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录]《诸神崩殂之夜》零之章(中),赛河原之恸

楼主: faliea2 (阿福罗头阿芙萝黛蒂)   2017-05-31 21:57: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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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篇为了剧情需要有许多不符史实和地理的地方,请勿尽信。
我会和作者一起努力把内容修正为更贴近现实。
目前请大家多海涵。(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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零之章(中),赛河源之恸
一五八一年,大和日向国(日本宫崎)
真夜把磨得锋利的匕首,放在烛火上来回烘烤个几次后,眼不皱、气不喘,帮老爸割去右
腿上腐烂焦黑的死皮。
腿伤是过去在战争中留下的。木歧原和战时,老爸除了必须负责制造箭矢和暗器外,还得
设法运送到前线去。很不巧,某夜赶路时被敌方士兵发现,对方不只想抢劫武器,还想夺
取老爸和同伴们的性命。众人奋勇抵抗,万箭唰唰唰地发个不停,好不容易将敌人全数射
死,可老爸的右小腿也中了一剑,鲜血哗啦啦地流了满地,但也来不及裹伤,赶忙驾车出
城去了。
后来,伊东氏战败,老爸与大绫先生决意脱队出走,在海边随意弄了艘木筏和些许食物就
上路。巨浪一来,把老爸两人打落大海,不及治疗的患肢,就这么在泡在海水里半天以上

九年来,妈妈不时会到山区割些外用的草药,煮烂了让老爸敷在伤口上。伤口时好时坏,
有时结痂、有时化脓,但自老爸染上热病以后,它又形成一个难看的窟窿,再也没有好转
的迹象。
六月下旬,滨海神社开始举行“夏越之祓祭”。人们相信,只要走过以束起的茅草编织而
成的轮形拱门,并在穿越之时口诵“行过水无月夏越之祓者将延命千岁”的祷词,就能平
稳安顺地度过整个夏天,身上的疫病和痛苦也能除去。
许多在初夏时染上热病,没能痊愈的人们在家人的搀扶陪同下外出祈福。妈妈希望老爸也
能走一趟神社,老爸却直嚷右腿痛得厉害,死活不肯出门。
我只好揹起老爸的弓,代替他越过茅草之环。
结束后,我到手水舍以圣水浇洒身体时,看到真夜的美丽母亲站在主殿旁向祈福者发送灵
符,说著祝福的话语。
同样是采药做工的妇人,比起我妈妈,她却显得纯净无垢,浑身散发圣洁和慈爱的光芒,
就像天赋神力的巫女。
浊灰色的汁液连同血水一并渗出,死皮下的皮肤并非全是鲜嫩干净的粉色,有些也呈焦褐
的色调。不能再挖了,下去恐要见骨。
不等我开口,老爸命真夜停下手,把匕首拿去清洗干净。地下的腐肉皮屑等狼藉,则要我
拿扫把来收拾。
“丢脸啊,真夜比你小两岁,胆子是你两倍大。不过要你帮我处理个烂疮,怕得浑身起鸡
皮疙瘩。”老爸用破布裹紧脚上的伤,同时嘴里不忘数落我。
我能有什么办法,你是我老爸啊,看见你吃疼得咬紧牙关的模样,我也是会不忍的好不好
。不过,真夜也当真厉害,一个女孩子能举弓射箭已属难得,见到这般大的伤口和一地血
水丝毫不感到害怕的,大概也只有产婆吧。
“直村先生,我洗好了。”真夜把匕首收入木鞘中,用双手递给老爸。老爸把她的手推回
去。
“如果你不介意割过我脚上烂疮的话,这就送给你吧。”
“咦?”
“真夜,虽然我不清楚是什么原因,但听说你不再使弓箭了?”
“嗯。”真夜点头,眼底有着我不明白的落寞。
早些,她把木弓和箭矢拿来归还,老爸想问原因,她却支支吾吾地说不清楚。一星期前,
我和她潜入米仓家捉拿座敷童子,黄昏时,她哭着任我将她揹在背上送回家。当夜,米仓
家的卧房突起大火,除家当和屋舍付之一炬外,火势也连带吞噬米仓夫人与四名孩童的性
命。
可怜的米仓老板,不能言语、没有思想,活像一座只会呼吸的雕像。
“可是真夜啊,你要答应我一件事。”老爸说:“刀剑都是无眼无情的物品,于正于邪,
都取自使用者的心念。答应我,只有在迫不得已,必须保护自己或重要的人时才能出鞘。

“保护自己或重要的人时才能出鞘……”真夜覆诵了一次。
“很好。”老爸摸摸她的头,把我俩赶出卧房外。“我有些累了,你们去玩吧。”
真夜将刀鞘插在和服的后腰处,我牵起她的手,信步来到街上。仲夏的阳光正不留余力地
曝晒这片大地,不出一刻,我俩已然满身大汗。
“好热,要是有凉水可以喝就好了。”真夜说。
“可惜米仓商行歇业了,以后大概很难吃到用深井水做成的清冰了。”我说。
一听到米仓两次,晦暗和惊恐再次爬上她的眼眸,我后悔自己讲错话,忙把话题转开:“
那……那个,这件鹅黄色的和服,穿在妳身上也很好看。”
“呜,我最喜欢的樱花色那件,被藤叶婆婆放把火烧掉了。”真夜说著,眼睛又要涌出泪
水。
“为、为什么?!”
“她说反正以后都要丢,现在烧掉也没关系。而且,上头充满臼杀小童和座敷童子离开时
的‘念’,不能再穿在身上了。”接着又开始哽咽。
“可恶的老妖婆,怎么不快点找个后继,滚回家享清福啊?”我唾骂道,我不擅长安抚人
,只能用这种办法。
“我讨厌她,她对我妈妈和我都好凶。”真夜说。
“我也讨厌,她又老又凶,全身皮肤又皱又臭。既然是真夜的讨厌的,我也不会喜欢。”
“哪,健悟哥哥,你说米仓家大火和座敷童子的离开……有没有关系啊?”
我怔愣住,不知真夜为何这么问起。
“座敷童子也害怕火灾,因而搬走了吧。”我猜想道。
“不是的。那天午后,我的箭落在米仓家的假山上,击中了座敷童子后,她就化作一堆灰
白色的粉末消失了。”
我浑然不解,“所以妳才会哭?”
“嗯。”真夜点头。“但妈妈说我们的弓箭不过是竹子削成的,连小老鼠也杀不死……所
以,我不知道。”
原来这就是她想把弓箭还给老爸的理由。一般凡人是没本事杀死妖怪的,哪怕是看得见祂
们,真夜真是顾虑太多了。
“说不定,童子只是在开玩笑,祂不过施展一个简单的法术,就够妳自责上一年半载。”
我翻掏著袖口,想摸出一条手巾给她拭泪,但怎样就是找不到,或许我根本没带在身上。
“别哭鼻子了,大不了我们再去米仓家走一会,看看座敷童子还藏不藏在里头,好吧?”
真夜没出声,我想她有些胆怯,便将她的手握紧一些,旋个弯往米仓家的旧址走去。
我后悔了,当浊黑色的屋瓦、横梁、木板、家具等碎片散落一地的废墟景象映入眼帘时,
身后的真夜紧箍住我的腰际,紧闭着双眼颤抖。
“健悟哥哥,你有看到座敷童子吗?”
“没……还没看到。”我的灵感不比真夜强,即使祂真的存在,我也未必感知得到。“要
不,我们去当初童子消失的刻石前找找?”
之所以这么提议,是因我还寄望着童子能为老爸治疗多年不愈的脚伤。当药石罔效之后,
能依托的就只有法术了,偏偏滨海神社的老妖婆一点也不给劲。
真夜张开眼,嗯了一声,垂著头从后方拉住我的腰带,半推半就地跟着我前进。
后院有声,是几个男孩子的声音。但奇怪了,我们要找的童子是个女孩,若说是那个臼杀
小童,声音要更稚幼一些才对。
我俩小心翼翼地走上前去,到达那片樱树林前时,发现几个浑身泥泞的野孩子正蹲在地上
,一旁还搁著几个竹框和铁锹,不知在铲些什么东西。
“哟,这不是直村吗?”年纪最长的那位转身站起,我一眼就认出他来,是村塾里年纪最
长的加藤前辈。“跟女孩子幽会的话,选在滨海神社参道旁的树丛里岂不更好?顺便也在
神明面前完婚算了……哈哈!”
他一狂笑,身边那些小萝卜头也跟着哈哈哈地放声附和,有些人我认得,一部分是塾里的
同学,有些则是邻村的小孩们。
“还是说,你们也是来挖金子的?好增添迎娶媳妇时的派头啊,嗯?”
要不是他多长我两颗头颅的高度,我实在很想把发颤的拳头紧紧嵌入那张扭曲狰狞的丑脸
。但一来尊敬他是塾里的前辈,二来也不能让真夜认为我是个野蛮暴力的粗人,只有先忍
下这口气。
“挖金子?什么意思?”我有些好奇地问。
“你该不会不知道吧?传闻米仓老板有把金条往地下藏的嗜好,何况人家说真金不怕火炼
……哪怕其他的锦衣玉帛烧个精光,黄金是不会熔化的啊!”
“差劲!”我不禁皱眉,真夜看起来也生气极了,两边腮帮子都胀红发烫。
“别装模作样了,大家都知道你家穷,恨不得来这分一杯羹。拾起那铲子,跟着干活的话
,等我心情好,说不定会分些金屑给你。”前辈把一柄长铲扔到我脚边,示意我跟着旁边
几个家伙一块动作。
“健悟哥哥,我们走吧。”真夜拉拉我衣角。
“不错,我们走,这种盗匪般的劣行,身为武将后代的我们绝不当为,也不屑为……”
我还在构想下头的语句时,骤然而猛烈的敲击忽来乍到,搞得眼前一片白雾金星,什么也
看不清楚。
“健悟哥哥!”真夜大嚷的声音蓦然传入耳畔。先回复的是听觉,然后才是痛觉、视觉。
往疼痛的来源处一摸,好溼!腥红色的液体至额角汩汩淌下,令我想起老爸脚上的烂疮。
孩子王加藤前辈的手上,握著一只沾有血水的短铁铲。
“不准你们打健悟哥哥!”真夜不知什么时候挡驾在我前面,原先插在后腰际的匕首出鞘
,两手紧端著护在胸前。
“真夜,妳走啊!”我吃惊地大叫。自己受伤尚不打紧,要是把真夜也给卷进来,不让妳
我两家的父母痛骂死才怪。
“我不要走,不能只有健悟哥哥保护我。”真夜说罢,抬足用木屐狠踹前辈右脚的最末三
根指头,把全身的力量都放了上去。前辈吃痛,蹲下身检视创口的同时,不忘伸出右掌击
打她细致精巧的脸庞。真夜俐落地闪开,挥刀往前辈的头颈处一挥,划出右眉稍一道约两
吋长的口子。
真强!不愧是在前线杀敌的武将的独生女。
“可恶,妳这臭马子!”其他人见状,纷纷扑上前来抓住真夜。我头晕得很,只能勉强击
中其中一人的胸部,但旋即被另外一人拉开,雨点般密集的痛楚随即落下。
“健悟哥哥!”真夜再次大叫。
真夜……对不起了,我明明和妳妈妈约好要保护妳到十六岁成年礼那天为止的,妳找到空
隙的话就快逃吧,不要再管我了……
视线迷濛之间,隐约只见得几个人影在身前游移,以及匕首绽放出的银色光芒不停闪动。
真夜落在地下的匕首被前辈拾了去,他很是生气,宣称要将美丽的鹅黄色和服割得破碎,
让她衣不蔽体的回家。
真夜!浓烈的腥甜感填塞整个喉咙,我连开口唤她的名也做不到。佛祖啊,神灵啊,或者
妖怪,要不来个可靠的大人都好,谁来救救真夜!
我不知自己的五感是否失了灵,霎时间,众人的吆喝声、真夜的哭喊声全都不复听见,夏
日炙热的空气,竟被飘疾萧飒的冷风取代,一下子凉快不少。
陌生的清丽女音忽而在耳边响起,可极目四探,只有白雾色的纱质衣䙓轻柔地蹭过我的鼻
尖,我想触碰,却没有扬手的气力。
但我没听漏的,是那女音的一言一语。
“神明的贵体,可是你们这下贱的凡人之躯所能触得?”
紧接着,男孩们开始嘶吼、哀号,仿佛正目睹什么可怖至极的景象。其中,我没听见真夜
的声音。
真夜,妳还好吧?外头的世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呢?
陌生女人好像正打量着我,我感觉她的鼻息就喷在脸上,但不似活人的温热,反有股极寒
悽怆的凉意。
她该不会……是雪女一类的妖怪?
“你身上有股令我憎恶的气味,就跟神社里的恶婆一样,想抹杀掉,却不大容易办到……
”那女音小声地说。但我不懂,我明明还是小孩,才没有老人家令人嫌恶的体臭呢,她的
鼻子肯定有问题。
好半晌后,我又可以清楚看见东西了,我试着转动四肢与手脚,还好,虽有些生疼,但不
碍事,幸好围殴我的人只是一群十来岁左右的小孩。拍拍胸脯,我咳出壅塞在喉间带血的
唾液,也将鼻腔内的血块一股脑儿擤出来。抹了抹脸,我赶紧四处寻找真夜,也一并搜寻
那女人的身影。
真夜昏坐在樱花树下,衣服丝毫未损,身上也不见伤痕,我一轻摇,她便苏醒过来,但其
他人可没这么幸运。
男孩们或俯或仰,全给扔在焦黑的土地上,七窍出血,面色紫黑,有如罹患重病或遭受恶
灵侵袭。还是真夜胆子大,伸手去探前辈的鼻息。有是有,但甚是微弱。
“我们走吧,不要理他们了。”我说,手指身后已然暗去泰半的天色。
“不行啦,不管的话,他们都会死掉。”
“好吧,看在妳的面子上,我们回去叫大人来帮忙。”
“嗯。”
真夜用肩头撑起我的右臂,左手则揽住我的腰际,好让我能靠着她慢慢走。她真是个令我
叹为观止的女孩,就各方面的意义都是。
不过,真夜似乎没见过那女人,也没听到她说话,无论我问什么,她都摇头。被那群粗野
的男孩们捉住后不久,她就昏过去了。
“健悟哥哥的意思,是有一个强大的白衣姐姐来过,把大家都痛打一顿吗?”
“这……我也不确定,说不定是我眼前一面白濛濛,把奋勇作战的真夜想成大姊姊。”
“呜,如果我有本事把大家打成那样,岂不就是个妖怪了吗?可是我没有印象……”话到
最后,真夜的声音又愈变愈小:“那,说不定座敷童子,真的是被我杀死的……”
“不、不!怎么可能呢?真夜用刀逼退了他们啊,妳肯定是怕得吓晕了,才不记得后来的
事情吧?是真的有姊姊、有其他大人来过啊,把那群野小孩狠狠教训过了。是真的!真的
!”
真夜嘟著玲珑小嘴,灵动的黑眼骨碌碌流转,肯定对我的话感到怀疑。我不擅长说话,尤
其是说谎,但我还是必须说,因为我一点也不想再看到她哭泣的样子。
但是……那个说我讨人厌的女人到底是何方神圣?长得又是怎生模样?或许,她只是我的
幻觉,当下真的有其他大人来过。也或许,她是真夜的守护神,保护真夜不受坏人侵扰,
但如是这样,她应该没有理由讨厌我。
也许我该择日前往滨海神社一趟,请教一下老妖婆才对,尽管我并不想见她,她应该也不
屑理会小孩的请求。
这个问题没有萦绕在我心头太久,因为新的困境很快地席卷直村一家,让我无暇再去回想
当日的情状。
七月既朔,神社在滨海处举行水浴之礼,这是个借由浸泡海水除去身心污秽的仪式,和祓
祭的意义有些类似,同时也有洗净身体、为下个月盂兰盆节迎接祖灵预做准备的含意。
老爸的脚伤好像又比上月要恶化一些,他极厌恶过去曾让患肢溃烂的海水,自然不愿意用
海水洗澡。尽管妈妈特地从海边呈了一小壶水回来,他却连洗手也不肯。
脚伤恶化之初,我不免把真夜射杀座敷童子的说词和村塾男孩七窍出血的景象连结在一起
,就怕这般恶果正是她为老爸割除烂疮所造成的。但这种无稽无凭的念头,很快就被我驱
出脑海了。
七夕当天,人们会把喜欢的人的名字和自己的名字写在竹片做成的短签上,再一起系上竹
竿,象征两人永远心心相印。妈妈不识字,老爸帮她写了“进”,和自己名字的短签系在
一块。“健悟”则是我自己写的,我在另一签上写下“真夜”,问老爸笔画是否正确。老
爸原本还开心得很,要帮我把两张竹签系在他们的下方,不一会却扳起脸孔,要小孩子别
做多余的事,等以后长大了再说。
我很不服,缠着他问了老半天,至少说了上百遍“为什么”。老爸横下心来,说不睬我就
是不睬我。我改去烦妈妈,妈妈没正面给我答案,只叫我去看真夜家门前的竹竿,上头是
不是也没有我的名字。
我二话不说地跑出去,果然,写有真夜一家三口名字的短签都高挂在竹竿上,就是没有我
的名字。
我进屋唤出真夜,她端了那把小匕首出来。每个月她都会到家中一趟,帮老爸把创口清理
干净,算算这个月的时间也差不多了。
我们偷偷用呈来的海水淋湿干布,帮老爸擦拭身体。自老爸患上热病以来,右腿近乎瘸了
,家中生计完全由妈妈打点,他只能焦躁地坐在床沿细数自己无多的来日。
“尽管疫病不时折腾着我,能够遇上妳们,却是我这辈子最幸运的事。”
真夜回去以后,老爸不知想到什么,突然把妈妈和我唤到跟前,劈头就是这么一句话。
当晚,他离开了,嘴角还弯成上扬的弧线。尽管我们家没有座敷童子坐镇,没有金银满贯
儿女成群,但我知道,老爸是幸福的。
妈妈把我拥入怀中,泪水湿润了我的头发和衣裳。“阿健,以后就只剩我们母子俩了。”
我知道妈妈难过,毕竟外公外婆早已仙逝,但我不只有她,我还拥有真夜。
八月十三日,妈妈与我在家门前点燃迎魂火,并设置供桌,上头置有盆花、米团、水果和
面线,恭迎外祖父母和老爸的灵魂回家团圆。十六日晚间则改燃送魂火,并步行到滨海神
社前殿领取水灯,流放到海里为亡者祈福。
真夜的母亲又被遣去帮忙,不知为什么,她总得到老妖婆的钦点抬爱。妈妈说,那是因为
她具有成为巫女的潜质,本该守贞虔心伺候神明的,却选择入世嫁做人妻,藤叶婆婆因此
感到不悦。
“也就是说,真夜妈妈以前是老妖婆打算传授衣钵的对象囉?”
“是啊……”
妈妈的语调幽怨而漠然,我知道她暂时无法从丧夫之痛中走出,便噤声不再烦她。
真夜由大绫先生牵着,手上也提着一盏圆柱状的橙色纸灯。大绫先生向妈妈微微颔首,两
人并不行礼交谈。我很疑惑,我家的三只提灯上都书有往生者的姓名,真夜的却没有写名
字,她想为哪抹幽魂祈福呢?
放下水灯的时候,我刻意挨近她,问道。
“是座敷童子,我不知道她的名字,所以画了一个娃娃在灯面上代替。”
没有名姓,却有着画像的独特纸灯,就这么随着洋流漂了出去,流向未知的彼岸。
真夜果然还是认为座敷童子是被自己所害,我想劝慰她,却不知该如何启齿。
万盏灯火映亮原先阒黑寂寥的海面,形成一片温暖光灿的橙色。迷茫的游灵与人们,或许
都能从中得到些许平静和安慰。下个月,彼岸花便要大盛,届时近海的岩岸边又将是一番
迥然不同的风景。
眼见水灯飘远,人们陆续离开海边。真夜想等母亲收拾好,一家三口一起散步回家,便和
大绫先生一块走到主殿前的空地等候。
妈妈上殿参拜,想请求海神豊玉彦平息老爸对海洋的憎厌恐惧,也希望他的魂魄能安然自
在地徜徉于冥河之中,直到来日重返人世。
我不想跟进去,便站到真夜父女身边一起等待。
一群男孩们喧杂吵闹的声音从主殿左侧传出,我没记错的话,那里是藤叶妖婆作功和睡觉
的地方。
声音最大最像鸭叫的那人,正是村塾里的孩子王加藤前辈,那群跟班和喽囉们也在。
这些臭家伙在厅堂内绕着圈腾著弯胡乱跑走,一个拿着扫帚的伛偻老妇卖力地追赶拨打他
们,另一个风姿绰约的少妇则被圈在中央,拦阻也不是,劝架也不是。
“是臭妖童的妈妈,臭妖妇!”加藤前辈指著那名美丽的少妇大叫。
“别张口闭口都是臭,看我用扫把清理你们那张充满秽言的嘴巴!”老妇嚷嚷,身手也不
甚迟缓,抬足前跃,右腕拨点之间,击中了两个年岁最小的男童。
“哎哟!”男童们跌在地上,老妇命那少妇先看管着,别让人给跑走了。
剩下的几个孩子犹然兵分各路,兜著圈子唬弄老妇。没过一刻,大家都玩腻了,想顺着唯
一一条石阶跑出神社大门时,险些与真夜和大绫先生撞个满怀。
“小心点!”大绫先生斥责著。
孩子们没理会他,倒是一见到被他护在怀中的真夜,个个脸色铁青,不发一语地快步跑开

“是妖怪啊!”跟我同班的池田君边跑边喊。加藤前辈一掌打在他的头上,“笨蛋,不要
乱喊,不怕被附身吗?”
大伙一溜烟地不见了。
两个被抓住的男孩子坐在地上不住发颤,真夜母亲没拿绳子捆绑,也没用手掐拧箝制着,
真不知他们为何不逃跑。
我好久没见到藤叶妖婆,她的背更加驼了,皮肤比过往更显得黄黑,浑身散发著腐朽干枯
的气息,她到底有几个岁数啦?
妖婆来到我们身旁便止住步伐,没继续上前追打孩子们的打算。“真夜,健悟,你们跟我
来!”
我本来没打算理睬的,但妈妈正巧从里面走出,向藤叶婆婆弯身行礼。
大绫先生也领着真夜往妖婆指示的方向走。
“是不是发生过什么事,才让这堆臭小子指称你们是妖怪?”
我以为妖婆会疾言厉色,像法师降伏恶灵般用咄咄逼人的口气说话─“大胆妖道,还不快
从实招来?!”但她没有。她带我们进入一间雅致清幽的小房间,为每人砌上消暑的麦茶

真夜低头不语,或许她正考虑著是不是该提及座敷童子消失的事。其实我也颇是徬徨不定
,不知该怎么说明米仓家后院的异象较好。若爸妈们都不在场,我还觉得较好说话,今儿
人太多,实在教我难以开口。
“小孩子打闹,婆婆何必这么认真?”先说话的是大绫先生,尽管他和我妈妈一样满腹疑
惑,仍然为妻子和女儿发了声。“能为难人的,向来就只有人。习武之人深信,妖邪起于
人心。心中有妖,见了谁都是妖;心中有佛,见谁便都是佛。”
藤叶婆婆“嗯─”了好长一声,我不懂那意味着认同还是否定。“大绫先生说得实在不错
,小儿们!”
“是……是……”两个男孩还在颤抖,手中汤碗里的麦茶都要溅到桌上了。
“你们加藤哥哥稍早所说的话,是否当真?”
“当……当真。”一位回答,一位死命点着头。
“黄昏,正是阴阳交替的时刻,你们选这时在亡灵的地盘上动土,不免侵扰到人家的睡眠
。”婆婆说著,声音倒还算温和亲人:“一堆男人欺负一个小妹妹,本属天理不容的事,
况且米仓家还有一个和真夜年纪相仿的小女孩。米仓夫人动了怒,这便附身到真夜身上教
训你们。真夜和她妈妈一样,都有成为巫女的资质,灵魂才容易上身,她们都不是妖怪。
大绫先生说得没错,你们丑陋的心肠才是真正的妖怪。”
两位男童颓然低下头,不知是否有反省的意思。
“回去告诉那群哥哥们,不要再欺侮人家了。真夜有米仓夫人这尊守护灵保护,要是再欺
负她,可有你们受的了!”
“是……是……”男童的眼泪鼻涕爬满脸,忙站起身向真夜鞠躬赔罪。“真的是非常抱歉
……”
真夜先是一愣,后才挥动小手制止。“我没有受伤,没关系的,你们向健悟哥哥道歉吧。

“真的非常抱歉……”他们也向我深深行一鞠躬礼。我没忘记,这两人的拳头虽小虽慢,
当初也是不留余力地打在身上。
“没关系啦。”嘴上虽这么说,但我心底恨不得把他们一个个从岩岸边掐落海里。
辞别之前,藤叶婆婆又把真夜母亲叫去说话,大概要嘱咐一些后祭的张罗事项吧。我先前
虽不大喜欢她,但她帮真夜解了围,又一扫我心里的疑虑,我应该要敬重她、感谢她。
但我还是有些事儿弄不明白。
我虽没见过米仓夫人,但我总觉得米仓夫人声音应要再年长慈蔼一些,也不该像那样身带
寒气。而且,她所提及的“神明贵体”指的到底是什么,应是指真夜贞洁的巫女身体吧。
其次,米仓夫人实在没理由讨厌我、讨厌藤叶婆婆。她最后又是用什么方法,让大家七窍
见血的呢?
罢了,天色已黑,几天下来,我和妈妈都忙得倦了。我任由她牵着我的手,沿着石灯笼的
微光走回家去。
月底,村塾开课了。真夜已经八岁,若是男孩,也到了该就学的年纪。
我不懂大绫家为何要让女孩儿上学,真夜母亲只是笑笑地告诉我:“学点东西,日后总是
有帮助的。”我虽不明所以,但每日清晨还是准时来到大绫家,陪真夜一块走到建在村子
中心、集会所旁的大茅屋里上课。
“喔,女孩子也想上学?妳和你,学费都还未付清呢!”
村塾里的先生看到我们,不禁皱起眉头怨叹著。
老爸的脚伤恶化后,家里没剩几个钱,妈妈得身兼好多职,才勉强挣出一点钱来供我读书
。她总希望我长大后能到本岛谋事,给我自己和外孙们过上好一点的生活。真夜母亲卖掉
她成年式所穿的和服,大绫先生也考虑典当多年来不离身的配剑,但被真夜母亲阻止了。
所以,大绫家其实也没有多余的钱好让真夜唸书,而且这么一来,她十六岁时的成年礼要
穿什么?不可能有钱订制新的和服的。
先生把未满十岁的小孩都编在一班上课,这样也好,我方便照顾真夜。
我以为过了那晚加藤前辈那一伙人就会收敛上许多,没想到他们气焰依旧。中午休息时,
小子们会躲在树上,“妖怪退散、恶灵退散!”一边怪叫,一边对真夜丢掷树果。
真夜母亲准备好的饭包,也会被他们偷偷调换成土团或泥块。
我发现被藤叶婆婆教训的两人竟也藏在欺侮的队伍之中,放课后,我在巷底堵到他们,不
由分说先痛打一顿,谁叫他们个头比我小,以一打二也不成问题。
“没办法啊……我们没欺侮她,就会换成老大欺侮我们。而且,老大上次被整得最惨,他
若不加倍奉还,肯定心有不甘的。”
我很气,为什么是前辈早我两年出生,论块头,我又小他些许。当初兴建这屋子的时候,
他那有钱有势的父母都出过力,即便跟先生说,先生也只会叫女孩子滚回家里去。
匕首是无法带进塾里的,真夜没了保护自己的武器,我俩更显得势单力薄。况且,那班人
现在也不敢明著对付她,只敢在躲在远处攻击,当天在她使刀的猛劲下吃亏的前辈更是不
敢,尤其他们最怕的,是埋藏在她体内的守护灵的诅咒。
我向大绫先生求援,他思忖了好一会,决定传授我与真夜剑术。
“这是你的父亲在病重前托付给我的,一人一口,算是对剑。”他说完,带我们到不甚宽
广的大绫家的仓库内,拿出一只看上去沉甸甸的布包。
我原本还满心期待,没料到布一掀开,仅是两柄长木。
“哈哈,失望吧,原本想等你们都满十二岁了再拿出来。练习时就用这个,等哪天成年了
,我与直村的真剑自然由你们两人继承。”
“是!”我跪坐磕首,毕恭毕敬地行起拜师之仪来。真夜见了,也学我大叫了声是。
大绫先生教得颇是仔细,无论立姿、步伐、吐纳、观敌、欺敌、施劲、借劲、回避之技都
尽数讲授。我兴味盎然,愈学愈感到有趣,恨不得每日都能多待上几刻。可惜大绫先生有
时忙着补猎挣钱,也要到市场赶集买卖,我母亲上工回来后,我也得帮忙整顿家务,闲暇
的时间实在有限。
真夜对习剑的兴致不大,但也不能怪她。那柄木剑有她的半身长,她的手腕娇柔纤细,即
使用两手握住也显得吃力。
所幸,老爸还留下一柄玩赏用的短木刀,大绫先生索性只教她进身突刺的功夫。专学一招
,总比我六艺不精要好上许多。
某天,真夜被宽厚的木剑砸伤脚踝,泪眼汪汪地哭喊著:“我不要学了啦。”
大绫先生责备她:“一点小挫折就不学了,你以为健悟哥哥能保护你一辈子吗?”
我本来想说,我一点也不介意照料她一辈子的,想必妈妈也会喜欢这个媳妇吧。但真夜抢
在我之前开口:
“我希望能有一种本事,可以召唤别人帮我攻打敌人,我只要发话就好,不用动手。”
大绫先生笑了:“哪有这般好的事?”
“有!看着。”真夜手捻剑指,煞有其事的在空气中疾书,接着大嚷:“天地神灵,万众
归心。召唤!最强武尊直村健悟,急急如律令!”
“我─来─也!”一听召唤,我扬声一呼,夸张地模仿野台剧班的武生,仗剑挺立在真夜
面前。
大绫先生笑得更大声了。
“好、好、这个好!”他把手掌拍得通红。“这是谁教你们的?”
“我曾经看到藤叶婆婆这么做。”真夜说:“有些小鬼会潜伏在岸边,把捕鱼归来的人的
木筏或小船弄翻弄破,那种时候,藤叶婆婆会召唤道俉神过来把祂们赶跑。”
“喔。”大绫先生眨巴着眼。“真是奇妙,说不定你也和你妈妈一样,都有成为主祭的才
能呢。不提这个,说到最强武尊,你们听过祂的故事没有?”
我和真夜都摇头。武尊的名讳真夜也没听说过,她只是觉得十足霸气,才拿来安在我身上

“健悟,你以前见过我的配剑。剑身下方靠近剑柄的部分,不是镌刻了两个大字吗?知道
要怎么发音否?”
“不知道。”我答。那两字都是汉字,笔画弯弧卷曲,塾里的先生没介绍过。
“草薙,这是用汉隶雕写成的。武尊倭建命为景行天皇开疆辟土时,用的就是一把名为草
薙的剑。当年我被延揽入主公麾下时,他命一位有名的工匠铸了这把剑给我,就取名为草
薙。”
“也就是说,师父您是当代最强的武尊了?”我由衷感到佩服。
“哈哈,怎么可能,那是幸得主公抬爱。年轻时喜欢飞驰战场、逞凶斗狠,可到现在,不
过是个天天为生计烦忧的浑老头啊。”
大绫先生一笑,便牵动镌留在腮边的岁月刻痕,他的发有些灰了,嗓也有些沙哑了,但不
难想见他年轻时英姿焕发的光彩。
“倭建命为统一大和付出极大心力,是神话中屈指可数的英雄。但祂之所以广受人民爱戴
,不仅是骁勇善战的形象而已,而是他的妻子─弟橘姬的壮烈牺牲。”
“咦,男人会带着妻子上战场吗?”我很惊讶,如是我,绝不会让真夜踏入凶险万分的地
域。
“祂们都是神祇,不能做一般人想。当夫妇俩远征东国,途中欲横渡走水之海时,倭建命
小看了海洋的神威,大放厥词说:‘不过就是条小河罢了。’因而触怒海神豊玉彦。海神
卷起漫天巨浪,阻挡军队的行进。弟橘姬为了平息海神之怒,不惜投身汪洋之中,才使浪
涛平静下来,船只得以通过。”
“海神叔叔……”真夜低喃:“原来祂的名字,叫做‘豊玉彦’。”
“弟橘姬过去曾为丈夫所救,后来为成全丈夫大业不惜牺牲自我,是位了不起的女神。倭
建命思念妻子,便在她的衣冠漂流上岸的地方立了冢,用来缅怀过去的时光。”
“总觉得,祂们和爸爸妈妈好像……”真夜缓缓说著,不知她联想到什么了。
“哈哈,怎么可能。虽然过往在作战的时候,我也曾幻想过自己是倭建命那一类的大英雄
。”大绫先生拍拍她的头,“但我是绝不会让女性涉险的,况且……只有你妈妈救过窝囊
落海的我,我一次也没救过你妈妈啊。”
这倒没错,老爸与大绫先生都曾被岛上居民所救,而且都是来到青岛以后,才认识妈妈和
真夜母亲的。
天色半黑,妈妈在喊我回去。我擅做主意把老爸的短木刀留给真夜,要她偷偷藏在书箱内
,只消有上课的日子就一并带到村塾里去。
九月,岩岸旁的彼岸花大炽大盛,形成一大片怵目骇人的惊悚。村塾的先生竟在这时提出
健行青岛一周,并以滨海神社为最终站,领取祈福御守后再走回塾里的想法。
塾里的孩子们有些就要满十二岁,正是由儿童转变成少年的时期。健行祈福是部分长者沿
留下来的传统,最后透过向神明祝祷,祈愿在未来的日子里能够平安顺遂的长大成人。
尽管我有些事想求教于婆婆,但身旁跟着这么一大群人,还是感到不大自在。真夜不喜欢
婆婆,更不愿意随先生们前去。
“我不喜欢那神社,也不喜欢御守。”真夜说:“我出生后不久,一连弄坏三个婆婆为我
们一家三口特制的除厄守,妈妈说我戴着那玩意时,好像很难过似的。”
“不喜欢就不要拿吧,你不跟我去的话,我可会无聊得紧。”即便我觉得即使我俩脱队,
塾里的先生们也不会在乎。但关于守护灵和座敷童子消失之事,我认为还是必须寻求藤叶
婆婆的意见,便央求真夜一定要陪我前去。
正好当天大绫先生必须随船出海捕渔,真夜母亲也要会同村里其他妇人一起制作初穗祭时
用来供俸给神明的大饼,家里没人可以照顾她,所以她务须随同大伙一块走。
真夜不大甘愿地跟我来到村塾等候,老爸的那把短木刀,就插在她后腰的和服带子里。
辰时许,我们跟着两位先生打村子正中心的广场出发,先通过三条大街、一处市集,到达
青岛最南方的吉田餐馆吃饭,再沿着滨海小径步行,接续鸟居外的参道,一边欣赏海涛与
被鬼怪们过度刷洗而显得凹凸起伏的涤衣板岩岸,不逾一刻钟时间,就会看见神社的前殿

男孩们走得挺快,把先生们抛在后方,喊也喊不住。真夜脚裹白袜,和服长及足踝,脚下
还踏着木屐,自然无法走快,我们总是落到队伍的最后方。
“接下来要爬几个阶,我揹妳吧。”我说。
“我不要你揹,你一揹,那些人又要笑话了。”真夜说完,将两步并作一步走,一蹬一蹬
地跳阶而上。
我忙跑到她身后,就怕她不小心身子向后仰,往阶梯下方跌落或滚下。
真夜的脚步,在倒数第五阶处停歇了。
“海神叔叔……”她的视线,定在大海中心的万顷波光之中。
我顺着她的目光搜寻,隐约见到远方一抹灰蓝色的云雾,不寻常地飘悬在海平面上。我盯
著“它”看时,灰云上方的两道光点闪烁著粼粼幽光,似乎也正打量着我。
“健悟哥哥,海神叔叔好像在看你。”真夜说。
“海神叔叔?在哪?”我仔细往云雾的所在处端详。
“在那里。”真夜的指尖,点着正是那抹神祕诡谲的灰蓝色。
“我只看到一片云,海神就长那样吗?”
“不是的,海神叔叔的肩膀比爸爸要宽阔一些,头发像海浪一样,是卷曲的藏青色。外挂
是青黑色的,裹着蓝白色的内里,就像海浪。”
我试着在脑内拼凑海神的形象,但真夜还未提到他的长相。
“海神叔叔……好像不太高兴的样子……”真夜往后退了一些,我赶紧上前一步拥住她。
谜样的云雾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突现于其下的漩涡。漩涡愈展愈大,可想而知海面下的
水龙卷也同是旋转奔流得激烈。我俩还来不及惊呼,一堆粉末状的肮脏东西,浇在真夜如
黑瀑般柔顺秀丽的长发上。
是夹带着碎石子的沙尘,还有那群野小孩。真夜站在石阶上,正好方便他们顺手拾起畚箕
,把婆婆扫好的脏污往她头上倒。
“怪人!指著看不见的东西说话,还说得煞有其事呢!果然是个妖怪,这就叫藤叶婆婆收
拾妳!”说话的人,是加藤前辈的两大跟班之一。
“你说什么?!”我脱下右脚的木屐,奋力朝他的脸面一掷,可惜只掠中他的右肩。他轻
唉了声,忿忿然走开去了。
“真可惜没丢中头!他们上次猛打我的头,我总想着总有一天要讨回这口气。唉唉,要是
他们在那天就全死光了,不知道能有多好哇,塾里就没有人敢欺负妳了。”我说。
真夜默然不语,我知道,即使是她所痛恶的人,她也会舍不得那人死去。但我不一样,只
要是干扰她自在自由、令她失去笑颜的人,我都会想去歼灭。
“健悟哥哥……”真夜指著海平面上云雾消失的位置,一阵阵浪涛犹如喷泉,打漩涡的中
心处激射出来,每一道至少都有三层楼高。
“快走吧。”顾不得真夜的意愿,我揹起她,快步往前殿的位置跑去。
藤叶婆婆在殿外朝我俩挥手,大家都到齐了,我和真夜是最后两个。
见我揹著真夜前来,不少人掩嘴窃笑着,除了那两个曾经被我堵在巷内痛殴一顿的小孩以
外。
既然婆婆没把刚才欺侮真夜的那幕看漏眼,我就放心了些。
待众人取得平安御守后,我有些话想单独问婆婆。当然,也希望婆婆能以长者的威严和身
分,训示那些不长记性的浑蛋。
虽届九月,但天还热著,婆婆早将麦茶泡好放凉,就等着我们前来。我们各自领取一只杯
碗、一块巴掌大的面饼。吃完后,到手洗舍涤净双手,再前往拜殿、摄社、末社分向山幸
彦与豊玉姬夫妇、海神豊玉彦、山神子女诸神一一参拜后,领取婆婆加持唸祷后的护符,
即可踏上归途。
两位先生和婆婆在旁说话,先是例行性地寒暄几句,再逐一评点起咱们这群小子的功过曲
直。
“加藤同学已经十二岁了呢,想他七岁那年父母不惜重资,至本岛聘雇长工过来,才使塾
堂的兴建如期竣工。如今他也不负所望,长成优秀俊逸的少年了。”
“嗯,也多亏加藤夫妇,修缮神社的人力和物资才不致没了着落。”婆婆应和。
加藤庆一便是那帮野孩子的首领,父母都是战败后不得已迁入青岛避世的没落贵族。不同
于老爸与大绫先生的是,这些人打陆路过来,临行前不忘带上珍贵的玉石珠宝,好让他们
得以锦衣玉食地丰足一生。当然,偶尔也摆摆贵族的架子指挥调度岛上居民,尤其在大兴
土木船埠、市贸往来的场面里,总能见到这家人的身影穿梭其间。
“要说最令咱们头痛的,要数刚才落在队伍最末的那两个娃儿。”带领我与真夜这班的先
生说:“直村不爱唸书也罢,就是喜欢惹事,成天与其他孩子争吵不休。那女娃的家人也
奇怪,明明穷,却硬要送到塾里唸书,直村也因她更加乖戾难驯。”
我很气,我才没有不爱唸书,只是先生们看在钱的份上多关爱加藤前辈些,什么都不藏私
的教给他。我和真夜连纸笔也买不起,只能用树枝沾水在家门外的空地上习字。
另一位先生也说:“这样的孩子着实令人头痛呢,要是能到本岛受教,由更有本事的先生
管束,或许还能有一番作为。在这里的话,最终还是沦为替人耕作捕猎的仆佣啊,不济事
的。”
我很难过,但先生们说的也是事实,我和真夜都无法离开青岛,一则因钱,一则因我们的
父母和仅存无多的房产都在这里。
“先生们,老朽虽然才浅,不足与两位促膝谈学或共同臧否时事,但藤叶幼时不过是名穷
困空乏的渔家女孩,幸得前代主祭幸世巫女的垂爱,今时才能为岛上众人尽一己棉薄之力
。”藤叶婆婆下面的这番话,令我和真夜都深感惊讶:“愿先生们自我期许成为点石成金
的贵人,你们该帮助的是受困于浅滩泥泞中的小鱼,不是一向畅游在深海之中的蛟龙。”
两位先生听了,都乖乖闭上嘴不再说话,我则在心里大声叫绝。
对了,说到海,今日的海象实在奇诡得紧。明明晴空万里、日丽风和,海上却忽起漩涡波
澜,仿佛有什么不祥的事情正在台面下酝酿。
没等我和真夜发声,藤叶婆婆也察觉到了,她要先生先看顾我们,她有要事须进入摄社请
示海神豊玉彦。
不逾一刻,婆婆出来了。
“要起海啸了,今夜在此住下吧。”她说。
“什么?!”众人一阵惊呼。
藤叶婆婆引我们到殿外一处空旷宽敞的平台上,这里可以清楚观览到海面上的景象。
擎天水柱先由海平面上的漩涡登高窜出后,再往一处看不清的白雾激射而去。那白雾一旦
闪躲,水柱便会绕道追踪过去,紧咬着它不放。但若白雾分化出更大更多的白雾的话,则
会使水柱分流开来,变作八道较小的水柱分别往各团白雾的所在之处攻去。有时,白雾也
会散开成若干个细小但密布的光点,让水柱往两旁退开。
总之,海水再怎样都近不了白雾之间。我转头看真夜,她也惊呆了,但黑瞳内乘载的并不
是茫然,而是骇异。或许一直以来我们所见到的风景,都是俨然不同的样貌,座敷童子时
是,这次也是。思及此,我竟感到一股浓烈的悲哀。
真夜,妳会成为巫女、继承藤叶婆婆的衣钵,从此离开我身边吗?多希望婆婆选择的人不
是妳啊……
“海神叔叔和一个漂亮的白衣姊姊在打架。”真夜说道。
但我只看到乱流的海水和团团白雾,其他人见到的,会不会也与我不同?
我只有随口瞎说:“海神和女神打架,这可不好,怎么可以欺侮女性?”
“白衣姊姊好像比较强哪,不知她是哪一位神祇?”真夜惊呼。
“你们看,又来了!又来了!”
往真夜头上倒沙石的千贺君大叫着:“妖怪看到同伴了!妖怪,怎不叫同伴把妳接回去!

不待其他小孩应声附和,藤叶婆婆一掌劈在那颗驽钝无知的脑袋上。“别乱说,这叫灵力
。你们看不到的,不代表不存在。进去了,进去了!我要做晚饭,所有小子都来帮忙。”
婆婆提着千贺君的耳朵走,大概是要往厨房去吧。
婆婆指示我们扛出祭典时才会动用到的大型锅具,一群人手忙脚乱地帮忙掏米起灶,还是
真夜强,可以帮忙洗菜烹煮一类的工作,真不愧是女孩子。
餐后,婆婆又指示大伙刷洗清扫,连家世好的家伙们也没放过。
我又开始喜欢婆婆了,若我能有个奶奶,希望是这样的长者。
晚间,婆婆要先生和孩子们在办法会的大房间内住上一宿。原本初穗祭所需的物品已经备
妥,就成堆搁放在房间里,现在只好先行把它们移置到角落,来日再摆放回去。所幸现在
天气尚热,即使没有被褥也不用担心受凉,要不神社里可没有多余的被子可供我们二十余
人使用。
“真夜,你是女孩子,你要跟我一起睡。”婆婆命令似地说道。
“不用啦,我不是……我要跟健悟哥哥一起睡。”
我想起真夜说过她讨厌婆婆,要是跟婆婆一起,肯定睡不安稳。“婆婆,我们在家午憩时
也曾一起睡,我想跟真夜一起睡。”
“床小,你又是男人,给我留在这里。”婆婆不给我置喙的余地,拉起真夜的手便要往自
己的寝室走去,或许婆婆是想传授巫女们才能懂得的事情吧。
也罢,晚点我趁大家睡了,再溜到婆婆房外看她睡下没有,真夜要是感到害怕,我大可待
在外头陪她。
大殿里,孩子们或玩起相扑,或兜成圈讲述鬼故事。大伙不亦乐乎,直到气力竭尽了才一
一鼾睡入梦。
海浪拍击岩岸的声音犹然不绝于耳,丝毫没有减轻力道的迹象。不知两位神祇的争斗是否
告一段落了,我们又可否在明日一早返家。真夜睡了吗?有藤叶婆婆的保护,她绝对是安
然无恙的,但不知为何,我心里还是一阵忐忑,总觉得非去看看不可。
大伙睡得正熟,不知何时,连一点梦呓和鼾声也没有了。凶猛的海潮之音至远方不断袭来
,更增显四周的寂然冷清。
我蹑手蹑脚,推开纸制拉门走出房外。星月无光,只能倚靠路边不甚明亮的石灯笼照明,
婆婆的卧房位在主殿左后方一隅,我便拐弯往那边走去。
还没来到斋馆,一缕黄白色的纤弱身影从我眼角晃荡过去,我随即跟在后方,是真夜。
真夜飞快地往后殿奔驰,像只兔脱的小鹿,步履轻盈矫健,脚下的木屐也不吱喀作响。灯
火幽暗难明,我走得有些踉跄,她却不受影响,才一会就变成一个朦胧不清的白点,近乎
要从我眼前消失。
不要走,真夜!
我匆忙跑动起来,但与真夜不同,我的步伐竟是前所未有的沉重,好像被糨糊一类的物事
黏在地上。
但,不前去不行。海神还是哪里的神明妖怪也好,都来帮帮我!
挣扎了几次以后,我的脚又可以活动了,虽不能全然自如的运动,但至少可以以步行的速
度前进。
主殿之后仅有一条通往后殿的参道,两旁林木茂密,纵是满天星斗也会被掩去辉芒,更不
用说此时举目黯然,大地宛如被无尽的黑暗吞噬。
真夜就站在后殿的神堂之外,与堂内一团白雾状的身影对话。我马上意会过来了,这正是
那位与海神对战的女神身影。
“姐姐,您是谁?是您在召唤我吗?”真夜半瞇着眼,意志仿佛还游离在清醒与睡梦之间
。我把自己藏在一棵高大的棕榈树后,小心地不让她们发现我。
“姐姐?不,你可以叫我‘妈妈’。”那女音说。
这声音明明十分温柔动听,我却起了一整身鸡皮疙瘩,四周的棕榈树群如镀上一层冰霜般
,光倚著都觉得冷绝。
是雪女吧……不,是雪之女神,我识得这声音的,这不是米仓夫人,但确实是那天保护真
夜不致受伤的灵体。
她果然就是真夜的守护神吗?真夜……是降生到人间的雪神之子?
“我的妈妈只有‘大绫千岁’一人。”虽不清醒,真夜的语气倒是十分坚定。
“好吧,你还小,总有一天会明白的,弟橘姬只是我选择的媒介,她不是你真正的妈妈。

“?”真夜偏著头,看样子并不了解女神的话语,我在心里反复咀嚼了几遍,同样搞不懂
她的意思。
“真夜,因为某些缘故,现时高天原的住民盯我盯得可紧了,除了不像以往可以常来看你
外,还必须设法把自己藏好。但是,我会请我唯一信得过的神祇关照你。只要你还是人类
的一天,天上诸神就不会无端杀你、或透过其他干扰试图缩减你的寿命,这些有损神格的
事,他们是不愿背负千古骂名去做的。”
女神的光影轻抚上真夜如玉雕般精巧细致的侧颜,我虽看不清她的脸,但她看着真夜的模
样,肯定是充满爱怜和不舍吧?
前世的母亲,因为某些缘故不得不把孩子托付给凡人照顾……
“但是,我不忍见你一再受到人类的欺侮凌辱,因此,我要把一小部分力量分给你。这是
降祸于人、来自冥间的超凡力量,就连创生大和之国的伊邪兄妹俩-也就是我的父母……
也无法抵御的‘死’的力量。”
白雾在神堂四周逡巡徘回,不知在搜寻什么。最后,它停在一柱石灯笼前。“就用这个吧
。”白雾吹出一口寒气,化作一枚白色纸灯,塞到真夜手中。“真夜,往后你要叫唤我时
,便在心中刻画我的模样。现在,你试试看。”
真夜闭上双眼,再次睁开时,手上的白色提灯上竟出现一位黑发白衣的美丽女子,原来这
便是白雾女神真正的长相。
“专心想像我的模样,想像至灯中提领出我的分灵、我的神力来供自己使用。跟我念诵一
次:‘真神显世,冥土转生,大绫津日神濑织津姬,速来跟前、速显神通、速偿我愿,急
急如律令’!”
“真神显世,冥土转生,大绫津日神濑织津姬,速来跟前、速显神通、速偿我愿,急急如
律令!”
半梦半醒的真夜樱唇甫展,含糊地跟着白雾女神覆诵语意不明的咒语。她似乎无法思考、
无法抗拒,任凭女神随意摆布著肢体和语能。
起风了,夏末的溼热感被一股浓稠的阴冷取代,我不禁打了个哆嗦。
“不错,但还是太耗时了些。把精神提高,再跟我唸一次:‘真神显世,冥土转生,大绫
津日神濑织津姬,急急如律令!’”
“真神显世,冥土转生,大绫津日神濑织津姬,急急如律令!”
真夜左手执灯,右手比作剑指,在空气中书写着看不见的符号,就像召唤我时的那般。可
是,当时她充满元气,不似现在这般灵魄出窍的模样。
原本我所倚靠着的棕榈树,现已结上一层蓝白色的薄冰,碰著的话恐会冻僵手脚。我放开
手,不经意地往地下一望,真是不得了!原只开在海岸边的曼珠沙华竟像长脚一般,一夜
之间爬到山上来了,十余朵血红的花瓣和蕊心正朝着我,像随时准备把我吞噬殆尽。
这女神……并非善类啊!
“真神显世,大绫津日神濑织津姬,急急如律令!”
真夜,不要再唸了!
我打算快步跑出,不顾一切揹起真夜去找婆婆,但曼珠沙华的鳞茎团团缠住我的双脚,我
抽出真夜遗落在地上的老爸的短木刀,试着斩断碍事的褐色枝干。
“天地神灵,万众归心。恳请我的守护神祇大直日神,降临至我跟前,除秽驱厄,修化万
物,急急如律令!”
苍老的女音蓦然传入阴暗凄冷的廊道之间,是婆婆,婆婆来救真夜了!
声音先至,人影后到,婆婆杵着法杖,一颠一跛地勉强行进,我想她的脚步应该同我一样
,都像被一股沉重的拉力镶在地上,我们得凭著强大的信念和毅力才能前进,以及……神
灵的庇佑。
“果然是妳啊,濑织津姬。那群野小子第一回告诉我时,我便直觉是妳了,没想到妳竟不
惜做到这种程度。这次妳拿人类的孩子要做什么呢,可否告诉老朽?”
婆婆连站稳都显得困难,相较之下,我的脚步似乎要稳健一些。我割开了鳞茎,但不躁动
,就躲在树丛中静看着两人一神的互动。
“妳少惺惺作态了,雾崎藤叶。大直日神正透过妳的眼和耳监视着我,我岂会不知?”周
身笼罩着一片白雾的女神,这时好似提高了灵力,我能略微看见她的衣着和五官。“相原
幸世死后,把原先寄宿在她身上的大直日神的分灵和神力让渡给妳,好让妳能守护青岛、
守护邻近的海域。而今妳已然一百三十六岁,却因迟迟找不到接替的人选,幸得海神豊玉
彦施授的延命之术才能侥幸活到今日。妳原先属意选任转生的弟橘姬为后继,不料倭建命
受命运指引,前来青岛与她结缘,既破了贞洁,就不可能继承圣命了。”
“原来是这样啊,那也没办法……”婆婆怅然而叹道:“那孩子性格刚烈,不适合成为必
须守贞一世的巫女。可是濑织津姬啊,妳拣择这样的条件所孕育出来的真夜小儿,真的会
遂妳所愿吗?他可是刚正不阿的英灵之后啊……”
“等著瞧就知道了。”语毕,濑织津姬挥舞和服外的白色外挂,往婆婆的头顶一罩,一阵
激光夹带寒冽的冷气侵袭著婆婆苍老佝偻的身躯,我再也顾不得自身安危和祸津神的诅咒
,飞趴到婆婆身上,空手拨开那片对我而言犹然是一片模糊光影的外衣。
“你……为什么醒著!?”婆婆大叫,我从她的语调中分不出是喜是忧,应是惊的成份居
多吧。
我慢慢爬起身,并把婆婆扶起。“我不知道……我就是醒著,整晚都醒著。”
不知为何,当我一碰触到婆婆的手时,覆在我眼上的遮罩好像被什么人摘除了。我看见了
美丽却慑人的女神身影,还有正在海面上对峙著的两位神祇的身影,一位是身着藏青色道
袍的老者,一位是蒙着面的沼衣男子。一切一切,都甚为清晰了然,不再是迷茫一片。
“你!”感到惊诧的不只是婆婆,濑织津姬同样对我的来到深觉讶异。“数月前,我见过
你。大直日神的暗桩,果然不只一处。趁著今夜有兄长助阵,索性一并把你俩都给除去便
是。兄长的话,那怕是大直日神本尊也难以撼动分毫。”
“因为祂所忌惮的……是大直日神的孪生兄长神直日神吧。”右手用劲一拉,婆婆赶忙把
我扯到她的身后。“小子,退开点!若我有幸不死,便把所有本事都教给你。”她把法杖
杵在胸前,已然做好迎接死劫的觉悟。
我心里还在震荡著,距我约一哩远的真夜犹在迷濛著,我好想带她回家,回到咱们一块构
筑的位于大绫家后院的秘密基地。我想看她穿着成年式和服的模样,以及婚礼上的白无垢
的扮相……
“完纳你俩的死劫吧。”濑织津姬敞开双手,一堆如冰晶冰雹般的尖锐物事,眼见就要往
我与婆婆这方飞掷时,我不住紧闭上眼,双手环抱婆婆腰际。
“不行,不要杀健悟哥哥!”
一听见真夜的声音,我睁开眼睛,她也正环抱住那女神的腰,要求她饶过我俩。
“那小子可是大直日神的分灵转生,甚或是更高等的存在,他将来纵然不杀你,也会对你
不利。”濑织津姬吼著,她并没有停手的意思。
两行清泪至真夜的双颊淌下,真夜“回来了”,不是那个行尸走肉、荡然无魂的她,而是
最真真实实、朴质良善的她。
“就算这样也无所谓,我都要健悟哥哥平安。”她说。
“我儿……”濑织津姬放开双手,身边的冰晶水雾跟着消失不见。“即使你可能会死,我
的努力也会功亏一篑,这样也……”
“我要保护健悟哥哥,如果姊姊要杀,姊姊就是我的敌人。”真夜伸手摸著后腰,想拔出
那柄短木刀,但她不知道在她无意志地跑过参道时,木刀掉在地上,被随后追上的我拾起

“呜,好吧。我不想你现在恨我,以后我可难以成事。”
濑织津姬纵身飞出参道,对海面上的沼衣蒙面男子摆手示意。男子甩开追击他的波浪,和
濑织津姬一块腾空消失。
海神见状,也不想飞身去追,一位濑织津姬已够他分身乏术,他没有多余气力再对付一位
男神。
“八十枉津日神。”婆婆指著腾空离去的沼衣身影,“此神是比濑织津姬还要稍早一刻出
生,专司小灾小妄的太古神祇。灾小虽不致死,于人却是千百种折腾,更甚比死来得痛苦
,此神你们要多加留意。”
“我知道了。”我说,而真夜没有答话。
濑织津姬走后,我和婆婆又能行动自如了。回去的路上,婆婆问了我许多家里的事、母亲
的事、我与真夜之间的事,我都一一回答、无所隐瞒,反正我家世清白磊落,没有什么不
能对外人说的。
“我想与你母亲直村进谈谈,说服她让你继承我的衣钵。”
“什么?!”我惊跳起,一路上垂首不语的真夜也抬起了头。
“你没听懂濑织津姬的话吗?你和我的身上,都拥有一部份大直日神的元灵,你又比我更
加优异纯粹,不加精进磨光的话,甚是可惜。”
“等等!”成为神社主祭的话,不正代表我一世无法娶妻了吗?那么真夜该如何是好,拥
有巫女资质的真夜……
“听好了,健悟!我已老迈昏聩,身上的灵力无时无刻都在流失。我需要年轻有才的后进
,所以才属意千岁,也就是真夜的母亲。千岁四岁那年,我亲自走访一趟鸟羽家,请求她
们把女儿交付给我、交付给高天原诸神。但鸟羽夫人心疼女儿,不忍她遭遇严苛孤独的修
行,要求我封印她的天眼和神通,和凡人一样过平凡无奇的生活。”婆婆望了真夜一眼。
“这也是为什么千岁难以怀胎的缘故,她是神女之身,自然无法产下凡间的肉胎。”
“可是真夜还是诞生了。”
“不错,但真夜是濑织津姬托付给千岁的,算是祸津日神独立的半身。”
“我不懂。”
“没关系,日后我会慢慢教你。一时辰后天就亮了,你先回去歇一会吧。”
婆婆领着真夜回去,我则独自走到位于主殿后方的大房间。海潮的声音止歇了,夜风也不
再发出凌厉惊恐的嘶吼。我推开纸门,房内的二十余人依旧七横八竖地仰躺在地,连一丝
鼻息的声音也听不得,平日午寐的时候,明明有不少雷鸣似的鼾声。
我走回早些睡下的地方躺好,侧身就要阖眼时,一张狰狞的变色脸孔猛然映入眼帘,我惊
叫一声,慌忙坐起。
是千贺君!他的面容呈现出青铜般的灰蓝色,舌头半露在唇外,手脚和躯干摆放的态样也
不太正常。
“先生!”
我起身去摇先生的臂膀,一碰之下更是不得了,先生的四肢焦黑扭曲,彷如遭受火焚身故
的尸身。我想起米仓一家被祝融吞噬的四条生命,还有倾覆倒塌的屋舍。
该不会……
我磨蹭了会,才敢伸手去探先生的鼻息,以及千贺君的、其他人的。没有,全部都没有。
难道……失魂的真夜在一次次覆诵濑织津姬所授予的召唤咒语时,也不经意地启动了夺人
性命的法术?
现在我相信了,座敷童子若不是遭真夜驱逐,便是被她误杀。濑织津姬的分身,不可能没
有这样的本事。
真夜……我还能让这样的妳成为我的妻子、我终生的伴侣吗?
唤醒婆婆时真夜也跟着醒了过来,尽管我希望她不要知道的。
上次以加藤前辈为首的那群野孩子七窍流血时,他们的家人肯定也过来寻求过婆婆协助。
要不,因神明咒力而受的伤害,一般大夫绝不可能治得好。
“或许已经药石罔效了,但总要竭力一试。健悟,你过来帮我!”婆婆吆喝,我大声答是
,并帮她取来捣药、研磨用的大型钵具,还有用来煎煮药材的大陶锅。
“婆婆,他们都没了生息,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我本来想继续说下去,想想还是不妥
,赶紧闭嘴。
“所以,你想放弃了吗?”
“嗯……这些人都坏得很,趋炎附势、欺善怕恶的,就算再活过来也没多好,就像上次欺
侮我俩后,明明被婆婆医好,也被婆婆训示过的,昨天却又在婆婆的眼皮子下欺负真夜…
…”我嗫嚅著。
“尽管如此,没有一个人该被赋予夺取他人性命的权柄。相反的,救治他人却不需要什么
资格,必须先救其身,再设法救其心。如果人死了,就连救赎的机会也没有了。”
婆婆忙着研磨捣药,又使唤我去升火。真夜看她握着重杵的双手不断颤抖,原本还想上前
帮她一把,却被婆婆斥开了。
“你身上的咒力还没散去,别碰我!也别碰那些病患!”
真夜闻言退到一边,泪水在晶亮的双眼里打转,她忍着不让它们落下。
我想安慰她,可惜我总是拙于言词,只能投以怜惜的目光,再转身继续做手边的事。
我和婆婆用加入菖蒲和艾草煮沸的水为大家一一清洗身子,又把精盐和朱砂等驱邪物一一
散落在房间四周。最后,婆婆还拿出朱笔,沾红墨水在许多人身上书写我看不懂的汉文。
边做这些事的同时,还得一边唸诵祈福法咒。
婆婆告诉我,我们祈愿的对象是大直日神,尽管祂并不是青岛神社内祀俸的神祇,却是伊
邪那歧为了镇压由冥府污秽中生成的濑织津姬,以自我念力和神能化生而出的神祇。
祂也是我与婆婆共同的守护神。
待日阳露了脸,婆婆遣我和真夜先到海边的渔家唤人前来帮忙,那里有她雾崎家的孙姪辈
亲戚。
大绫先生刚好也在,一听婆婆有要事求助,众人没问太多,丢下手边的工作就出发了,我
也松了好大一口气。
回到市街上时,正好遇到两位男童的家人,他们正在担心着,因昨夜海象殊异,不知未归
的孩子们是否受险。我本想胡诌落海一说好对应大伙脸色铁青的事实,但还是作罢了,一
旦碰上婆婆,再怎么天衣无缝的谎话都会立刻被掀了底。我避重就轻地把事情略述一遍,
请他们回去唤来其他人的家长。
真夜到集会所里寻找母亲,她正忙着制作初穗祭的供品,许多同学的妈妈也在里面。
纸是包不住火的,当神社里万头攒动,当先生和几个小孩的尸身被白布包裹好,从大房间
内抬出来。
“我儿啊!”加藤前辈的母亲第一个抢上,哭天喊地的姿态像极戏台上的丑旦。“是谁将
你害成这样?!”
“是海啸啊,这群孩子藐视了海洋的神威,这才不幸遇害的。”婆婆由大房间走出,来到
主殿外的广场。在她身后,另名孩子的遗体也被送了出来。我很惊讶,婆婆竟讲出我原本
打算撒下的漫天大谎,她明明是那么忠厚虔敬的巫女啊。
“婆婆,我的孩子呢?”
“我家的孩子呢?”
家长们蜂拥而上,我拉住真夜的手被冲开了。
“我自然会尽力施救,千岁啊,妳过来帮我,还有健悟也是。”
我答声有,奋力地挤到婆婆身边,真夜早不知被推到人海中的何方。
加藤的母亲见我毫发无伤,立刻指着我的鼻尖大叫:“为什么这小子平安无恙?他和那个
女娃一样,为什么他们安然无事!”
婆婆不疾不徐地应答:“众人跳水嬉戏时,这两个小子跟我在厨房做饭,这才逃过一劫。

“我不信、我不信!六月末我儿在米仓家,也是同一个悽惨可怜的样子,当时丝毫无损的
,也是直村家的儿子和那女娃,这代表什么呢?他俩若不是神明、就是妖邪!”
众人哗然了,在场者不仅有加藤之母,也有浑小子一帮其余成员的父母亲。千贺家的大哥
拉住真夜,“喔,妳在这里啊!”正打算勒住她的颈子时,大绫先生瞬间来到他身后,出
掌朝他后颈一劈,千贺兄昏厥倒下,众人又是一阵惊呼。
大绫先生将真夜拉入自个怀中。“想动我家儿子,必须先问过我。”
“真夜!孝广!”真夜母亲迈步跑向他俩。
加藤的母亲继续哭吼:“好粗暴野蛮的一家子哪,我不要让这女人做的饼进入神明的殿堂
、不要让这女人照料我们濒死的孩子、也不要让我们的儿子迎娶他们家的女儿……”
要不是婆婆和不少大人在场,我绝对冲上前去赏这女人两个耳光。真夜母亲是圣洁的神女
再世,真夜也是我自己想娶的,她到底在瞎说些什么?!
“这是怎么一回事哪?”不明就里的人们开始打听六月底在米仓家发生的事故,真夜的父
母恐怕也是第一次听得吧。
婆婆用来欺瞒小孩子的“米仓夫人守护灵”之词,不知是否还能镇压得住。
“安静!安静!”婆婆不断踩脚跺地,以及手上法铃叮叮当当的声
作者: jack999hhh95 (jack)   2017-05-31 22:07: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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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kleinerstern   2017-05-31 22:44: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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