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判外传_花鬼之四
天色还有些雾濛,终于案耐不住的骚动开始由远而近。
阿大扶著还有些痴茫的花白起身,顺手将她未干的泪痕抹开。
“好了,该走了。”有些无奈地笑笑,背对着接踵而至的村民,阿大知道他们大概没
法那么顺利地离开了。
尤其背后的那股刺冷的视线,总让他忍不住打从心底发寒。
“清和师傅,烦请把那妖孽交出来。”听起来比平常压抑了些的嗓音在阿大身后响起
,王钟领着成群的村民,各自排开在李神仙的身后一步,手里不乏紧握著锄头棍棒等,“
否则休怪我等不客气。”
“她只是个普通孩子,并非你们所言传的妖魔。”逃大概是难逃了,只好用谈判寻个
机会,但看着群愤却默契地不作声的村民们,恐怕也是渺茫。
眼见村民们丝毫不拖泥带水,像是急着要将心中的愤恨倾泻出似的。阿大的话才刚落
,所有人便同时挤了上来,完全不打算给对方再次说话的机会。
但就在阿大还来不及反应、最近的刀刃梨花白就只有一寸了,却硬生生地停在她的鼻
心前,而挥舞著刀刃的那人则是被脚下的枝叶缠绕住,看似细弱的枝条还在一层一层的往
上圈绕着,像是要把越陷越深的男子给拖进泥中。
此景一现,其他的村民一愣,不由得的都退了一步,脸上掩不住恐惧的神色──所有
发生的事都是真的,他们村里竟出了个妖!
“该死的妖孽!就是妳就是妳就是妳──”男人大力挣扎着,眼里布满著血丝,日渐
溢满的怨恨早远远地压过恐惧,可以说是几近疯狂的吼著:“把我的母亲和妻子还来!把
我的家还来!该死的妖孽该死的妖孽该死的妖孽该死的──”
此时的李神仙终于有了动作。他按住正要向前的王钟,一个人走出人群,对着后头摆
了摆手,示意所有人别跟上来。
阿大面无表情的拍掉男人手里的刀,瞬间感觉到那泰山压顶似的冰寒正威胁著靠了过
来;花白征征的望着跟前突然狂野起来的白花丛,捡起一片散落的花瓣,护在手心之中。
‘如此,汝还敢言此女非妖?’
所有人的脑内同时灌进了一抹森冷的语调,他们有些震惊地齐齐望向伫立于前的“李
神仙”,连原本发狂的男子都静了下来,眼里共同开始有了狂热,更加深信这位带来预言
的长者,同时也是能帮他们脱离这场灾厄的活神仙。
只见李神仙从肩上的布袋里拿出一张黄纸,朝着被白花丛缠住的村民一放、黄纸就瞬
间化成了灰烬,然而当那些灰烬落在那些枝叶上,就如同点点星火般烧烫了起来,毫不留
情地啃咬起那细弱的枝叶。
花白面带惨色的踉跄半步,只好依著沉默的阿大,混乱中惊觉眼前的人不知为何有着
让她不可逆的因素。
“贫僧道行尚浅,实在看不出眼前高人是哪门路数,却知其村恶臭之源头皆由此人而
起。”用着平淡的语调,阿大不温不火道出他从一开始就察觉到的事实,只是以寡敌众,
他也明白自己就算要开口也只能是空说。
谁知眼前的人布了这场局多久。他来的太晚,让对方占尽了天时地利与人和,那些从
来不沾染世俗、单纯朴质的村民们被深植了太久的恐惧,几乎是眼前来了根救命的稻草就
周遭什么都不见了,连那些因奇术而起死回生的种种怪异都无法察觉,一步一步的被牵引
到更深的洪流之中,也许直至淹没都未能从梦里醒来。
闻言,李神仙勾了勾凉薄的唇瓣,从嘴角渗出一股腥臭,而那腥臭正是阿大初次进村
之时,所发现的那股怪味。
‘汝居然还敢在老夫面前继续妖言惑众,看来汝也得从治了!’
李神仙做了个手势,后头便马上上前了几个大汉往阿大扑去,阿大护着花白闪了几招
后就没办法的松了手。他原先想将花白一口气推远些,却见到狞笑越扩越大的李神仙悠然
的走近,一掌便掳了花白。
揪着花白的白发,李神仙那看似枯黄的只剩皮包骨的手,却怪有力的将花白整个拎在
空中,阿大见状才刚在心里喊了声糟,就一个疏神被三个大汉死死的架了起来,咽喉前抵
著一把锋利的猎刀,动弹不得。
‘老夫已活捉此妖,待老夫拿此妖炼成药引,此祸便得解矣!’听闻,村民正上下欢
腾著,却让李神仙接下来的话又给弄得一愣:‘但做药引一妖即可,另一妖得立刻拿下,
以免生乱!’
“清和师傅……是妖?”村民们还没反应过来。
“拿下他。”对于李神仙读的话,王钟从来没有丝毫怀疑。
就在持刀的人抬手正要落下的瞬间,花白无措在李神仙手里的挣扎着,“不、不要!
”
‘就快了……汝也将为堕徒门人之一,但他,没有资格。’
那非常细小、粗哑的、只在脑海中出现过的声音忽然在花白耳畔响起,伴随着强烈的
恶臭,由下往上,被揪住头发的花白看见李神仙的眼神聚焦在阿大身上,她慌乱的挣扎引
起附近草木的低鸣,随着呼啸的晨风逐渐共鸣壮大。
‘汝,该何以做?’花白仰望着那一张一合、莫名的腥红的口,词语间早换下了先前
的冷冽,转成诱哄般的低语,一字一句似乎让恶臭都甜蜜了起来。
来啊,汝还欠缺一道血腥。
如此,便能与吾等同流。
耳边环绕谗言,花白转望着不远处的阿大,以及接过猎刀,要取阿大性命的王钟。
但时间却仿佛突然慢了下来,花白怒急的紧盯着锋利的刀刃,“别杀他、别杀他!”
“对了,杀。”一时间,花白双目圆睁,黝黑的瞳孔一瞬间爆出血红,附近的草木倏
地窜生,让四周都成了一抹浓重的阴影。悄悄的,她在阴影中伸出了手,手上原来握著的
白花瓣缓缓飘落,那柔细却张狂的枝枒开始扑向王钟。
“花白住手──”一名女子突然的挡在花白身前,蓬头垢面底下是张年轻的面容,却
不知为何带着几缕思愁,模样阴郁。
‘王蕾?汝出来做什!’原来噙著冷笑的李神仙神色大变,怒指着眼前的女人。
“我……是这孩子的母亲。”王蕾凄然道,“……或者说全村的女人都是这孩子的母
亲,只要是母亲,谁都不会愿见自己的孩子去成就别人的枉法。”
花白愣愣的停下手中的动作,而王钟惊觉似的转过身来,“蕾儿?”
“爹。”王蕾歉然一拜,朝三月不见的父亲微微一笑。
王钟赶忙丢下了手里的刀,跑向王蕾,“你这孩子这些日子到底哪去了!”说著说著
眼眶便开始泛红,眼中如狂的崇热也随之淡去。
“爹,这人并非真的神仙。”王蕾扶著父亲,怒视著李神仙,“我不清楚他做了什么
,但是他让我借腹产下花白!”
“什么?”王钟不敢相信的望向花白,再看看身边的女儿,“妳胡说些什么!妳怎么
会产下这种妖孽?这些又与妳何干!”
“这是他布下的恶术啊!”王蕾举起手中的一小节脐带道:“这是那孩子与我曾经相
连的证据。三月前的傍晚,我在后村采药草时就是给这人骗了去──”
那日,王蕾正蹲著整理刚采下的药草,一个身形佝偻的长者来到她的身后。
长者见她回过头,赶忙递出一张充满皱折的黄纸:‘姑娘,这附近有孩子要生了,能
否请姑娘帮个忙?’
王蕾虽然看着觉得奇怪,还边那闷著这人不像村里的人,但见了对方着急的神色,看
看附近也没有其他能帮忙的村民,只好先跟了上去。
于是他们来到了村里著名的禁地,出事的那年她也有十三、四,虽然不是那么鲜明,
印象还是有的。
“这里怎么会有孩子要出生呢?”她有些恐惧的看着有些倾倒的幽暗矮房,四周杂草
丛生,院前还很突兀的有着两座土丘,上面长满了细小的白色花蕾,在夕阳斜射下轻灵的
摆动着。
于是在王蕾踏进了门槛一脚还踌促著,原本半朽的木门便突然像被大风给刮飞了起来
,于是将她推进屋里,琅跄了好几步才停止。
照理说被关上唯一能透进光亮的大门,此时没半盏烛火的屋内应该是漆黑一片,王蕾
却怪异的看见眼前的长者嘴角冒着点点腥红,伴随着一股强烈的恶臭,回身对她狞笑着。
“你想做什么!”王蕾惧极,想逃走却双脚使不上力,她扒著满是尘土的地想挣扎,
竟底不过那枯黄的手、拎起他的衣领就像拎着一只小猫。长者一手将她反按在地,一手悠
然的解着她的衣扣和自己的裤带。
‘吾要借汝腹产子,这可为上等荣耀。’
幽暗、令人作呕的红,以及奸淫恶臭的嘴角。
多希望这是场梦。王蕾想着,最后连意识都被腥臭吞噬,她看不见自己的模样,却明
显得感受的到日夜肿胀的肚子正无时无刻压迫着她。
她没有被綑绑、也没有真正受拘禁,因为偶尔她还能见到那人进出大门时没关上而透
进的光,但她却连一根指头都无法动弹,只有偶尔被强喂血液时才会清醒一些。
直到她的腹部传来一阵阵的剧痛,王蕾知道自己能够解脱了。
‘我的花儿白啊……’
她不确定那是否是幻觉,但在临产之际,她似乎看见一个不认识的男人温柔的对她笑
著,为她接下那透著洁白与花香的婴孩。
※
村民譁然,一时间执著斧头刀具都缓了下来,不知如何是好。
“此恶人假借神仙之名,做法向全村女子讨了育宫和精气,并与我借腹,才诞下这孩
子的!”
王蕾颤抖著指著李神仙,却换来对方一阵冰寒的视线,几乎将她看穿似的钉在上,“
不要……再被他、他骗了。”
用尽全身力气道尽,王蕾面色发白的瘫坐了下来,不知所措的王钟很快的上前搀扶,
眼里完全不可置信。
“这也是贫僧为何无能为力,因为此地并无病者,只有亡者。”
阿大早已挣脱了束缚,将发楞的花白拉自己的身后,扫视著众人,似乎在寻找著什么
。
一些村民开始转而怒视著李神仙,但更多的是茫然无助的神情。
‘汝等莫忘,吾有起死回生之奇术。’李神仙寒霜一笑,似乎不打算做多余的辩解,
‘一切尚有转圜的余地。’
那么,汝等会如何抉择呢?
李神仙傲视著众人,仿佛自己就是真正的神,他指著护着花白的阿大,淡然逐渐变的
狰狞,点点星红逐渐茂盛。
‘拿下此妖。’
语毕,所有村民像全被点燃似的扑了上来,但不是对着李神仙。
“人心啊……”见状,阿大惨淡一笑,只记得反身护着怀里的孩子。
但朝他们冲过来的,还有一抹熟悉的身影。
另一个小小的孩子。
抱着最后的希望,他将花白抱起藏进衣袍内,无视著身上的刀剑,往小丘上奔去。
王钟的小儿子辉儿,不知何时,抱着一只鸡钻到了人群的前方。
他想起那日早晨,他明明狠狠的推开了阿大,让他跌坐在地,却没有生气,只是哀伤
的将他揽进怀里,轻拍着她的背脊。
那时,阿大对他说:“别哭,贫僧定会为你的母亲诵经,求佛引渡她至西方极乐。”
似懂非懂的,辉儿回想着,将手中的鸡往上一抛,手里握著鸡嘴原来衔著的符咒。
原本动也不动、只剩下呼吸起伏的鸡像突然活过来似的,在人群中发出尖锐的鸡鸣,
慌乱的搧著翅膀,让一部分爆走的村民被搧了满脸羽毛。
趁著空档,同时阿大瞄见惊觉不对而想上前阻饶的李神仙被王钟扑倒在地,他用着全
力狂奔,直到脚下再也踩不到地。
怀里拥着花白,阿大一跃跳下了山谷。
※
用树叶舀著溪水,花白步伐有些不稳的捧到阿大面前,几乎撒了大半,却还是小心翼
翼的凑近阿大嘴边,让他缓缓的饮下。
他们跳下来了。
被紧紧护着的花白没什么伤,一面也侥幸的被枝叶勾住而缓了撞击的力道,阿大虽然
伤的不清,却也还好好的呼吸著。
有很长的一段时间,阿大被全身的挫伤和风寒给弄的半昏半醒,只能任由花白拖拉着
走,隐约还是能感受到附近有着寻人的焦急步伐。
他想们躲得很好,但如何躲过他却不想深究。
等到阿大找回了自己的意识,他不由得有些认不得眼前的孩子。
花白早已失去了原先的纯白,原来清澈的双眼透著空洞,双颊凹陷且焦躁不已,一点
风吹草动都能引得她的慌乱。
表面上,花白似乎全心全意照料著阿大,深怕他一个眨眼就会离开。
这能说是也不是,但现在占领花白心中的全是恐惧,无关眷恋不舍、无关爱与是非,
只是本能的恐惧眼前生命的消逝。
但最糟糕的还是花白在经历了那场风波后,情感开始停滞不前,连带着遗忘了语言与
学习的能力,只是遵从著内心的恐惧,做出相对应的防范。
“花白,妳过来。”阿大虚弱的招招手,此时已经是伸手不见五指的深夜,但他确定
他要找的人绝对不会离他太远。
不出一会,一颗小脑袋便出现在他的手心下,静静的、小心翼翼的依偎着他。
感受到那说不出的若即若离,阿大忍不住在心中叹了口气,“花白,妳说说,妳为何
叫花白?”
“……”
得到预计中的沉默,阿大细细又问:“花白,妳可记得妳爹娘的模样?”
“……”手心下的脑袋颤了颤,没有回应。
“那么花白,妳可记得我们怎么逃出那里的?”
花白无声地将头移开,等再次开口,声音却听起来有些遥远,“杀了人,逃出来。”
“花白,妳没有杀人。”刻意放慢了语调,阿大沉稳的诉说著:“我们一起跳下山谷
,记得吗?”
“你没有,但我有……好多好多。”花白环著自己,缩成了腹中胎儿的姿势倒卧在不
远处,不知道从何时开始,她拾回了未出世时的记忆,好像一切的来龙去脉都已知晓,却
大部分都无法理解。
好比你让一个未足龄的孩子看一部恐怖片,而且钜细靡遗在他眼前拨放所有最真实的
场景,除了本能的被剧烈的画面受到惊吓进而感受到恐惧,其余的全像是无声的话剧,即
便是看过了全程也无法理解片中的剧情。
但是事实是不会说谎的,她依稀回忆起还深埋在土壤中浸著鲜血、湿润却温暖,有如
在母亲腹里的胎中记忆。
她在土壤里大口大口著吸取著养份,一边透过小白花的枝叶延伸观望整个世界。
那个最先映入她眼帘的男人匍匐在她身前,不断用上弯的嘴角对她吐露她听不明白的
爱语,讲述着人类的生活是多么美满,包含他自己的故事。
但她终究不解其中的含意,直至出世才获得生物本能理解到──那是给予她生命的父
亲与母亲。
只是出世的那一刹那,她也明白自己真正的失去了至亲,然而剩下的皆是被灌输的不
明所以的血腥画面。
在她的双腿终于能拔地而起,她带着全然的不解,一次又一次,看着地上水洼镜射出
的自己,思索著无从思索的问题。
直到有人类指着她大叫妖怪,她才像是获得了什么线索,观察著那些似乎与她非常相
近的生物,开始分的清白划与黑夜、渐渐学会如何像父亲那样开口说话,并且跟着与她相
近的生物一同作息。
只是她并没有发现自身成长的速度与常人有什么分别,虽然害怕的村民全看在眼里,
并且开始谣传她便是带来疫病的元凶,而那户潘家商人正是因为沾惹上了这妖孽才会如此
悽惨的灭门,甚至是开始吃人才会生长得如此快速。
就像背负著所有过错而出生,亦或,她自身就是过错。
虽然还不能清楚的言明,花白却自己悟出了端倪,从那些与父亲不同的、许许多多下
弯的嘴角,还有她现在已经明了的哀伤,全都深刻在记忆之中。
并且在这深刻的记忆之中,她亲手毁坏了许多生命,贪婪的本能接受了鲜血的滋养,
当中甚至有着她至亲的鲜血。
这些,都是事实。
已经无从更改。
“好多人死了,如果我也死了,是不是就能像他们一样?”
静静的躺卧在血泊中,有着一脸双目和四足,看起来相差无几,她不再是异类,将鲜
血将肉身偿还给大的,那样……似乎感觉很好。
不知为何的,对于这样的想法,花白低低的扬起一抹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