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两年，还真久没回到这里了。”我听见同船的旅伴说。
两年，也算久了，但也近的可以，恐怕什么东西景物都还没太大变化吧？但也够久到
连心情都不一样了。
他们说，世外桃源镇有一股神奇的氛围，会令你整个人从内而外改变。罪犯做起慈善
，小偷开始捐款，惹人厌成为超人气，扫把星成了万人迷，忧郁的人学会爱世界，失恋的
人懂得爱自己。这实在有点夸大了，世外桃源镇或许多了那么点正向气息，但还不至于像
人们讲的那样神奇。
我以前从没有记者采访的经验，更没有以一名记者的身分进入世外桃源镇过。这一次
，难免有点紧张，也有点徬徨。
我和两名同行旅伴滑著一艘小船，顺着河水潺潺而下，男的叫品生，女的叫曦曦，他
们两个也是记者，我们在路上因此顺路结伴同行。天地弥漫着雾气，像一道纱，而前方隐
隐约约有个小山洞。我们的小船一头埋入薄纱，钻了进去。
穿过漆黑的山洞，再度见到光明，辽阔天空与青青绿树交织出一种突然敞开的感觉。
就像走进一座模型、一部电影、或一张明信片。
“看哪，那是百科全书上的云，太美了，根本一模一样啊！”曦曦激动地拍著品生的
手臂。
“真的，那......那树长得跟书上一模一样。”品生目瞪口呆。
“你惊讶什么，不是说两年前来过吗？”曦曦怪道。
“那时候只是路过，根本没空好好欣赏嘛。”
品生和曦曦捧著一本《世外桃源镇旅游指南》你一言我一语，世外桃源镇就像是一本
活百科全书，要知道，书上图片往往挑最好、最棒、最华丽的，景致本身往往没那么美。
世外桃源镇却几近完美重现了那些图片，一条小溪，一棵大树，五颗大石，十二株郁金香
，每一个细节几乎都一模一样。
一块木纹外框的电子板插在草地上，上面写着：
“您好，欢迎光临世外桃源镇，今天是2016年12月13日，天气晴，祝您有个美好的一
天”
“太不可思议了，这本书都出版两年，要是没看到日期，我还以为照片是刚刚才拍的
咧。”曦曦将书捧在胸口，我盯着那本书的作者名字，刘大吹。
曦曦察觉了我的视线，“唐可，你认识这个作者啊？”
我摆摆手，“不认识，只是觉得眼熟，大概以前在书店看过。”
“唉，真是可惜，我还想说你认识可以帮我介绍呢。”曦曦闭着眼睛感叹：“这位帅
大叔真是厉害，要是能成为我的摄影师有多好。”
“好啊，那我回去了，妳去找那位大叔吧。”品生一副臭脸作势跳船。
“我开玩笑的啦，”曦曦拉住品生衣角，陪笑道：“这位大吹再怎么强，他也只是一
个警长啊，还是比不上专业的……等等，那只沙皮狗！我有在书里看见一模一样的狗！”
曦曦一下子忘光品生吃醋的事，兴奋地叫着，沙皮狗一下子冲过来，追着我们猛摇尾巴。
“哈，牠喜欢我们！”
我们的小船靠了岸，一上岸，沙皮狗趴在我身上又舔又亲，但曦曦伸手想抱牠，牠理
都不理。
“奇怪，唐可，牠好像只爱你。”
我笑笑，“我从小有动物缘，对吧？小波。”沙皮狗听见摇摇尾巴。
曦曦大吃一惊，“你认识牠？”
“怎么可能，挂牌上写的。”我指著沙皮狗脖子上有个吊牌，写着“小波”。
“什么啊，那样的话我也会知道啊。”品生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这几天相处下来，
其实品生是个好人，只是就见不得任何人在曦曦面前表现得比他强。
吃醋狂摄影师和天真记者，真是对有趣的旅伴。我笑了笑，拍拍小波的头，亲了牠额
头一下。
青山绿水，一切都似曾相似。就像大家说的，世外桃源镇永远会张开手臂拥抱任何人
，无论是异乡游子，还是初来乍到。
欢迎回家。
品生和曦曦也想在世外桃源镇挖个大新闻，能在路上偶遇也是一个缘分，正如之前的
考虑：我并不是唯一怀疑世外桃源镇有黑幕的人。或许这个世代，我们骨子里都流着阴谋
论的血液，期望在自己平凡的生活里找到一点点不凡，也或许是人生一路历练下来，我们
已经没那么相信人性。
寒风徐徐，每次这样的寒风总令我脸颊边发痒，可以的话我会避免吹风，我忍不住抓
了好几下，被曦曦注意到了。
“唐可，你的脸抓到红肿了耶？”她指着我的脸颊边。
“我有点冷过敏，一过敏就会发痒。”我回答。曦曦是一个会认真关心身边朋友的好
女孩，尽管我现在实在不太喜欢和别人讨论自己的事。
曦曦咧开嘴笑，“那你别担心，世外桃源镇肯定有什么神仙灵药给你擦的。”
我用微笑代替回答，要是真有什么灵药，我比较希望它能解开我身上的困境，而不是
过敏。
品生和曦曦一边走，一面惊呼，拿着手机猛拍周遭的花草鸟兽。我默默跟在他们身后
，我取出皮夹，里面有一张唐可的身分证，还有一张纸条写着“你就叫小华嘛，听起来很
可爱啊。莉莉”。
我是谁？我在这里做什么？
我时常不只一次地想这个问题，人们常说当你投身到一个全然陌生的环境时，才会这
样想。我却觉得，外在真的会改变一个人的内心。大家看着你的脸，当环境的反射围绕着
你，你很难不变成大家期待中的人。好比说，许多人来到世外桃源镇了，他们就会逐渐适
应成为符合标准的镇民。
入境随俗。
世外桃源镇的优良镇民，大都市的市井小民，到头来，哪一个才是真正的我呢？还是
说都是真正的我？
这些都扯太远了，还是回到计画，首先我们会假扮成来镇上取材的作家，先去港口致
意，然后再访问镇长，推敲可能的黑幕。我从包包里拿出鲜花，这是准备前往港口献上祝
福的鲜花。所有间谍的第一步就是理由，充足的理由容易让人开口，有个托词，要调查情
报也比较方便。人们往往对记者不会多说，对于怀抱祝福的人，总是情不自禁想让他成为
一份子。
“喂，也把你们的花拿出来。”我说。
我抬起头，走出树林了，然而眼前没有品生和曦曦的影子，只有一堵很长的白墙，白
墙上挂满了密密麻麻的钥匙圈、发带、手表等小东西和装饰物。
这是世外桃源镇北区有名的白色纪念墙，照理说我们应该要沿着墙走一段路，然后右
转。我东张西望，他们一定走错路了。我正想打电话联络他们，突然注意力被墙上一件事
物吸引。
一只闪著亮光的警徽。
大概因为风吹日晒，边缘有了锈斑，与四周生活小物品相比，警徽显得特别醒目。其
实，我也并不是第一次来到世外桃源镇。
像这个地方，我曾经来过。
这面墙上的纪念品多了许多，也少了许多，这只警徽以前就不在上面。我凑近那只警
徽，仔细观察警徽中央那金色的灯塔雕刻，突然有人从后面推了我一下。
“外地人！你想偷东西吗？”
我转过身，一位年约八岁左右的男孩和一位十三岁的女孩站在我身后。男孩戴着一顶
垂著两颗毛球的白色毛帽，正扠腰鼓著嘴瞪我。
“我只是看看而已。”我连忙陪笑，吓我一跳，原来是两个小孩啊。
“不要乱拿东西喔，小杨仔姊姊说外地人最喜欢偷拿东西了，只是大家都不会发现。
”小男孩滔滔不绝：“你要问为什么大家没发现，那是因为没有人会一直检查，所以才没
发现东西被偷了啊。而且只有北区的人才会挂纪念品。不过也有例外啦，像小杨仔姊姊就
没挂，她觉得这座白墙是神经病。”
“小光真会开玩笑，我才没说过这种话呢。”一旁的女孩掩嘴轻笑。
我听见“神经病”三个字忍不住心里偷笑，说：“我听说世外桃源镇从不骂人。”
“对啊，所以你要替小杨仔姊姊守密喔。”小男孩一脸理所当然，朝我眨眨眼。
“抱歉，这孩子就是话多。”女孩朝我微微鞠躬，笑道：“您好，我叫小杨仔，他叫
小光，我们都是世外桃源镇上的人。您是第一次来我们的小镇？”
小杨仔话中使用敬语，这是世外桃源镇的标准用词，在这里总是这样，出外总是称“
您”，室内才随便叫。
“对，我叫唐可，是个作家，我要去港口。”我举起鲜花，怕她不明白我要干嘛。
她果然一点就通，“作家？真是厉害。我明白了，您要去港口致意的话，那您走错路
了，港口要往南区走才对，这里是北区，往港口还有一段路。来，我带您走吧。”
小杨仔作势要带领我，我有点尴尬地挥挥手，说：“我没有走错，我知道这里有一条
捷径可以通到南区，比较快。”
小杨仔顿了一下，脸上笑容不减，“您真厉害，第一次来的人怎么会知道这条捷径呢
？”
“我来之前上网做了一些调查。”不知怎么，我觉得小杨仔语气有点变调。
“我很好奇，那您调查到了什么？”小杨仔朝我靠近一步，笑容不减，却让我觉得很
有压力。
“我……”
我正不知所措时，小光突然兴奋地开口。
“我知道我知道！那条捷径我知道！我带唐可哥哥去吧，反正我没事，我知道姊姊还
要编毛线，别忘了我的灰色毛衣喔，我要最厉害的！”
“好、好，但是……”小杨仔笑容僵了一下，小光已经拖着我离开。
“小杨仔姊姊再见！”他用力挥手。
小光拖着我沿着白墙往前狂奔，我转头看着小杨仔，她站在白墙边微笑朝我们挥着手
，那抹笑容看起来......有点过度完美，像一尊陶瓷娃娃一样。逐渐远离她时，我竟然有
点松了口气的感觉。
十分钟后，我们走在世外桃源镇中央的树林里，气氛悠哉轻松多了。我忍不住寻思，
到底刚刚那股压力是怎么回事？
“谢谢你帮我带路。”我打破沉默。
“我才不想帮你，我想抓瓢虫。”小光用力将一块石头踢得老远。
我笑笑，“但你还是帮我了。”
“你知道吗？小逵哥哥、小杨仔姊姊和我以前都在一起玩的，”小光突然低着头说起
故事，“小杨仔姊姊以前从不喜欢织毛线，也不喜欢种花种草，她只喜欢网络、打球和被
老师骂。小逵哥哥喜欢跟在小杨仔姊姊身边，她做什么他就做什么。他们以前很厉害，最
常被老师骂，被骂完还可以在马路边大笑。我以前总是想，长大后要像他们一样。”
“以前？”
“小杨仔姊姊和小逵哥哥不在这里，他们都已经去桃源大陆了。”
我记得，桃源大陆是所有世外桃源镇镇民最向往的地方。但这话有点不通情理，刚刚
小杨仔不是才站在旁边说话吗？难道说她是度假回来？
“小杨仔回来看你吗？”我问。
“那是第二个小杨仔姊姊，不是原本那一个。她不知道我发现了，所以你要帮我保密
。”小光一本正经看着我，又踢了一块石头，石头砸在树干上，“我好想他们。”
第二个小杨仔？我眨眨眼，这是开玩笑吗？但小光刚刚那表情明显不是玩笑。
“但是……”
我还想继续追问清楚，眼前树林逐渐稀疏，远远地已经可以看见港口的影子。
“好了，不要问我了！不然我又会不小心回答你。”小光突然阻断我的话，然后抓住
我的手，认真地说：“唐可哥哥，你能找到捷径，就一定能阻止‘那个’的。”
“‘那个’？”我错愕地看着他。
“把小逵哥哥和小杨仔姊姊带去桃源大陆的东西。”小光眼神露出恐惧，“爸爸妈妈
不让我离开这里，但我觉得，‘那个’快要来带走我了。”
“那个”到底是什么？我满腹疑问，但他已经转身开始跑远。
“喂，说清楚啊！”我圈起手大声朝他喊。
“我要去找大吹叔叔了，唐可哥哥掰掰！”
小光挥挥手，一溜烟钻进树丛消失了。
大吹啊......
我摸摸下巴，又听见这个名字了。
※
我站在港口边，眼前有一艘巨大的轮船，旁边有一块牌子图文并茂写着乘船说明，简
单说大意是：每当起雾时，这艘轮船就会从港口启动，载着幸运的获选者，航向桃源大陆
。
甲板没有任何铁链或绳子拦著，好像谁都能上去。
我慢慢走到一块将近两公尺，巨大的电子板前，这块电子板列满了目前已获选入住桃
源大陆的人名，若你有亲朋好友获选了，都可以到此触控萤幕搜寻。我将鲜花放在电子板
前的地上，那里已经有了不少人的祝福，四周人潮蛮多的，不知道品生和曦曦有没有在人
潮当中。
“您怎么会来这里？”
一名穿着绿色套装的短发女子靠近我，棕色的眼珠盯着我看。我有点奇怪，我不认识
这个女人，而且她这话问的好像我不该来这里似的。
想不起来，难道是曾经的点头之交吗？
“抱歉，我第一次来，想来看看这艘船。”我回答。
她点点头微笑，说：“抱歉，您有点像我一位认识的人，我认错了。”
“没关系，我习惯了，大众脸就是这点麻烦。”我连忙打圆场。这样的事情大概往后
还会常常发生吧。
女子露出微笑，伸出手，“我叫王小春，您可以叫我小春。”
“唐可。”我与她握了握手。
“您来这里，该不会也想去桃源大陆？”
“我不是当地居民，只是来这里取材的作家。”我摇摇头，只有当地居民才能前往桃
源大陆，这是规定。
小春面露讶色，“作家啊，真是稀有的职业。不过这位大师您说的不太对，我们也出
过几次例外，像这位、这位、还有这位，他们不是当地居民，也荣幸获选前往桃源大陆了
。”小春指著萤幕上方几个名字，有一个就叫“小华”，她笑着说：“瞧，这种菜市场名
没想到也有人取，真是有趣，不是吗？”
“是......是啊......”我有点尴尬地回应。
品生和曦曦看来不在这里，很有可能先去旅馆了。我心里有点不耐烦，想尽快摆脱这
个囉嗦的女人，不该在这里浪费太多时间，还有很多事要做。
“我该走了。”我向她道谢并准备离去，小春突然站到我面前。
“唐先生，俗话说相逢就是有缘，每个来到世外桃源镇的游客都需要一位向导，就由
我来当您的向导吧。”小春一本正经，彬彬有礼地毛遂自荐，说：“我是镇上最厉害的资
料工程师之一，有任何电脑相关的事都能帮您解决，不必客气。”
我还真没想到她竟然来这一招，令我大吃一惊。说实话我不需要什么向导，我原本想
拒绝，但突然想到小光提到的“那个”，或许这女人会知道些什么。
“那就麻烦妳了。”我微笑。
※
如果不是身怀任务，我还蛮喜欢世外桃源镇的。
世外桃源镇其实跟一般的小镇没有什么不同，除了一些小地方：这里的大楼公寓通通
没有门、动物园没有栅栏、图书馆没有管制、超级市场和便利商店都只放了一个小箱子放
钱找钱，没有店员看管……
此外，这里的房舍外头都有好几排像是排气的管子，这我从来没有明白过是干嘛的。
然后地上绝对没有垃圾，没有狗大便，这里只有家犬没有流浪狗，墙上没有乱七八糟
的脏话涂鸦，电线杆上没有传单。街上没有人开快车，没有人吵架，也不会有人插队、乱
吐痰……
除此之外，都一样。
世外桃源镇就像一处民风纯朴的乡下，人们用友善和信任维系起彼此的感情，却又没
有乡下那么落后。甚至很多时候，还比世界上许多都市都还要来的先进。我一直都觉得世
外桃源镇是这个世界的奇蹟，曾经想过要是老了，在这里定居一定很棒。矛盾的是，现在
我要想尽办法去挖这块我心目中宝地的黑幕。
现实总是讽刺。
最后我们来到中区的灯塔，同时也是世界十大奇景之一。
我仰头看着将近八层楼的白色灯塔高耸向天，过去我也曾这样仰望着，天空看起来没
有什么变化，如今周遭已经变了许多了。关于这座灯塔一直都有一个很著名的讨论：应该
在海岸的灯塔，为什么会出现在内陆？
小春开始像导游一样详尽解说：“塔高21公尺，晚上六点后开灯，这座灯塔有将近一
百年的历史，这里原本不叫世外桃源镇，叫做灯塔镇。很久以前，这里常常大雾弥漫，居
民常常无法辨别方向，常常摔下悬崖或跌落山谷，尤其夜晚更是危险。所以当地人的祖先
建了简单的篝火台，以辨别回家的道路。几十年传承下来，几位当地大户合力出钱，建造
了这座灯塔，此后也以这座灯塔为中心扩展出去，越来越兴盛，直到后来改名，成为今日
的世外桃源镇。如今因为地形变迁，大雾已经不再出现，但灯塔早已成为这座镇的灵魂，
最重要的精神象征。”
我不好意思打断她，事实上我对这座灯塔的历史暸若指掌。就算是外地人，稍微做点
功课也会明白，就算不说我来过这里，这也是一名记者应该要做的基本功课。
“请问还有什么问题吗？”她再度露出洁白牙齿。
“谢谢，目前应该没有。”
结果和小春一路聊下来，她对“那个”几乎是一无所知，她憨憨傻傻的微笑背后，装
的全是世外桃源镇的知识而已。我有点失望，看完灯塔后，我想赶快回旅店放行李了，说
不定品生和曦曦早就回到旅店等着我。
我看时间差不多了，咳了一声说道：“嗯，那个不好意思，我......”
突然间，我看见灯塔底部爬出一个浑身血淋淋的人。我揉揉眼睛，没有看错，越过小
春肩膀可以看到灯塔底下有一个人。他的头上有个大伤口，鼻血直流，眼睛好像被人打了
一拳般肿了起来，他张开嘴想求救，里面没有任何牙齿。
他朝我伸出手。
我吓得僵住了，下一秒，那个人毫无预警地被迅速拖回灯塔底部的阴影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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嗨，我是 BIG LEO！
有印象的人，这里开始回扣到短篇08《白色恐怖》囉，
交代了短篇中小杨仔和小逵事件的后续～
“文学机关师”大李欧 BIGLE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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