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面瘤 之五
房间里的明亮度逐渐改变,气温也慢慢拉高。
躺在单人床上的钟耀明,先是难受的皱紧眉头,接着睁开眼睛,然后一股脑的坐起来。他
看向空荡荡的房间,电脑萤幕的光线仍然一闪一闪,停留在他昨天最后浏览的网页上。
是……梦?
钟耀明翻身坐起,随便抓起一件短裤跟上衣,走到三楼去冲了一次澡。
昨天晚上跟简文欣……的记忆实在太清晰。他几乎无法说服自己那只是梦,但他又想不出
任何理由,自己会主动与简文欣发生关系,他仿佛根本控制不住自己,大脑晕眩的难以处
理任何想法,只记得简文欣身上的味道,还有她闭上眼睛的模样。
钟耀明烦躁的冲水,用力抹了一把自己的脸。
他到底做或没做?
他擦干自己,套上衣服,走下楼梯。他本来想回房间,却在二楼楼梯口遇到简文欣。简文
欣笑容可掬,招呼他:“今天我做了午餐,要一起吃吗?”
钟耀明本来想拒绝的。现在的他根本不想面对简文欣。
但他又想知道昨晚的事情到底是不是自己的梦。
或许……问她会是一个方法?
他点点头。“好啊。谢谢你。”他走下楼,很惊讶的发现大家都在。连常常缺席的柯宇帆
都坐在位置上。
“今天是假日。”简文欣看出他的疑惑,替他解答。
钟耀明入座。简文欣很殷勤地替他夹菜。可能因为今天是假日的关系,简文欣特地做了早
午餐类型的食物,有班尼克蛋、法国吐司、小腊肠……“谢谢。”钟耀明拘谨的接过来。
但他发现,简文欣拿餐盘给他的时候,指尖刮过他的手背。
钟耀明说不出话来,像是吞石头般吃掉整盘的午餐。他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吃什么,只能沉
默的低头,直到简文欣说:“好了。我们来大扫除吧!今天是难得的假日,有些事情要请
大家帮忙呦。”
她站在餐桌边,身上穿着一件粉红色的围裙,用一种理所当然的语气说话。
她说,“宇帆身体不好,帮我晾衣服就好了。方白跟凯勋力气比较大,请把餐桌搬开,底
下要好好的擦一擦哦。恩棋帮我把门口的车库刷一刷好吗?然后──”
简文欣走到钟耀明背后,双手按着他的肩膀。
“我跟耀明去买一些家庭用品。洗发精、卫生纸、电灯泡都要买新的囉!有人想吃点什么
小点心吗?我们一起买回来。”
……
钟耀明以为会有人抗议。至少说点什么。
但没有人说话。没有人开口。
所有人沉默的离席,接着按著简文欣的指令做事,钟耀明终于从自己的思绪中惊醒过来,
他发觉事情似乎不太对劲,有些什么东西被改变了。
这个家的气氛,仿佛在一瞬间,变得更为紧密跟浓稠。
让他有种想吐的感觉。
他试图从别的男人的眼中看出什么。但除了柯宇帆对他的恨意依旧以外,连最为不羁的张
凯勋都沉默的开始准备拖地。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我们走吧?”简文欣的指甲刮过他的上手臂,他感觉自己如坠冰窖。
他机械般的起身,在这么诡谲的气氛下不自觉的服从,他跟着简文欣走出去,然后招来小
黄前往卖场。在采买的过程中,钟耀明数次都想问清楚,到底他跟简文欣昨晚做是没做,
但简文欣总是在哼歌。
愉悦的哼歌,哼著乱七八糟的调子,偶尔会有一两句我爱你,让钟耀明胆战心惊的不敢说
话。
他昨晚到底做了什么……
“有想吃什么吗?”简文欣转头看他。
“啊?”
“零食或者小点心啊!”简文欣噘嘴看他。“我刚刚跟你说话,你都没听见!”
“抱歉……”钟耀明反射性的回答。
但他心里非常暴躁,他到底为什么要为这种事情抱歉啊!
他深吸一口气,决定破釜沉舟。“简文欣,你跟我昨晚是不是、”
“走吧!要赶快结帐回去了。大家都还在等我们呢!”简文欣忽然牵起他的手。钟耀明身
体一僵,想甩开,却发现简文欣的指间牢牢勾着他的指缝,他不敢有太强硬的动作,只好
被简文欣慢慢拖向收银台。
“如果太晚回去的话,其他人会担心的。”她看着他说。
他怀抱着难以言喻的心情,跟随着简文欣回到了那栋房子里。
***
张凯勋坐在操场边的大树下,沉默的喝着啤酒。
他身旁散落着一堆的啤酒罐,他的手机不断震动,全都是篮球队的队员打来的,他却完全
不想接,他看都不看一眼,只是仰头,把啤酒灌进嘴里,然后压扁罐子,丢到一旁。
他喝的有些多了。
他已经一个礼拜没有去上课,下午也没有去训练。
但他不知道该怎么办,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做什么。
他很想挣扎,但只要想起她的眼睛,就觉得自己只能沉沦,一辈子无法挣脱。
“干!”
他用力压扁铝罐,往外一丢,远远的,仿佛要把什么东西丢出去。
“喂喂喂喂!你喝酒就喝酒,还乱丢垃圾。”忽然有个男人的声音从草丛冒出来。他走到
张凯勋身边,用力一巴他的头,“到底怎么回事,我刚在旁边看,你五分钟干掉一罐?”
张凯勋看他一眼,又开了另外一罐。
那个男人大惊小怪的叫起来。“哇靠!你是不是鬼上身了?我巴你头你都没关系!”
“烦死了。”张凯勋晃了晃昏沉的脑袋。
他喝太多了。
但他真的很想就这样喝醉,忘记一切,忘记那一晚……
“怎样啦?”
那个男人走过来,直接一屁股坐在张凯勋旁边。他是林伟华。是张凯勋的副队长。两人也
是好的没话说的兄弟交情,张凯勋看上哪个妹,哪一科要被当了,总是第一个跟林伟华说
,但这次,张凯勋明显不对劲。
“你到底是撞邪还是看到鬼?有什么事情可以让你烦成这样,我以为你酒量不好欸。喝这
么多还没死?”
篮球队每次打赢都会去唱歌喝酒吃东西,张凯勋的酒量在哪里,林伟华也大概清楚。
“你不要烦我。”张凯勋又开了一罐啤酒,猛地往自己嘴里灌。
“喂……”林伟华伸手想拦他,但没拦住,他干脆也拿起一罐,拉开拉环,开始喝。
过了半晌,在他们两个人飞快的速度消耗下,终于站着的啤酒罐少,倒著的多。
“你到底出什么事情了?”林伟华推了推张凯勋。“队上很担心你。我本来想给你一点时
间处理,但你今天没去考试对吧?大刀黄放话说你如果没理由请假,他要当你……”
林伟华断断续续说了很多,直到他听见张凯勋微弱的声音响起。
“我完蛋了。伟华。”
“嗯?”
林伟华等著。他没有催促,等著张凯勋把最后一口啤酒喝完。
张凯勋捏扁罐子。“我强暴了一个女人。”
“……”林伟华几乎说不出话来。他摔掉罐子。“你他妈的说什么?”
张凯勋把脸埋在手里。“我不知道事情怎么发生的。但我强暴了我的房东,我跟你讲过的
那个女人……”
“你疯了吗?”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张凯勋的声音染著酒气,开始哽咽。
“你冷静一点。那她现在呢?她说什么?她要告你吗?她有证据吗?”
“我不知道。”张凯勋摇头。他抬起头来看林伟华,他以往炯炯有神的眼睛,现在只剩下
恐惧与无助,“她说,只要我不走,她可以当作什么事情都没发生。”
“啊?”林伟华皱眉。这是什么状况?
“走?她的意思是,不让你搬走?什么意思?她喜欢你?”
“我不知道……我觉得她有病……”
“对,你说过,她对你们都很好,她想干么?”
张凯勋还是摇头。“她说她有证据,如果我要搬走,她会交给学校。伟华,我完蛋了,我
会被她毁掉……”
“等等,你冷静一点!”林伟华按住张凯勋的肩膀,“她有什么证据?这种事情很难留下
证据,尤其你们又算是住在一起,反正总有办法的,你能不能先试探她看看?”
“如果真的是我的错呢……我发誓,我真的不知道事情怎么开始的,等我清醒过来,我已
经把她压在下面了,我根本停不下来……”
“就算是你的错,也要把事情解决。”林伟华用力拍了一下张凯勋的肩膀。“如果真的是
你的错,你给我好好的道歉,总会有办法让她原谅你,就算最后她真的要告你,你也不能
把自己搞成这样。”
“我不知道她到底想要什么……”
“你忍耐一阵子。她应该会告诉你。”林伟华信誓旦旦的说著。“如果你真的做错了,我
想任何正常的女人都会第一时间报警,至少叫你滚,永远不要出现在她面前,但她不让你
走?我觉得这不对。”
林伟华的话让张凯勋稍微冷静了一点。
“你的意思是……说不定是她、她设计我?”张凯勋的声音大了起来。
“我没有这么说。”林伟华摇头。“连你自己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你不能先假设这
个前提。我的意思是,你有机会搞清楚她到底想要从你这里得到什么。”
“我不知道……”张凯勋颓然又沮丧的摇头。“我都不敢回家了。”
“那你要来住我家吗?”林伟华站起来捡起地上的啤酒罐,丢进塑胶袋里。“走吧!先住
我那里吧!反正我爸妈跟你也很熟,你可以睡我房间……地板上。”
“去你的!”张凯勋终于露出一个虚弱的笑容。他伸出手,让林伟华把他拉起来。
他们捡完啤酒罐,并肩走向停车场。张凯勋摇摇晃晃的走,林伟华翻了个白眼,还是把张
凯勋的右手架到自己的肩膀上。
“让你摔断手算了,下个月的比赛你就不用上场了!”
“我不上场,你们……打个屁!”张凯勋打了个酒嗝。
“是喔是喔。伟大的队长,请问明天要不要来训练?”
“废、废话!我不去,就你们这些……废渣!”
林伟华摇头笑。还好他知道张凯勋平常喜欢在这里看妹,不然还真不知道要去哪里捡这家
伙回家。
wish I had an angel
For one moment of love
I wish I had your angel
Your Virgin Mary undone
“喂!你的手机响了啦!”
张凯勋伸手到牛仔裤口袋掏出手机,是一个不认识的号码打来的?
他接起来,“喂?”
“是我……”
张凯勋猛地站住。“你、你打给我干么?”
“没什么事情。就问你要不要吃点宵夜。我煮了你的份……”
“我不要、我……”
林伟华把电话接了过去。
“请问是文欣姐吗?”林伟华很有礼貌的问好。“凯勋今天跟我出来玩,他多喝了一点,
今晚会住我家。”
电话那一端的声音停了一会儿。
“是吗?那请帮我转告他……”文欣浅浅笑的声音从话筒传过来。“我在家里等他,请他
一定要记得回家。”
林伟华吸一口气。“……好。我会跟他说的,谢谢你打电话来关心他。”
“不要这么说。照顾他是应该的。”
电话挂掉了。
张凯勋跟林伟华互看,都从对方眼里,看出一丝恐惧。
简文欣这女人,到底想做什么?
***
钟耀明小心翼翼的开了房门。
一个星期过去了。他实在是受够了。
他躲简文欣躲得厉害,简文欣却仿佛什么事情都没有,甚至总若有似无的,制造一种亲密
感在两人周边。最后钟耀明想清楚了,不管他做或者没做,他总该跟简文欣好好谈谈。
他打算……搬离这里。
放弃他原先的设想,他不应该拍简文欣与其他房客,对,他不应该偷拍。这是他的错,他
已经知道这屋子里的人,以一种很奇怪的方式在共生著,他不应该以为自己能够以旁观者
的身分从头到尾。
他现在知道谁先开始的了。
或许,根本没有那个“谁”,一切就是这么顺其自然又这么匪夷所思。四个男人,一个女
人,在同一个屋簷下,疏离又亲密。这就是结论,他不应该太好奇。
不……现在不是四个男人,而是五个男人了。
钟耀明苦笑,他抹了把脸,走上楼去找简文欣。现在这个时间,简文欣应该在三楼阳台晒
衣服,他们需要好好聊聊。
“嗨。”
他走到三楼。对着简文欣的背影开口。
简文欣站在半露天的阳台上,光线从挂起来晒干的衣物间穿透,打在她的身上,简文欣如
同两人初见般纤细,她穿着宽松的白色上衣,跟一件牛仔短裤,两条白玉般的双腿在晾衣
杆子下穿梭。
简文欣听见钟耀明的声音。她回头,忽然灿烂的笑。“找我吗?我快好了。等我一下。”
钟耀明站在三楼内等待,看着她拿起洗衣机里,一件又一件男人的衣物,包括──他自己
的。他忽然愧疚起来,他终究没坚持住,接受了简文欣的照顾,他知道有个洗衣篮是他的
,黑色的那一个。
他走过去,帮着简文欣晾衣服。
简文欣看他一眼,眼里亮晶晶的,笑着,却没说什么。
直到所有的衣物都从洗衣机里消失。简文欣才恬静的靠在阳台墙边。
“你找我吗?”
“嗯……你有空吗?我们出去喝点东西。我请你吧!喝咖啡?”
“喝咖啡吗?”简文欣点点头,看起来闲适、自在。“我有时间。不过……我不想喝咖啡
,我想看海。要一起去吗?
钟耀明有点恍然。仿佛旗津海港边的海风,忽然迎面而来。
“……好啊。”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说好。
路上的车程,两个人很少交谈。
但简文欣一直都很快乐。
她仰著脸,看着阳光,还有路上的行人跟所有乱七八糟,这世界上一切的事物。钟耀明不
知道怎么开口,他只能一直看着简文欣,直到他们抵达港口,并肩站在栏杆边上。
“对不起。”钟耀明终于开口。“我想我欠你一个道歉。”
“嗯?”简文欣转头看他。眉梢还有笑意。“为什么要道歉?因为你带我来港口看海吗?
”
“不。”钟耀明摇头。他看着海浪的光波折射。“我本来以为只是一个梦。但太过真实,
我说服不了我自己,所以……我欠你一个道歉。对不起,我不该那么做。”
“呵。”简文欣还是在笑。她转头看向海,港口有大船慢慢进来,发出呜呜的声音。“没
关系。我不在意。”
钟耀明的心里一紧。所以他们那晚真的……
“你不用放在心上。我真的不在乎。”简文欣又看他一眼,似笑非笑。“我说过吧?我喜
欢照顾你们。所以没关系。不用在意。”
“连这种事情都没关系吗?”钟耀明深深地皱起眉。不知道为什么,他不喜欢简文欣这个
模样。
“嗯。”简文欣微微笑着。“只要你们留下来就好了。”
“为什么你要这样做?”钟耀明几乎是质问了。“你要什么男人没有?有必要这样吗?”
“嗯?但你们都会走啊。”简文欣仍然在笑。“就算我对你们多好,你们到最后都会走。
不会有人留下来的。所以没关系,可以留下来多久就多久。所以无所谓,你们想要我就给
。”
“……你到底在说什么?”
“你看。”简文欣抬手,纤细的左手指上,有一圈浅浅的白痕在无名指上。“对不起,我
骗了你。我结婚了。但我也没骗你,因为他走了。”
“他是谁?”
“我老公。”简文欣的笑容似乎有点破碎。“他走了。离开我了。”
“但你也不能这样啊!你想留下我们全部吗?这样不会有人对你真心的!”
“我只是想有人陪……简文欣环抱双臂。”她转头看着钟耀明。“我很寂寞,非常寂寞。
他走了之后,房子很大,我一个人没办法睡,直到你们来了,一个一个入住,我越来越高
兴,我才有办法睡着……”
“你……”钟耀明说不出话来。
简文欣终于对他坦白,她根本很清楚这一切,但她在用她的方法,唯一的方法,留下所有
的人,他又能对她说什么呢?谁能指责她的不对?她没有伤害别人,她只是用尽全力,想
抓住一切。
钟耀明的心脏有点疼痛。
“你应该对自己好一点。”他说。“没有人值得你这么做。”
他伸出手,轻轻摸著简文欣的头发。“人活在这个世界上,应该自私一点,想要什么就去
争取,即使用抢的也没关系。但你不应该这样对自己,你付出所有,但换不到真心。”
简文欣看着他,眼眶慢慢红了。
“我知道,但我没有办法,我一个人没办法睡,我想过要死……”
“傻瓜。”钟耀明终于忍不住。他接住投入他怀里的简文欣。“不要这么说。总会有办法
的。如果你希望我们留下来,那我就陪你,但你一定要找到方法,活在这个世界上的方法
。”
他苦笑。“我也陪不了你多久。我在台湾不会久待,我在美国还有工作。”
“我知道,我知道,我不可能留你们太久,但就一段时间,这样就好……”她仰起头,眼
里有泪。“谢谢你,我会试着找到方法,或许……这一切会有机会结束,会有人真正留下
来。”
“一定会的。”钟耀明擦掉她眼里的泪。
“我下个月离开台湾。你有什么想说的事情,可以来找我。你是个好女人,你该拥有幸福
。”
钟耀明看着眼前的脆弱的简文欣。他忍不住希望自己能够再陪她一小段时间。他知道自己
并没有喜欢上简文欣,但他就是舍不得,舍不得看她这样,他也曾经堕落过,迷失过,他
知道那种全世界都舍弃自己的感觉。
所以他希望能够拉简文欣一把。
如同当年,他也希望有人能够拉自己一把。
他传短信告诉大卫,他不去台北打扰他们夫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