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录] 《诸神崩殂之夜》八,圣踪

楼主: faliea2 (阿福罗头阿芙萝黛蒂)   2017-05-27 20:13:19
代PO者前言:各位版友的推文都有给原作者知道,她表示非常开心,
你们的支持是她的最大动力与安慰喔!
偷偷说我最喜欢的就是第七章。(没人问你)
原文网址(FB):https://goo.gl/E0ZU3m、https://goo.gl/QvrLJb
写在前头:章内对于藏传佛教人、事、物的描述如使您在阅览过程中感到任何身心不适,
请立即左转离开。
-----------------
八,圣踪
二零零七年,中国青海
“洛桑。”穆朗祖古挥手唤我过去。
低沉略带磁性的嗓音,具有安抚人心的魔力。
我用鼻尖轻触他柔软温热的手掌,其上有蜜蜡和麝香混合的气味,颇是好闻,令我通体舒
畅。
洛桑这个名字,是祖古帮我取的,代表“善慧,聪明,温良”,他真是太抬举我了。我虽
然无法开口说话,但总在心里称呼他为祖古─这个聪颖慧黠的青年,是我骄傲的主人,一
世的仰望和倚靠。
祖古,是藏语中对佛教转生修行者的称谓。我的主人,是藏传佛教格鲁派拉萨昙迦寺历代
住持的第十三世转生,在十四岁之前,过的是一般青少年的生活。十二年前的某一日,担
任本寺长老兼执事的诺布谨巴亲访他位于新疆伊犁的故乡,将他远从当地的小村落中带出
来,并经过漫长艰苦的修行,最后完成“坐床”仪式,成为通过中国中央政府与达赖喇嘛
双方认证许可的转世活佛。
转世活佛,这词听起来既清高又虚幻。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们,并不以活佛称呼这些再
世的得道高僧,而是以祖古来称呼,部分蒙人则叫他们呼毕勒罕。
祖古身上的气味,和以前略有不同,别人或许没有感觉,我却嗅得一清二楚。像是隐埋在
墙缝间的锈斑,或床褥里泛黄的霉味。祖古病了,而且已持续一段不短的时间。
坐于床榻上的祖古,神态慵懒却慈祥,他轻拍我的上额,用指尖梳理我不甚整齐的纠结乱
毛。
“洛桑,我有点累。”他试图抱起我,却好像使不上力,只能让我依偎在床沿。过去我还
年幼的时候,他会把我抱在膝上,让我贴在宽阔坚实的胸前,聆听他如钟磬般平和安稳的
心跳声。
“世道悄悄地改变了……在我仍懵懂不解人事的时候。”祖古轻叹了口气,改变成卧姿。
“为了整建寺庙、广募信众而奔走,我是可以理解的,但是……总有些不对劲的事正在悄
悄滋长,而我不曾察觉。”
我无法给予任何安慰,只能轻舔他发白纤细的指尖。
“呐,洛桑,假使我离开了,你也会设法找到我吧?”祖古的声音逐渐变得虚无飘渺,好
像清晨的朝雾,下个瞬间,便会从眼前消失不见。
我扬起头,卖力地往他身上乱蹭。
“可是,我不想到任何地方去,西天也好,转生也好。能不能断绝这无谓无尽的轮回,将
万事归于涅槃?”
涅槃……佛家的术语,我总是听得不大明白。我自幼跟在祖古身边,与他一起修习佛法、
研读经书,但根据我有限的智慧,只能理解那是一个灭尽一切“有为法”的大境界,在其
中,万事万物都会归于圆满寂静。
“如果还是必须转世,我倒宁愿在你身边,护佑你平安幸福。就像你用全部的生命陪伴我
一般,我也想陪着你……”
祖古轻拍着我的右掌垂下了,他睡着了,从此没再清醒过来。
我不知我这半目盲的缺陷眼珠是否能让泪水落下,我只是徒然地尽情放声长啸,向苍天挟
怨控诉著不该让这缕英明善良的灵魂如此早逝。
十二年前,我与兄姊们一块来到世上,我是最后一个出生的。由于我的毛色混杂得不够漂
亮,两边的柴色眼珠里各出现一颗病态的白点,作为达赖喇嘛出访的外交礼物,自然是不
甚体面。
兄姊们纷纷被拣选出去,准备送给中国的中央政府官员、党干、市长的子女们当作礼物,
最后只剩下年迈的父母与我。我的父母都是极为优良纯正的品种,鬃毛由蜂蜜色、棕色、
金色、黑白混合而成,非常地蓬松漂亮,古铜色眼睛炯炯有神,澄澈富有灵性。
我的视力不好,身体泰半部分更呈现出一种缺乏色素的惨白,只有躯干下部和四肢是由黑
灰色和深棕色构成,别说达赖喇嘛和寺院里的僧侣们不看好,连父母也不大想哺育我。
喝不到母奶的我在濒临饿死之际,一双温暖厚实的背膀将我轻捧起,用当时还如银铃般的
稚气嗓音说道:
“狗狗好可怜哪,不喂他吗?”
“您是……昙迦寺住持穆朗丹津阁下,真是失敬。喂!去把母狗牵来取奶!”
僧侣们把不情不愿的母亲从屋子里拖拉出来,我才幸而保住一命。
那时,我才不到两个月大,祖古也才十四岁,方从新疆过来拉萨不久,在仙逝的十二世住
持尊祝丹津的师父格桑丹巴法王和大弟子诺布谨巴的带领下,前来谒见当今执掌整个西藏
政治、宗教大权的领袖─达赖喇嘛。
祖古当时只被人称作阁下,尚未成为真正祖古。正式的祖古,是必须经过漫长艰困的佛法
修行,并经由寺内掌教长老、众高僧加持过的坐床仪式以及达赖的转世认证后,才能获得
此一名号的至高荣誉。
藏文还不甚流利的祖古,向达赖喇嘛提出将我赐予自己的请求。
达赖醉心于外交事务,无心理会尚不谙佛理的外族少年,不假思索就答应了。
“那只拉萨犬吗?也好。我想你与牠之间也算得上是种缘分,这就托与你照顾了。”
“是!穆朗谨谆上师恩典。”年少的祖古如获至珍,向达赖深深叩谢。
从那个时候起我便发誓,无论忧喜、贫病、兴亡甚或死生,都要与这个人一起经历、体会
、共有。这个心愿,迄今未曾动摇过。
祖古的佛法修行不仅艰困,而且孤独,对于一名不满十四岁、甫脱离原生家庭的青少年而
言,无疑是种难耐的煎熬。他哭过、嘶吼过、嗔怒过甚至逃离过,每次我都陪在他身边,
每次他都不忘带上我。有一会,我们在寺外人家的屋簷下躲避许久,那日正逢难得的天降
大雨,祖古和我都淋得溼透。隔日清晨,祖古便被师父格桑丹巴法王拎着耳朵带回去,据
说是该户主人告的密。
祖古和我都免不了一场感冒、一顿痛打。藏人认为拉萨犬具有灵性,是主人的引导和伴侣
,主人有过,做随从的要能适时矫正,不能跟着淌浑进去,但我才不在乎。祖古想回新疆
,我便陪他回去,想到天涯海角,那就跟着一块走。
十六岁以后,祖古就不再擅自出走了。他的身高一下子抽长许多,脸庞也多了些英勇果敢
的轮廓。活泼躁动的少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名英姿飒爽的青年。
我依然陪伴着他,在早课、在晚祷、在主祭、在修寝。他是多么爽朗潇洒的一个人啊,可
惜狗的寿年最多仅有十五到二十左右,我无法陪伴他到终老,要不然,真想尽可能地一同
目睹每一道晨昏风光。
万没想到,祖古竟会先我而逝。
我因此茶饭不思、滴水未进,只想跟随他一起到达冥世的彼方,但却未能如愿。
寺内的大先觉远登昂望前来探视过祖古遗体,知道我是最后陪在他身边的,自然不肯放我
安然逝世。他认为,要找到转生的第十四世昙迦寺住持,必须有赖于我的灵力和嗅觉。
我被强制喂食,即使一再设法吐出,也只会弄得让自己更加难受。
“上师,为何您要对一只长坏的丑狗如此执著呢?”被命令做这事儿的年轻僧侣问道。
“傻小子,穆朗丹津生前最亲近这狗儿,除了牠,很少有人能亲临他榻前的。你听过‘迁
识法’没有?”
少年僧侣摇头。
“若以梵文来说,叫作‘颇瓦法’,指的是有能的得道高僧在逝世前,会用法术操控转生
的结果,自行决定日后诞生的时间地点。这也是为什么常听闻别派别寺的祖古在撒手前会
留下遗嘱或口述,向后辈谕示自己将到哪儿去。而这狗……极可能是唯一听闻了穆朗丹津
来生嘱托的家伙。”
远登称呼我敬爱的祖古,总是直唤其名,令我很是不满。
“另外,部分藏人深信,拉萨犬是具有灵性的狗。饲养者死后,一部份的灵魂会寄宿其上
,继续看顾著祖业和家人,另一部分则寻求转生,重新成为家族内的一员。所以,要找到
第十四世,我认为这狗绝对派得上用场。”
少年僧侣点头如捣蒜,如上了珍贵的一课。忙拾起我专用的饭碗,再次设法扳开我紧紧嵌
合的嘴巴。一人办不成,他便唤来同伴,一同实行各种苦肉计,有人猛拉了我的尾巴一把
,我吃痛大叫,便打开了嘴。
不出数时,我放弃了挣扎。
唉唉,如果无法陪你到冥世,恳求上天让我找到来生的你吧。
远登昂望来自临夏,有过人之才,饱览全书,能通天文,当年是第十二世住持的候选人。
过去,正值壮年的格桑丹巴法王领着一干十一世住持的弟子们前往西康省周边寻找转世祖
古的踪迹,恰巧在途中遇到一名手持罗盘,仰望着满天星斗的书生样青年。
“你们在寻找活佛?说不定那正是我哩。你瞧,这满天的祥云瑞气,不正是个征兆吗?”
青年嘻嘻哈哈地,语气不怎么正经,格桑丹巴法王没把他的话放在心上。
数日后,众人在邻近的村落寻得一位方满三岁的孩童,口能诵经,又能喊出十一世住持生
前的俗名和藏名。法王大喜,以为大局将定,命人取来住持生前的法器─钵、杖、铃、锤
,混杂着其他物事拿给那小童一一辨认,那小童认出其中两样,其他的却说忘记了,搅得
众人心烦不已,不知如何是好。
这时青年来了,原来他是这位小童的堂兄。青年凭著灵感,认出其中三项物品,使得法王
大感惊异。
最后,法王将青年和小童一起带回拉萨。透过金瓶掣签的方式,将候选者的姓名、生辰各
写一签,连同没有书写名字的签一同贮于金瓶内,召集僧众连续祈祷七天,并在驻藏大臣
的见识下完成抽签。若抽出没有名字的签牌,即需要另行查访转生的灵童。当时所抽出的
便是那位小童,至于落选的青年,亦得到不错的处遇。
后来,青年舍弃原有的名字,自行起了远登昂望这个藏名。远登,意味功德学问,昂望,
则是自在之语。
远登并不大热衷于钻研佛法,反而专事观览与占卜。他具不具有成为祖古的神能和资质,
我并不知道,我只是直觉地不喜欢这个人罢了。
关于他的事,我都是由丹巴法王的口述中得知。他身为第十二世住持尊祝丹津、我主人穆
朗祖古的师父,在授予佛法时,也不忘提点我们应当留心寺内那些对财富和名位虎视眈眈
的心机者和谋略家。
远登透过占卜,要求院方派遣随从若干名,一同前往位于拉萨东部的曲科甲圣湖。被他指
名者,有十二世住持大弟子诺布谨巴、服侍自己的后辈数人还有我。因丹巴法王的年岁已
高,故已不宜陪同远行。
曲科甲圣湖原为格鲁派先贤寻访历代班禅及达赖必观览的圣地之一,后来,不少教派和寺
院纷纷跟进。在寻访转生祖古之时,往往先透过先代遗留下来的遗嘱或手书、及寺院高僧
主持的降神占卜仪式,若占算的结果和辞世前的预言相符合,寻找转生灵童的行动便开始
了。
因祖古死去前并未向任何前辈与弟子讲述日后的去处,而我又无法以人类的语言代为传达
,远登只好煞有其事地闭关占算,并指引众人前往圣湖一窥究竟。
其实,即使我能言人语,也不清楚祖古究竟会往何处去。那夜,祖古疲惫地仰卧在床,冒
汗的右掌心轻放在我窄小圆弧的额上。我依稀记得,那时的他说过─
“我不想到任何地方去,西天也好,转生也好。能不能断绝这无谓无尽的轮回,将万事归
于涅槃?”
所以,您究竟会在何时、以何姿态降生、又将前往何方呢?
我实在不知道啊。
群山环伺的曲科甲圣湖,中有几许怪石穿水而出,模样出奇特异,石丛散落分布,不知蕴
含着什么不为人知的天机或密语。
若众人不是肩负著寻访圣踪的艰钜任务,此处风清云朗,青山绿水,无啻是一处极美幽静
的风景。
远登和弟子诺布等人将宝瓶、圣水等物事往湖中抛掷,接着口诵经文,开始等待湛蓝平静
的湖面投映出不同于四周的景色。
过去,透过观览与唸祷,有不少寺院倚此觅得来生之秘,并借由湖面呈现的景象前往该处
村庄、部落探访,找寻祖古降生的人家。
我睁著惺忪的双眼,随寺里的僧人们一起静心等待。
天色渐暗,日阳歛去自我的锋芒。黄昏与夜晚交替时,湖水犹然不见任何变动。
我张嘴打了个哈欠,冷不防地,一道陌生的白色身影飘忽到我脚下的湖面上,待我想定睛
瞧个明白时,却又消失不见踪影。
是你吗?我最敬爱且怀念的人。
可是,不大对劲。祖古从未穿着那样纯白宽袖的衣裳,也未曾蓄过超过耳际的长发。那么
,那个人是谁呢?若真是祖古的来生,我们或许要穿越遥远宽阔的疆土,到未知的东方国
度去找寻。
我抬眼查看众人的反应,大伙面露疲态,有人甚至还打起盹,似乎没有人发觉那抹白衣的
异域身影。
我轻吼一声,蹭了蹭依然盘腿唸咒著的诺布的衣䙓。他张开眼,轻轻拍打我的背脊。“怎
么了?洛桑?”
我用脚尖轻点了下水面,白衣人不在那里,湖面为夜色所蒙盖,成为一袭静谧深邃的暗蓝

“你是不是看到什么了?”诺布一语,把远登吸引过来。
“狗儿,你想说什么?!”远登把头凑近,他的手想抚上我的身躯时,被我俐落地闪开了

两人分别往我指示的方向一望,“什么也没有啊。”轻叹口气,他俩再次坐下唸祷,我知
道远登气得想抽我。可我也没有办法,谁叫我只是只狗儿呢?只记得几个笔画简单的梵文
字,但也无法用书写的方式表达。
数小时后,众人在湖边搭起营帐,一个个接连入睡,只留下一两名守夜。百无聊赖下,我
信步在湖沿处闲逛,看看能不能再度发现什么。
源自山上的数条涓涓溪流,往下聚积后形成了这个圣湖,我打源头处行去,不知不觉间已
离营区有些远。灯火黯然,星月无辉,是该回头了。
旋身之际,我隐约瞥到一缕微小的白影倚贴在远方山壁上,在他身边,一群如精怪山魅般
的东西缭绕飞舞著,也不知是正或邪、是灵或妖。
但无论如何,我都想再见到祖古,哪怕只是一点蛛丝马迹也好,我都想前去发掘探知。
“汪!汪!”我回过身,鼓动四肢卖力狂奔,朝那身分不详的白色幽影跑去。这般快的速
度,还是出生后第一回呢。
我在近山处停下来,周围一片寂然阒黑,白影不见了,以我有限的视力探不得来程的路,
想来只有依靠嗅觉,巡自己来时的气味回去。
“你果然找来了啊。”身后,一个如轻风般和煦温朗的声音响起。我转身瞧,是名俊逸潇
洒的东方少年,皮肤白皙似雪,身穿细棉制的白色衣裳,他不是藏人,也不像来自中国西
方与西藏邻近的省份。
在他身旁,有几位奇怪装束的人士,和少年一样飞悬在半空中。一位看不出年纪性别的奇
人,其发色金黄,略带几缕白丝,身着绣有黄花和白果图样的亮色衣裳,除了少年以外,
他离地最高最远,应该是精怪们的领头。
这人以外,还有两个头上簪花,身着淡色衣裳的妙龄少女,以及龙钟老态,身上带着药香
气味的长者,也有身材挺拔,看起来刚毅稳重的青年。
“若不是最上阶的神祇,日本神灵的灵力所能触及的最外地界,抵约是赤县神州与他州的
边境。”少年迳自说著:“所以,即使能感知到你,不把你们引到西藏以东的区域的话,
怕是没办法施展伏灵术啊……”
“汪呜?”我偏著头,丝毫不解他话语中的含意。
“明早,湖面会给你们想要的答案。”少年放低身子,伸出指尖微触我湿润的黑色鼻子。
“但是……是真是假还有待商榷。其实,大日如来佛四魂中‘和魂’的来生去处……其实
就近在你们身边呢。”
大日如来……?我怔愣住。
所指的是祖古生前的化身吗?他就……近在身边?
祖古说过,并不想转生到任何地方去。那么游灵模样的他,其实还在我们周遭徘徊吗?抑
或,他还是降生在昙迦寺周围,并未离我们远去?
“汪呜?汪呜?”陌生的少年神祇啊,请祢告诉我。
“走吧,两更天了,让我送你一程吧。”少年挥手,唤来身后两名少女。“山茶花精,把
这灵犬送回那假先觉的帐幕里吧。”
“汪呜?”那两名簪花的少女挨近我,两人一左一右,分抬起我的前肢,紧接着高速飞行
起来。
一股强势的风压扑面而来,我不自觉紧闭上眼。
再张目时,远登在我身前鼾声雷动,诺布以打坐的姿态深眠著,方才发生的事,宛如一场
大梦,我浑身寒毛直竖,背心发凉打颤,竟不知自己是梦是醒。
距离天亮应尚有三四个小时,通常僧侣们会在晨间五时起床做早课,我还可以再小寐一下

我钻到诺布膝边,倚着他的身躯睡觉。诺布是十二世住持尊祝丹津的大弟子,和祖古最为
交好,我自然也最喜欢他。除他以外,我已没有任何依靠。
当我被一阵阵喧扰声搅醒,走出营帐外时,天才微微灿亮。太阳躲在灰云身后不肯起床梳
洗,倒是残缺的黄月仍卖力地光耀着整片天空。
昨夜梦里见到的那群妖精仙子,正在湖面上快速地跳跃舞动,不知在做些什么。若说是跳
舞或举办祭典,表情应该要更欢快舒畅才对,然而却不是这样。祂们的神态木然、眼神僵
凝,貌似无忧无喜,像悲伤喜乐全被抽离,怅然迷游于人世的孤魂。
我看傻了眼,浑然未觉那谜样的白衣少年已来到身旁。
“真灵显世,雪山诸灵─银杏山茶白樟银木等,急急如律令!”少年左右手各持两枚纸制
的白色提灯,祂一令下,提灯上的植物画像开始扭曲抽动,画像的动作,与湖面上诸灵的
动作如出一辙,祂们或许正是被这灯给控制住了……
“为我,也为人世间迷茫的众生罗织梦境吧!”少年高呼,精灵们的脚步逐渐加快,原本
还能清楚见到身形,后来只剩几个模糊难辨的残影。
前后不逾一刻钟的时间,当我还征忪地盯着湖面发楞时,精灵们忽尔消失,白衣少年也不
见了。在祂们的身影远去以后,湖面渐渐有了变化。
原先投影著沿岸山色的湖面,突然映出一处不知名的村庄,这村庄被群山所环抱,地势高
耸,群木参天。这里的人家,个个脸色红润、身形宽阔,穿着宽厚的藏袍。
“汪!汪!”我不做他想,立即奔入营帐内乱吼一通,把诺布、远登等人都给唤醒。
“臭狗,你又发现新大陆啦?!”远登咆啸著,我才不想睬他,忙去咬诺布的僧衣,领他
来到湖岸边。
这次,白衣少年等人没再晃点我了,众人眼里看到的,跟我是同一个景象。
“这……这是……!”众人瞠目结舌,张大的嘴足以塞下一整颗大馒头。
修行较高的僧人们最快定下心来,忙取出纸笔工具,开始绘制纪录。远登等人也没闲著,
开始张罗谢天仪式。待记录完成、唸祷谢天过后,还要返回寺内与德高望重的庙众和诸方
大老讨论,才能决定启程的时机和方向。
格桑丹巴法王在闭关七天七夜后,把寻访的使者一一唤到跟前,讲述闭关期间所做的奇特
梦境。
被挑选出来的寻访使者,和圣湖之行的一干人几无二致,少了几个远登的亲信,多了几个
道行历练较广的干部。我多么希望远登不要跟随,一个对于经典圣谕不求甚解,盲信于观
星占览的人,是不可能察觉祖古的行踪的。
“往东。”法王的语气十分笃定。“前天我做了个梦,一位来自川省,拥有八百年道行的
银杏树精告诉我,十四世将降生在青海省玛沁县江前村落。江前村全境七十余万亩,多草
丛、灌木、沼泽,海拔超过四千余公尺,这番前去,你们务必多加留心安全。”
银杏树精……法王在梦里所见的,可是一位面色青绿枯瘦,发色黄白参差,身穿亮色衣裳
的妖精?蓦然间我又想起少年,以及他所说的话。
─答案,是真是假还有待商榷……─
“汪呜。”我轻声喊,法王注意到我,招手唤我过去。
“洛桑,你也想早日见到穆朗祖古吧?”
“汪呜。”我摇尾。
“洛桑,你也想去吧?哪怕是在深水里,还是高山之上。”
“汪呜。”这是当然的,我再摇尾。
“你真是一只富有灵性的好狗儿。可是啊洛桑,你已经不再年轻,就跟我一样,一旦出走
,很有可能猝死中途。即使如此,你还是要去的吧?”
我用后腿站立,奋力地摇动尾巴。
“很好,那么你就去吧。”
法王嘱托诺布,要他替我准备一个精巧的瓷器。要我过世,便就地焚烧捡骨,带回拉萨埋
在祖古身旁。我听了很是高兴。
青海省对我而言是一处未知的神祕境域,打从出生迄今,我从未离开过西藏,圣湖之行是
最远的一回。
我们一行约莫十五人,自拉萨搭火车到达格尔木后,分别乘坐两辆厢型货车前往。咱们日
间驱车赶路,夜间就寻旅店或人家歇息。有时候前不著村后不著店的,只好在车内栖睡,
这些对我而言都不成问题。但对于那白衣少年的话语、银杏树精的梦示,满腹的疑惑和不
安犹然不断困扰着我。
万一我们迟迟找不到祖古的来生怎么办?万一远登他们认定的人不是真正的祖古又该怎么
办?
我不能言、不能书写,纵使有再多思绪和情感,都无法与任何人诉说。
不知过了几个晨昏,我们终于进入青海省西北部的玛沁县中心。当夜,在当地向导的介绍
下投宿一间不甚起眼、古朴简单的旅店。
旅店仅一层楼,共只有六个房间,除去已经有人住宿的一房,必须三至四人共用一房一床
,挤了些,但总比睡车上强。况且,过了今夜,咱们还要往更高的山区行去,怕是得舍弃
交通工具,以兽力或人力步行才能到得了。届时,别说有人家或旅宿,能在路边觅个平坦
安全的地方就属不错。
这对修行中的僧侣来说也是种修练,更何况此行是为了达成神圣崇高的任务。
用膳时间,我们一行人鱼贯来到大厅,一位独自前来投宿的男人已经先坐在那儿等候主人
上菜了。大厅只四张方桌,我们的人要全挤在三张内吃饭,还嫌略窄了些。
“先生,不好意思,我们能坐您旁边的位置吗?”诺布上前请求,用的是藏语。玛沁县内
全是藏族人,这男人肤色黑褐又带些土黄,不太似藏族的脸孔。
穿着粗布灰袍的男人傻愣了下,没有回应,诺布用汉语再说一次。
“行,行,你们请坐,请坐。”
男人的口音有些奇怪,似乎发不出较重的音节,不知是哪里人。
“我会一点藏语,但不太流利,说汉文我比较明白。”男人说。诺布向他道谢,和远登、
另位高僧一块坐在方桌旁,我则伏在诺布脚边。
旅馆主人为僧侣们准备酥油茶和肉饼,也把肉泥和水放在我的盆子里。
男人从腰包中拿出自个准备的醃制品和酱料,说是从家乡带过来的,问大家是否也想来一
点,诺布婉拒,远登则将盘子递了过去。
直觉告诉我这男人并不一般。首先,他质地粗糙干硬的灰发垂散披肩,浑圆的双目外露突
出,额上有青筋浮现,一双浓密的大眉自眉心往眼角处呈斜线铺展,嘴角两侧各隐隐露出
一颗虎牙,相貌十分地不寻常。其次,他通体散发著一股不怒而威的魄力,与祖古温善和
谐的气场相较,虽也是充满灵气,不过是另一种形式的正向灵气。
我想诺布应该也察觉到了,用完肉饼后,便设法与这男人攀谈起来。
“请问阁下从哪里来?您是帝都人吗?”
“不,我来自日本。日本关西和歌山县。”
“是东瀛啊。”远登哇了一声。
诺布问:“阁下远道前来,不知所为何事?是为了探访佛教净地,还是为观仰宗师尊颜?

“其实……都不是。”男人搔了搔发,犹豫着当不当说。
“在下僭越了,十分抱歉,不该贸然打探阁下私密。”
“没关系的,您不用这么拘谨。倒是您一行人浩浩荡荡地打拉萨过来,该不会在寻找转生
的活佛吧?”男人大口饮著酥油茶,语带玩笑的说道。
“不错,被你蒙对了。”诺布还在考虑要不要对陌生人吐实时,远登先而开口:“不过,
我们这里管活佛叫‘祖古’,既不叫活佛,也不叫仁波切。”
“喔!可有线索了吗?”男人瞠大双眼,好像颇感兴趣。
“在江前村内,尚不知年籍名姓,但村内住民不多,总有办法寻到。”远登毫不介意地吐
露。
“这样啊……”男人放下手上汤碗,悠悠吐了好长一口气:“既然你们告知了来意,那我
也不好有所隐瞒。敢问几位在来此的路上,是否曾见到一名东洋装束的白衣妖神?”
白衣妖神!我跳起身,浑身的毛都竖了起来。
诺布和远登等人都摇头,他们并不知情。我汪汪大叫,但没有人想理会。
“臭狗,去外头玩耍!”远登伸脚拨弄我,我左闪右闪,退到门口处,继续听他们的对话

“若我将这话告诉一般人,人家只当我是疯子。因各位皆是得道的高僧,所以我才敢说实
话。”男人将双掌合十立在胸前,看来也是个佛家子弟。他以半藏语、半汉语的奇怪口音
说道:“我来自和歌山县境内的高野山,高野山是日本的圣山,系属佛教真言宗,我原本
是金刚峰寺内的和尚。”
“您带发修行?”远登问。
“不,头发是我离开后才长出来的。不瞒各位,七年多前我道友的养女被这位白衣妖神所
害,道友因打击太大,倒卧病榻七年多了,一直都不见好转。偶然清醒时会告知我妖神目
前的动态,但每每在交代完后又随即阖眼睡下,就像降乩似的。”
懂汉文的僧侣们面面相觑,我曾跟着祖古学习汉文,所以这男人说的话,我大约能懂七成

“那女孩死去后两年,道友有次告诉我他在韩国,我马上追了过去,可惜已然不及。两年
前,他又出现在成都,我追过去,又被他给跑掉。总之,不知道给跑了千百回。数月前,
道友告诉我他人在青海西北部,我想也没想就过来了。”
“这究竟是……怎生一回事?你说的白衣妖神,又是什么样的人?”诺布问道,我竖起耳
朵聆听。
“说来复杂,详请怕只有死去的女孩清楚。我道友是台湾南投的道士,他的养女生赋神通
,只要稍加修练,日后肯定能降百妖群怪。我师父为她卜算过,说她是南极仙翁的座前弟
子再世。而那妖神是我日本国境内的神祇,能收人魂、将人之异能引为己用,因女孩对他
有利,便利用她的善良无知,亲近她、取信她,再一步步计谋夺取她的性命。”
天热,我却打起哆嗦来了。要是那身分不详的白衣少年真如男子所说的那般阴险狡狯,那
么……他为我们投射的湖象、为法王编织的梦境,不过是一连串谎言的示现。那么,我们
的寻访根本毫无意义,最终也将一无所成。
“道友既引我到青海来,代表他的爪牙又伸向这地方了。你们可要当心,我怕你们之中就
有他的目标,也或许他的目标,正是你们想寻找的人。”
我不由自主地发颤,诺布与远登面色凝重,对于这陌生男子的话,他们也不敢妄断真假。
“对了,我尚未自我介绍。我名叫FUWA KARUMA,汉字写作‘不破业王’。”男子道。
充盈著霸气和刚劲的名姓。我方的人也开始自我唱名:
“贫僧诺布谨巴。”
“昙迦寺先觉远登昂望。”
“汪呜。”我低鸣了声,名唤不破的男子发现了我。
“这狗儿是……”
“牠叫洛桑,是已然仙逝的十三世住持穆朗祖古的爱犬。”诺布说。
“喔。”男子炯然有神的双目打量着我:“好一只具有神性的灵犬啊。”
“牠不过是只丑狗。”远登撇嘴。“别管牠了,话说你找到白衣妖神后,打算做些什么呢
?”
“当然是杀了他!”男子一喝,右掌一拍,不甚牢靠的木桌登时裂成两半,许多碗盘一块
掉落地上,发出一连串铿铿锵锵的声响。
主人闻声,颤巍巍地走过来问什么地方招待不周,男子起身道歉,把一纸大钞塞入主人手
里。
较年轻的僧侣们被远登叫过来收拾狼藉。诺布与男子走出店外说话,我跟在两人身后。
诺布问:“但您可知道那白衣妖神的道行层级?凭你一人,有办法与祂对抗吗?”
“我不是一个人。我道友的肉躯虽仍在昏迷当中,神识却再是清醒不过。他曾在清醒过来
时告诉我,正式迎击时,他一定设法帮上我,即便是附身在我体内。我师父也说过,高野
山永远是你的依靠,若有需要,我们全员会助你一臂之力。”
“但是您要知道,神与佛是不同的。神会作祟,也会透过迁识,让自己再次以不同姿态转
生。”
“我了解,但我管不了那么多。放他横行于世,还会害惨多少能人异士,这点没有人可以
预料。但我也不明白,为何这年岁不大的白衣妖神祸乱人间,竟没有任何一位神佛出面制
止,敢情是看在哪一位的面子上,令他如此肆无忌惮地张狂?”
“唉……这就像神佛见苍生疾苦贫病,却无意出手搭救。有时,着实令人百思不得其解哪
。”诺布安慰似的附和著。
“我决定了。”男子忽拍双掌,把我吓了一跳。
“什么?”
“我要跟着你们。”
“为何?”
“我说过了,你们的目标,可能也是这妖神的目标。况且就算不是,我与他打照面时,你
们这儿多的是得道的能者,多少也能助我分毫啊。不过……若您感到困扰的话,那还是罢
了吧。”
“那倒是不会。”
于是这事就这么定了,其余人也没表示反对。
远登让男子上了我们这辆车,男子把我抱在膝上,我原本的座位则让与给他,咱们就这么
一块同行。
到了海拔近三千公尺的地方,车辆无法向上,沿途也觅不到可以提供马匹和牦牛的商家,
我们只好步行前进。
我好累,步履好沉好重,好像随时都会撒手长逝一般。众人还怀抱希望,以为再世的祖古
就近在山的另一头,我却看不见任何曙光和救赎,因我知道那梦那湖象的真实,完全不敢
往乐观的一面设想。
诺布原先用一个大包巾把我捆住,让几个弟子轮流揹著,但总不是个好办法。我身长四十
余公分,体重逾十公斤,很耗损揹者的体力。后来,一户人家好心出让手推车,让我坐在
上面,不破先生自愿负责推我。
还没见到江前村的地标时,远登手上罗盘的指针突然高速旋转起来,随后又奇妙地静止不
再转动。他一路上,都小心地捧着它。
“有了!”远登大喜过望,拔足往定点的方位狂奔。诺布见了,也指示众人趋上前去。我
知道诺布并不完全信任远登的本事,他这么做,只是避免有人脱队罢了。
海拔三千五百余公尺,山湖村,一户四口的人家。原本将成为第五口的小娃被脐带绕颈勒
毙,是个女孩。
远登找到的不过是个死婴,或许是紊乱的地磁干扰罗盘指针所致。
“我没感受到那白衣妖神的气,这是纯然的不幸,不是妖邪作祟。”不破先生说道,我也
没嗅到那名白衣少年的气息─夜风、清冷、残月和白梅的幽香。
远登很失落,弟子们想尽各种方法劝他振作。诺布知情后,并没有任何责怪和安抚的意思
,仅忙着和其他几名长老一同为夭折的女婴唸诵超渡。
我们只在山湖村待上一晚,待日阳从云端探出头来便再度启程,往更高更深的境域前进。
江前村,海拔四千两百余公尺,云朵在我们脚下流动,阳光的金辉甚至从身下绽放开来。
全村人口不逾两百,俨然是个与世无争的世外桃源。
只不过,山顶的冷风实在令人按捺不住,僧侣的袈裟衣无法御寒,大伙把行李里能派上用
场的衣料全给套在身上,还是觉得酷寒难耐。不破先生没预料到当前的情景,只一个劲地
猛唸“不动明王火界咒”,想凭自身的法力驱寒,让人不住发噱。
我空有一身毛皮,照样感觉寒冷。不破先生把我抱在怀里,充当一座移动式暖炉。
村长出来接待我们,送上热汤和肉靡致意。他们家的男娃儿甫满周岁,步伐还不够稳健,
却已然穿戴着僧衣红帽,颈上和右腕各有一串念珠。
究竟……?
“村长,这孩子是……”诺布问,他的身子不停颤抖晃动,但不是因为寒冷的缘故。
“是我幼子才旺,出生时天有瑞象,脸带红光。七月时会喊的第一句词不是爸,而是‘阿
弥陀’,不到一岁,已经能唸诵一部分‘阿弥佛陀经’。”
远登高兴极了,把先前的失误忘得一干二净,伏地就要下拜。
“村长,请你再多说一些!”诺布嚷着,长老们忙取出祖古生前法器,打算混杂着其他物
品,让这孩子一一辨识。
“我这孩子刚学会爬行时,就想爬到供桌上拜拜。会站立时,就喜爱盯着窗外朝西南方瞧
看,原来,那正是拉萨的方向啊。”
我挣脱不破先生的怀抱,跑到孩子身边。这小娃目光涣散、智识未开,怎么都不像我敬爱
思慕的祖古。年岁已高的我虽然眼力衰退、嗅觉失灵,但祖古的灵秀和聪慧,我是永远都
不会错认的。
不破先生将双手环在胸前,也是一个困惑疑虑的表情,我不知道他在打量些什么。
有位长老推开伏地涕零的远登,到那小儿面前。“小朋友,爷爷问你,你前生叫什么名字
啊?”
“穆……穆…”那小儿穆了半天,没能完整说出“穆朗丹津”这个词。其实,祖古还有个
十四岁前所使用的,鲜为人知的新疆名字。
村长正朝着那小儿,拼命地张大嘴诱他说出话来。我看见了,朝不破先生吠了一声,不破
先生也看见了。
“唉呀,小儿到西天逛了半圈回来,连自个的名字也快忘了。”村长打着哈哈,推了推那
长老的左肩。“要不咱们先抓周……不,那个仪式如何说,辨物、辨物吧。”说着便伸手
去捞放置祖古生前法器的布袋。长老不依,想继续跟那小孩说话。
“请您交给我吧。”不破先生用藏语恭敬地请求道,长老听了,向后迈开一大步。
不破先生虽然面相特异,但为人忠厚敦朴,又身负道法奇能。连日下来,已与诺布等长者
建立起深厚的友谊和信赖。
但见不破先生走近男娃,手捻法指,开始口诵咒语:
“曩谟悉底悉底苏悉底。悉底伽罗。罗耶俱琰。参摩摩悉利。阿阇摩悉底。娑摩诃。不动
明王降魔咒!”
话音方落,男娃颈上与手上的串珠应声而断,哗啦啦地滚了满地。男娃一见,立刻嚎啕狂
哭起来。村长一个箭步,冲上前去抱紧男娃。
“怎么了,我的才旺佛爷,您别哭了、别哭了!快背诵阿弥佛陀经给爷爷们听听,咱家还
得靠你兴旺呢。哪来的粗人,弄哭我家佛爷!”村长作势要打不破先生,不破避开走远。
倒数第二句,重点的那番话,他和距离最近的长老都没听漏。
“这小娃是个冒牌货。”不破先生放声说道:“不动明王是大日如来佛的愤怒化身,不会
有哪位活佛、哪位祖古听了会觉得害怕。这村长不知打那儿听闻昙迦寺正在寻找转生祖古
的讯息,教导自己的小儿诵经背名,好充作活佛,兴旺自己的家族!”
不破先生这话虽然汉藏文各半,但村长不难猜出语意,连忙反驳:“没……没有的事,这
是贵寺的高僧捎信告诉我的啊,说你们会前来敝村探访,我儿可以当上住持的啊,只要我
好好教育他,让他熟习经书的话,必会给我们好日子过……”
“别瞎说了!本村可还有未满周岁的孩童?”诺布虽心性温顺,这时却再也压抑不住怒气
,善睦的脸孔都扭曲了。
“有……有两个,都……都是女娃。”村长见纸包不住火,索性全盘招出:“不要怪我啊
,没这么做,我们家没钱,村子里也没钱,那怕盛产中药材,也没车没马好运送出去……

“带我去见她们。”诺布说,提着村长的领子一块出门,远登和其他人在后追赶。这次,
我没跟出去,不破先生也是。
傍晚,一群人颓然失落地回到村长家中。果不其然,这村子不过是那名白衣少年的幌子。
但是……他为何要煽动树精们,扯出这舖天盖地的大谎?只是为了收取某人的灵魂吗?
再三逼问村长,村长也说不出捎信人的名字,或许那人留了一手,以便在事迹败漏时保有
一丝生机,不致于颜面扫地,落得在寺院里人尽唾骂的局面。
如果村长的幼儿成功成为第十四世住持,有朝一日,这人会取得寺中要权,并开始作威作
福吧?所幸结果并不遂其意。
入夜,我们没有其他可栖之处,只得在村长家借宿一宿。
“我们就在此说再见吧。”这几天睡前,不破先生总习惯挨着我。今夜睡下前,他突然向
众人这么宣达。
“为什么?”诺布问。
“既然活佛不在这里,接下来你们会返回拉萨,再一次进行闭关、卜筮之类的动作吧。但
我要留在青海,继续完成我所想达成的事。”
“好吧,您要保重。”远登叹气。
我本来以为,密谋村长作假的人极可能是远登,但现下又觉得不是了,寺内的野心家应该
另有其人。更何况,远登既误认山湖村的死婴为祖古,就不可能会先知会村长了。
“你们也一样。还有,洛桑好狗儿,你也一样。”不破先生抱起我,原地旋了一圈,放下
之后,就是告别的时刻。
“天要全暗了,你现在要走?”诺布问。
“是啊,我原本也想再陪诸位一夜。可是很不巧的,那妖气逼近了,我得赶紧走,以免又
追丢了。”不破先生匆匆整理行囊,并把挂在腰包上的铃当饰物系到我的领圈上头。“再
会了,洛桑。”
我追出门去,最后停在山路交岔的地方远望着,直到不破先生的身影没入夜色之中,再也
看不见为止。
再见了,不破先生。
再见,实在是个令人心碎至极的字眼。
我沿着村里的灯火往回走,寂寥宁静的暗夜,马上就要包覆整片大地。
早上来的时候,阳光是打我们脚边升上来的,那么月儿呢,待会会不会也从身子下方窜出
来?
晚风清冷,云雾环绕着层层山峦,今夜没有月光。
我应该不至于忘记来时的路途才对,何况,村长家到山路交叉口也不过直路一条尔尔。不
对劲,我已经在原地不知兜了几个圈子了。
可是山怪们的恶作剧吗?捉弄我一条老狗,会有什么趣味?
少女的话音,如玉珠子互相碰撞激出的清脆声响,在夜空中回荡缭绕。循着声音探去,果
不其然,我又遇见那几个既陌生又熟悉的面孔。两位头上簪花的少女,没记错的话,她俩
都是山茶花精的化身,以及……谜样的白衣少年。
“我在等你呢。”少年说。
─有个人……也在等你。─我指的是不破先生。我很讶异,我竟然可以不用透过出声或语
言,直接与这少年沟通,这种感觉,和我以前与祖古交流时有些相似。因为,我们之间交
谈根本用不着语言,祖古是以他的心念和情感,直接与我的灵魂对话。
“我知道,是不动明王的‘识’吧。祂分化出自己的部分元魂,转世成为凡胎。”
─你不去会会他吗?─
尽管少年能感知我的心意,直接与我心里面的声音对话,我还是感到颤栗害怕。不破先生
的那番话,我无法抛诸脑后。
“总有一天,我也会夺取他的灵魂、他的本事,只不过不是现在。我需要更强大纯正的神
灵,来光大我的力量。”
少年手上,不知何时多出几盏提灯,山精们纷纷被召唤回去,一一躲进有着各自画像的那
盏。随后,少年又化出另外一盏,这盏体积要大多了,比乘载精灵们的还要大上一圈。
大提灯上所绘制的画像,正是我心心念念的人类。
─祖古,穆朗祖古!─我开心地叫着,差点就要奔上前去,可是我马上意会到了,这不过
是只纸灯笼罢了,祖古的灵魂不可能就在里面。
“穆朗丹津─大日如来之和魂,即刻现身,入我麾下,急急如律令!”
一股猛然强烈的拉力撕扯着我的身躯,彷如地狱里的某种酷刑。我发不出声音叫喊,也无
力挣扎脱困,感觉就像快要被支解成好几块,最终成为分散的肉末,被山顶的秃鹰或乌鸦
吃食。
不适的强烈痛楚只持续短短几秒钟,待放松后,我浑身瘫软,缓缓睁开半盲迷濛的眼。
白炽光灿的金芒在身前闪动,万顷黄光之中,似有一人在里头挣动。我不住瞇眼细看。
终于明白,涕泪滂沱是怎生的感觉。多少狗的一生中,会有如我这般感动万分的时刻?
“所以说,狗果然是智识浅薄的动物,即便是只灵犬。你始终没有发现,原本该投胎再生
的灵魂,老早结结实实地依附到自己身上。”
“汪呜……汪呜……”我止不住眼泪,光芒中的那人,似乎也正用哀戚悲悯的眼神望着我

“虽然特地把你们从拉萨引过来,还为了回避不动明王选了这个不毛之地……可惜,不是
完整的‘和魂’,约莫只有全体的十分之一。罢了,若是全然完满的和魂,我也没有足够
的自信能收伏。”少年喃喃说道。
唯见耀眼的金芒逐渐缩小,就要悉数被少年手上的纸灯吸拢进去,这是什么意思?我最亲
爱的穆朗祖古就要被带走了吗?
“汪!汪!”我急奔上前,随即被强劲的力场弹开。再上前,再被弹开。不出几次,我已
然伤痕遍布。
“洛桑。”既悲伤又温柔的嗓音自那光芒中传出:“这句话我从未对你说过,但是我现在
要说,这也是我最后对你下达的指令了……”
我竖耳恭听,并祈祷著─千千万万不要说再见。
“不要跟过来!”
祖古大喝的同时,天地乍然一闪,彷若惊雷划破天际。光灭后,一切归于平静漆黑,祖古
、少年、大灯笼、大小树灵花精,一股脑儿消失不见。
我又认得路了,这里距离村长家不过百余公尺,就算拖着伤肢也有办法走得回去。
诺布他们会为我医好身上的伤的,可心下的伤,大概没法儿治疗。
我为什么没有查觉呢?祖古一直就在我身边,对啊,他说过的,他不想转生到任何地方去
,只要我平安幸福就好。
眼泪再次涌上来,我看不清路了,而且累得厉害,索性就地趴下睡觉。明早,诺布他们启
程时肯定会发现我的,不用急着回去也无所谓。
我不知道自己睡多久了,也不知灵体状态的我将被带往哪里去。
诺布把我的骨灰装进早先准备好的瓷瓶里,准备带回拉萨与祖古合葬。对于一只狗来说,
已属难得可贵的殊荣。
为寻访转生后的祖古,丹巴法王再度闭关,不料竟圆寂于内殿之中。自入关后第七天,僧
人见法王迟迟未出关,惊觉大事不妙,强行入殿呼喊,才见到已然坐化多时的法王遗体。
法王只是年岁已高,挨不住苦行的折腾罢了,倒不是遭遇什么不幸。转念一想后,大家都
宽心不少。只是,现凭远登一人之能,是决计找不出像样的灵童的。
没有人知道,我敬爱的祖古已经不会再转生。
法王魂魄脱体之时,所绽发的金芒耀而不炙,就像少年唤出祖古时那般。半日后,两位背
上生翅的使者打西天来接,我决定跟着法王走,他们也没有拦阻的意思。
总有一天,我们会再见面的吧。我期许不破先生的诛魔大业能够尽早完成,那时,祖古的
灵魄或许将得到解放,我们也可以在西天再次相会。
是吧?大日如来佛……
万事还请祢多加护佑。
作者: les150 (单单)   2017-05-27 20:47:00
作者: kleinerstern   2017-05-27 21:55:00
作者: ruriloveh (瑠璃)   2017-05-28 00:50:00
作者: dreamdiary   2017-05-28 13:08:00
这篇好伤心QQ
作者: danfisher (渔人之地平线)   2017-05-30 01:07:00

Links booklink

Contact Us: admin [ a t ] ucptt.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