纵火烧掉了大半个大殿?”
文昌君的表情停滞了一下,轻叹口气,点了点头。
“为什么他没有任何处罚?”殿下深深皱眉,“虽然生前我只活了二十多年…”
“殿下,妳生前只活了二十多年。”文昌君温柔的打断她,“所以很多事妳不明
白。”
殿下凝视著文昌君,“不对。我也听说了,几十年前,神明对凡人的管教很严格
。凡人也相当敬畏,不像现在…”
“是啊。”文昌君笑笑,“远古的时候,信徒中有大逆不道的读书人,我还能亲
自处分他呢。”
“但是时代不一样了。以前他们是小孩子,什么都愿意听父母的话。”文昌君又
叹气,“现在他们长大了,进入叛逆期。真要照小时候管教…要人道毁灭的凡人
太多了。当神当久了,妳就明白了。”
“殿下,跟凡人最好的相处方式就是守住本心、保持距离。”
“我一直都是这样。”殿下不悦了。
文昌君笑了。“殿下妳…其实还愿意从凡人的角度考虑。”其实这是很温柔的。
但殿下不会承认。“我驻守三年就觉得,凡人终究是凡人,神明还是神明。”大
部分的时候…吧。文昌君想。
殿下一开始不明白…或者说她隐隐知觉,却不愿意相信。
中部的神明同僚,对凡人那么温和宽容。她也下凡了五年多。北部的神明也是差
不多的宽大…甚至有点儿纵容。
只有南部还有些神明愿意约束信徒,保持着纪律…但是比几十年前还是宽纵许多
。
“惜取眼前吧,小昭。”妈祖娘娘劝著越来越沉默的殿下,“不要想太多。”
“…许多自诩神媒的凡人,表达的不是神明的话语。许多凡人假神明之名行罪恶
之实。凡人并不尊敬神明,为什么我们还要庇佑他们?为什么…我们不能处分这
些凡人?”
妈祖娘娘的眼神透出一股些微的寂寞。“凡人都是会渐渐长大的。”
这听起来很像废话,却让殿下感到不寒而栗。
文昌君也说过类似的话。几十年前的凡人还是“幼童”,现在的凡人已经进入“
叛逆期”。
几千年都是“幼儿”的凡人,或许也要几千年才能脱离“叛逆期”。
然后那时候就“成年”了。
“成年”,其实就不需要“父母”(神明)了。
所以娘娘才要她“惜取眼前”。惜取…虽然叛逆,但还需要“父母”(神明)的
眼前吗?
殿下的感伤没有维持很久。除了fb和维基之外,她学会看新闻和逛ptt、论坛。
她的困惑越来越深,然后越来越消沈。
就像凡人父母对叛逆期的子女束手无策,最后被迫放牛吃草一样。神明对于进入
叛逆期的凡人也呈现半放弃状态。
神明越来越不了解凡人,而凡人也越来越不了解神明。
深究其中,越来越感到孤独。
神明与凡人相距原来是这样遥远。
殿下花了几天写辞职信。
她没办法明确的说明自己的想法,只好说她不胜任文职,希望调回边疆,必要的
时候转调南天门看门也可以。
殿下觉得,她撑不了一甲子。昭殿下有七万娘子军,每一个她都叫得出名字。同
欢同悲,同心协力浴血奋战。
带他们上战场也带他们返回。即使返回的只是一具尸体。
殿下亲自为他们的遗体点火祈福,引领他们入轮回。她不悲伤是因为她知道,若
有那天,她的麾下也会如此。
她会返入轮回,再出生,然后有朝一日回到天庭,再次回到娘子军。
信赖所有人并且被所有人信赖。
从来没想过,她是脆弱的。
能够游刃有余的统领七万天军,面对几百的信众,却会畏惧而疲惫。
或许她不适合下凡,更不适合当个凡间的神明。
辞职信写了又撕,撕了又写。她真有点想扔去找文昌君代劳。
但是下一任代班会跟文昌君处得好吗?会乖乖去帮文昌君顾签筒吗?不知道为什
么,殿下有一点心虚。
到现在,她还是不明白,长官为什么突然将她调去代班。
长官说,“平阳,妳尘缘未尽。”
明明我将前尘往事忘得很干净。
阿黑突然跑进来,殿下赶紧将写了一半的辞职信收起来,幸好他神经够大条,完
全没有发现。
“殿下殿下!”阿黑的眼睛闪闪发亮,“妳是不是,是不是唐朝那个平阳昭公主
?”
“…嗯。”
“太厉害啦!”阿黑围着她绕来绕去,“原来殿下这么这么厉害啊!!我去逛大
学,有大学的老师说到妳唷!以前以为妳是花木兰,还想问妳木须龙在哪。”
…差太多了。还有木须龙是什么?
“公主才有驸马嘛,老大以前八卦过说,我真笨。殿下殿下,妳生前有小孩吗?”
…小孩。
我、我…我有吗?
记不起来。头痛欲裂,什么都,想不起来。
“殿下?”小秘书大惊失色的看着她。
昭殿下莫名其妙,直到泪珠啪哒的跌在磨石子地上,她才惊觉自己泪流满面。
护心镜发出响亮的破碎声,跌落后碎成几瓣。往下看,心口有道深深的箭伤,这
是致死原因,她知道。
明明刚成神的时候,伤口愈合,她也没在使用护心镜。
为什么之后用了一千五百年?
因为,我的小儿子死了啊。卷入储位之争,被他的亲表哥处死了。
于国,她兵戎一生,已然鞠躬尽瘁。她唯一的亏欠就是两个儿子。在战乱中生下
他们,却几乎没有亲手抚养过他们。
死的时候,孩子还很小,她跟他们见没几面。
成神之后,她依旧是武神,镇守天界边关。得到小儿子的死讯,没多久也收到了
大儿子的死讯。
心口的血流个不停。即使已经成神,她还是大病一场,差点神魂俱灭。
钉上了护心镜,她渐渐痊愈,却将前世几乎全忘却。
依稀记得前驸马,却不记得两个孩子。
我好像没有悲伤的权利。连悲伤都不配有。
昭殿下一路滴著血,就这样头也不回的走了。不管麾下怎么呼唤她。
“阿黑你到底跟殿下说什么啦!”小秘书有的揪耳朵,有的揪胡子,非常愤怒的
逼问。
“痛痛痛!喵呜…”阿黑哭丧著脸,“没有啊,老师说她有两个儿子,可是她没
提过,我就问问啊…”
“殿下有儿子吗?”“她不提一定是伤心往事。”“阿黑你这个月、下个月、下
下个月都没有鸡蛋吃了!”
生气的小秘书们,没多久就更生气。因为军将们把殿下给…追、丢、了。
“你们到底是有多废柴!!”小秘书们气得快现出恶鬼像了,“快通报各路老大
协寻啊!”
一路悠悠晃晃,半乘风半驾雾的在都市里游荡。
殿下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或许什么都没有,也什么都有。巨大的悲伤似乎无所
不在。
她终于明白,为什么没办法面对少少的几百信众。
她亲生的两个孩子,什么时候学会走路、说话,她都不知道。以为会有很多“以
后”,结果她只活到二十三。
不能后悔,无法后悔,后悔也没有用。
但她真的,真的希望能够…亲手揍他们一顿。希望能够…亲手管教他们。
这样小儿子不会死得那么惨,连累了大儿子。
看着荒唐愚蠢的凡人,她是那么不耐烦和着急。其实…是她不适合当凡人的神明
,精神上的父母。
没有资格。
浑浑噩噩的驾云而过,为什么落在这栋大厦的顶楼,起初也是不知道的。
她以为自己又哭了,结果摸自己的脸颊却是干的。
恸哭的是爬过围墙、意欲跳楼的一个凡人女子。
“为什么不爱惜性命?为什么要让我伤心?”殿下很轻很轻的说,“你们这些讨
厌的、愚蠢的孩子。”
其实那女子并没有听清殿下说什么。只是在走头无路、无比绝望之际,殿下露出
痛苦的神情,对她伸出手。
殿下让她在自己的怀里大哭,疲惫无比的女子睡在她怀里。
夕阳西下,霞光遍染鱼鳞云,微微模糊的雾霭。都市的黄昏如此美丽。
红尘的美丽。
终于找到她的阿黑畏畏缩缩的靠近,殿下只是抱着熟睡的女子没有动作。晚霞渐
隐时,回头望阿黑,猫科的眼睛还残存著最后的霞光。
也许是殿下眼神太温和,所以阿黑大胆的蹭了她一下,发现没有挨踢,很乐的蹭
在她身边,带着猫科的微笑。
最终殿下取出写了一半的辞职信,撕成碎片,撒入晚风中,幻化成一串游走于白
天与黑夜缝隙中的,翩翩白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