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说：鬼住在山上；他们又说：有一天鬼会下山。
他们最后说：鬼要进村了，就在明天。
他们之后就不再说话了。
这些故事都是文雅告诉他的，“我奶奶以前告诉我说，更山上的地方有很多鬼，村子
以前是被鬼统治的－一个撑著红伞的邪鬼。而其他的小鬼喜欢穿红色的衣服在下大雨的天
气里出来，假扮成你的熟人呼喊你的名字，如果回答了就会被抓走。鬼最爱偷小婴儿来吃
。祂们有一天会再回来里和村，到那个时候我们就完蛋了。”，
模糊的印象中他问了文雅：“什么是统治？”，文雅说她也不知道，大概跟桶子有
关的东西，可以拿来装雨水去浇花用的。
他已经21年没有见到文雅了，记忆中文雅还是个绑着马尾的可爱小女孩。昨天文雅寄
来的信就静静地躺在桌上。林大方的思绪飘向远方。文雅现在不知道过得怎么样。
林大方人如其名，做人慷慨大方。小时候，爷爷自种的水果、蔬菜、学校营养午餐里
指头大的肉排他都愿意分给有需要的人。长大后，同学们都叫他“大善人”，跟他借钱的
人数媲美土地银行开户者，而且最后大多成为呆帐。
1996年，林大方7岁，还是被左右邻舍叫小方的年代。
小方那时住在东方一个偏僻的山村－里和村里，生活比大部分7岁孩童辛苦简朴一些
，同住的是65岁的酒鬼爷爷还有一条爱到处拉屎的土狗－老咪，村民踩到狗大便而破口大
骂的对象有七成的机率是他家老咪。
那个时候鬼还没下山。
现在28岁的林大方对于童年的事情大多不复记忆，但在村子最后一天是怎么样都忘不
掉的，深深烙印在脑海中。所有的谜团都依附着“鬼”的传说，像是村子傍晚飘起的迷雾
一样化不开、散不去。
1996年3月中旬后难得连日晴天。里和村是个终年多雨潮湿的小村庄，长大后每每嗅
到霉味就能让林大方朦朦胧胧忆起小时候。但3月23号的早晨又下起了滂沱大雨，前几天
的太阳就像一场美梦，现在醒来了。
小方七点半起床看到下雨不禁发现：“村长叔叔真是聪明。”，这天是大选的日子，
里和村村长早早就包了小型巴士让村民去投票方便些。老师说设籍里和村的投开票所在北
边的镇上，沿着山路下去要走一个半小时，比他上学的邻村(富田村)还要更远。里和村中
大多是银发族，年轻人能跑的都跑去城里工作了，像是小方的妈妈就在百公里外的小城市
上班。
那天早上他照惯例去厨房烧水准备给爷爷弄水煮蛋配酱瓜还有稀饭。
准备早餐的工作在小方六岁后正式承担，虽然他要踩着一个木箱子、双手使劲才能举
起瓦斯炉上的铁锅，但爷爷觉得他够强壮了：“想要有饭吃就要给我做事，不然就吃狗屎
！”，老咪的屎很多，但小方的青梅竹马－住在隔壁的文雅跟他一样七岁－说：“奶奶说
狗屎不能吃！”，文雅不吃屎所以小方也不想吃。
长大后，想起自己跟文雅的互动林大方都会不禁莞尔。
那天十分反常的是：爷爷已经坐在餐桌旁了，他通常都八点起来等著小方把热腾腾的
早点端到跟前；而正常的是爷爷脚边有一大堆啤酒罐，这是爷爷脚边的基本配备，“哪吒
有风火轮、孙悟空要踏着觔斗云，我的爷爷总是踩着一堆啤酒罐。”，之后被他爷爷知道
孙子跟文雅的奶奶这样炫耀后，小方的屁股被“爱的小手”打了5下。
“小子，收拾好东西，然后滚。”爷爷抹掉嘴边的啤酒泡沫如是说。
就在小方还搞不清楚状况时，爷爷已经把书包丢了过来，厉声道：“我养不起你这臭
小子，所以今天就给我滚，滚得远远的去找你妈妈或谁都好，别再让我看到你在这，烦得
要死！”，爷爷凶巴巴地将书包挂在他脖子上，硬是将他推到门外，外面下著倾盆大雨，
雨声之大在山中如群兽发出怒号。
小方不知所措，任何七岁的孩子突然被家中的大人赶出家门都会不知所措，不知道自
己犯了什么错不禁红了眼眶：“爷爷你不要我了吗？”，爷爷不是第一次威胁要把小方赶
出家门，还说他根本是捡来的。
长大后，林大方才知道爷爷不高兴妈妈未婚怀孕，而且那个烂男人最后还不知所踪。
“对，谁叫你都不听话气死我了，现在就给我沿着上学的路走下山，到了富田村后，
给我听好！到了富田村才准找人给你叫出租车载去你老母住的地方，不管她现在跟哪个没
出息的男人搞在一起，我不在乎，滚去就对了！”爷爷恶狠狠抽出书包中的一块纸板，上
面用美工刀刻着一串地址；还有另外一个铁制铅笔盒里装着钞票。长大后想起才知道－爷
爷是个细心的人－是怕这些被雨给淋湿。
“爷爷，我以后会乖乖煮早餐不会睡过头、晚上不会贪玩不回家、也不会、也不会在
下雨天跑出去玩，你不要不要我、不要不要我……”，小方哭哭啼啼的抱着爷爷不肯走，
后者勃然大怒拿起爱的小手朝着他一阵抽打。
“臭小子，就说我不要你了还不滚，我打你不听话、打你不听话。”爷爷挥舞著爱的
小手威逼下，小方慌忙拿起雨伞往外跑。
小方在大雨中频频回头等著爷爷回心转意，爷爷却只是大吼：“臭小子，下山路上不
管谁叫你名字都不准给我理、也不准应声，看到撑著红色雨伞的人就赶紧跑，绝对不可以
看祂。到富田村，你妈的到富田村才准找人讲话，然后就去叫出租车再也不准回来，被我
发现没照做，就打断你的腿听到没有！”，爷爷的吼叫盖过了哗啦－哗啦的雨声，回荡在
山谷中。
“听清楚没有！”小方就这样离开了住了七年的爷爷家。
小方不知道为什么爷爷不要他了。他想去找青梅竹马文雅，问她要不要一起走，但到
了她们家门口才想起爷爷说还没到富田村之前不能跟任何人说话，爷爷不曾把他腿打断，
但一定比50下爱的小手打屁股还痛。
还记得那是一个月前－也是这样的大雨天－他跟文雅在放学后跑去挖蚯蚓耽误了晚餐
时间。回家后被暴跳如雷的爷爷教训：“我说过多少次，下雨天‘绝对’不能出去玩，要
我说多少次才听得懂？我打你不听话！”。但今天这样的大雨中爷爷却要他只身前往山下
。28岁的林大方到今天还是想不通。
到了村子口，小方见到黄色的小巴士停靠在路边。那是要载着村里的老爷爷、老奶奶
去镇上投票而来的，“好公民就该去投票喔！”，学校的老师这么说过，村长也广播过好
多次：“希望所有村民3月23都要下山去投啦！”。
“干我屁事，谁当选会发给老子钞票吗？”爷爷对此不以为然。
从车窗看进去巴士座位已经塞得满满了，出发时间是八点。里面每个人小方都认识，
好想去哭诉自己被赶出家门让他们去跟爷爷求情。但他没有这么做，因为爷爷说绝对不能
跟任何人讲话，在到富田村之前。
“是住在第三街之5号的耿月娥女士吗？”小方认出那是村长的声音，而另一边撑著
伞匆匆走来的是住在隔壁的阿娥婶，她们家煮的咖里很好吃，因为每次煮咖哩都会分一小
锅给小方跟爷爷享用。
“哼，把我们家当乞丐买不起吃的啊，这么好心不会送点洋酒来喝吗？”爷爷总是如
此嚷嚷但没有一次拒绝。
“唉唷是啊，老釉你在假仙什么？”阿娥婶笑笑着收伞上车。村民们都叫村长老釉，
听说他在里和村当了27年的村长了。
小方看到村长站在小巴士门口点名：“耿月娥女士到了、刚刚的林秋田先生也入座了
。还有没有村民没有点到名字的？麻烦举手让我看到！”，那的确是村长，秃头、鹰勾鼻
加上硕大无比的啤酒肚即使藏在雨衣中也看得清楚。鲜红色的雨衣格外亮眼。但小方强烈
感觉到那并不是“原来的”村长，只是某种东西顶着村长的脸皮跟大肚子在假扮他而已。
“那边是住在第三街之3号的林大方小朋友吗？”就在小方躲在一旁槟榔树下偷瞧着
小巴士里时，村长不知道何时已经下车并出现在离他不远处唤著：“林大方小朋友吗？是
住在第三街之3号的林大方小朋友吗？”。
小方拔腿就跑，直接朝下山的路上狂奔。村长绝对不会称呼他的全名，整个村除了爷
爷叫他小鬼之外，其他人都是叫他小方或方仔。这个人不是村长。
在小方觉得自己逃过一劫时，村长却以更快的速度一把抓住他的后领。“林大方小朋
友吗？这样是会感冒的喔！”，村长的眼神布满血丝宛如爷爷爱吃的小番茄，“来，告诉
村长伯伯，你是不是住在第三街之3号的林大方小朋友？”。
绝对不能回答，就算爷爷没有先警告过他，小方的直觉也告诉自己。就像老师说绝对
不能跟陌生人走一样，这个假扮村长的绝对是陌生的坏人。
“汪汪、汪汪！”老咪在此时从旁边的树丛跳出来，直接扑在村长身上狂吠一阵，小
方借机挣脱开来。老咪的日常生活是早晨五点出门找地方大便、尿尿、溜达，并在中午爷
爷吃饱饭后回来享用厨余大餐。
“啊！”一人一狗在地上翻滚博斗起来，村长扭曲的脸越来越不像是个人，而是某种
邪恶的玩意。
“臭小子赶紧给我跑，八点半跑不到富田村我打断你的腿，两条都打断！”
爷爷突然现身在刚刚小方站立的槟榔树后，狂吼：“死狗，给我咬那‘替鬼做歹事
的狗东西’！不咬你中午就给我吃自己的屎。”，爷爷指使老咪，老咪用“汪！”回应，
接下来是假村长的惨叫声，还有其他下车看热闹的村民们惊呼与议论纷音。
原来爷爷一直在后面跟着他。
爷爷矗立在倾盆大雨中连伞都没撑，全身溼透如鸡汤里的人参。指挥着老咪作战的样
子很威风。以前小方总是幻想爷爷像《七龙珠》中的龟仙人深藏不漏，会用龟派气功的超
帅绝招，但现实中爷爷大部分时间都藏在啤酒罐堆中打滚。
这次总算帅上一回，可惜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那是他最后一次看到爷爷。
“小子，快滚！”年迈的老人大吼。
小方在山道上一路狂奔，多希望自己跟孙悟空一样有觔斗云。
他没有再回头。
“啪！”踩着泥泞、碎石、树枝下山的小方在一阵高速狂奔中被绊倒，跌了好大一跤
整个人摔在黄浊浊的污泥摊里，全身脏如一条河马。但当小方察觉自己是踩到什么东西跌
倒时，再怎么脏都无所谓了－那是一具没有头的尸体，颈部的断裂处正在流出泊泊鲜血混
杂着雨水在地上形成一片赤色行潦－小方顺着无头尸往上看很快就找到了主人：阿赖婆的
脑袋就被吊在旁边的榕树上。
阿赖婆是村子里的女神主，老一辈的人都很敬重她。每个月初一村中拜拜都是由她主
持，平常住在土地公庙里面。听说，去年阿娥婶女儿阿香在城里打工时发生车祸而一直昏
迷不醒，就是拜托阿赖婆出马把阿香的“魂”牵回来。小方不知道“魂”要怎么牵，跟牵
狗一不一样也不知道，因为他们家老咪都不用链子绑。
28岁的林大方一直试图去拒绝这段记忆。那血腥场景从没有出现在梦中，甚至20年来
想起的次数屈指可数，大脑似乎在拯救他而封印这段恐怖的记忆。
但只要一记起就像在眼前一样清晰重现，画质还是HD的喔。
村子里只有爷爷对阿赖婆不以为然：“女神棍，要是她那么厉害怎么不去把山上的东
西给作掉？还不是躲在村里当缩头乌龟，只会骗大家的香油钱，干！”
当小方问他作掉什么东西的时候，爷爷就凶巴巴说小鬼有耳没嘴。
但现在阿赖婆无法再作任何东西了，她的脑袋溼漉漉地滴著血水；嘴巴张得其大无比
像是在呼救；双眼睁得老大好像正瞪着小方。
树下站着一个人，一个撑著红色雨伞的人，伞缘将人的整张脸都遮住了，仅能隐隐约
约看到黑亮的长发披散在胸前，他的衣服也是红色的，连鞋子也是。
“林大方小朋友你要去哪里呢？”撑著红伞的人这样问，他的声音很好听。
看到撑著红色雨伞的人就赶紧跑，绝对不可以看祂。小方想起爷爷的警告，赶紧转头
不去看那个人，心里想着：“不可以看、不可以看。”
“林大方小朋友，你为什么要跑呢？我们来聊聊嘛，我不像那些不听你讲话的大人喔
，就你跟我好好聊聊，你喜欢看卡通吗？”撑著红伞的人继续问著。
小方振作起来，拉紧书包开始朝着山下迈开脚步，脚还有点发抖让他只能跨大脚步向
前走而跑不起来。“阿赖婆，我下山会帮你告诉警察伯伯的！”
“你觉得悟空要怎么打倒比克大魔王呢？龟派气功吗？”
“龟派气功没用！”话到了嘴边硬生生被小方收了回去，感受到红伞人已在他身后。
又想到爷爷怒吓：“八点半跑不到富田村我打断你的腿，两条都打断！”小方牙一咬、劲
一提，再次在雨中奔跑了起来。
“你知道有比比克大魔王更厉害的敌人吗？”红伞人如影随形，不管小方怎么跑似乎
都紧跟在身后，而且完全听不到他的脚步声。
“怎么可能有比比克大魔王还厉害的敌人？”小方难以置信，那可是武天老师跟神龙
都能打败的比克大魔王呢！好想回头反驳不准胡说。但小方忍住了。
山路的出口就在眼前了，他已经看到富田村那座“五谷宫”翘翘的屋顶出现在不远处
，最多再跑一分钟。28岁的大方晓得那叫燕尾式屋脊；而且《七龙珠》后面海放比克大魔
王的坏人还不止一个，不过当时收看电视播放的进度还不到。
“告诉我你是林大方就跟你说喔！而且我家还有很多《七龙珠》的录影带可以借给你
看，你想看多久就看多久，还有我们一起去吃麦当劳好不好！”红伞人的声音像是就靠
在耳边讲悄悄话那样细柔、清幽又充满诱惑。
小方好久没有吃麦当劳的汉堡、薯条跟可乐了。他只吃过两次，一次是过年时妈妈
买回来的；另一次是爷爷发票中了四万块，带他去城里吃的。
他咽下一口口水，心想不能不听爷爷的话，听话的话说不定就能回去住了，没有我的
话谁帮爷爷煮早餐跟晚餐？谁帮他放洗澡水？谁帮喝醉的爷爷盖毯子，他一定会着凉的，
要是爷爷感冒妈妈就不能专心上班了。
小方甩甩头，最后冲刺并大吼：“走开！”。
小方终于进入了富田村，村口的五谷宫跟过年来的时候一样壮观。体力不支的他跌坐
在庙前的小空地上，喘着气看着天空－蔚蓝的天空、如棉花糖一样的白云、煦煦的晨光照
耀在他身上。手肘跟膝盖撞在又干、又硬、又烫的柏油路上破皮了。红伞人已经消失无踪
，像是不曾存在过。
这里没有下雨？他难以置信回头看向来时的小山路，山上翁翁郁郁一片，阳光洒落在
树丛间金光闪闪，哪来一点下过雨的迹象存在？
“夭寿猴死囝仔？你怎么搞的？”五谷宫的庙公是像竹竿般瘦小的阿水叔，过年时塞
了很多糖果给小方。阿水叔满脸严肃地将小方拉进庙里，点了21柱香让小方从一楼拜到三
楼，又从三楼拜回一楼才准他说话。
后来阿水叔通知妈妈来带走小方。在妈妈来之前，小方告诉阿水叔关于阿赖婆跟撑红
伞人的事情，阿水叔眼泪就那样无声无息流下来，喃喃地说：“去了、去了，都完了……
”，他安慰小方说会请警察伯伯处理，坏人一定会被捉到。七岁的孩子都知道他在说慌。
之后林大方就再也没有回到里和村，妈妈也不许他再回爷爷家，只说：“他不是不要
你，爷爷得了传染病不想害你生病才赶你走的！”。懂事的小方也不再多问，只是有时还
是会想起山村生活，跟爷爷还有老咪一起。
妈妈在三年前因为车祸过世了，28岁的林大方现在孑然一身。
关于里和村，林大方还是想不明白很多事情。
现在他桌子上躺着文雅寄来的信，信里塞著爷爷的讣闻，似乎是文雅在协助办理爷爷
的后事。
他下定决心回去看看，不管里和村有什么古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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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6年3月23号大选之日。里和村村长林釉租了小巴士总共载了119个村民下山投票，
车子总共来回跑了三趟。大部分村民都趁机购买日常生活用品或到镇上逛街、吃饭，傍晚
四点才陆续回到山上。
很多小朋友觉得爷爷、奶奶投完票回来就变了。孩子们跟学校老师说:“爷爷奶奶一
直逼着他们答应供奉，还打他们。”，但不久后这些孩子就不再跟老师反应了。
那天回来的都是鬼－本来住在山里面的鬼。
实际上，3月23日傍晚没有一个村民真正回到过里和村，但警局记录上那天只有一对
村民夫妻失踪，年轻夫妻那天并没有搭巴士下山投票。林大方并不知道这些事情。
1996年3月23日，天气晴，林大方在2017年初只知道这件事情。
============================阅读自此非常感激================================
这是第一次在妈佛板发创作文，还请多多支持(鞠躬
供奉之零一二应该是类似楔子或引子((蛤没人看啊？
不过后面正文也会尽量以短篇处理，让每篇都是可以独立阅读的短篇。
文笔不好不妥之处欢迎板友留言批评指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