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录]《诸神崩殂之夜》十一,天命

楼主: faliea2 (阿福罗头阿芙萝黛蒂)   2017-06-12 21:02: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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渣作碎唸:下一回放送的第十二章便是第一部的正篇结局了,之后请继续阅览零之章(下)
、(终)、后话。也请各位旧雨新知不吝批评赐教。
代PO碎唸:本系列代PO就快结束了觉得有点寂寞呢!
个人觉得这整部小说有个很重要的核心意涵-带天命的都很衰请不要随便带天命(殴)。
接下来的章节请继续支持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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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天命
二零零零年,台湾台中
金冠黄袍的皇帝,就坐在我身前一丈远的龙椅上。我和一干子打各地来的进士全伏在地上
,表面是毕恭毕敬地不敢瞻望,暗地里大家都伺机仰首瞪眼,想把皇帝的容貌身形瞧个分
明。
皇帝还年轻著,没什么自我的主张,一会和旁边看起来像的内务大臣的老者交头接耳,一
会又召主考官到座前问话。录取我为进士之首的主考官拱手躬身,正向那年轻皇帝面奏。
一听开头,我便明白他俩正讨论著我的事。
我天生相貌不扬,黑苍苍的豹脸、圆环环的灯眼,要哪人不经意与我对望,立时就将头撇
开了去,连娘亲都摇头叹息。“我和你爹都不是这副脸孔,真不知注生娘娘哪里弄错了。
你这模样,简直连鬼怪都怕!”
所幸妹妹媚儿没同我一般,完全是娘亲年轻时那般柔美姣好,要不活像个鬼煞婆娘,就可
真是可怜得紧了。
“晏子三尺,能为齐国贤相;周昌口齿,勘任汉朝辅弼。钟馗文才武略无一不齐备出众,
望圣上三思而行,切莫辜负了好人才啊。”
年轻皇帝扬了扬手,像撵苍蝇一般催那考官走开。看来皇帝心意已决,丝毫没有转圜的余
地。
皇帝一令下,代表新科状元的金褶子便交到我身侧的江南进士手上。江南进士叩谢圣恩,
激动地把嗓子都给喊哑。
主考官叹了口大气,长袖一挥,黯然地退开走远。
没料到我竟因为面貌丑陋,迫使功名利禄让与他人!
“枉死人也!”
我本是个耐性奇差、脾气暴躁的人,气急攻心之下,更是一点也顾不得大力荐举我的主考
官和年轻皇帝的颜面。一个起身,一个瞬步,我跳下阶去,一头磕在殿堂外的梁柱上。
也不知过了几时,我的一缕幽魂飘飘忽忽地到处流转,竟尔到达阴曹地府的阎王殿前。
阎王不在座上,倒有一青一红两只小鬼在座,随意享用案上呈摆的瓜果酒食,大快朵颐之
余,还弄得一室杯盘狼藉、脏乱不堪。
我本带着盛怒赴死,一见此景,更是怒火中烧。赶忙抄起殿前一柄金光闪烁的狼牙棒,胡
乱挥舞驱打,惊得两个小鬼号哭讨饶,一人呼我鬼爷,一人叫嚷将军,听起来颇是顺耳快
意。
我将这宝物七挥八舞,无意之间,撞上一口金色大钟,这声音振聋发聩,远播千里。这下
恐不只把阎王引来,怕连十八层地狱下也听得见响。
但我不在乎了。阳世皇帝昏聩无能,没料到阴间皇帝也是同等七颠八倒!要是这些鬼兵鬼
将全都恣意妄为、胡生事端,岂不祸天乱地、生灵涂炭?!
我自作主张,凭借手上一支金棒,驱使路过小鬼整顿殿里殿外,又将道旁贪懒偷闲的鬼卒
全赶回冈位上,令其各安其份。
又不知经过多久,一位豹眼狮鼻,满面虬髯,头带方冠、身穿大红官服的壮年男子前来,
我心道这男子面目殊异,气度非凡,必然不是寻常鬼卒。果不其然,男子自报名讳,正是
阎罗大王。
我单膝下跪,依祂之令乖乖缴回镇殿金棒,心下已做了最差的盘算,只待阎王发落。
“陕西终南钟馗,你本是天魁星降凡,因怀才不遇触柱而死,故而骚乱阴曹地府。你本人
间奇才,又有统率鬼兵之能,玉皇大帝决意封你为斩魔驱邪将军,统领鬼卒三千,管理人
间妖魔诸怪。快快领旨谢恩!”
我惊呆了,连连叩谢圣恩,又朝西天方向拜了几拜。
阎王给我一把青锋斩妖剑、一个化鬼葫芦作为随身法器,又亲赐神功天书和判官服。我领
来罩在身上,好似真生出几分将军的威仪和气魄。
晚间,阎王为我举办登官宴。一时间厅堂里箫管丝絃,笙歌曼舞,绫罗官娥,着实热闹非
常。
谁知在这样钟磬环绕的欢愉场子内,竟使我霍然想起故乡早逝的爹娘、寒窗苦读的岁月、
赴京赶考的苦涩、孤苦无依的小妹,不知不觉间,泪水潸然落了满脸。可能是丑绝碍眼,
阎王和百官都前来关心。
“微臣自父母仙逝以后,与小妹媚儿相依为命。今日冲动赴死之际,忘却小妹还在故乡等
待着我。小妹年方十五,未言婚配,怎能叫我不挂念操烦呢?”
阎王问道:“那么你家小妹可有心上人?”
我答:“有,是她青梅竹马的好友杜平。”
阎王要我莫急莫烦,祂许我托梦给媚儿,讲述自己在阴间的经历,好让她先行放心,再选
个黄道吉日,领阴间相貌亲切可喜的童男童女鬼卒数十,化作人类的形样为小妹送亲。
小妹出嫁那天,我坐在送亲队伍里的高头大马上,对她拱手致贺,高嚷着喜庆的话语。
泪眼婆娑的媚儿含羞还礼,依依不舍地与我道别。
整个梦境,就数跳阶撞柱的那段最为鲜明。头骨迸裂的疼痛、鲜血贲张的惊悚、愁灵出体
的怨忿。
书贤辞世那夜,梦境的结局跟过往有所不同。登仙后的钟馗面对一殿堂仙乐歌舞,三杯黄
汤下肚后,竟感到前所未有的怆然难过,不觉潸然涕下。
“微臣自父母兄长仙逝以后,与姪女书贤相依为命。书贤年方二十,道法未成,一心游山
玩水、结交异性,怎能叫我不挂念操烦?”
阎王问道:“那么你家姪女,可已有了心上人?”
我答:“有,那人是……那人是……”
我支支吾吾了半天,依旧答不出那人名姓。
阎王准我休假一旬,到人间为姪女送亲。
书贤身覆白纱,手持花束,脸施脂粉,实在娇美至极。这般花样年华的少女,竟坐困宫庙
神坛之中,说起来真是可怜,但也没有办法。这是天命、是定数和神旨,凡人莫能违抗,
只有遵循一途。
楼顶、残月、凉风、寂影。没有花童,没有宾客,没有媒人和主婚,就只盛装赴宴的书贤
一人,与我未曾谋面的-看不清面容衣装的她的丈夫。
那年轻男子伸出右手,招唤书贤前去。书贤提起衣䙓,欲语还羞,迈步上前欲勾起男子的
胳臂。下个瞬间,男子右掌拍出,力道看似极其轻柔,却将满心喜悦的待嫁新娘猛然推落
楼下。
白色面纱自书贤梳理成高髻的头顶脱落,捧花离手,比书贤晚一步散落在天井底部的白色
铺砖上,像落幕时戏台上的洒花。
坠落在地上的书贤,如破碎的陶瓷娃娃般凄楚美丽。殷红沾染了无垢的白色礼服,一朵朵
红爪般的花儿至她体表的创口处不断生出,迎著深夜的寒风摇曳。
虽是冬日,我却被噩梦吓出一身热汗。凌晨六点,天还暗着,还可睡个回笼觉,等到早上
八时许,再传个短信问书贤有否好好吃饭用功。若有,叔叔我怎会无端作出这等可怕的梦
来,其中或许有什么我所不知的古怪。
只剩半年了,毕业后便快点回家来啊,莫在外头鬼混生事了。
嘟嘟嘟嘟……手机铃声响起,不知又是哪家的叔叔婶婶老毛病犯了,一大早就要钟馗济公
帮忙抓药把脉。
“你好,这里圣清宫。”我打个大哈欠。
“你好,请问是钟传圣先生吗?这里是台中市警局三分局正义派出所。”电话那头是一位
陌生中年男人的声音。
“我是啊,请问是什么事?”一听派出所,睡意瞬间扫落大半。
“请问钟书贤是你的谁?女儿吗?”
“是我姪女啊,怎么了吗?”
“是这样的,钟先生。你的姪女在刚才五点多的时候,被早起运动的老人家发现她从兴大
文学院的顶楼坠落身亡,我们的同仁现在还在现场处理,可以劳烦你立刻赶过来吗?”
书贤走了,没有任何预兆,没留下任何只字词组。
警方由书贤搁置在顶楼的手机和皮夹里找到通讯录,立刻就连络了我。我脑筋一片混沌,
恍惚之间,只记得有走到隔壁厢房叫阿望起来,后来怎么到达兴大、又怎么联络葬仪社的
,我完全没有印象,想必是阿望帮忙打点了。
做完笔录,跟着警察、检察官一起到殡仪馆等待法医解剖相验完后,已经是下午六时。
我跟阿望、警察一块到回到兴大警卫室,看了至少十只监视器镜头的录像。昨日晚间,书
贤只身返回系馆之中,搭乘登上楼顶的电梯,随后自楼顶一跃而下。
她步履轻盈,脸上还带有三分笑意,一点也不像失意赴死的人,她的样子就好像……好像
要去见一个交情至深的好友,或一心思慕的恋人。
“这是怎么回事?书贤……敢情是中邪了?”阿望很是疑惑。
“不可能吧,我都有好好看着她,甚至派小鬼盯梢她……”
“但是小鬼没过多久就消失了吧,会是谁做的吗?”
一旁的警察听见我俩的对话,显得丈二金刚摸不著头脑,但我们没空理会他。
一般被邪祟之鬼魂、气场锁定的人,多半印堂黑青、面目可憎、形容枯槁或日益消瘦,近
日书贤不但神采洋溢、还比往常更加外向好动,怎么都不像被鬼怪附体或缠上。
我取回书贤的手机,拨通了晏莹的电话。她同样感到震惊、迷惘,书贤在午后返回宿舍时
并没有任何异状,平日也不见些微忧郁和苦闷的征兆,究竟是怎么回事,没人的心里有底

“会不会是自杀社群惹的祸?最近网络上有一群厌世的人,到处号召同志相约自杀。”书
贤一位唸资讯系的室友,自愿帮我们清查她上网的浏览资料。但书贤过往成绩不佳,几乎
是个科技白痴,别说是家族、论坛,连聊天室也不曾上过。
室友颇是耐心地解说每个资讯名词给我与阿望知悉,可忙了半天后,仍是一无所获。
“对了,书贤好像有个男朋友。她最近买了好多衣服,也开始学化妆。”晏莹顿了一下,
旋即又改口:“不对,应该是笔友,或者是网友。”
“可是我查过她的纪录了,她没有留下任何交谈的蛛丝马迹。手机里的通讯录、短信也没
有男性友人的资料。”唸资讯的室友说。
“那……会不会是另一种朋友啊?”晏莹小声地嘀咕。
我与阿望面面相觑。灵界的朋友,根本无需透过网络或电话通讯,确实不无可能。我要求
晏莹多说一些。
“有时候明明没有人在,我却听到她跟别人说话,我一进门,她又噤口了。每次这样,我
都以为她只是在讲手机。”
“竟有这种事……为什么她只字未提?”我颓然坐倒在地。阿望不知想到什么,开始翻找
书贤的柜子。
粉红色的俏丽洋装、花朵印花的露背上衣、盒装的眼影和腮红……刚满二十岁的书贤,还
是个青春活泼的少女。
日本神祇图鉴、神道教礼仪事典、日本战国时代人物全集……这应该是她的兴趣吧,研究
日本文化和宗教什么的。
一本精装厚皮的笔记本,夹在厚重的史记和汉书之间,阿望抽了出来,大叫了声:“就是
这个!”
附加锁头的日记,不知书贤将钥匙摆在何处。但不要紧,这种程度的锁,榔头球子什么的
一敲即坏。
“要交给警方吗?”晏莹问。
“不了,既然是非常的原因,就要用非常的手段解决。”阿望回答她。
稍晚,我俩整理好书贤的遗物,将它们搬上家里那台办活动时用来载送法器的货车。明早
,还要到殡仪馆办理后续事宜,再引领书贤的灵魂和肉身回家。
阿望不知打哪借来钳子,把日记的锁头剪坏。甫一打开,里头掉出一张彩色照片,拍的是
青岛神社的大红色牌楼,牌楼下的书贤一个人面对镜头,笑得很是开心。
日记上的字,如白鹤手迹一样扭曲难辨,没道理书贤非用这种字体记事不可。难道这只是
她的训灵记事,而不是时下年轻人流行的恋爱手札?
阿望在大学附近找了家商务旅馆,这一夜,我俩都没能阖眼。
比之于伤心难过,更多的是疑惑和愤怒。我没耐性等到回家后再兴檀问卦,索性套了件外
套在身上,步行到兴大侧门入口。
凌晨四点,天还暗着,假若书贤碰上的是个不耐日光的鬼怪,动作就得加紧些,怕东天灿
光时祂就抽身离去。
阿望跟在我身后,我俩什么法器、经书都没带在身上,就一个当年师父书写的护符而已。
要真碰上夺命夜叉,怕是挡也挡不住。
兴大文学院外观呈八卦形粉红砖墙建筑,气场很杂很乱。才走到正门的缺口处,一股奇特
的感觉便袭上心头,但总说不出是什么样的灵障或妖异。
十余只校犬盘据在建筑周遭,群犬吠月,不知在鼓譟个什么劲。书贤说过,传闻文学院顶
楼住了个鬼王,每过一段时日,便有男女学生往天井中跳,那是鬼王在物色适合成为姬妾
与下仆的人选。周刊、电视台偶有记者前来取材,道士、法师也时来探访,真相如何,谁
也不得而知。
东南角的电梯戾气最重,电梯出口有一方柜,供俸著观音菩萨像和几本经书。我与阿望走
入电梯,按下顶楼13的数字。
电梯在八楼办公室止步,门打开,正上方供著一座小小的土地公像。我押住关门键,电梯
却纹丝不动,可13楼的灯还是亮着,电梯里就我和阿望两人,我们没误押其他楼层的按钮

我俩还在疑惑,一缕青黄色的身影蓦然打眼前飘过,球衣背心、短裤,手上还有颗不断拍
打击地的篮球。咚!咚!咚!运球的声音充塞整条走廊,打破冬日清晨该有的祥和宁静。
“同学!”我追了出去,“有没有看到一个女孩子的鬼魂?她长头发,一百六十几公分,
瘦瘦的,算很漂亮……”
通体黄绿色的男同学没理睬我,只是不断地喃喃叨唸:
“我这么爱妳,为什么要抛弃我,为什么要变心,为什么要喜欢别人啊啊啊……”
“同学!”我冲到他身前大叫。
那小子没有停下,穿过我的身子继续拍球,漫步在走廊之间。
“我这么爱妳,为什么要抛弃我,为什么要变心,为什么要喜欢别人啊啊啊……”
他好像只会说这句话。他的世界,或许看不到我,也听不到我。
“这个人……不是,不是他害死书贤的。”阿望说。
“我知道。”
我俩放弃搭乘电梯,决定走楼梯到每层楼逐一检视,看是否有形似鬼王的家伙出没,并搜
寻书贤的灵魂。
十三楼往天台的大门,已被系方用链条和大锁团团捆住,再怎么使劲也推不动。但除了篮
球小子和几个低下的动物灵以外,再没其他可疑之处。我俩只得拾级而下。
五楼厕所里有个断首的女学生,一脸幽怨哀戚,眼光涣散失焦。她和篮球小子一样沉浸在
自己的世界,提问什么都默然不答,或许她同样听不见我等。
一楼到了,四处不见书贤身影。不知该如何是好的我们,只好先回旅社收拾东西,回头再
询问钟馗和济公的意见。
我们不忍书贤的肉身遭受细菌虫蚋侵蚀,便将她安置在父母亲身边的塔位,好让一家三口
能在天上再度团圆。
团圆……真有这般美好的事情吗?意外死亡的归宿,明明和自我殒命的截然殊途,为何人
们总要如此自我欺瞒,说什么“到天上当天使了”之类的傻话,要是赴死就能重回冥世亲
人的怀抱,就会归列神明契父契母的麾下,我干脆也拿菜刀剖腹自尽,从此成为钟馗鬼兵
神将中的一员好了。
八卦和罗盘等物已然齐备,我穿戴整齐,开始兴坛踏步,等待天师降临示下。
“天师鬼将钟馗,请祢指示弟子,姪女书贤究竟魂在何方?”
人们相信死者之魂会在亡故后的第七天回到家中与亲友道别,再由鬼差或神使引领到该前
去的归宿。但书贤离去迄今已过一旬,别说她的魂魄了,连一丁点气息也感知不到。敢情
她回到的是父母的老家,而不是咱们圣清宫吗?
不,这没道理。过世那晚,她连兴大文学院都不曾驻留,自然不可能回到台中故居,那里
老早变成商务大楼了。
天师钟馗虽是天魁星君降凡,熟习文韬武略,又善领鬼将兵卒,可惜实在不擅长推演断案
或寻人追事。我日夜操乩作法,冀能再见书贤一面,半个月来还是无有所成,阿望的济公
也是帮不上忙。
“干!是要怎么办才好啦……”我坐在宫门外的踏阶上吞云吐雾,这些天下来,我根本无
心理会居民那些不痛不痒的请求,所有的正事,几乎都丢给阿望去办。
有时候,我不免感到怀疑……神明的乩身、媒介、代言人,我们所谓的“天命”到底是什
么?
抓药治病、收惊解惑,收取问事的红包,饮用敬神的供品,难道就只这样?
身体病痛就该去看医生,小孩不乖就该抓过来教训,生意失败就该想办法东山再起……什
么都要求助神明,当人家吃饱撑著吗?我开始搞不懂了,为何人们连这种可以凭借一己之
力解决的事情也要依赖他人、依赖神明,是因为如此一来,人生就会顺遂轻松上许多吗?
钟馗威严,济公慈睦,后者的人气显然旺盛许多。信众看我这般颓废,索性都不再找我问
事,大伙的目光和脚步逐渐掠过宫门外的我,朝里边的阿望投奔而去。
“师兄……”书贤离开后的第十五天夜里,阿望忙完宫里大小杂事,褪下一身黄衣道袍,
到我身边坐下。“你的心很乱,继续以这样的姿态操乩请神下去,怕是要入魔了。”
这半个月来我养成一个习惯,每天五时早起、中午休憩时段、晚间就寝之前必然兴坛问事
,不求其他,只盼书贤下落。
昨天晚上,天师在宣纸上画了一颗番薯,红色朱砂就往那顶端点去。别人或许看不出端倪
,但我是明白的,这里是台湾极北,基隆近海处的小村庄,那里或许存在着什么线索。今
夜,我非问得更加分明不可。
“那怕回答我的是魔,那怕要将我的一部分献给魔,都要将书贤找出来。”我说。
阿望拍拍我肩头。“要真入魔,就著了祂的道,顺了祂的意。别说找到书贤,对你自己也
是大为有害。”
我站起身走入大殿,开始穿戴起正装和配剑。阿望知道劝不动我,干脆站到一旁去,安静
地为我护驾挡煞。
从来我为不相识不熟稔的人断卦询事,钟馗总是有求必应、有问必答。然而一提及关乎书
贤的事,钟馗不但难以附体,即使偶能与我身心互应,所寻得的答案不是难以解读的文字
,就是难以辨认的图形墨迹。
书贤是白鹤转生,难道那干涉她魂魄归去的魔物妖邪,力量庞大到连天师也无法抗衡吗?
我不愿做出这样的假设,毕竟除了钟馗外,我也无法求助于他神。无极神殿的师兄姐或许
愿意倾力相助,但如此一来不但清圣宫的道誉扫地,也会使他人落入无法测知的险境。非
到困窘急迫的关头,我不想假手旁人。
癫痫般的抽搐颤动,拧搅似的头痛欲裂,来了!这是钟魁入体前一贯的灵动。强炽的白芒
在眼前一晃,一道强大迫人的气场威逼过来,我放松心神,想像自己的灵识往后退一大步
,将整副身心让渡给神明。
再清醒时,昨夜的那张纸上多出几个字迹,苍劲有力的笔划,勾勒出“玛贡寺”三个大字

“玛贡……是藏密的一支,书贤怎么可能会在那种地方?”阿望不解。我连这座庙宇的名
字都不曾听闻,是佛是道一概不知,当然也不懂钟馗为何会指引这等所在。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我自然要去!”
“师兄,你等一下!”阿望远离神桌,跑到过去放置书贤写字桌和文具的小角落,现已成
为收集旧书报和空罐等杂物的地方。他把两天前的报纸递给我,上头的报导刊载着-七岁
小子黄宗德经藏方高僧确立为转生活佛,本周日将于基隆玛贡寺举行坐床大典,法号“伽
蓝仁波切”。
“这家伙和咱家书贤有何关系?”我一肚子狐疑。
“师兄,你看过这则新闻没有?”阿望问。
“看过啊。”闲暇时刻翻阅报纸,是我每天唯一的消遣。“难道你怀疑……”
“不错,我是怀疑。师兄,你这几天心绪纷乱,无论入定、修禅、请乩、退乩的状况都不
如从前。我认为这几天占问出来的结果,是‘潜意识’在带领你的身体活动,不是钟馗前
来依附。”
“呃……开什么玩笑!”我想反驳,但阿望的话着实不无道理。确实,这几天下来我几乎
感应不到钟馗,连撞柱的梦都不曾再作了。
“师兄,我知道你难以放下书贤的事,但你是宫主,维持本宫的运作也是义不容辞。”
“那还不容易,我把师父托给我的传家拂尘交给你,自此之后,换你才是宫主了。”我不
懂阿望为何总是冷静淡然,师父辞世也好,书贤过往也好。阿望明明举目无亲,明明也将
书贤视为己出。但书贤是我自大哥那里夺来的掌上明珠,不意却看顾不好,想必大哥在九
泉之下肯定也会怨恨诅咒着我。
“师兄,我没有这个意思,我只是希望你能好好思考什么才是当务之急。”
“书贤的事,才是我的当务之急。”我毫不考虑地说:“所以,幻觉也好、入魔也好,我
都非去一趟玛贡寺会会那小活佛不可。”
只期盼那小活佛,能为我指引书贤所在的方向。
圆塔造型的玛贡寺,外墙由白、金、褐三色漆成,共有五层楼高,看上去颇是庄严肃穆。
由大面积金色缎布布置而成的一楼礼堂,窗櫺和走道间缀著些许红花和彩带,要不是有条
由入口处铺展到室内尽头的红色绒毯,还真有几分灵堂的感觉。
穿着金色内里、红色披挂的僧侣们鱼贯出入,也有套装打扮,别著工作证的寺方人员和记
者们穿梭其间。我一身汗衫和工作裤,怎么看都像好奇凑热闹的路人,除我之外,亦有一
大群民众在寺院周遭徘徊,想一睹七岁活佛的风采。
没有邀请函,会场是进不去的。仪式结束后,这小子还得参加多少应酬、多少见面会上多
少节目,我也没什头绪,要他抽出时间静听我的痛苦烦忧,简直比登天要难。
一位打扮与其他僧侣殊异,同样被排拒于大门之外的奇特男人兀立在距离入口约有十公尺
远的凉亭处。他右手把持一串暗红色的念珠,左手捏著一份发皱的报纸。
说他奇特,其实是由于长相:浓密粗黑的眉、圆睁瞪大的眼,活像一尊发怒的佛像。男人
身上的衣装不同于藏僧,内里白色粗绵,外挂则是黑灰色,背上还悬了个草编的斗笠。
凉亭里除男人之外没有他人,我走了进去,刻意坐到他身侧,想端详这人到底是何方来历

寺方将喇叭扩音调地忒大,好让游客和居民都可一同观仰参与这神圣的仪式。当司仪嚷出
“有请灵童入场”的字眼时,男人不再木然站立了,他抚平手中那张被揉得发烂的报纸,
摊放在凉亭中央的大理石桌上,还用小石子分别压住四个角落。
报上的内容,正是阿望拿给我瞧的那篇。藏族高僧听从祖灵和占卜的指引,远渡台湾寻得
白骅寺第十八代住持─现年七岁,仍就读于小学一年级的黄宗德小朋友。他自小与父母一
同信奉藏传佛教,学业体能各方面的表现虽优秀却不突出,是个活泼好动的男孩儿。对于
雀屏中选一事,他表示很是意外,对于未来没什么特别想法,希望钻研佛法之余也能打打
电动、假日上游乐园去。
报导的正中央刊著一张那男孩穿戴金红色僧衣僧帽,笑容灿烂的图片。
男人盯着图片,猛然间眼神大变,那是钟馗发现妖魔邪异,准备挥刀诛杀的神情。
“曩谟悉底悉底苏悉底。悉底伽罗。罗耶俱琰。参摩摩悉利。阿阇摩悉底。娑摩诃。不动
明王降魔咒!”
男人手捻剑诀,口中不断喃喃唸诵,那红色的串珠,就圈在男孩图片的四周。
不动明王降魔咒?这是什么,我还是第一次听得。
“黄小弟!不,大师、小活佛,你怎么了?振作一点!快……快叫救护车过来!”
喇叭那头传来一阵阵凄厉慌乱的叫喊,过路人无不引颈探问,会场里究竟发生什么事了?
“是你吗?你做了什么!”我手无寸铁,别说法器经书,连一串念珠也没有。若要跟男人
斗,只能凭恃一身蛮力。
“那男孩是个冒牌货。”男人蠕动他丰厚油亮的上下唇,缓缓说道:“百般妖邪、魔魅魍
魉,只要一启不动明王降魔咒,登时原形毕露,百发百中。”
说话虽吊著书袋,咬字却模棱两可,勉强可以让人听懂。奇怪的口音、毫无重音的腔调,
真不知是他哪里人。
“你到底是……”我放松抡紧的拳头,打算先好好听他解释。
“我是不破业王,日本高野山金刚峰寺的和尚。”男人休喘了一下,随后又继续说:“我
看您同是修道之人,这便与您明说。我高野山同属佛教密宗中的一支,总本山对藏僧这次
寻访活佛行动有所存疑,所以我决定亲自前来看一看。”
自从结识阿望,我早已看惯出家人饮酒吃肉,只是没料到这个来自日本关西的和尚,竟也
以如此豪迈爽朗的姿态大啖酒食。
天还未亮便从南投驱车赶赴早上九时的做床大典,我滴水未进,现下早已饥肠辘辘。日本
和尚也真够意思,直道台湾物价便宜得很,咱俩尽管饮酒吃肉,我只需摊付小菜的钱便可

换下僧袍,不破先生穿上清爽的衬衫长裤。我俩随意觅了间烧烤居酒屋,找个最安静隐密
的角落坐下。
虽然寻求书贤的下落未果,但至少结交了一位同道友人。不破先生不属台湾道教任何支派
,与我圣清宫毫无利害纠葛可言,应该是可以畅所欲言的对象。更何况他先自报名讳和来
意,我也不能太过失礼。我说出自己的姓名和任事,以及是钟馗乩身等事。
“乩童啊,一直以来都只在典籍和师父们的口语间听过,真想亲眼见识你们的仪式。”不
破先生已经三罐台啤下肚,却丝毫不见任何醉意。他向服务生再要几瓶台酿的清酒。
“好,有机会的话请你务必光临。不动明王是不破先生的守护神吧?你是透过唸咒向他借
力的吗?”
“不动明王是大日如来佛的愤怒化身,是万事万物的守护神。我们唸咒请求神明赐与手上
的符咒和宝剑力量,帮助我们击退任何妖魔、或躲避不祥灾害。”
大日如来我有听说,佛有诸多形象化身一事我也略微知悉。慈悲之道不一定要以慈爱的言
语和行为展现,严厉和威仪也是弘扬佛法的另种手段。
“唉,可惜我家的天师虽然统领鬼兵数千,要祂在偌大的地狱里找个鬼魂,却是使不上力
。”约莫五百毫升的清酒入腹后,我有些茫了,自知再喝的话肯定认不得走回车站的路,
但不破先生还是帮我把面前的酒杯斟满。
“怎么了?我看您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来玛贡寺,应该有观礼以外的理由吧?”
“没错,我是为了枉死的姪女而来。”一个大意,我又将手边的这杯一仰而尽。罢了,我
把最早与大哥大嫂争执书贤将来,到训练书贤成为白鹤灵乩,以及她无端坠楼死去的经过
全都略述一遍。不破先生放下筷子与酒杯,面色凝重不发一语,就只专注地听我说话。
不知消化这些用中文抛出的讯息对他来说会不会大感吃力,但无论不破先生是否能提供有
用的建议或亲身给予协助,我都已经觉得心情畅快了许多。
“钟桑(先生)……你说的那栋大楼,可是国立中兴大学综合教学大楼?”
我大惊:“你怎么知道?!”
“大约一年前,兴大文学院的系主任与姊妹校和歌山大学的理事长在偶然间提起鬼王传说
,理事长引介某位师兄给系主任认识。后来基于兴大的请托,师兄们开始于私下展开调查
活动。”
“结、结果呢?真的有鬼王住在里面吗?为何我和阿望逐层搜索还是遍寻不著?!”
“奇怪的是,鬼王的气息在师兄们暗自探访综合大楼后的一个月消失了,显然有人消灭了
鬼王,并占领祂的地盘。但这个‘人’正邪莫辨,神出鬼没,师兄们也没有办法引祂出来
。唯一可以确认的是,已经好一段时间没再出现坠楼自尽的人了。”
“那么书贤究竟是被鬼王,还是被那个‘人’……”
不破先生思忖了会:“后来那位拣选牺牲者的条件跟先前的鬼王有所不同,钟桑的姪女是
特别的,祂不要平凡无用的人,所以自尽者的数目才会减少。可是系方也因此不愿再接受
总本山的帮助,想用十万日币打发师兄们早点离开。”
“所以,后来就没继续调查下去?”
“对,而且依那几位师兄的本事,估计再也追不出什么了。反正没出现新的牺牲者,总本
山那边也希望我们不要无端生事,破坏两校的感情。”
“那么现在到底要修练到什么层级的人,才能帮上我的忙啊?!”我的头又疼了,要是那
位小活佛是真货就好了,也不至于令人如此绝望。
“钟桑,没能帮上忙,反而让你如此苦恼,我很抱歉。”不破先生递了冰毛巾过来,我在
抹脸之余,也偷偷拭去垂在眼角的泪滴。
“不需要道歉,因为你我才能更接近真相一步,我该谢谢你。”我说。
“钟桑,过去在京都的某所中学里,也曾经出现地灵更替的情事。”
“什么意思?原有的地灵被外来者消灭吗?”
“是可以这样推想。”不破先生问我有没有兴趣听听这个故事,毕竟这情形不见得与兴大
鬼王相同,只是同属难得一见的现象。我频频说好,跟书贤有关的物事,我一件也不想放
过。
“十年前在京都某个偏乡的村落里,有只道行超过百年的狐狸精占据一座小神社,透过少
年少女爱玩的狐狗狸仙一类的降灵游戏,汲取他们的生命能量。甚至,还能从其中发现出
具有特别资质的人,诱使他们缔结契约为自己工作。”
“诱使……要怎么做呢?现身在人前吗?等等!”一时间,我豁然醒悟了:“说不定书贤
的魂也是这样,去为那个‘人’工作了?”
“有这个可能。”不破先生继续说:“但后来,有‘人’消灭了这只狐狸,代替祂成为那
一代的守护灵。据说有段不长的时间里,那村庄的人只要一召唤狐狗狸,手指就会不由自
主地拼排出‘危险!不要再玩了’之类的话。”
“感觉上取代祂的灵是个好灵。”
“是啊,不过这种情形没有维持太久,那个灵很快地就离开了。不久后,村庄又被一大堆
小鬼、地精之类的各自割据,人们玩狐狗狸时,那些顽劣恶质的低级灵就又出现了。”
“喔,可惜哪。”
“钟桑,依我之见,兴大短期内不会再出现第二个资质类似您姪女的人了。”突然间,不
破先生的表情又变得严肃起来。
“你的意思是?”
“新鬼王不会一直待在学校里,为了狩猎新的猎物,祂或许很快就会离开。”
咦?!看来我若要揪出此人,探问书贤的下落,动作务须快而俐落才行。
午间两点,服务生前来催促我俩离开,午休时间到了。
我和不破先生互相留下电话住址,他连电子信箱都写给我,可惜家里除了书贤外也没人会
使用这玩意儿。
我心事重重,步履蹒跚地踏出店外,直到抵达基隆火车站时,我才想起忘记分担午餐小菜
的钱。
听人形容火车窗外的风景极像老电影的胶卷,光是盯着看就能勾起很多回忆。我向来很少
搭乘大众运输,今天一见,果真有这等感觉。
月台上,车入站,往事一幕幕行进阮心房……
心里不断哼唱着那首台语歌的旋律,好多陈年旧事,一股脑儿地浮上脑海。
那是在收养书贤之前,好古早好怀念的往事了。
七岁的某个夏夜,我打着阿爸亲手制作、用竹签和宣纸糊成的蜡烛灯笼,和小伙伴们一块
到学校后方的林间捉鬼。那片林子有好多光怪陆离的传说,举凡吊死的长舌女鬼,到赤脚
奔驰的红衣小女孩无一不具,几乎网罗了全台湾各地的山精鬼怪。
我胆子大,又喜欢玩捉鬼驱鬼的游戏,总当自己是电影里的伏魔大师。
当时咱们就读的南投县水里镇永明国小,据传日据时期是个乱葬岗,尤其是那片日后将作
为生态教学林的预定地,不知曾埋入多少枯骨。学校兴建时,听说也没请来风水师堪舆、
道士唸经超渡什么的,八字轻的学生,偶会在走廊转角或灯火幽暗处与异界的朋友不期而
遇。
说实在的,我很羡慕那些同学,我没见过鬼,更遑论捉祂降祂。妈说我生得可憎丑陋,连
鬼都怕我三分,说不定真有些伏鬼的本事。
根据历史学家考证,天师钟馗真有其人,抵约唐玄宗年间陕西终南人氏,恰好是咱们钟氏
家族的先祖。事实上,钟家每一辈都会出一两名灵感忒强、天赋异禀的道童,我们这代也
有一位,我阿爸与他阿爸是堂兄弟,算是远房血亲。
我没见过他,据说他在集集镇圣清宫拜了现时的宫主为师,前阵子刚小有所成,开始在宫
里帮人扶乩占算。
我好生向往,多希望宫主能多收我这个徒弟。
草丛唰唰作响,我执起阿爸的皮带,当作鞭子挥动。“何方妖邪,还不现形!”我使著挥
著,好几次险些击中朋友的脑袋。
“阿圣啊,是青竹丝啦,不要再甩了!”大伙急着抱头蹲下。
“喔喔,歹势。”我把皮带收回腰包内。
下一个唰唰作响,就不只细微的草枝颤动而已。一抹约六呎高的人影至樟树与大叶楠之间
晃过,五官轮廓分明,简直与活人无异。
“出现啦!”大伙儿惊声尖叫,全都跑到我身后躲藏,阿卿妹妹吓得可厉害,把我的左右
两臂都抓出一道道清晰见血的疤痕。
“你们在做什么?!”人影往我们这里逼近,定睛一瞧,原来是个活人。“就是你们四位
小子的气息,害我把‘东西’给追丢了。”
这位便是钟家这辈的奇人—我的阿亮堂哥。他一身道衣法帽、颈挂珠炼、腰系宝镜,身上
还负著桃木宝剑,真是帅气通天。
“哟,这不是阿圣吗?”
我不识得他,他倒是一眼认出我来。我天生一副狮头豹眼,又是巨熊似的身型体态,别人
自然印象深刻。
堂哥连络小学守卫,一一遣我的小伙伴们离去后,再骑摩托车送我回家。那个时候,我还
跟爸妈、阿兄住在水里的老式红砖屋内,而不是集集的圣清宫。
堂哥被妈留下吃晚饭,当晚,我不断央求他带我到宫里瞧瞧,我想亲眼目睹乩童的工作,
也想拜会堂哥的师父。阿爸嫌我吵不拉叽,索性就答应我,他要我认清自己没这种天命和
才能,好死心回家专心唸书。
谁也没料到,隔日堂哥请求降凡依附的天师钟馗,竟扎扎实实地附在我身上。
我操起长逾我半身高度的降魔宝剑,舞得虎虎生风、煞有气势。又执起沾附着朱砂的大楷
朱笔,往问事人的眉心、人中、心口、左右掌心各自点画。我才七岁,学校也没上书法课
,我执笔用墨,俨然已是一个高手的姿态。我奋笔疾书,在纸上写下问事人的解惑之道。
堂哥惊呆了,师父也震慑了,信众和爸妈阿兄都傻了。这便是一切的起点。
钟馗从此不再上堂哥的身,我抢了他的饭碗,他也不甚怨我,他本想留在家中帮叔叔婶婶
卖便当,这下子可以如愿了。
倒是我开始苦了,原以为钟馗一度上身后,日后要请祂唤祂应该容易地多。但我训乩、操
乩的过程也不比他人轻松,不但时常晕眩呕吐,还不时梦到愤恨难平的古代进士撞柱求死
的噩梦。
大一点后我才知道,我梦到的进士就是钟馗,这是祂生前的遭遇。
不到一年,阿亮堂哥带了个浑身酸臭味的小子过来。他叫阿望,是个无家可归的孤儿。连
续好几个雨夜,阿望都蹲在他们家便当店的遮雨棚下,捡馊水桶里的食物吃。
堂哥对我说,回去后他曾埋怨钟馗,为何要在钟氏家族中选择他,随后又背弃了他。但他
最后发现了,钟馗是要他做一名引路人,引导有灵知灵识的人到有能的师父身边修行。他
的天命在此,而不是在于成为乩身,他从一开始就搞错了。
堂哥第一眼看到阿望时,觉得这小子虽然衣着褴褛,却有说不出的聪慧和灵气,便想带给
师父鉴定鉴定。我问他是否也觉得我不一般,表哥笑笑说:
“不错,你是刚猛的霸气,正是成为钟馗乩身的材料。”
阿望从此在圣清宫住下,学习之余也负责打杂算帐。十六岁那年正式确定为济公乩身,我
比他长两岁,咱们差不多是同时一起开始降乩断事的。
发掘书贤的才能,也是阿亮堂哥的功劳。
书贤的满月宴上,堂兄提着订制的油饭和红蛋过去,也跟着亲戚友人一块逗弄圆润肥满的
婴儿脸蛋。
“我看你们家这小娃,满面红光焕发,甚有祥瑞之气。要不也给师父看看,说不定会是哪
位神明命定的契女。”
我跟着大伙一块拍掌称好,只有书贤的妈垮了一张脸,忙把女儿从伯公手上抢去,抱入婴
儿房内睡觉。
要不是书贤常被灵界的异相惊扰,阿兄和大嫂是决计不肯走入圣清宫一步的。无论师父再
如何劝诱拜托,大嫂都不愿让女儿迈入灵修的道路。
“天命是不可逆的,人愈是去违抗,天日后的反扑也就愈不容情。”师父说。
“我不管,今天我是带女儿来收惊的,而不是来听教训。”大嫂一点也不肯让步。
师父不想强人所难,只好将书贤的天眼封闭,等到我再度为她开启时,她已经六岁半大。
那时,阿兄和大嫂都已不在世上了,师父也是。
咱师父是关圣帝君乩身,法力高强,灵验得很,不少市刑大和侦查队的员警闻名找上门来
,他都一一解惑、绝不推辞。
或许是天机泄漏得多,被神明下旨紧急召回天庭。某日午间,他把我和阿望唤到卧房前,
将代表宫主一职的大拂尘托付给我,告诉我们自己的命数已尽。师父才过天命之年,身子
硬朗,健步若飞,我和阿望当他只是在说醉话,两人都没放在心上,不料当天晚上师父果
真撒手人寰。
我的本事大不如师父的十分之一,就算加上阿望和堂兄也远是不及。如果师父还健在的话
,肯定有法找到书贤吧?他曾为那么多的含冤鬼魂申屈平反,协助侦破那么多的离奇悬案
。师父啊,请祢在天之灵务必护佑书贤,引领她回到昆仑山的师尊身旁。
发函给兴大的捉鬼专家自号“虹济道人”,原是无极神殿的入室弟子,后来自立门户,在
中部开了家小型宫庙,叫做慈惠堂。
书贤过世后,文学院的系上干部决定重启调查,表面上拒绝外界的美意,私底下却与高野
山的总本山处联系,希望能取得当年实地勘查的纪录。另方面,系方也透过虹济道人和无
极神殿的几位师兄姐接洽上。待寒假开始、宿舍清空,学校仅剩少许参与冬令营和空大的
学生在内活动时就展开行动。
打从不破先生发短信过来告诉我这个消息后,我日夜心神不宁,一刻也按捺不住。今时距
离寒假尚有一个月左右,教我如何静心等待到那时候?
“我助你,台湾行,急不。”不破先生所使用的汉字无论语法、写法均和中文大不相同,
读起来颇是吃力,我又不会拨打国际电话,只能坐在自家宫里干着急。
夜不能寐的日子,我总是把藤编的摇椅搬到门前,细数天空的星子自我催眠。
手机叮咚一声,晃动一下,不是来电,而是短信。半夜,广告讯息的可能性太低,日本还
比台湾晚一小时,会是不破先生传来的吗?
书贤的号码,映入我昏翳迷濛的眼。点开短信前,我读了一遍数字,再读一遍,又读一遍
。真的是书贤的号码。
是电信公司出包了吧?发颤的指尖,好半晌终于点下开启的按键。
“午夜零时系馆顶楼”
就只短短八字,没有署名,没有标点,不像书贤的风格。
她的手机已被我带回家,老早没电了,SIM卡也没拔出,真不知道谁还有本事用她的号码
传讯。有胆你就直接打过来啊,让我听听你的声音,质询你到底是何方神圣。
我拨打书贤的号码,直接转接到语音信箱去,这支门号根本没有开机。我回传“你是谁?
直接打过来。”然后盯着萤幕呆望半个小时,对方没有任何回音。
我按下转传钮,加上“半夜收到不明人士以书贤号码发来的短信,该去吗?”一句,选择
不破先生的号码,将之传送出去。
该不该去,我心里已有定见。即使不破先生百般阻扰,都动摇不了我的决心。
我拎起陈旧的旅行用提袋,打书贤走掉后那天,它就一直搁在我床边,没有折叠起来收入
柜子中放好。我知道,在真相水落石出之前,我三不五时都需要用到它。
放入厚薄外套各一,换洗衣裤若干,我心里空荡荡的,尚不知在前方等待的是何等的凶险
,是长期抗战抑或秒瞬之间的对决。
本打算在离宫之前知会一下阿望,不意他却外出替别人家的小子收惊了。我只好留张字条
,用砚台压在神桌上,等他回来后应该就能发现。
午后,我开走宫里的蓝色小货车,除了提带和工作服,只带上书贤和我的两支手机。临行
之前,我想起她有本如天书画符般的日记,不知为何很是在意,便小心地收入行李里。
无月,夜色阴晦无芒,乌云灰鸦鸦的遮蔽住整片天空。
晚间八时许,我抵达兴大侧门,把小货车停在附近等待着午夜降临。朔日、午夜,正是人
们所说的极阴之时,加之选择的又是自尽热门地点,假若对方只是个普通人类,也绝非什
么正派之徒。或许我也会如书贤一般,猝不及防地遭人推落天井吧,但即使我牺牲了也无
所谓,只要能让书贤的死去不致白费就好。
东南角的电梯已被系方用检修中的布条封锁,现为寒假,又是夜间,整栋教学大楼只剩距
离大门最近的电梯还是启用的。走入电梯前,我将道服法器都穿戴整齐,若有必要,即召
唤天师前来相助。
电梯再次在八楼止步,一脸颓丧样的篮球小子还在走道上运球,这里对他而言好像是个无
尽的环形空间,无论再怎么绕都觅不得出口离去。
我提起衣䙓和桃木宝剑,踉跄地登上顶楼。上次和阿望来的时候,铁门被厚重的链条和废
弃桌椅挡死。我吃力地搬开碍事的路障,拿出预藏的榔头将大锁打坏,推开铁门,让身子
没入寒夜的漆黑之中。
腕表显示零时一分了,白色的模糊光影在我眼前晃动,但四周景物如水塔、避雷针一类倒
还算清晰可辨,不是老花,是真的有“人”现身跟前。
“……真的来了……”白色幽影的声音飘飘忽忽的,不大容易听清楚。
“要出来就光明正大出来,畏头缩尾的,算什么英雄好汉!”我朝他大声怒斥。
“自身灵力不足,还敢这样咆哮,不愧为钟馗分灵转生,胆子不浅。”
一个刹那,白影化成潇洒英俊、但略带脂粉气味的白皙少年郎。这过程并非渐进式,像相
机手动对焦那样迟缓的变换,而是一个眨眼、一个倏忽就完成了。
少年长发白衣,很像刚从古装剧的戏棚里走出来,要不是露了刚才这一手,我真会以为是
戏剧学院的学生。
我不想跟他客套,紧握桃木剑的掌心老早沁汗湿透,就等提剑砍劈的那一刻到来而已。
我喊道:“书贤的死,和你有关?”
“不错。”
“那通短信,是你发的?”
“正是。”
俐落爽快的回答,倒让我不知该怎么着手下一步了。
“想杀我还是捉我?做得到的话,不妨试试。”少年说。
估算我平日入定、请神所耗费的时间,约需要十分钟到一刻左右,且不包含诵经和焚香的
前置作业。大敌当前,他应当不会等我,加之没有阿望在旁护持,我坐下来静心入禅也不
是,贸然抢攻上前似乎也不大妥当。
哔哔哔哔哔—
手机响了,我用眼角余光瞥了一眼腰际上的号码,是不破先生打来的。左手指尖触压了通
话键后,就这样搁著,也不拿起说话。
“摸西摸西!钟桑,钟桑?”
我假装没听见不破先生的呼唤,刻意放大声量,对那少年说道:“我知道自己或许力有未
逮,但今日非设法降伏祢不可。”
“勇气可嘉,那我先让你见识见识这一位人物吧。”少年回答。
我想先行试探一下少年的虚实,便高举桃木剑及以红墨水书写降魔圣咒在上的黄色护符作
势砍劈过去。寻常恶鬼只要接下这么一招,登时烟消云散无敢现形,就算道行高一些的,
也只要多诵几句经文、多撒些圣水道符就成。
直觉告诉我这次不会这么简单得手,真该叫阿望一块过来的。
果不其然,剑才举到眉心的高度,护符也来不及自袖中摸出,那少年已经无声无息地绕到
身后,也不知使上什么妖法,一阵凉飕飕的冷意拂上右肘,我突感上身一阵酸疼,稍一不
慎,剑与袖内数张护符一块滑落地面。突然一阵夜风袭来,把符纸都刮得远了,一张也没
法儿追回。
我强忍不适转身,只见那少年已挪移到我背后约莫半百米处,其身前身后各多出一尊鬼魂
。身前那位面色红润、胡长及胸、绿袍马褂,手持月形大刀、一副正气凛然的模样。后方
那名是位貌美的年轻女性,其雪肤若瓷、身覆白纱,虽然年轻,却有一头苍黄的鹤发,背
后有翼,似鸟兽一类的灵体。
“看得清楚吗?我将灵力再提高一些。”
模糊的轮廓,渐渐地清晰可视。下一瞬,我的眼泪溃堤了。
“师父……书贤!”
无形的立场阻隔在我与祂俩之间,我奔跑到二人身前一呎时,偌大的斥力将我弹飞出去。
要不是我及时紧攀住女儿墙沿,恐怕现时也已经粉身碎骨了。
“中国神灵为了巩固世人信仰、扩张自我神力的地界,将分灵广布在世界各个角落,分化
得太过于浮滥。也因此,每个分灵都弱得只够降伏地方精怪,遇上我就只有俯首称臣的份
,像这一位就是。”
少年的右手指尖朝那名绿袍男人轻轻点拨。祂是关圣帝君,也是我的师父。
“师父,书贤!你们认不得我了吗?我是不肖弟子传圣啊!也是妳最烦最讨厌的圣叔啊!
”我继续呼唤如庙内雕像般死板无生气,亦无任何情感反应的两人。
“祂们正是我唤你来的原因。”
少年摊开两掌,一方一圆两盏提灯瞬间至手上并出。灯亮,两缕幽魂被迅速地收束进去,
变作灯纸上微妙微肖的画像,灯灭的一瞬,提灯和鬼魂同时归于无形。
“师父!书贤!”我一来深怕被强大的斥力推落楼下,其次也因身上的酸麻感犹未退去,
只敢缓缓走向少年,不敢大步追上。
“像李亮的真武那般视死如归,心若槁灰的死灵最容易操作。钟如意的关帝、钟书贤的白
鹤都因为在世的悬念未解,以致即使收入灯中,唤出来后却不易驾驭。”
我竖耳细听这少年到底想拿师父与书贤做什么,又是因何故诱我前来赴约。
“钟如意挂心法力不足济世持家的弟子,钟书贤则有感愧对于两位叔叔,迄今还巴望着再
见上你一面。”
书贤!我的眼泪又上来了。
“我引你来见祂们,算圆了祂们一桩心愿。今后使唤起来,应该容易多了。”少年凌空腾
升,看起来似乎要离开了。
原来他没有比拼的意思,也不打算取我性命。我的灵能和本事、甚至是守护我的神祇,他
打从一开始就不放在眼里。
“等等!”我喊住他:“放过那两个人,我把我的一切都给你。”
“给我?以你这劣等的神力和比重甚少的钟魁元灵吗?”少年将双眼瞇成一条细长的缝隙
,是轻蔑,也是否决。“以一抵二,未免太过划算。”
“不!”我叫道:“书贤、书贤就好,我恳求你放过她!让她的灵魂和自我意志什么的全
都回来!”
“放过她?她已经死了,昆仑也表明不要这位离经叛道的徒弟了。”
我心一凛,白鹤转生的书贤竟回不去昆仑,这是为何?那么……至少让她以一位年轻女魂
的姿态转世吧。
“我不是要她复生,”我说:“我只要来生的她平凡的活,再平凡的死。”
我心急若焚,胸痛如绞,倒是少年淡定从容,一会仰头观天,一会再闭目沉思。
“好吧。”好一会后他才答应。“钟书贤念著契约,始终挂心着我的承诺,煞是烦人。布
局甚久,最后还是白忙一场吗?这么一来,我得费心去找其他有疗愈和复苏本事的神灵了
。”
少年一边叨唸,一边将右腕悬了个圈,变出一只绘有白鹤画像的圆形提灯。随后手捏剑诀
,在那灯上指画。“白鹤童子御灵钟书贤,我以祸津日神濑织津姬真名,现在将妳解放!
魂遣速去,急急如律令!”
灯又亮了,少年放手,让圆形小灯中的白鹤灵魂飘出。火灭之刻,灯身的白鹤绘像消失,
少年扬手,灯又像戏法一样变不见了。
“书贤!”我卖力追上那缕飘移中的美丽女魂,希望这次不要再被斥力弹开。
书贤的飘渺身影融入黑绒布般的夜色中,好几次,我以为近乎搆到她的手,却摸到一团像
朝雾或露水般的物体,是雨?是泪?我也搞不清楚。
“圣叔,我很抱歉……很抱歉……”空气中,传来气若游丝的熟悉嗓音。“小夜果然……
从来没喜欢过我,我真的……是个笨蛋。”
“书贤!没关系的,书贤!叔叔也很抱歉,一直以来都干涉妳做妳真正想做的事。叔叔只
要日后的妳好就好,其他的都不打紧了……”
微弱的女音渐行渐远,不久就听不见了。至我体内散溢而出、我仅存的微薄意识凭借著直
觉和五感,追入灰茫无边的暗夜中,又下探幽黑无穷的深渊。
少年告诉我,因我的寿年九十有余,今时还不便取我灵魂,只得先将我的神识封入灯中,
来日再行回收。
可惜还是没能在最后一刻弄清白衣少年郎的底细,但“祸津日神濑织津姬”-这名字我记
住了,想必不破先生也已听见。如此一来,高野山和无极神殿的师兄姐也有机会知晓。
我的肉身,便露宿在兴大文学系馆楼顶的残夜之中,但还不算太差。阿望总会发现纸条,
不破先生也听见我最后清醒时的声音,最重要的是书贤也已得救。唯一对不住的只有师父
,但也没办法了,万事无法尽归圆满。
至此,我已无所怨憾,可以安心等待寿终的时刻到来。届时,钟馗画像的方型大灯会亮起
吧,而我将代替书贤,沉睡于那纸糊的狭小牢狱之中。
作者: kleinerstern   2017-06-13 00:45:00
作者: IBERIC (无论什么都准备好了)   2017-06-13 01:32:00
作者: ruriloveh (瑠璃)   2017-06-13 06:08:00
作者: chiyue (七乐)   2017-06-13 21:1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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