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录]《诸神崩殂之夜》七,病源

楼主: faliea2 (阿福罗头阿芙萝黛蒂)   2017-05-24 11:08:41
原文网址(FB):https://goo.gl/h5W7n5
-------------------
七,病源
二零壹四年,南苏丹马拉卡勒、香港中环
迷彩装的恶魔们不断狞笑,祂们或持匕首、或持短枪,飞快地在我等身边奔驰来去。
我没有武器,身旁只有一瓶重约三公斤的干粉灭火器。拔开插销,喷嘴瞄准,毫不留情地
朝恶魔之眼攻击。其中一人痛苦地摀住双眼,匆忙在周遭找寻清洗用水。剩下的数名一边
回避著干粉喷柱,一边试图往我这方逼近。我用眼角余光瞥见了,一人正为手中的枪械安
上弹匣,枪一旦上膛,我余下的寿命可能不逾三秒。
十余分钟前,游击部队突击教学医院,两名在医院入口负责检伤分类的医护人员首当其冲
,一人被匕首狠抹了颈,另一人则是脑袋遭子弹高速贯穿。霎时间砲火声轰然四起,许多
病人和护理师惨遭击毙,早先逃到医院里避难的灾民们亦多有死伤。
枪响当时,我正在地下冷冻库,将血液与医药品一一放入其中保存。
当地的护士苏达与一干病人、伤患连滚带爬地冲入地下室寻求掩护,数人叽哩呱啦地用非
洲腔甚重的英语嚷着“怎么办”、“天父保佑”之类的话。
我不久前才由位于首都的朱巴机场运送药品和工具过来,因内战的缘故,沿途公路、桥梁
和建筑损坏严重,必须不断绕路远行,好不容易才在今早到达位处国境东北方尼罗洲的首
府马拉卡勒市,及本地医疗设备最为完善的教学医院。
身为后勤人员,我必须设法支援前线医疗班的一切供应,无论药品、水、电、甚至卫浴设
备的兴建,这是不谙医理和药学的我唯一能为这片土地、以及组织内同仁们所贡献的事。
于此,杀害脆弱无依的难民、攻击人道救援的医生、并掠夺救命生机的药物和粮食,这般
卑劣恶质的行为,身为无国界医师驻南苏丹后勤运输统筹的我绝不允许。
去年年底于首都朱巴爆发的内战迅速蔓延至全国各地,迄今仍有一百五十万人流离失所。
这个数目,远超过我故乡香港全境内五分之一的人口。
无国界医师香港总部闻讯后立刻派出十三个医疗班,于南苏丹九个州内成立据点,兴建医
疗处所(主要是充气式的大型营帐),并提供基本护理与专科医疗服务、外科手术、妇产
科和儿童健康照护。
然,盛行于夏季的霍乱与疟疾,都不及人祸万分之一的可怖。月前,在联合洲的莱尔,无
国界医师支援的医院遭受攻击掠夺,游击部队为确保将就医的敌人尽数歼灭,不惜放火焚
毁医院和周边建筑,又使十万余人失却医疗援助和住居之所。
我心底总有个疙瘩,预感著有朝一日自己也会于枪林弹雨之间穿梭逃窜,最终不支仆地。
没料到,这天竟来得如此快速。
腥红色满据我的视野,杀伐声鼓胀我的耳膜,身边的时间宛若以原有的十分之一速流动。
苏达在尖叫,敌人在嘶吼。干粉用罄之后,我将重达一公斤的钢管空瓶作钝器使用,砸向
一个体型有我两倍宽的男人脑袋,并拾起掉落在地,型号不明的短式冲锋枪,也不知道该
怎么操作,就只是端在胸前,毫不犹疑地直扣板机,一鼓作气轰炸著敌人的躯体。
“这是为先前被你们挟持杀害的五名医师,以及无辜死去的灾民们复仇!”我大嚷的声音
被轰隆作响的弹击声掩盖,我明白的,我只是在为自我的杀戮行为寻找一个合理的解释。
若能有幸保住苏达和众人的性命,哪怕是背负莫大的罪业和冤屈,一切都算得上值得。
额上的血水与汗水混杂,一块蒙眬了左眼。待最后一名敌人倒下,我才敢转身检视幸存者
身上的伤势。
“大伙们,还好吧?”我大口喘气,心脏绷得难受。
“啊─!”苏达尖叫着,颤抖的指尖朝向我身下。我低头俯视,领襟和衣䙓处早已殷红一
片。原来,我已经受了这么严重的伤。
红色的喷泉,不断打身上的窟窿涌现出来
这时才感到痛楚,会不会太迟钝了些?苏达在哭,她和身边的几个妇人男人,不知打哪捧
来一堆绷带和纱布,使劲地往我身上压。
好累……这几天下来没日没夜地驱车赶路,几乎没阖眼休息过,这时贪睡一下应该不足为
过吧。
“睁开眼睛啊,不要睡!”
凡尘的喧嚣仍在耳边回荡,我的意志一半悬在人间,另一半则在灵界。一部分的灵魂已然
探出身体,我感受得到两方正在拉锯争夺著。
我以为死后的世界是无彩色的,不是灰阶,而是一种纯然透澈的黑。但我错了,是金色。
像中式庙宇里的佛像那般的瑞气金色,和煦的黄芒,是令人安心舒畅的色彩。
一只头戴金冠、身披金羽的庞然大鸟,雄赳赳地跺步过来。牠身后的羽翼展成一个华美灿
耀的半圆,是孔雀。一只浑身绽放金芒,漂亮娇贵的大型孔雀。
牠见到我,既不却步,也不避让,仿佛正是特地来迎接我的。走到我身边时,牠低鸣了声
,还刻意低下头来。起初我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要我乘上去?”我问道,牠又叫了,
也不将头仰起。我轻抚牠柔软纤细的颈,就要抬起右腿时,一个年轻动听的男音阻止了我

“妳真的要乘上去?”
“咦?”
“万一牠想载妳去的地方,是西天极乐呢?”那男音说。
我还以为西天极乐的使者,是可以翱翔于天际的白鹤。
灿烂却不刺目的黄光之中,远方的一道白色身影逐渐变得清晰可见,是名少年。四周无风
,他的长摆和服却隐隐鼓胀飘动着。在这万顷金芒之中,明明没有点灯的必要,他却提着
一盏发亮的白色灯笼,内装的不知是灯泡还是烛火。
他走向我与金孔雀,神色慵懒自若,脸上的表情既不是笑容,也并非怒颜。我不知他是善
是邪,是精怪抑或死神。
定睛细瞧,白色灯笼上有幅气宇轩昂的画像,金色的孔雀背上负载着一位慈目端庄,踞坐
于红莲之上的四臂女神。金色孔雀,和我身旁的大鸟好像。而那位女神,或者说是菩萨较
恰当呢,我总觉得有些面善,却想不起曾在哪里见过类似的画像。
“识得这位女佛吗?”少年将灯笼高举,好让我看得清楚。
我摇头,原来是位佛陀。
“这是孔雀明王,在世专主除瘟驱邪。”
我长“喔”了声。过去,我的姨母长年为癌症所苦,后来有位师父传授她一段“南无佛母
大孔雀明王咒”,她便每天早晚虔心覆诵数次。半年后,身体竟尔渐渐康复硬朗。家人总
道是生机饮食和健康操起了功效,咒语心经一类则是自我安慰的镇定剂。
后来,姨母托人将神像由外地请回,就供俸在我家顶楼的神明厅里,只消家人身体微恙,
姨母便会向祂祈求祝祷。
“数年前,我循着微弱的明王之气到达香港与广东周边。到那里后,只感到遍地瘴疠秽气
,五瘟神力并作。当时还是少女的妳,没能发展出足够的神能与祂们相抗。”
“什……什么意思?!”数年前,指的是超强流感和沙士(SARS)肆虐期间吗?这又和我
有什么关系呢?
“待疫情减缓,我凭借自身法力收服五瘟神的分灵后,却再也难以追及明王的气息。原来
妳在那几年间频繁地往来广东和香港,或许,也有我所不知的地域。”
那时,为了就读医护学校,我离开故乡中环,选择广东的大学。可惜没有理科头脑的我唸
不到一年便离开药学系,转为医务管理。印象中大约是二零零二年的炎夏,当时沙士的足
迹遍及整个广东省,为了避祸,我提早将学分拿满,回到家乡的医院任职。期间,也曾到
非洲担任短期志工。
“妳不断走远,又不断重返故土,好几次跨足到日本神灵所辖的地界之外。所幸……濒死
的妳,一部分的灵魂早已重返故土。”
“咦?!”
难道,我的灵体已经返回家乡了?如果是这样的话,拜托,请让我托个梦向家人道别,我
不想让他们连我死在什么地方都不知道。
“恶魔尤拉(Ura)乘着妳的气来到中土,让我得以收伏祂。为表示微薄的谢意,再者也
尊重妳……”
“恶魔尤拉!”我不住插话。我与游击队员打斗的时候,隐隐看见男人们的头颅上冒着尖
角,有些身后还长有蝙蝠一般的黑翼,皮肤上有着爬虫似的角麟。“他们……难道都被恶
魔上了身?”我问道。
少年挥动左臂,另一只漆绘著黑色生物的灯笼凭空变化出来,就像魔术。恶魔尤拉,相貌
也说不上狰狞,长得有七分像人类,就是身带黑麟,背揹黑翼。
“从来都不是恶魔或神祇为人类带来灾妄或疫病,而是人类心中的念,吸引执掌灾妄和疫
病的恶魔降临。明王遗落在人世间的神力残骸,化生出的一百零八名精神体之一的妳……
我让妳自己选择,想‘生’、还是‘死’?”
少年平举的右手,距离我鼻尖只剩一个拳头宽,绘有明王神像的提灯在我胸前不住晃动。
我想活命,想回家,想寻个干净的水源洗一回温水澡,也想抱抱家里的亲人和狗狗。
可是……出窍的我没有看漏,瘫在地上那具曾经名为“洪淑媛”的肉躯,已经浑身泡在红
褐色的骇人血浆中。一枚子弹貌似镶入头骨里,上左肺处好像也开了个洞。这样的我即使
活命,也是家人和医护的负担吧?
金孔雀扬起头,舌尖轻舔上我的脸颊,原来牠和一名壮年男子同等高大,我的身型恰好足
够让牠负在背上。
“你在安慰我吗?谢谢。”我也轻拍牠的面颊。真不可思议啊,这孩子……明明我俩是第
一次见面,却宛如早有半世纪以上的交情。
“我给妳一刻钟,好好考虑。”少年语毕,举足轻跺了下我们脚下的金色大地。一个圆形
如水镜般的物事出现,不消几秒,镜中映出了应当远在千里之外的南苏丹的浊黄色土地、
马拉卡勒的教学医院。
成堆的尸骸,无依的伤患,无助的游民,焦虑的医者。下一个镜头,是躺在急重症中心地
板上的我,连病床也没有,就睡在一块单薄的长背板上。没什么好抱怨的,这里的病人泰
半如此。
我的右臂上,不知被哪位检伤人员悬上红色的紧急标示。红色,代表“绝对危急”,病人
仍有机会生存,医疗人员务必倾尽心力照顾。
红色类别的伤病患必须立即进行紧急手术,因此需要一个妥善消毒的诊疗地点和手术台,
以及充足的物资、设备和血液。可惜甫受攻击的医院不但无法提供所需物品,连医疗人员
也多有死伤。
额上的创口虽丝纹不动,但左肺处的绷带仍不断渗出血迹。若我不是组织内的成员的话,
或许早被同仁们放弃,而绑上代表“舒缓护理”的黑色系带吧。这时,我只会被注射少许
剂量的止痛药,等待异界的天使或死神前来迎接。
少年的样子不像天使,他没有洁白的羽翼,黄晕的光环和欧系的脸孔。既提到孔雀明王、
日系神灵,就代表他应该隶属于那一脉神系。
孔雀明王是佛教信仰,日本密宗也多有涉猎,但我从没听闻过日本死神的模样,或许也没
有活人见识过祂的长相。
想来奇怪,以前我见过几次瘟神,总在亲人或朋友们生了重病,或不少人集体染病的时候
,瘟神们的长相也不尽相同。
恶魔尤拉是我来到南苏丹之后才看见的,和东方的瘟神的不同,祂的形象较近于神话中不
洁的生物,或古世纪中鸟头人身的异教神祇。
除此之外,每每我看到故乡的瘟神,多喜欢出现在人群之上,用睥睨万物的姿态俯视大地
。但异乡的却不同,像孙大圣可以变化出千百个细小的分身般,尤拉喜欢分化作好几个不
同的形象,分别附在不同的人身上作怪。
诚如少年所说“是人们心中的欲念,呼唤灾妄和祸端降临”。或许真正的“瘟”,便存在
于人们自个心中。
犹记得小学低年级时,急性却没有致命危险的传染病“水痘”迅速流传于乡坊的孩童之间
。初期症状就像感冒,数日后身体各处会陆续出现红色圆形泡疹,发作起来奇痒无比,但
约莫两星期后泡疹会自行结痂,病也会不药而愈,且终身不会复发。
水痘疫苗问世,是十余年后的事了。当时的家长几乎抱持着“早死早超生”的心态,刻意
放任自家小孩和患病的孩子一块玩耍,以便早日感染上水痘、产生抗体。
我的几位童年玩伴和姐妹们陆续患病,但我一点事儿也没有。一天夜里,我被一股异样的
感觉闷得难受,兀自打梦中惊醒过来,想到楼下厨房找杯水喝。路过神明厅时,见到一位
无颜的白衣妖怪,身子由若干干枯的稻草和泛黄的帆布构成,祂的脚边,一艘稻草编制的
小船静静地徜在那儿,似乎是祂的交通工具。
“你是什么人?!”我心下大骇,放声大叫,直觉告诉我当前的神灵肯定不是什么好东西

也不知是哪里来的灵感和勇气,我拾起供奉在观音大士像前的白色弧型瓷瓶,把里头的水
尽数往祂身上泼洒,又学电影里的道士大嚷了句:“恶灵退散!”
白衣妖怪原先看到我时,并没有退避或隐身的意思,但被瓶子里的甘露水溅到后,祂先是
发颤了一下,不消几秒便化作一股淡淡的轻烟飘散,连身下的小船也消失了。
奶奶被我的叫声惊醒,连忙跑到神明厅瞧看。妖怪现身时,我的表现一点也不胆怯,妖怪
退去后,我反而变得软弱,纵声哭泣起来。
我抽抽咽咽地将事发经过一五一十吐露,奶奶或信或疑,并不怪我将甘露圣水洒了一地。
“别怕,别怕,妳可能看到‘疱疮神’了。”奶奶把我拥入怀中,轻声安抚。
“疱疮神?”
“奶奶年轻时曾在日本短暂待过,听那里的高僧说,会引发疱疹和烂疮的,就是这种疱疮
神。”
古时的人因卫生条件差,卫教观念薄弱,总喜欢把疾病或疼痛的肇因推给妖怪或瘟神。
“可是啊,虽然疱疮神是个会带给人们麻烦的神明,可是祂也在提醒人们要多做善事、信
仰要虔敬不移,这样病痛才会远离,传染病才不会蔓延。”
小时候我对奶奶的话深信不疑,还以为疱疮神是忌惮著座守家内的观音大士,才不敢进入
房内侵扰家人。
我为朋友和姊妹们涂碘酒、上膏药。“疱疮神快走、水痘快好!”边擦药边唸著自创的驱
逐咒语,看似十分奏效,不少孩子也学起我这么做,因此我心里很是得意。
而我第二次看见的瘟神,是一名身穿火红色道服,右手持杓、左手持罐的中土神祇。
高二那年,香港并发严重流感,死亡病例突破二位数,许多学校被迫停课,整体经济也大
受打击。
传闻我们所居住的社区内有户人家全员患病,搞得大伙人人自危,终日足不出户,待在家
中自我隔离。
眼看就要寅吃卯粮,我自愿帮家人上街买菜,隐然间我有种自觉和自信,认为病痛与我绝
对无缘。从小到大,我向来只有跌打损伤的份,感冒伤风什么的,一次也不曾有。即使如
此,我仍顺从母亲的指示,戴上抛弃用手套与口罩。
市场无比冷清,我便信步来到超市,拣了些生鲜和即食品。若抄近路回家,便会路过传言
里全员染病那户人家所居的小巷,但我毫不畏惧。好奇心作祟下,我刻意到附近逡巡一会
,看看究竟是哪个门牌号码。
窄得连两辆自行车交会都显得困难的小巷弄,如今已人去楼空,灯火黯然,见不著一丝生
机。若不是传言耸听,现下早就成为毒虫和游民的集散地了。
经过每户门口时,我都稍微缓下来张望,看看是否有人藏身其间。不知何时,邮差也不愿
意进来了,报纸和广告信函全一股脑儿扔在巷子口,也不见有人前去拾起或翻找的迹象。
确认尽为空屋后,正打算快步离开时,我不经意地抬头一望,发现一名奇装异服的中年男
子,就站在某户人家的顶楼屋簷上。
黑色官帽、绣有飞鸟图样的红色宽袍,面容端庄严峻,双手分持木杓与药罐,怎么看都与
当前的时空背景大大脱节。
我张大嘴,却没叫出声来。那人的脸孔……我是见过的,正是巷内某户人家的男主人。疫
情爆发前,他偶尔会上市集去,还会主动与母亲和邻人打招呼。
异样的装束、冰冷的面容、站立的地点……敢情已经过身了?
他没见到我,我循着他的视线方向往斜下方望去,有一名少年。一样是奇装异服,风格却
大不相同。白色振袖和服,淡水蓝的腰带在左腰处打结,衣䙓处缀著几枝手绣的梅花,显
得高雅别致。
我想少年的眼角余光肯定是瞥见我了,只是他不予理会。
“春瘟力士张元伯,主领万鬼行热毒之症,而今你寿年已罄,完纳劫数吧。”
少年手中的纸灯,喷发出一股白热炙人的气息,笔直朝楼顶的怪人射去。
中年怪人想跳开奔逃,无奈双脚好似被一条拉力绳绑缚住了,没能挣扎几秒即被吸入白色
提灯之中。
“万魂归心,初一始元。”
我不懂少年唸诵的文言文是什么意思,只见提灯内的光芒变得晦暗后,他双掌一压,将折
平的纸灯收入右袖中。
我呆愣在原地,本想开口叫唤或问些话,可话音刚哽上喉头,就立马咽了下去。
少年逐步走近时,我原想转身逃开的,但我的脚步好像也被束缚住,硬生生地黏在柏油路
面上。
“是妳吗?”他顿了一下:“凡瘟神出没的地方,往往会出现能抑制祂的存在。如果是…
…为什么灵力会那么弱呢……”
“咦?!”这句话,迄今我依旧茫然不解。
下个瞬间,少年的身影已然远去,天空的日阳尽被浮云遮蔽,夜晚也逐渐拉上帷幕。
我的脚又能动了,不消说,我拔足狂奔,不敢再回头多加观望。
要不是奶奶早已失智失语,我会把这情景说予她听。为什么别人家和神有缘的小孩,总是
遇见观音大士、王母娘娘或土地公公,就只我一个看见瘟神,仿佛我与祂特别有缘,或许
正是我这命中带瘟的体质,吸引祂祸及我的亲友和家乡。
我没有答案,为了与命运相抗,来年我考取憧憬已久的医学院,离乡前往广东就读。在那
里,我又遇见一位与红衣男子相当类似的存在。
大一时,课业还不甚繁重,我常拎起行李和背包,与社团的指导教授、学长姐一同前往乌
干达等非洲国家,除进行短期的学科指导外,也帮忙宣导卫生教育、兴建简易浴厕和水井

赤足走在泥泞受污染的土地上,非常容易感染寄生虫病。我们把从学校和地方上募来的鞋
,逐一发给需要的人们,并教导大家如何使用肥皂清洗身体与日常用具,避免细菌孳生。
志工时期的经历,与往后成为无国界医生成员的境遇完全不能相比,既没有深入疫情严重
的地区,也没有遭受无情战火波及的隐忧。
大学时期我所看见的都是一些地精之类的小妖,我也不知道这样称呼对不对,毕竟我对神
魔精怪之属完全不熟稔。用大家熟悉的物事来比拟,则近似偶然会出现在吉卜力动画中的
球形小黑虫,浑身带有黑毛,看不见四肢与躯干,仅露出两只浑圆的大眼,每只约有我五
分之一个巴掌大。
黑虫数目不少,总是成群出没,无论是干涸的土壤裂缝、脏污的蓄水池边、猪圈的饲料盆
旁、家中的炉灶和厨具、壁面、墙角和我们所住的营帐里,无处不见它们的踪迹。
“那些黑点般的生物是什么?”我问一个生科系的学长。
“什么黑点?在哪里?”
“到处都有啊,你看,现在爬到你的拖鞋上了。啊,你的背上也有一只!”我往学长的背
部一拍,那黑虫如煤灰一般,在我手上留了个炭黑色的污渍后,再也不见踪迹。
“洪淑媛,妳没睡饱啊?”学长耸了耸肩,懒得再理睬我。
我登时明白了,这奇妙的物事只有我能看见,与疱疮神和流感瘟神现踪时的情况相同。
尽管大伙都见不著,这成堆黑黑脏脏的东西在面前爬还是令我不大舒服。学长们对凿井、
教学等事较感兴趣,就只我一人自愿留下,成天拿着扫除工具到处驱逐黑虫,名义上叫做
维护环境整洁。牠们见了我,简直如临大敌,一窝蜂地鼠窜奔逃,只消被我手中的扫把轻
轻点到,就会化作烟尘消失。
两个月后,我们驻扎的村落变得干净许多,寄生虫病也消失泰半。居民们很高兴,捏了些
上头沾有虫尸─也就是寻常人看不见的煤灰大饼给我们吃。我饿得厉害,也不管三七二十
一,或著氯化杀菌后的水一块吞下。
黑虫事件后两年,身着鲜黄色道袍的壮年男子来了,若问道行,我深信一定远胜于高中时
所见的那位红衣人。首发于广东顺德的沙士,不过几个月功夫,威力已扩及东南亚乃至全
球。那时,民间流传煲醋和以中药材板蓝根熬煮后可预防的偏方,每每我放假回到中环,
母亲都会特地熬上一壶劝我喝光。
男人与红衣那位不同,双手捧著一只火壶,也不在总在定点守望。他喜欢在离地约五米高
的地方漂浮或飞行,来往穿梭于街道马路之间,将壶中的不明粉末四处挥洒,任其散落在
广袤的大地上。
我直觉男人正是这种大凶病的源头,却苦于不知该如何收伏。高二那年见到的那名少年,
应该是这方面的专家,却不知其为何方神圣,又该怎么请神唤神。于是,我想到前往庙宇
潜心祈求的法子,希望哪方好心的神佛或菩萨见了,能派遣使者或仙童下凡来助。
可叹迟迟不见任何成效。
母亲劝我早日收拾行囊回家,但我只剩下不到十个学分就可毕业,当然不肯依从。
广东三家大医院接连沦陷,一再传出医护人员遭受感染的消息。学校里的某位同学休假在
家时突然发高烧,送医急救后也被诊断出罹患沙士,差点使得大学全面停课。
我听说一个方法,可以制造结界困住恶灵,便随身携带一大把粗盐,以便哪天在路上巧遇
黄衣怪人时,可以洒盐围个圆圈,将祂封印在里面。
从人事室发送的学年通讯录里,我查到该名患病同学的住址,刻意到那附近一带走动巡视
,看看是否能觅得黄衣人的行踪。
在那儿,我没见到黄衣人,倒是在拐过两条街的某处小诊所上空约莫一楼半高的地方,看
到黄衣人岔手摆头,撇著嘴轻蔑地对着我笑。
祂知道我看得见祂,打从第一回我在广东省立医院的候诊大厅里与祂不期而遇时便知道了
。祂也知道,我的能耐只够收服黑虫地精那一类的小怪,刻意不时在我面前走晃来去,既
是挑衅、又像嘲讽。我总觉得,黄衣人的脚步未曾远去。也许,祂是追着我来的,或受我
吸引而来。
我拎起一大把盐,顺着风势往黄衣人的方向撒出。祂不避不让,道袍的袖摆轻扬,刮起一
道逆风,把撒出的盐尽数往我脸上吹,搞得我一嘴咸味,弯身往路边水沟不断吐口水。再
回眸时,那黄衣人早已不知去向,但祂蔑视的眼神和嘴角弯弧的笑意,已成为我脑内挥之
不去的印记。
半年过后,我修满学分,提前回到故乡中环,在一家规模不大不小的医院里从事行政管理
和会计。
秋没冬来,黄衣人的法力似乎日益衰退。起初我在广东见到祂,祂还一派地从容自若,狂
妄地对我发笑。到后来,祂似乎有意闪躲,我也不用刻意念咒、撒盐或对空气画符,祂便
会安静地隐身离开。二零零三年底,沙士从此消声匿迹,迄今不曾复发。我想,祂肯定也
被人收伏了,便放宽心不再计较过去的败绩。
引发癌症的精怪,每一类的长相都不一样,属性也不大相同。姨母为方便到大医院就诊,
特地从乡下搬到中环与我们同住。只消我有空,便陪她到肿瘤科挂号,在那儿,我见识到
许多一般人看不到的奇异生命体。
大肠癌的妖精外观呈粉红色的晶球体,通体浑圆,略带透明,就像大肠的肠节。祂们的本
事肯定大不及修练成人型的瘟怪,但却狡猾异常,我想用盐困住祂,祂便一溜烟地窜入姨
母的腹腔,搅得她疼痛不堪。不久,我打消活捉的念头,携同姨母一块前往天坛大佛处拜
拜。自从沙士袭来香港之后,我措手无策,只有寻求神明的庇佑。天坛大佛,成为我当时
唯一的寄托。
姨母便是在大佛纪念塔那儿邂逅了传授她“南无佛母大孔雀明王咒”的师父。吃过药,又
做了几次化疗,但就是不想在手术台上挨刀,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心态,姨母日也唸、夜
也诵,玄妙的事竟尔发生了。那坨粉红色的物事逐渐萎靡缩小,直到某天我再也察觉不出
祂的存在。带姨母前往医院复检后,连医生都吓了一大跳。
我心下大喜,打算前往纪念塔拜谢那位老师父,却听闻师父在月前圆寂了,最后陪伴在他
身边的,是位没有任何一名徒弟和长工识得的日本青年。
但是,师父留下一尊精巧细致的仿金佛像,不大也不重,就我的上臂般长,以及一本《大
孔雀明王咒经》,指名要给我,而不是给姨母。
“为什么要给我?留在这里,对百姓黎民岂不更加有益?”我满腹疑惑。我数次前来,与
老师父仅算点头之交,也不会刻意多加攀谈。
一位中年女弟子说:“我们也不懂为什么,但根据师父生前的手书,要把这两样东西留给
洪淑媛女士。”
“我想,师父是记错名了吧。我姨母叫做郭秀媛,不叫洪淑媛。”我说。
“或许是吧,但我们也不清楚。”女弟子回答。
那日我们什么也没带走,就这么离开了。
后来我在大学学长的引介下,决心加入无国界医生的行列。临去前不久,姨母将神像请了
回来,虔心地安置在家里的神明桌上,并把经文塞入我的随身背包里,要我有空就拿出来
覆诵。就算无益,也肯定无害。
“愿诸世界常安稳 无边福智益群生
所有罪业并消除 远离众苦归圆寂……
孔雀明王根本咒,唵摩宇罗讫兰帝婆娑诃。”
第一个任务据点位于南苏丹的多罗难民营,我驼著十二公斤重的登山用背包、以及两个随
身小行李,经过三天行程、五次转机及四回车程才到达目的地,可见前方的任务是多么艰
险复杂。
北非的夏季异常炙热,烤炉一词已不足形容。夏蚊成雷,蝇蚋遮天,虫子们夹带疟疾与霍
乱等传染病大幅侵袭著这块贫脊匮乏的境域。雨季来临时,虽可略微洗刷这片燥热干涸的
大地,但同时也带来泥泞与污染,以及新一波流行病,更增添后勤运输的困难。疾病和贫
穷,最是人间没有疆界的东西。凭我一介弱小的微光,又能为黑暗世界增添几许星火?
过去,我常以触碰和洒盐的方式驱逐引发疾病的小妖,到了南苏丹后,我多了唸咒这项功
课。每日的例行事项结束后,我便回到自个的营帐里,开始当天的晚祷。
“唵摩宇─罗讫兰帝─婆娑诃……”
虽不懂其意,但一闭上眼,万丈金华如在眼前,心如止水,脑无悬念,觉得浑身充盈著精
神力量,仿佛可以成就万事万业。
去年冬天,大规模内战爆发,每天有不少难民远离家乡,涌入联合国于各地设立的收容营
区。营区内环境脏乱不堪,没有洁净的饮水和食物可供取用,医疗物资更是缺乏。
我们的团队往往会在营地附近架设大型充气式营帐,充作医疗院所、手术室和安产中心,
有时也负责发送净化后的河水给民众使用,并到较远的地方去载送病患、伤者和孕妇孩童
前往医疗中心救治。有时,因道路毁损、汽油燃料缺乏,也会有等待治疗者因延误时机在
就医途中撒手辞世。
喧嚣的战火、致命的病源,总不时威胁恫吓着我们,除了祈祷和苦撑,人们几乎无能为力

一日清晨,东天才露出一小块亮点,一位守卫来把我摇醒。地面微微震动,架上的物品叮
啷作响,不是地震,是轰炸。
一名遭枪伤的患者被送进医院里来,他用左手端著自己一整块血肉模糊,只消再裂开几公
分就会成为断肢的右手。
不久,又有伤患陆续被送入院里,有人的头上开了个窟窿,有人试图自己用刀子切开小腿
,挖出卡在骨骼之间的土制子弹。
连月下来,我以为自己已可以处变不惊,泰然面对一切冲击,但每每有重伤病患入院时,
还是大感惊吓震撼。
我必须确保发电机正常运作,以当前的手术量估算,最起码得连续供电十二小时。此外还
得率人架设一处绝对防尘防菌的隔离室,确保前线的医疗班人员能在安全无虞的环境下工
作。
一路奔驰忙碌的同时,我不忘在心里念诵六字大明咒与孔雀明王心经,希望能回向给这些
重伤病患,让众人的努力都获得回报,所有的伤病都能脱险康复。
奇蹟虽不多有,但偶然还是会降临。一个被流弹波及头部的十九岁小伙子,在医疗班积极
的诊救之下挽回性命。消息传出,我和麻醉科的护理师维娜相拥而泣,这是上天所赐与的
最棒礼物。
今年年初,我被分派了全新的任务,专责盘点、供货、运输。
盘点是十分琐碎且枯燥的工作,然而却十分重要。假使因发电机的零件短缺造成配电、供
电出现异常或终止,则无法正常供应前线医疗班手术、安产、诊疗等一切需要。医药品的
输入最为困难且要紧,尤其在内战爆发后,更须提防不善人士或游击队伍中途掠夺这些得
来不易的物资。
偶尔,我会被托付执行“亲吻行动”,来往于尼罗河另一端的项目点─马拉卡勒。因两个
据点相隔甚远,我与位于另一方的组织成员需各自派出一艘快艇到两区中间的小城市里会
合,再转船分由水路、陆路各自回到根据地。
尼罗河是全世界最长的河流,不少文明与城市倚此兴旺。悠悠岁月之中,河水之神究竟目
睹了多少衰亡和更迭?对于人世,祂是否怀有悲悯或庇佑之心,可愿保护人们远离灾祸水
火之中?
夕阳映照下的粼粼湖水,宛如一地金色流沙。乘着金沙奔入阳光的我,总会张开双臂令温
煦柔灿的光芒拥抱,享受慌乱的日常中难得一见的安逸和静谧。
终点站到了。
马拉卡勒的教学医院,运输的终点站,人生的终点站。
血袋连接导管,不断送入我残破无生气的肢体里,随着每一下心脏贫弱无力的跳动,又将
得来不易的鲜血由左肺的创口处压挤出去。
“啊……”即使现下已经是灵体的我,见到这画面犹然感到晕眩无力。
“时间到了。”白衣少年的声音出现在我身后。
回顾也够久了,惋惜也够久了,最后我还挂心的,不过是一个和家人道别的心愿。但是,
在轰炸和突袭中骤然死去的同仁和灾民们,连缅怀过往的时间都不曾拥有,我还该苛求奢
望些什么呢?
“你说……我可以选择生,以及死是吧?”我问。
“没错。”
“但如果我选择生,我会一直以那样受人照顾的姿态苟延残喘的活着吗?”
水镜中的我的模样,我不忍再去正视,也不想让家人见了徒然伤心难过。
“或许吧,左肺缺陷,脑部受损,就算我现时放过妳,妳剩下的寿年也不会太长。”
“那……如果我选择死,又会怎么样?”我咽了口口水,鼓起勇气问道。
绘有女佛画像的白色灯笼再次从少年手中凭空出现。
“妳与那只金色孔雀将进入灯中永远安眠,在世的所有痛苦和烦恼全都归于寂灭。再者,
残存在妳身上的……明王的驱魔和治愈力量将为我所用,妳今后在冥间的寿命也将全归于
我。”
“是吗……”就除尽生前所有的烦忧而言,倒是笔不错的交易。但我所拥有的那一丁点孔
雀明王的力量,就是过去曾用来对抗小瘟小怪的力量,明明是那么地微不足道,真有助于
提升这少年的修行?
此外,死则死矣,冥寿难道也是寿命的一部份吗?如果死后还有寿命,还有智慧和知觉,
是否生时的欲念和想望将延续到无穷无尽,永远没有断根的一天?
我不喜欢这样,如果早晚横竖都要死,我宁愿死得干净无痕。要是我这点微薄的亮光,还
能在世上继续发扬的话,那是再好不过的了。
“我以前见过你。”我突然回想起来:“流感盛行的时候,我在距离我家几条街远的地方
见过你。你完全没有变化,一样那么地年轻……俊俏。”
“嗯,不错,那是我。”少年答。
“你说过你收伏了五瘟神和尤拉,又说我具有一部份孔雀明王的力量。如果,我把能力让
渡给你,你会像以前那样,一再除掉对人间有害的恶灵吗?”
“视情况而定。”少年说:“一样是恶灵,我对小家伙可没兴趣。更何况大部分的小妖,
都是由人类自己的心念诞化出来的。”
“这我明白。”我点头,“但如果出现了以人类的本事没办法对抗的极奸极恶的瘟病神的
话,你会收伏祂的吧?”
“如果我办得到,我会去做。”少年答允。
“那就这么约定了,请你带我走吧。”我皱着眉微笑,拍拍身边的金色大鸟,牠挺起颈子
蹭了蹭我的右脸。
“真是个奇怪的女人,我可是祸津神,没有义务为人类带来福祉。”少年啐道。手上的白
色纸灯鼓动发光,其上的明王画像浮现出来,彷若从静止的平面图变作立体影像,并且动
作起来。明王身下的孔雀开屏了,而我身边的这只,也跟着展成一圈光灿绚丽的半圆弧,
好美。
尼罗河的金色柔光再次温柔地簇拥着我,我乘上金色孔雀,感觉前所未有的轻盈放松,身
心灵都远离喧嚣尘世,提升到另一种境界。
“万魂归心,初一始元。”
在进入永恒绵长的梦境之前,我又听见个那个清朗动听的嗓音,说著和高二那年的夏天同
样,令我百思难解的话语。
【注】仅以此章向全球投身于无国界医师工作的人们致敬。
【小视窗】沙士为香港当地对SARS一词的中译名。
作者: jimmonster (jdog)   2017-05-24 12:11:00
推推,好喜欢你的故事
作者: DenTisGirl (殫題思 女_)   2017-05-24 12:21:00
作者: dreamdiary   2017-05-24 12:27:00
作者: ritarinamom (曲径山岚)   2017-05-26 21:34:00
作者: kleinerstern   2017-05-27 22:13:00
作者: les150 (单单)   2017-05-28 01:59:00

Links booklink

Contact Us: admin [ a t ] ucptt.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