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创作]《诸神崩殂之夜》五,童殇

楼主: faliea2 (阿福罗头阿芙萝黛蒂)   2017-05-14 21:54:00
五,童殇
一五六四年,大和陆奥国、日向国(日本岩手、宫崎)
我很喜欢那个家。
仓库里散发的麦麸气味、厨房里的药膳香、书房里的檀香、庭院里暖烘烘的阳光晒过的青
草香。
晴天时,前来买粮的客人往往络绎不绝,有时人手不够,还把自家的四个孩子遣到前院帮
忙。
总是笑得开怀的男主人,温柔娴雅的女主人和三女一男的富庶和乐家庭,很令我羡慕向往

可惜女主人自从染上热病后便一直久卧床榻,虽然吃过不少草药祕方,病况却时好时坏,
没有显著改善。
三个女孩轮流照顾她,为她煎药、更衣、洗涤和翻身,年纪最小的么男只有五岁,负责逗
她开心。
我很喜欢这位女主人,因为她的面貌和我妈妈有些神似,虽称不上什么绝色,但为人爽朗
和善,即使是在病中,也依然开朗乐观,这点和妈妈也很像。
和我一起来到这个家的男孩子叫做秀太,身长约我一半高,说不出自己几岁,在我看来应
该是四岁左右,会说的话不多,全身苍白枯瘦,估计是在战乱中因摄食不足过世的。
他身上带着一股令人厌恶的刺鼻味,我说不出那是什么味道,他自己也说不清楚,有几分
像放至隔夜的厨余。秀太不怎么爱干净,甚至也不在乎惊扰到人,他喜欢在长廊上留下煤
灰般的白色脚印,也常在三更半夜跑到主人的卧榻旁制造漫天巨响。虽然大人听不见,但
灵感力强的小孩们可就苦了。整个晚上耳边都是蹦踏蹦踏的脚步声,能安然入眠才奇怪。
秀太或许可怜,也或许寂寞难耐,但我还是想跟他保持距离。这家的小孩偶尔看见我们,
也会选择亲近我而不是他。我虽然也是个幼鬼化成的妖怪,但入殓前妈妈已为我换上我平
素最爱的红色和服,绑上鲜黄色罗纹腰带,连木屐都洗涤得十足干净。头上裂开的伤痕已
近乎看不出来,并配戴上美丽的红色发饰遮掩。但秀太不然,或许是双亲过于穷困吧,不
仅没有替他更换合适的衣裳,让嬴弱的身躯裹在比肩宽还大个五吋以上的黑色粗麻和服里
,身上的伤疤也没有清洗干净,怵目惊心地布满头、颈和四肢,衣服能遮住的地方肯定也
不少。
这个家里,现在仅剩年方四岁的么男勇助偶尔还看得见我们。有时秀太会伸出细长惨白的
双手,穿透纸制的拉门招呼勇助过去陪他玩。勇助见了,往往直奔女主人怀中,有时还嚎
啕大哭。
“妈妈,有妖怪!妖怪伸出好白好长的手要抓我!”勇助一把鼻涕一把眼泪,让人搞不清
脸上哪里是泪,哪里又是鼻涕。
女主人小心地把自己的衣䙓收好,不让儿子随手拿去擦脸。她轻抚他的双肩,柔声说道:
“不要怕,那是座敷童子喔!”
“座敷童子?”
“座敷童子,是来自东北陆奥国的妖怪,有他们在的家里,往往富足美满,是带给人们幸
福的妖怪喔。”
勇助偏著头,用手抹干了眼泪鼻涕,不再哭鼻子了。
“你说,你看到的是什么样的座敷童子?”女主人问。
“一个短头发的,和裕美姊很像的女生。和一个矮矮小小的,细手细脚白白的小男生。”
“那就对啦。”女主人微笑道。
她的淡淡一笑,像朝阳一样暖呼呼地,充满抚慰人心的力量,使我再次想起妈妈。
我和秀太同样来自东北方的陆奥国,战争发生之前,我与爸爸、妈妈一起住在平地一栋木
造平房里,和米仓家的规模相比,我们家的占地算是小的,也仅有一层楼高。
战争发生后,我家与附近邻家被地方贵族征收作为储备米粮和药品的仓库。我与妈妈只好
扛着做为补偿的白米和棉布,到山上投靠从事农耕与采集的爷爷奶奶。而爸爸,老早被贵
族们叫去从事修筑城墙或打造兵器的工作。我和妈妈才搬到山上一个月,便收到平地亲人
传来的讣闻,说爸爸在修葺破损的墙垣时,不慎从三层楼高的竹架子上跌落下来,就这么
摔死了。
贵族没有派人来慰问,也没有多分点米粮来照顾我们母女两人日后的生活,只托了远房表
叔带上一封信,就算是交代了。
表叔说,这也是没办法的,在贵族们竞相争夺地盘的厮杀中,死去的将士已是不计其数,
谁还有空理会百姓的生死呢?活着的人尽管温饱自己,日后的事,等大局抵定后再来打算
吧。
爸爸的骤逝,带给妈妈的是无尽的创痛和哀戚。一天过后,她虽然不再哭泣,和我说话时
亦充满朝气,接待外人也总是挂著笑颜,但我知道,一切都已经不一样了。
我想,要是我能代爸爸受苦或死去的话,那能有多好。如果死去的是我,妈妈肯定轻松许
多,不用为了照顾我辛勤地务农采果,还要远渡他村帮人托婴洗衣。如果,她能安然自得
地过著平淡幸福的生活就好了。
十二岁那年,妈妈病倒,向来由她服侍的爷爷奶奶身体也欠佳,无法照应或帮助她,家中
生计自然落到我身上。我自愿代替妈妈,到村外帮忙育婴洗衣或煮饭。
听我帮忙的那户人家说,我住的那座山上,往更高一点的地方探去,有一处密不透光的丛
林。在某些腐朽的树干或树根部,有一种圆形伞状的仙草附生其上。有人叫它木灵芝,也
有人叫它芝草、瑞草、神芝,相传能益气延年、疗愈百病。过去,人人趋之若鹜,若有幸
摘采到它,给自家人食用算是浪费的,卖给贵族的话,换到的财富远高于一年的薪饷。
我很是心动,当晚便向爷爷奶奶求证这件事。
“妳说的地方,有啊,沿着后门的小溪往上游走,半天就可以到达那片林子,以前多的是
盗伐者呢。但或许是神芝有灵吧,某夜天降大雨,雨势冲坏唯一一条上山的路,最远走到
瀑布边就上不去,众人只好放弃,后来那地方就渐渐地荒废了。”爷爷说。
不久,我服侍的女主人一家唯恐遭战事祸及,举家搬迁到北边的城镇里。我虽高兴多出不
少陪伴妈妈的时间,但另一方面也为少了一份为数不小的收入感到烦恼。
数日后的某天早晨,我揹起采果用的竹筐,和平日一样向家人道了句“我出门了”便离开
,但我不是往结满野莓树果的林子里去,而是沿着现已人烟罕至的河道往上走。
没有料到,那句简短明快的日常对话,竟成为今生最后的遗言。
我太高估自己的能力了,以为可以凭借平常在林间穿梭自如的轻捷,跨越过去因大雨滂沱
而倾覆在山坡地上的松软土石堆。去时还算顺利,虽有几个脚步踩得踉跄,但最后还是安
全达阵。我在山间搜寻了好一阵,才采到几朵传言中长得和菇类一般,充满药香和土味的
灵芝。
但回程就不顺利了,夕阳的橙红色光晕透不进山林里,眼前尽是一片昏暗蒙眬。我已经尽
可能地小心脚步,可叹最后还是扑了个空,左边脑袋狠狠地砸在一颗大石子上,蹦出一大
滩血渍。
我原想大声呼救,但我立时便想到了,我没有告诉任何人我要来这地方,妈妈他们还以为
我同平时一样,只是去摘些野生的水果,午间就会回家。
躺着歇歇好了……我有些晕眩,想先瞇眼打盹一下,等体力回复了就走。
但我始终没力气从地上再站起来。
就这样过了两天,我又累又冷又饿,终于等到村里的人到这里来寻我。看到爷爷的时候,
我的眼泪都奔出来了,可爷爷并不是来带我走的,他带走的是一个浑身泥泞、肤色发黑,
左眼上方还开了个洞的丑陋女孩。
那女孩身上穿的衣服和我好像,长相也有几分相似,过了好半晌,我才逐渐接受那女孩便
是我的事实。呜啊─!我倏地放声痛哭起来了,我觉得自己当下的哭声有如遍布整座山林
那般地响亮,连草木都为之撼动,尽管只是夜风在吹拂罢了。
当夜,便有两位鬼差从地府来接。他俩身穿简陋的粗麻白衣,除了面貌苍白地几无血色以
外,倒也不甚恐怖。我后悔自己的鲁莽愚蠢,没心情再去多瞅鬼差的长相。
我听从指示,乘上木制的小舟,任凭他们把我划向未知的前方。
漫天晦暗,不见星月。冥河两侧,我不知道名字的大红色花朵成群绽放,虽然美丽,却刺
眼地令人不忍直视。我闭上双眼犹能看见红花在风中张扬摆动,以及自己额上不断飞溅而
出的鲜血,和最喜爱穿着的大红色和服。这三者的颜色交溶在一起,在眼前层层叠叠地闪
烁来去,我醒著时看见它们,中途睡着时它们又现踪在梦里。
鬼差靠岸的地方并不是阎王殿或审判堂,而是一处遍地砂石的浅滩,叫做“赛河源”。
白脸鬼差丢下我,又把船沿着冥河划回去,他们肯定要去载送另一批死者吧。
“田中千寻!”取而代之来迎接我的,是一位青脸的鬼卒。他喊我的同时,伸脚扫倒身旁
两名孩童砌成角锥状的石堆。孩子见了,即刻放声大哭,青面鬼不但不予同情,还一手一
人把两人拎起来往前方丢去,硬是清出个位置让我坐下。
“比父母早夭,揹上不孝罪名的孩子,都必须在这里工作,直到洗清自己的罪咎为止。”
鬼卒边说,又伸出右脚踹倒前方一个由邋遢男童所堆,不逾一呎高的石塔。男童目光涣散
、表情茫然,和两位激动落泪的孩子很是不同,引起了我的注意与好奇。
“赎罪的方法就是─去收集沿岸或脚下,妳触目可及的石子,堆成与自己同高的石塔即可
。完成之后,会有人从三途川的另一侧过来,引领妳走向成佛或转生的道路。”鬼卒的声
音没有任何起伏和感情,说话的时候只顾搜寻附近砌得较高的石堆,一点也没有注视我的
意思。
“可是……”可是你会在那之前弄倒吧─我想岔话。
“妳就在往复动作的同时,思索反省自己的过错吧。”鬼卒还没说完,即往前纵跃一大步
,把一个年岁较大的男孩的脸朝他身侧的石塔处掴去。男孩吃疼,身子往旁边撞,使原先
已高及颈部的石塔瞬间削去一半高度。
“你怎么可以这样!”我不禁大声斥责,但那男孩没哼声也没哭泣,只顾著默默地往岸边
走去,再捡拾一些合适的石头回来。
“这种人就该这么对付,不过心爱的女孩和别人订婚,就毅然抛下父母投身江海中寻死。
田中千寻,妳这个笨死的小女娃也没强多少。”
鬼卒不再睬我,祂走往另一处巡视,再度推倒数名孩子着手中的石堆。
比起堆石头,我更想扔石头,一举砸破这个无良青鬼的脑袋。
放眼望去,此处荒凉绝顶、寸草不生,虽是浅滩,但冥河水流湍急异常,凡人是不可能凭
藉著自己的力量泳渡三途川的。虽然无奈,但迫于别无选择,也只能日复一日地推砌石头
,期盼能堆出一线生机来。
百无聊赖下,我沿着岸边走走看看,发现青面鬼卒还不只一只,每几哩路就有一名镇守。
青面的负责监督,白面的则负责载送孩童过来。
数日之后,我仍无心堆石头,每天仅是漫无目的地四处走动,有时也自愿帮其他孩子搬运
或堆积石头。青面鬼们每每见到我这么做时总是大发雷霆,一再推倒孩子们的石塔,搞得
后来大家都不让我帮忙,也不爱我接近。
我在附近打转地愈久就愈发觉得奇怪,从来没有其他鬼差打三途川的另一方过来,接引竣
工的孩子踏上转生之路。但赛河源也不甚广,从我靠岸的船坞到浅滩的边缘,步行也只要
两刻左右,为何孩童总数少有增减?如果每天每刻都有新的早夭孩童被送进来,赛河源应
该早已拥挤不堪,再没有任何人的立足之地才对。可见,真的有赎清不孝之罪的孩子离开
这永劫的地狱。
如果,我不尝试堆积石子的话,能有离去的机会吗?
空想无用,最后我还是回到最初青鬼领我去的角落,坐下来蒐集脚边的小石子。
蓦然间我又想起了妈妈。爸爸刚走的时候,我总希望死去的是自己,或许是那时候的诅咒
应验了吧,我竟在家里最需要人帮忙挣钱的时候往生。
幸好,我是在采完灵芝后才摔跤的,要是在去程便过世,那是多么吃亏啊。我背上竹筐内
所盛装的灵芝虽不甚多,但除了给妈妈和爷爷奶奶治病养身的份量以外,还够卖给山下的
有钱人家。卖得的钱,应够他们三人生活上一段好长的时间了。
爷爷在整理我遗体的时候肯定能发现的吧,箩筐里的那堆灵芝,是我以性命所交换的微小
而“珍贵”的幸福。
一阵酸腐难闻的味道顺着风抚过我的鼻尖,我的目光循着味道往前探去,又看见刚来时见
到的那名瘦小年幼的男孩。他拾起石子的手僵直在半空中,没有要往石堆里放置的意思,
是在发呆吧?
他的头颅后方有个好大的窟窿,或许这创口就是夺命的元凶。
“不要放弃,哪,这些给你。”我把自己脚边的十余颗小石子推过去给他。
男孩缓缓抬起头,发愣似地瞪了我一眼,又把头垂了下去。
有种深沉黑暗的东西,从他的眼里迸射出来-是浑然的绝望。
支持着其他孩子继续堆砌石子的动力,通常是对家人的思念,或对人世的眷恋,但在这孩
子的身上,我找不到类似的想望。
我既无心堆石头,索性陪他说说话,或玩玩游戏。到了第三天,他才肯告诉我他的名字─
“秀太”。
为了使他敞开心扉,我提及自己的死,希望他也能把自己的死因告诉我。或许这话题触及
了他的痛处,他始终缄口不提。每次问起,他时而慢悠悠地搔搔头,时而傻呼呼地盯着天
上灰云。
“我忘记了。”每次都得到这样的答案。
我不知道他是真忘还是假忘,像我这种两天后才认清自己已死的人,可以明白受到过度惊
吓或打击而失忆的感觉。
我没有兄弟姊妹,所以当他是小我七、八岁的小弟弟,要是他能再干净整洁点,我会多挹
注一些怜爱之情。可惜他实在臭不可当,拥抱、抚触之类的要求,恕我难以从命。除此之
外,我可以为他做任何事。
不知过了几个晨昏、几个寒暑,赛河源的景致依然没有变化,天空一如既往的灰濛,气候
依然冷冽。但我悄悄地注意到,有些孩子在不经意之间消失,而新的面孔取代了他们。
要向成天扳著一张臭脸的青鬼们求证是不可能的,我想到那位殉情而死的少年,他待在这
里的时间肯定不短,人员若有异动,他应该多少能察知一二。
我走遍整片浅滩,却寻不到他的身影。领头的青鬼在某处唱著名,被叫到的孩子全都出列
排成一纵队,我看见秀太也在里头。
“田中千寻!”那青鬼喊出我的名字。
“是!”
“过来,妳是最后一个。”青鬼说。
我跑步过去,挤在秀太旁边站好。
“妳们都知道,赛河源的空间有限,不够容纳世上所有早夭的孩子。所以即刻开始,我要
送妳们到冥河的另一侧。”
“那,已经堆到一半的要怎么办?”出声的是一个泫然欲泣的小女孩,约只有我的一半年
纪。
领头的青鬼对远方的某只青鬼使个眼色,远方的立即伸出右腿,毫不容情地一举踹倒。
“这样就可以了吧。”
女孩哇地一声哭了出来,她身旁没有人敢出言安慰。
领头的青鬼要大家以他为中心围成一个圈,手拉起手。完毕后,他口诵起一堆嗯哼呢嘛之
类没人听懂,有些像佛经或真言的咒语。霎时间,我们的脚下浮现出朵朵金云,好像有股
气流或浮力在下方承载,身子变得好轻盈,几乎就要腾空浮起─不,是真的飞起来了!
恍惚间,茫然间,赛河源已经变成身下一个小点,冥河细小犹如蓝色丝线,我与孩子们已
然穿过九天之上的云霞和岚雾,到达一个不可思议的圣域。轻柔的白云与和七彩霞光在我
们身旁穿梭环绕,不远的前方,一栋金碧生辉的殿堂坐落在那儿。
青鬼要我们稍安勿躁,在原地等待一下。
不久,有一位身穿灰蓝色袍子的青年前来,我想这身衣裳就叫作袈裟吧。青年面容清秀,
顶上无毛,手持禅杖,样子很是慈眉善目,大概是位得道的僧侣。
“孩子们,无须顾忌担忧,也无须哭泣迷惘。前生的苦难已经终结,今后你们将展开新的
旅途,迎接新的试炼。”
青年僧侣的声音浑厚而温和,用个东西来比喻的话,就如同每日晨间皆能听得的寺院里敲
响的钟声。
“哥哥,你是谁?”刚才的小女孩不知在何时止住哭泣,好奇地仰头看着陌生的青年。
青年笑着,自怀中掏出一件红色的物事,围在自己的颈子上。是围兜,红色的半圆形围兜

地藏王菩萨……!
每条山径、每处僻静的林道边都竖立著的,可爱小童模样的地藏石雕像,有些身上还会围
著红色的领巾。祂们是儿童的守护者,保护在世的儿童能健康平安的长成,怀孕的母亲能
顺利安产,也会自地狱中拯救夭折的可怜童灵,引领众人到达极乐净土去。
我每天上工之前,都会向离家最近的地藏小童像合十祈祷,就只有前往摘采灵芝的那天因
为太心急忘记了,就只有那天没有祈祷而已……
菩萨没有理会在一旁自艾自怜的我,祂开始询问每个人的愿望。
“我要出生在有钱人家家里,才不会被活活饿死!”一个身形略胖的男孩嘟著嘴说。
菩萨只是笑笑,并不答话,祂摊开双掌,让一道柔和温煦的白光笼罩男孩全身。下一刻,
男孩的身形开始改变,化成一团青白色的光球后,开始高速而笔直地降落,但没有降落在
我们脚下的赛河源上,而是顺着冥河之路飞梭,不知要往前往哪里。
“他要去哪里?”那女孩又问。
“来生。”菩萨还是微笑着,接着又问哪女孩。“妳呢,妳期许著什么样的来生?”
“嗯……我不知道,可是我希望以后还可以看到优衣和成美。”
“我知道了,她们是妳最好的朋友吧?”菩萨再次摊掌,女孩成为淡粉色的光球,也跟着
降落到地下去。
我有些犹疑不安,菩萨真的会实现大家的愿望吗?如果不会,祂又何必问起?是作为安排
的参考吗?如果会,我又该许下什么样的愿望?
我听见不少孩子都许下和第一个男孩同样的愿望,我知道在漫长的战争之中,有不计其数
的孩子饿死。
许下愿望的孩子们化作不同颜色的光球,纷纷跨越了赛河源,前往我们先前朝暮期盼的未
知来世。
最后,只剩下我和秀太。
秀太偏著头,一个词也没有吐露。菩萨应该知道吧,这孩子不太会说话呢。
“没关系,我们慢些儿说。”菩萨往这里望过来时,青鬼催促我别再发愣,自己走到祂的
跟前去。
我浑身僵直,勉强自己端正地跪坐着。
“千寻,”祂的声音好听极了,好像幼时爸爸哄我入眠的声音,我的眼眶热了起来。“妳
的愿望是什么?”
“我……”鼓起勇气,我说出先前构思已久的答案:“想拥有令人幸福的力量。”
来生若能再次成为父母的孩子,希望他们能获得幸福,远离战祸,一生安泰。
“很好。”菩萨又笑了,但这次的笑容和先前微笑的意义不同。“妳说说看……”菩萨看
着我身边的秀太,一个愣头愣脑,看起来总是失措无助的男孩。“像这样一个饱受刺激惊
吓而离世,又丧失生前大部分记忆的孩子,妳要用什么方法让他得到幸福?”
我心里一阵揪痛,原来秀太是真的失忆。“如果,我有法力的话……”
“不能靠法力。”
“我可以教他写字和说话,还有……教他怎么把自己清洗干净。”我答。
当初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我竟丝毫没有察觉到这将会是多么艰钜的任务和挑战。迄今,成
效依然十分有限。
秀太轻轻扯动着菩萨的衣袖,这时我才发现,菩萨竟让这么一个肮脏不净的身躯倚著自己
,忍耐力和慈悲心果真是凡人远远不及。
“我要……跟着姊姊。”秀太蠕动苍白的唇,缓缓道出愿望。
“听见了吧,妳第一道试炼,就是守护这个孩子,完成他的心愿。”菩萨摊开双掌的瞬间
,我以为自己也将化作某种颜色的光球,但却不然。我身上的素白色寿衣变成最喜欢的红
色和服,头上的伤痕也几乎消失无踪,还系上漂亮别致的红色缎面发饰,这是爸爸过去送
给我的礼物。
我以为菩萨会连秀太一起改变,但祂没有。看来,只有我能让秀太成为一位开朗活泼的可
爱男孩。
“现在起妳们是座敷童子,除了让身旁的人幸福以外,妳和一般灵体相同,没有特殊的能
力。”
我很是高兴,自己成了家乡传说中人闻人爱的妖怪。不知妈妈他们知道后会怎么想,要是
我可以回到生前居住的地方就好了。
“接下来我要带妳们去的地方,是身兼少童神和海神的太初神祇─豊玉彦的居所。”
菩萨的话让我好生失落,但祂完成了我的心愿,我不该再有所抱怨苛求。
海神豊玉彦─是创世神伊邪那歧自黄泉国度归来之后,至海边诞化出的神祇。
伊邪那歧在化育出诸多神灵子女后,将天地间的职事分别安排给众神执掌。其中豊玉彦所
分配到的,便是统御五湖四海及作为少年和儿童的庇祐者。
“人世间的一切生命,都是由海洋所孕育。”据说在托付这个任务时,伊邪那歧是这么说
的。
“可叹以豊玉彦之能要同时兼顾海洋之职与儿孙辈的婚姻大计,已显得分身乏术。”地藏
王菩萨笑着说,“所以祂需要助力。”
菩萨带我们来到的,是距离我与秀太原先居住的陆奥国甚远的西南方国度─日向国东南方
一块突出的岛屿,豊玉彦与女儿豊玉姬就一块住在距离此岛不远的海域里。该岛三面环海
,仅少许部分吸连着陆地,中央则是森林,从上空看着它时,就是一大片蓊郁的青绿色,
我想这也是它名为“青岛”的由来。
我们的正下方有座神社,这里供奉的正是豊玉彦的女儿豊玉姬与她的丈夫山神山幸彦,境
内社亦设置了豊玉彦的祀堂。鸟居之后是蜿蜒的参道,沿着参道往后走,会陆续经过拜殿
、主殿、末社。每隔几呎便有一座石雕的灯柱伫立,除此之外,高耸的深绿色植物团团包
覆住这条清幽僻静的小道,成为一处奇特的风景。
我们三人的灵身漂浮在空中,在距离地面尚有三哩高的时候,菩萨似乎发现了什么不对劲
,挥手要我与秀太暂缓着陆。
离海岸不远的浅滩处,海水突然不断冒泡、后退并变作白色。停泊在浅海的船只,也开始
剧烈地上下颠簸。
我在近山的地方长大,从没看过这样的景象,倒是秀太显得十分不安。
“海啸……来了。”秀太指着脚下正奔涌的白色波浪说。
定睛细瞧,海浪之中有一男一女正对视著,彼此距离约有五艘小舟的长度并起来那么宽。
我原本以为这两人是青岛神社所供俸的主神,直到他俩开始相互谩骂并斗法为止。
年纪较长的男性神祇伸出双掌,望前奋力一推,瞬间大量海水如千军万马般奔腾急涌,往
年轻女神所站立的方向袭卷过去。那女神不慌张也不避让,右手轻举,白色衣袂扬起,将
海浪轻松往两侧拨开,化成细碎的蓝白色浪花。
“海神哥哥,为何阻扰我?”女神怒道,眼光幽怨而哀伤。
男神没有止住动作,双手画圆推出,又卷起铺天盖地的狂浪。“决不能让冥界的秽土,污
染海洋的洁净!”
女神抵挡海浪的方式依旧从容,她脱下罩于和服之外的雪白色外挂,摊开后轻轻扬起,又
将几万升的海水尽数挥开。
“豊玉彦、濑织津姬。”菩萨不知道什么时候窜到二神之间,阻止两方发动下一波攻势。
“两位因何故争执?可否看在老衲的面子上,暂且休兵停战?”
“地藏啊……”海神收回双手,背于自己的后腰际。“天方亮时,我忽感一阵强大的祸津
之气弥漫在海面上方,同时小女的气也自神社中消失。我立刻飞腾到陆地上观看,发现这
女人不但侵入小女的神社,还施法迷昏了小女和女婿,不知有何居心?!”
“我不过向人类下达神谕,还能有何居心?”女神撇头,将外挂穿回身上,不愿正视两名
男性神明。
“妳以为我会相信妳说的话吗?祸津一旦现世,人间必然有阵腥风血雨,妳搅乱人间尚不
打紧,连神明的圣域也想染指的话,我绝不会宽待。”
“海神哥哥,有一点祢搞错了-向来都不是因为我的来到,才使人间满布灾祸和痛楚。而
是人类自己心中的爱憎和欲念,呼唤祸端降临。”
名叫濑织津姬的女神所说的这句话,令我反复思忖良久,至今仍常在心里萦绕不去。
“真是强词夺理!总之,尽速离开我女的领地,再也不要出现在我们面前!”海神呐喊道

女神浅浅一笑,不知是无奈还是轻蔑。“恐怕有点困难呢,海神哥哥。五湖四海都是你的
领地,高天原也不欢迎祸津神,祢要我与孪生兄长到哪儿去才好?”
孪生兄长……?对了,与大绫津日神同时自冥界秽土之中诞化的,还有一位男性神灵-八
十枉津日神。
“去那里都随便妳!”
“悉听尊便。”女神说完后,双足轻蹬海面,身体立即往上拔升数十呎,很快地便看不见
了。
“糟!不及问她的来意了!”海神看似懊悔,却也不想费力去追。
菩萨将右掌横立在胸前,向他轻轻一揖后,招手要我和秀太过去。
“豊玉彦大人,这两位小朋友是田中千寻、和岗本秀太。”
“小女田中千寻,见过豊玉彦大人。”我不懂礼仪,加上海面上也没有立足之地,无法行
跪坐时的伏礼,只好弯身鞠躬。
“海神……叔叔好。”秀太躲在菩萨身后,羞赧地垂下头。
海神豊玉彦大人体态高大魁梧,蓝灰色的长发长及足踝,如奔腾的海浪般卷曲,身着藏青
色的宽松袍子,脚下没有穿鞋。头颈四肢皆有若隐若现的青蓝色鳞片。左右耳乍看之下和
人类无异,由后侧看时则是如鱼鳍的外观。面容则有七分严肃,三分慈祥,像一位智识高
深的长者。
“地藏,这两位孩子是……”
“你说过希望能专心职司海洋一职,将少童神的权柄交付他人。”
“我是说过,但要用这孩子……”豊玉彦大人斜觑的视线,惹得我背脊处生出阵阵寒意。
“我明白你的顾忌,或许得花上数十年、数百年的功夫,才能使妖童转化为具有神格的童
神。”
菩萨将我的死因、许愿时的情形说了一遍,道我是满怀孝心、悲天悯人的好孩子,我听得
耳根子都烫了。
“虽说座敷童子不具神力,也仅有部分孩童可见。但可以借由引导和善诱入手,透过陪伴
、劝导,避免世间孩童日后步上邪道。”菩萨说:“就这样一点一滴持续累积‘德’与‘
功’,渡化自我的性灵,终有一天可以成就神格。”
豊玉彦大人皱着眉,感觉不太信任我。说真的,成神这种事,我也不认为自己能办得到,
菩萨真是过分抬举我了。
“依祢之言,人人都能成佛了,况且是神?”
“是的,人若有心,可以成神成佛,也可以入邪入魔。就如濑织津姬所说,咎由自取,福
祸自招。”
闻及此,豊玉彦大人脸色一晦。“别再提她。”
“是的,不提、不提。”
菩萨和豊玉彦大人走远一些去说话了,把我和秀太留在原地。
滨海处,一位年长的巫女朝他们两人所在之处叩了三个头,站起身来准备离开时,目光扫
过我和秀太,不解地眨了眨眼。
不久,两人又走了回来。
“那巫女……是由大直日神刻意留在人间的四十八位分灵体之一所转生的吧。”菩萨说。
“不错,大直日神是我的幼弟,为了净化濑织津姬为人世带来的污秽而诞生。可惜当今世
道妖邪丛生,就怕是大直日神本体,恐怕也无法镇压住。早在我上到海平面之前,那巫女
已经略知一二。可惜灵力微弱不足抗衡,还是被濑织津姬唬弄过去。”豊玉彦大人叹道。
“濑之津姬的意图,看来有必要查明。”
“当然,待小女与小婿转醒之后,我会问他们是否知悉。少童神一事,我会在海底透过水
镜不时看顾这位少女,如此便好了吧。”
“是的,有劳了。”
两位同为儿童守护者的神祇再度寒暄一番后,就此拜别了对方。我与秀太向地藏王菩萨离
去的方向弯身行礼,希望有朝一日能与祂再度相会。那个时候,或许我将不只是名童子,
而是童神了吧?
我原本期待能到龙宫城走一趟,看看海洋底下的风景,可惜豊玉彦大人并没有带我俩前往
的打算。
“关于庇佑儿童的方法,我没有什么可以提点妳的。在这之前,妳明白座敷童子们都是什
么来历吗?”祂问。
我回答:“我听人家说是喜欢恶作剧的河童变成的。”
“那么,妳是吗?”豊玉彦大人皱着眉道:“通常是对人世间尚有眷恋的幼童,或是想守
护父母和家族的童灵。另外也有一种,被狠心杀害的孩子……”豊玉彦大人朝秀太望了一
眼,没把话题继续延伸下去。
“妳不是第一个被地藏选中的小孩,过去也有几个像妳这样满怀孝心,期望为他人带来幸
福富足的童灵被地藏领了过来,可是……他们都失败了。”
“为什么?”我有些惊讶。
“看见其他孩子过著富庶美满的生活,不免生出钦羡和嫉妒之情,自然想要回到人世,转
生回去当父母亲的孩子。”
听豊玉彦大人这么一说,我确实有些动摇,如果能有选择,我也想投胎再当爸妈的孩子。
但是不行,我已经和菩萨约定好了,相信爸妈也会为这样的我深感骄傲。
“所以这次我不会再事必躬亲,要由妳们自己去领悟、体会,用什么样的方式去守护人们
才是最好的。地藏最后所说的话,妳都还记得吧?”
我点点头,祂指的是借由陪伴和引导孩童,避免他们在成长的过程中误入歧途这一点吧。
“地藏既没有给妳特殊的能力,我也不会给妳,毕竟人类是很容易自满放纵的生物。妳先
去选一户安贫乐道、妳认为应该使他们富足旺盛的好人家,试着守护这家人,直到这家人
全数死去或家风败落为止。”
“是。”我颔首,开始思忖该往哪一方面着手。
“此外……由于我不肖妹妹的祸津之力恐怕已渗透这座岛屿,所以妳如果遇到什么让妳感
到不快的存在或能量,不要自己试图去攻破,到海边来呼唤我,我一定会回应妳。”
“是。”
“看到那名巫女了吗?”豊玉彦大人指著那位正沿着海边参道往神社里走去的年长巫女。
“如果受到地方上的小鬼怪欺侮,就去找她,她会帮助妳们的。”
“是。”我答,虽然我无法分辨祸津之力和鬼怪之能有什么不同。
豊玉彦大人又告诉我,选定一户人家后就不要轻易离去,离去后,该户的基业和财富会全
数崩散到座敷童子莅临之前的状态。要是看见某户人家里头已有其他的神灵依附,最好也
不要前去,抢夺地盘于神于妖,都是很要不得的行为。
离开海边后,我和秀太有时一块、有时分头到街上闲逛乱走,寻找咱们的栖身之所。青岛
其实不甚大,居民不过千余,前后不逾十个街道,目测抵约两百余户。有为的青年和壮年
们大都离开故乡,往内地发展去了,岛上多的是女人、老人和孩童。
我发现一户人家里蹲了个衣着褴褛的中年男性灵魂,那人苦着一张脸,表情和该户住民一
个模样,应该就是传说中的贫乏神吧。
我不禁想着,贫乏神是不是和海边所见到的那位祸津姐姐一样,都是高天原里不受欢迎的
成员?
秀太一见到年纪相仿的孩子,就会伸出细长白皙的手臂在人家眼前晃啊晃,有些灵感强的
看见了,不免一阵惊呼嚎哭。恰巧这几天,海浪来袭得十分频繁,后来甚至有“当孩子看
见白色细手的小妖在招呼时,就会发生海啸”的流言传开。
最后我们决定选择米仓家,是因为一位叫做裕美的女孩子。
当年米仓家的家计并不好,一家五口挤在一幢木造的矮小老房子里,靠户长拉着一台卖米
麦和杂货的小车维生。
米仓先生很是辛劳,很多时候必须步行到主岛去批货,再回到这边的市集贩售。他的夫人
和三个女儿也很上进,会自己研米磨麦制作成其他食品,在自家门外摆摊卖给附近居民。
米仓一家人虽然不甚富裕,但心肠很好,常把剩余的粮食分给更加穷困的人们。我想起爸
爸过去也曾跟着爷爷奶奶在山上务农,把作物辛苦地运送到山下贩卖,挣得的钱拿回山上
帮助可怜的人家。我无法不喜欢这样的一家人。
幼女裕美和秀太差不多大,第一回看见秀太时也不感到害怕或吃惊,只怯生生地躲在家门
后头,不主动前去问好或说话,却在玄关处留下一小块米饼后快速跑开。秀太不明所以,
还以为裕美没看见他。
后来咱们又经过米仓家门前几次,每次裕美都刻意留下一小块米饼。我叫唤女孩的名字,
试着和她谈话,才应证我俩的直觉没错,裕美果然看得见我们。
我问裕美:“我和秀太可以住在妳们家里吗?”
裕美歪著头,想了一会儿。“可是我们家太小了,没有多余的房间和床可以给妳们两个睡
。等等,我去问问妈妈。”
米仓夫人听了只是笑笑,当裕美和幻想出来的朋友玩得正开心,随口就说:“好哇,可是
我们没有客房,只能委屈她们住仓库囉。”
我们告诉裕美,仓库也很好,反正座敷童子本来就是出没在仓库里的。
决定落脚处后,秀太满心喜悦,每天都迫不及待地找裕美玩耍。裕美初时还会理会秀太,
但有时她会嫌弃秀太身上腥臭的体味,以及被母亲遣去做事,陪伴的时间便愈来愈少。
即使我俩不刻意做什么,米仓家的生意也逐渐兴隆起来。不久,本岛陷入战乱,需要大量
的粮食补给,间接促成大笔财源涌入。因青岛地处偏僻,不受战祸所及,在此制粮囤货,
几乎没有任何阻碍。
米仓先生常往来于内地与青岛,因此认识本岛的官兵。官兵委人将不少原料搬运过来,委
托米仓家制作方便运输存放的军粮,还给予一大笔预付的订金。米仓家人手和房舍面积皆
不足够,官员索性帮米仓先生物色一块极大的土地,好让他可以雇用其他员工,并且兴建
新的房舍和粮仓。
我和秀太都很欢喜,我们终于可以离开矮小简陋的仓库了。
搬迁到新家后,米仓夫人怀上第四个孩子,秀太原先还高兴多了个玩伴,但实情却不然,
因裕美已渐渐地看不见他,甚至还怀疑先前所见的尽是幻觉,偶尔和姐姐们提起这事时,
还会自嘲当年的愚蠢。
“座敷童子什么的,太可笑了嘛!我们是靠自己的努力才有今天的。”大姊良美说。
“就是啊,就是啊。”二姊广美也附和。
我们的心都凉了,可是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寻常人的灵力会随着年岁增长消失无踪,只有
祭司或巫女一类的神职人士才能将之保存并增强。
秀太为引起家人注意,会故意在长廊上留下白色脚印或在床榻上踩踏嬉戏,任凭我怎么劝
阻也不肯听,弄得裕美一整晚无法栖睡,甚至还让米仓夫人带到神社里收惊。
说也奇怪,自裕美从神社回来后,似乎就再也听不见秀太了,每晚都睡得十分香甜。
勇助才出生不到一年,秀太便急于和他说话玩耍。勇助不如裕美容易亲近,加之秀太身上
刺鼻难闻的气味也令他感到畏怯,勇助每每见到秀太,都是一阵惊叫哭嚎。
勇助一哭,秀太也跟着呜咽,他不只一次央求我带他离开米仓家,寻找一户有玩伴的人家
,我当然都拒绝了。
“你忘了豊玉彦大人说过的话吗?我们一旦离去,会害得米仓家家道中落,直到他们一家
六口都死去为止,我们都不能离开。”
秀太只好偶尔出走,到外头兜兜看能不能遇到看得见自己的小孩,但也不放弃对勇助的逗
弄,有时心血来潮,还是会凑到他面前挥挥手。
后来重新燃起秀太一丝希望的,是一个叫直村健悟的男孩子。乍看之下他和其他孩子没什
么不同,但年纪已长到跟我死去的时候差不多,还能看到灵体是很难得的,说不定具有成
为祭司的才能。
和秀太对上眼时,他还刻意打量了一下秀太与站在斜后方的我,并拉拉身旁看起来像他父
亲的男人的衣袖,问男人是否也看到了我们。
男人笑笑说:“米仓家的三姊妹吗?真是的,你喜欢哪一个?指给我看看啊。”
“哼,不跟你说了,我直接找真夜问。”
“喔,和真夜说的话,他或许会生气喔,你不是说过喜欢真夜的吗?怎么可以变心喜欢别
人?”男人继续笑着。
“不理你了,臭老爸!”健悟一个旋身跑开,秀太没能来得及追上。
男人买了白米和面线,独自走回家去,秀太在他后方跟着,想前往健悟所住的地方。我没
跟着他前去。
晚间,秀太带着颓丧的表情归来,我原先猜想是因为体味酸臭遭人嫌恶,没料到却是另
一个奇怪的理由。
“一个女孩子……穿粉色衣服的,让我觉得很不舒服。我没……和健悟说到话,直接就回
来。”
我不明所以,要秀太再说清楚些,这可为难他了,因他会说的字汇实在不多。
“他们家……健悟的朋友,一个漂亮的……女孩子,我看到她,觉得很不舒服。”
看到女孩子觉得不舒服?这是怎生的情况?
我想起健悟父亲那番嘲笑的话,那个女孩子……应该叫做真夜吧,秀太喜欢上她了吗?但
秀太才四岁啊,哪里知道什么样的感情叫喜欢?
天晚了,我要秀太把自己打理干净后尽快睡下,要和健悟玩的事、女孩子的事改天再烦恼
,反正座敷童子的来日方长。
自从搬迁到新家后,我和秀太就不再住粮仓了,我们喜欢待哪就待哪,反正家里大得很,
厅堂、主卧、客房、书房、甚至连花园凉亭,都是我们轮著休憩栖睡的地方。
由于秀太说自己不舒服,我便建议今晚移到客房内睡。半夜,秀太不但辗转难眠,而且全
身出奇地发烫。我觉得奇怪,照理来说,妖怪是不会生病或受伤的,为何秀太会染上正在
村里间流行的热病呢?
我听说不少人前往神社寻求藤叶巫女的帮助,我也想亲自走一趟看看,但秀太不准我离开
。一个人看家的话,他会感到害怕。
米仓夫人自从生下勇助后,身体状况急转直下,热病更使得她再也无法起床行走,米仓一
家另五口或多或少也有些风热之症。米仓老板索性在门前挂上歇业的牌子,待疫情缓些后
再重新开业。
就这样躺了几天后,秀太感到无聊难耐,打算起身去找健悟。我想拦他,他却怎样也不肯
顺从,我只好跟在他后头走。
直村家门前,挂著一条长长的白色麻布,上头有个奠字,我立刻明白这家有人因热病逝世
,便更想阻挡秀太进入了。秀太哪里肯搭理我,一溜烟地穿过木板拉门,直入健悟所在的
卧房内。
健悟坐在榻榻米上,抬眼和飘在半空的苍老灵魂对话,这人是他的外婆。
“那个……我要……做朋友。”好不容易秀太鼓起勇气说话,健悟却没听到,他正专注地
和外婆道别。
半晌过去,外婆的灵魂消散了,秀太重新上前攀谈。
“我叫……岗本秀太,我想……做朋友。”秀太的声音愈来愈小,最后几个字说得颇为含
糊。我在门后看着他,并不想主动帮忙,我认为让他自己去与人接触,也是种成长必经的
历练。
健悟缓缓转过头来,他认出秀太正是数日前出现在米仓家店铺前的童灵。
“是你吗?带来瘟疫的使者……”
不料健悟出口的话,竟让秀太心碎至极。
“不是……”秀太僵住,连一丝辩驳的话语都挤不出来。
“米仓太太病倒,我外婆和村里的人接连病死,现在连我爸脚上都生出个烂疮,开始发炎
流脓,大夫说这样下去会很危险……你到底还想带走多少人!”
健悟迅速地开启房内的木柜,自里头抽出弹弓和弹丸,瞄准秀太娇小的头颅。
尽管我知道人类的武器对妖童绝起不了作用,我还是想飞扑到秀太面前,为他挡下所有攻
击。因为守护秀太,是菩萨赋予我的第一个使命。
“不是……不是的……”秀太只管杵在原地痛哭流涕,却一个解释的字也无法上口。要怎
么告诉健悟我俩不但不是瘟神,还是会为人类带来幸福的座敷小童呢?
“健悟哥哥……”
比我要迅捷上许多,只身档架在秀太与健悟之间的,是一个穿着樱花色和服,可爱秀丽的
长发女孩子。我觉得这女孩看来有几分面熟,但我一时间想不出她究竟是谁。在我还来不
及反应时,她抢先开口说道:“这个小孩不是瘟神,只是个‘臼杀小童’。真正引起疾病
的,是祸津日神留在岛上的法术的残骸。”
“什么意思?”健悟一愣,放下高举弹弓的双手。
“陆奥国的传说里,有一种手脚细白的童妖,他们是座敷童子中位阶最低的。也有人说当
这种妖怪对人们招手时,就会发生海啸。”
“原来如此。”健悟点头,将弹弓扔回柜子里。
我心想,难道秀太一招手就有海啸的情事发生不只是数次巧合,而是真有所本吗?比之于
我,秀太应该没被赋予特殊的能力啊。
那女孩继续说了下去:“臼杀小童是陆奥国的妖怪,贫穷人家为了减少吃饭的活口,会将
家中不受欢迎的小孩或刚出生的婴儿,引到厨房里用沉重的臼压死。”
什么?!
我心下大骇,秀太总说不记得自己是怎么死的了,或许正是因为打击过大,所以刻意去忽
视遗忘……我竟然还想去揭露他心底的疮疤,真是太差劲了!
竟被父母兄长活生生地杀死……
“不要再说了!”我想冲过去摀住那女孩的嘴,可我的身体一接近她,便感到一股刺骨的
凉意和颤栗,不仅无法自如地动作、言语,甚至还回忆起死亡的瞬间,左边脑袋狠狠地敲
在大石子上的痛感。
难怪秀太见了她会觉得不舒服。
“孩子死后,家人就近埋在庭院或厨房下头,一旦发生地震或大雨,尸体会曝露出来。为
了掩饰自我的罪过,就骗外人说是座敷童子光顾,事实上菩萨也会因为同情这些小孩,把
祂们变成座敷童子。”
“啊……啊……”秀太发颤啜泣著,连伸手摀住耳朵的力气也失却了。或许他一方面不希
望听见残酷的真相,一方面却也不希望继续自己的心被继续蒙蔽下去。
“真夜,妳懂好多喔,这是谁教妳的啊?”健悟问。
“一个很漂亮的白衣大姐姐告诉我的,她说她是我的亲戚,以后会常来看我过得好不好。
”女孩回答。
一时间,我全都明白了,她所指的女人正是祸津日神濑织津姬,这女孩长得确实有五成以
上像她。最近之所以海啸频传,是因这位女神一旦靠近,便会与豊玉彦大人发生冲突。豊
玉彦大人为了驱赶她,只好发动法术兴风作浪,不知情的人还道是小妖作怪,把过错全推
到秀太身上。
约莫一刻后,我感到身体轻盈许多,手脚和躯干也能动作了。我想拉秀太离开,却发现他
的身体沉如铅块,我只好试着吃力地抱着他走,这还是我第一次拥抱他。
原来身上的伤痕和厨余般的气味,都是在厨房里造成的。
“真夜,臼杀小童旁边的那个女孩子又是谁?”
“那是最美最强的座敷童子喔,真正能带给人类幸福的妖怪。”
“那么,我可以请她治好我爸爸脚上的伤吗?”
“我不知道座敷童子能不能治病,”名唤真夜的女孩说:“她现在应该没心情,我们改天
再找她好了。”
能不能治病,我也不知道,如果可以,米仓夫人也不会一病不起。可我现在最想医治的,
是秀太心中最深沉的创伤。
“可是我们以后要去哪里找她?”
“我知道她住在米仓家喔,上次跟妈妈去买菜时也有看到她。”
“好吧,米仓商行这几天歇业,那我们改天再去好了。”健悟说完,领着真夜到门外嬉戏
去了。
直到他们走远,秀太这才逐渐恢复气力,可以自己活动并行走。
“姐姐……妳抱住我了,我好……高兴。”秀太脸上爬满泪痕和鼻水,这次我没推开他,
而是用手指轻轻抚去。
“对不起,秀太。姐姐以前对你不好,以后我会好好陪你……”我也哭了,半搀着他摇摇
晃地离开直村家。回去之前,我想先到海边寻找豊玉彦大人,把女孩和濑织津姬的事情全
告诉祂。
看见豊玉彦大人正盘腿坐在岸上喘息,我立即察觉事态有些不寻常。斗大汗珠从祂的前额
不断滴落,祂阖眼吐纳,似在调允紊乱的呼吸,或逼自己静心下来。
“豊玉彦大人……”我轻唤著,上一次叫唤祂是在选定米仓家之前,我担心自己的抉择失
当,想询问祂的意见。那次海面上平静无波,豊玉彦大人特地至龙宫城上来,还因我用这
点鸡毛蒜皮的事叫唤祂而感到不悦。
“豊玉彦大人可好?您看上去很累……”我嗫嚅道。
“还好,不碍事。倒是妳身旁的小朋友,看起来不太好。”
秀太面色铁青,来海边的路上,许多不堪又沉痛的记忆陆续复苏。他是个体弱多病、时常
哭闹的孩子,三岁那年,因为不慎折断父亲心爱的菸管,遂在兄长的建议之下,被父亲和
两个哥哥诱引到厨房内击杀。死了之后,便用祖父的旧衣裹住,埋在自家的地板之下。他
摀著胸口大力喘气,痛苦的模样和豊玉彦大人非常相像。
“秀太因为一位叫做‘真夜’的女孩子的关系,突然想起很多生前的事。”我请求道:“
能不能帮帮他,他看上去非常痛苦。”
“唉……”豊玉彦大人看着秀太,叹了好大一口气。“濑织津姬的事费了我好大气劲,如
今我也不知自己还能帮助妳们什么了。小子,我问你,你还想继续当一名座敷童子吗?”
秀太愣了会,轻轻地点了一下头,想想又不太对,大力地左右摇头。
“想清楚了,继续当座敷童子,就要有承受以往痛楚的勇气,渡化他人的同时也超脱自己
;不当座敷童子,我就送你回地藏那儿,让祂帮助你投胎到另一户好人家里去。”
秀太犹豫着,抽抽咽咽地考虑半天。他看着我,想询问我的意见。好不容易我们才变得好
些,我不想这么快便放他走,一个人看顾米仓家也是会寂寞的。但比起我的想法,我希望
他能优先顾虑自己。
“我……没有勇气,我要……重新开始。”秀太的眼眸中,有着前所未有的坚毅。
“也好。”豊玉彦大人翻开右掌,变出好大一颗泡沫,泡沫漂浮到秀太身边,将他团团包
覆后,开始腾空高飞。“到地藏那儿去吧。”豊玉彦大人说道。
我的视线开始模糊了,我想秀太也是一样。我向他挥手道别,他也在泡沫内侧朝我挥手。
我看着他愈变愈小,直到再也看不见为止。
“痛苦吗?”豊玉彦大人说:“童神要庇佑多少孩子,这其中会有多少人夭折,多少人患
病或受苦,只因一个离开就承受不住,还能成就大事吗?”
“我明白,可是……”可是要练就百折不挠的精神力量,对现在的我来说实在太难。
“濑织津姬偷渡到岛上,并借由人类女性产下分身一事,我已经知悉,也通报天照大御神
了,现在就等待祂的裁决。”豊玉彦大人告诫道:“那个叫做大绫真夜的孩子,妳也明白
他不一般了,虽然不明白他被赋予了什么样的力量,但是妳得尽量避免与他接触或交锋。

我提起她已和直村健悟约好,待米仓家开业后就来寻我一事。
“要是他找上妳,就逃走吧。逃到我女儿镇守的青岛神社,或者我所在的海底都好,虽然
妳必须离开米仓家,但也是莫可奈何。”
我犹疑了,如果我离开米仓家,那个家肯定会重回过去贫困匮乏的状态吧。米仓夫人会再
也吃不起珍贵的药材,进而离开人世间的,年幼的勇助也需要妈妈陪伴。我不能这么自私

虽然我不能接触真夜,但健悟还是可以的,如果和他好好交谈,说明我并没有疗愈能力的
话,或许可以相安无事。
“考虑清楚吧。”豊玉彦大人向来不多絮聒或叮嘱,祂丢下著句话后,便投身遁入深不可
测的海洋之中。
我回到米仓家中,心里感到前所未有的空虚。过去秀太爱来蹭我,又喜欢把木质地板蹬得
劈啪作响,我总嫌他脏、厌他烦。现下他不会再回来了,反倒是我开始怀念过往的时光。
转生之后,他肯定会忘记这一切吧?
入冬过后,热病渐渐绝迹,或许跟濑织津姬的脚步远去有关。米仓先生拿掉歇业中的木牌
,重新开张店铺,街上又再度热络繁荣起来。
健悟来过几次,每次都带上真夜,以致我没能好好把话说清楚,只能飞快逃离他俩的视野
。米仓先生见到陌生孩童到来,也没多加拦阻,只请长女稍微留意。大家忙着时,也就随
他们去了。
一开始他们想徒手捕捉我,我可以飞天遁地,以灵体的姿态挤入人类无法涉足的窄缝中。
后来,健悟开始带上弹弓或捞网,设法把我引出储藏柜间的缝隙。人类是无法触及我的,
他们的箭矢和弹药自然无法伤我分毫。但每当那两人高举著武器朝向我时,我还是觉得似
有一股恶寒爬上心头。
我想过求助于滨海神社的藤叶巫女,可豊玉彦大人也说过,她不会是濑织津姬的对手。或
许我应该自立自强,设想个既能守护米仓家,又能保全自己性命的办法。
我试着纪录两人出没的时间,以及捕捉那股神祕莫测的祸津之气。尔后,只要真夜一靠近
,我远在十呎之外也能察觉。
好久没有作梦了,打从成为座敷童子之后,我随时都保有充沛的体力,睡眠只为了消磨时
间。
梦里的我虽置身于星斗之间,但我知道自己正熟睡着,要不然,米仓家后院的樱花树丛不
会替换成手爪般的艳红色花朵,随着夜风摆荡其华美红艳的身姿。
忽然间,顷刻间,一朵朵红色爪子的尖端开始冒出赤色火苗,原先还像点点繁星那般微小
,倏忽星火集聚,如手掌心捧著一团团炽热红焰。花儿们渐渐承受不住火焚,逐一变形、
焦灼,火焰一落在土地上,瞬间往外扩散开来,整座庭院不久便陷入一片火海。
要快点通知米仓家人才行!我心急得很,一时间竟忘却自己身在梦中,也顾不得米仓家早
已没有人能听见看见我。我想移动,可身子却被钉死在庭院旁的白色刻石上,一支细而长
的镝箭笔直地没入胸口,我无法动弹、无法呼救,只能眼见烈焰往主屋处疯狂蔓延,快速
地将米仓一家笼罩其中。
“啊─!”我猛然惊醒,吓出一身冷汗。寻常来说,灵体是不会出汗的。
眼皮子一个劲地狂跳,我再也无法入眠了。
白天,长女良美上市集采买,广美裕美则前往药舖为母亲取药,勇助在家玩耍、米仓老板
看店,一切相安无事。未时三刻,原先亮蓝泛白的天色忽然多出几撮诡谲的橘红色霞彩,
不安的感觉再次自心底爬升,是真夜的祸津之气。
我立即飞身奔出主屋,沿着屋外的廊道没入樱花林间。我竟尔忘了,樱花树旁刻着米仓两
个大字的乳白色刻石,正是我梦中殒命的地方。
换个地方躲藏,会不会好一些?
无暇细想了。手持木弓的真夜,还是个清秀娇美的女孩,眼瞳中只有童稚的纯真和玩心,
没有世俗的敌意和算计。
我竟会被如此不带杀意的箭矢击杀。
身子好像海边的白色细砂,被风儿卷著推著,不知会被带到什么地方去,如果可以,请带
我回到北方家乡。我感到有些困了,睽违已久的倦意忽尔袭来,眼皮好重好沉。
我没能完成地藏王菩萨的请托、豊玉彦大人的期待,甚至至秀太的愿望,真是对不起。
米仓家会怎么样呢?抱歉,没能守护妳们,但我已经尽力,不愧于自己的心了。
虽说座敷童子是为人类带来幸福的妖怪,但幸福究竟该是什么模样,我实在弄不大懂。有
钱就是幸福吗?米仓家的幸福,打从一开始就有,不因为生活富足而有增减。然而有势的
贵族相互厮杀,有能的神明争斗不止。
幸福……真是种虚无缥缈的东西啊,但愿来生的秀太和我都能攫取幸福。
但……如今的我还能拥有来生吗?
罢了,我累了,不想再想了。晚安了,世界。
----------------
后记:本章登场的地藏形象,多以日本神话传说为原型。另豊玉彦除海神外另兼少童神一
职则为少数说,因此设定最有利于故事后续发展,在此便采用了这个说法。
作者: liu5875 (阿龙)   2017-05-14 22:01: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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