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读高中的时候,学校里经常有各式各样的热门话题更替。
像是流感一样,不知被谁从哪里带进校园。引起热烈的讨论之后、往往不过几周又被
新的话题给取代;不留下痕迹,通常也没有什么实质意义。
某部电影、某个剧集、某位明星、某项产品……在我记忆中印象最深刻的,则是有一
阵子、网络上的都市传说成了学校里的热门话题。
大家交流着看过的网络怪谈,有些人绘声绘影地描述自己的灵异经历,甚至在不久之
后,不知道是从谁那里开始流传出一种说法,说我们的城市里徘徊著“颠倒女”。
“颠倒女”,就是“颠倒过来的女人”。据说是个颈部以上以一百八十度上下颠倒,腰部以下也一百八十度前后颠倒、四肢着地趴在地上爬行的女人。
自从这个怪谈传开之后,我们学校里纷纷出现了所谓“目击者”,指证历历地宣称自
己在哪天夜里、哪条街道上撞见了“颠倒女”,用心有余悸的语气生动叙述了整个过程。
有人说他转身就跑,立刻听见后头传来追赶的声音,就在几乎被追上的前一刻他及时
逃进便利商店里才没事。也有人说,他装作若无其事从颠倒女面前经过,颠倒女虽然从头
到尾一直虎视眈眈地注视着他,但似乎误判为“没看见”的关系,最后没有追上来。
就像“遇到熊要装死”一样,“遇到颠倒女要假装若无其事”的无稽之谈和颠倒女的
传说一同在学校流传了开来。
老实说,我觉得无聊透顶。每当听见有人用恐惧又压抑不住兴奋的语气讨论著颠倒女
的传说时,我都忍不住想着,放出这个谣言的人现在肯定在学校某处窃笑不已吧。
“‘要是真有颠倒女存在的话,这个怪谈才不会直到现在才出现’──小翔一定是这
么想的吧?”那天下课的时候,坐我前座的A回头自顾自把手肘搁到了我桌上,这么开口
。
A是我的高中同学,和我们班上大部分由初中部直升上来的人不同,一直到高中才搬
来这个城市,刚开学时班上只有他一个人和转学生一样谁也不认识。
虽然后来我和这小子交情还不错,但老实讲,他实在欠缺阅读空气的常识。老是用温
和无害的语气说出毫不客气的内容,又是个外来者──照理来说就算被当成透明人也不奇
怪。高中生的生态可是很残酷的。
不过,因为小个子和长相的缘故,A这点程度的古怪轻易就被班上女生原谅。加上新
鲜感,后来反倒成了类似吉祥物般的抢手存在。由于他知道不少女孩子之间的话题和小祕
密,又让人难以升起竞争意识,在男生之间也很吃得开。
我想不起来是怎么和这家伙变熟的,不知不觉间成了被叫得很亲热的交情,虽然怪但
说不上反感或讨厌。
“换作是你的话也不会相信吧?”我说。“自己住了十几年的城市,突然之间冒出从
没听过的怪谈什么的。”因为对方是A,在这种全民狂热的气氛下说出反论和心里话反倒不会令人感到压力。反正他本人就是个不按常理出牌的家伙。
“会相信喔。”结果那家伙出乎意料地这么回答。
“啊?”
“因为大家都相信啊,光是这一点就成了不能不在意的理由。”
“怎么连你也这么说……”我有种被打败的感觉。“照这个理论,要是全世界都相信
我是超级有钱人的话,难道我会因此真的变成大富翁吗?”
“哎,难道不会吗?”
“肯定不会吧!”我彻底被打败了。
就在这段对话过后的周末,我和A赶在一部宣传已久的电影首映当日跑去朝圣。虽然
早知道这是大受欢迎的话题作,不过热门程度还是超出了想像,最后只抢到周末当天最晚
的那一场。
散场出来已经是十一点多,我们意犹未尽地聊著刚才的剧情、一边悠闲地散步回去。
我和A家只相隔几个街区,走路十几分钟就到了。就和平常放学一样,我们一道走回家。
“看完之后超~想养只大型犬的。”从没养过宠物的我随口说。
“小翔家不可能养吧,对那种体型的狗来说太挤了。”A也随口回答。
“如果牠不介意晚上睡壁橱的话,我白天倒是可以带牠在外头多遛遛补偿牠一下。”
我纯粹玩笑地胡乱回答。
“那,那种的怎么样?”A把下巴朝一点钟方向扬了一下。“说不定很乐意睡壁橱喔
。”
我顺着他比的方向望去,首先瞥见毛茸茸的一团,末梢几乎垂到了地上,毛发有意无
意扫过撑在两旁的苍白双手,毫无疑问、那是人类的十指──看清楚街角“那东西”的瞬
间,我嘴角的笑容顿时凝固在脸上。
……
那是什么?
还没来得及消化眼前所见,我的脑中已经浮现出了“颠倒女”这个名词。
“那个东西”原本正在张望另一侧,但不知道是不是察觉我的视线──甚至、有一瞬
间我毫无理由地怀疑是它感应到了我脑中那个字眼──披散的头发一扫,它回过了头来。
抢在它发现我目光前一刻,我连忙别过眼,用一种美国大兵行军的姿势刻意直视正前方,心底已经把A骂了好几百遍。
故意的,这家伙!绝‧对是故意的!
“怎么了,小翔?”A用一种无害的语气说。“不是你说想养狗的吗?”
“……吵死了。”我希望我的声音更镇定一点,起码不要抖得那么厉害。
最让人崩溃的是,那个东西刚好站在我回家的必经之路上。
这是我们平时分道扬镳的十字路口,A家还要继续往前走,我家则得右转才会到。
大凶。下下签。
到了路口,我目不斜视地继续往前走。就算必须在深夜绕上一个大圈回家,也胜过近
距离沿着“那东西”走上一百八十度。
“欸,小翔。”
就在我准备快速通过路口时,A突然拉住了我的手肘,另一只手则比向右边。
“你家在这里啦,这里。”
……这家伙!
不知道该不该称赞A,他确实成功让我暂时忘却了恐惧,因为那一刻我想把他整个人
抡到地上痛揍的强烈心情完全远超过了其他情绪。
抓着我的手肘,A自顾自地朝右拐弯,从距离“那东西”不到十公分的地方悠然自得
地踏了过去。
我只能硬著头皮跟上。
眼角余光勉强能瞥见那东西的顶端,也就是下巴的位置。
它的头部像那种镜头会跟着人移动的监视器,追着我们的动向一路转摆,视线锁定了
我们,紧盯不放。
接着,我听见细微的声响。
悉悉簌簌,是干枯的头发相互摩擦的声响。
那个东西动了!
并不像传说里讲的“追在身后”,那个东西轻巧地窜过A脚边,在一段距离外停了下
来,像是不相信我们没看到一样虎视眈眈地直盯着我们瞧。
在这期间,我发现另一桩恶心的事实。
那东西朝前方跑的时候,它的脸仍然保持面对我们。也就是倒著走。
同时,它的双手在移动间已不复先前掌心贴地。改以悬腕抬起,类似演奏家正要触向
钢琴琴键的姿势,灵巧的指尖则像在电脑键盘上打字一样溜溜哒哒地滑过地面,用一种完
全违逆重力常识的方式移动着。
那种异常轻盈的灵巧令我不由自主地联想到螳螂。
披着人的外表,移动方式活像昆虫,习性则像猫。
大家都遇过吧?野猫停在你跟前不远处,直到你靠近或者走近超过一定距离的时候又
轻巧地撒腿跑开。偏偏没有跑远也没有离去,而是溜到了你行进路线上的一段距离外,又
回头锐利地观察你的动态。
周而复始,直到牠腻了为止。
与野猫不同的是,到点后那东西会停留在原地,放下双手。
直到被我们越过,才又撑起十指、形如蜘蛛爬行般窜从我们腿边滑过。
从后头追上来时,偶尔它会横越路面改变盘据方向。有一次我甚至感受到它的发丝几
乎擦过了我的裤脚。
我手脚发凉,生平第一次体会到什么叫吓到脊椎都麻木了。
A一路上拉着我的手,旁若无人地不断和我聊天搭话。
我完全想不起来自己回了些什么内容,总之对话声确实一路没断。
最后一次越过那东西,我已经连脑袋的运转都快要僵硬了,根本无暇去考虑被记住住
处之类的危险性,用冰冷的手指从口袋里掏出钥匙,在那道近乎实质的目光眈眈注视下、
好不容易才稳住动作对准钥匙孔。
A和我一起进了玄关。
A关上门前一刻,我看见那搓干枯的毛发摆荡在立起手指间,轻巧地越过了我家门前
,消失在街道另一边。
随着喀哒一下关门声响,我瞬间像是被抽干所有力气一样跌坐到了地上。
“哈……哈……”我心有余悸地大口喘气。“呼……”
A走到我旁边蹲了下来,拍了拍我的背。
结果一开口不是安慰、也没打算为刚才的自作主张道歉,而是问我:“看到了吗,小
翔?”
“……废话。”我瞪他。
“所以说,到底看到了什么呢?”
“少来了,你明明也有看见的吧!那个颠──”说出那个名字之前,我的脑中不期然
又冒出了当时“那个东西”转过头来的画面。
我立刻闭上了嘴巴。
A则露出恶作剧差点得逞的笑容。根本是故意惹人厌的吧,这家伙!
“那么,问题来了。”A竖起食指,摇了摇。“刚才的那个,穿着什么呢?”
“……蛤?”
“总不可能赤身裸体吧,那可就变成另一种意义上的深夜话题了。”A意味不明地笑
了起来。
听他一说,我皱起眉头试图回想,却发现脑子里对这部份毫无印象。
我还记得刚才那偏尖的瘦削下巴,干枯的发丝,以及异常灵巧的手指。
诚如A所说,那东西肯定不是惊世骇俗的裸体乱跑,否则我不会没有注意到。
但真要去回忆时,却发现这个应该很明显的细节在我脑中模糊一片。
“……”
“想不起来对吧?”A耸耸肩。“因为怪谈里根本没有提到这个部分。”
“什么意思?”我有点恼火。“你的意思是刚才路上什么都没有,全是我听信谣言产
生的幻觉吗?”
“不。”A又将食指摇了摇。“那个东西是真的存在,直到现在也还在我们城市某处
徘徊。不过,就像你之前说的,‘要是真有其存在的话,这个怪谈才不会直到现在才出现
’。”
严格来讲那不是我说的,而是你说的吧。我在心里纠正,为了不带偏话题姑且按捺著
听下去。
A继续说,“要是我们把今晚发生的事情说出去,并宣称‘穿着破破烂烂的红衣服’
,那么下一次、如果再有人撞见──”
“‘那个东西身上就会穿着破破烂烂的红衣服’,是这个意思吧?”我把话接下去。
“所以那东西的真面目到底是什么,难道你已经知道了?”
“不知道,只是毫无根据的猜测而已。”A说。“意念的集合、或者说是共同创作─
─只要给出一个骨架,凭借大家的想像力,肯定能把它丰满得有血有肉吧。”
毫无根据的猜测,不就是瞎扯的意思吗?我没好气地想。
不过不可否认,A的这个说法对我而言起了一种奇异的安抚效果。因为似乎解释得通。
我真正意义上地松了一口气。
A拍了拍我的肩膀,说他要回去了。
“你确定?”听他这么一说,我刚放下的心又提了起来。“明天放假,今天稍微留一
晚也没关系吧?明天我会负责和家人解释的。”虽然他擅作主张,毕竟也义气十足地一路
陪我走回家。就这样把A丢回不知名怪物徘徊的深夜街道,让人有些过意不去。
“没事的。”A摆了摆手,用一种充满期待的语气说。“要是真的又遇上的话,这一
次,我要让它穿上比基尼。”
“……”我认输了。撑起恢复力气和知觉的双腿,打开家门送他出去。
这样的A,说不定连怪谈都会败给他吧。我发自内心这么想着。
就在道别之后,A突然又回过头,“话说回来──”
“嗯?”
“当时把这个‘骨架’抛进学校里的,到底是谁呢?”
……不太妙。
我有预感我应该阻止A继续讲下去,但我没来得及。
他愉悦地说出毫无必要的猜测:“如果一路抽丝剥茧、追溯源头,或许会意外地发现
‘根本没有这个人’也说不定。”
我的回答是“砰”地一声甩上了门。
这家伙果然是故意惹人厌,绝对是。
下周在学校碰面的时候,我和A谁也没有提起那天晚上的事情。
我稍微留意了一下那个怪谈,不过并没有听说任何关于“比基尼”的更新版本。
这一周还没过完,热门电影的人气程度已经完全盖过了冷冰冰的怪谈。
我的脑中莫名浮现出一群大型犬兴奋地奔跑过街道,簇拥淹没了颠倒女,甚至把它踩
在爪下印上无数狗脚印的画面。突然间一点也不觉得恐怖了。
只是偶尔,我还是会想起那天晚上A说过的话,和他最后留下的回马枪。
──那些不知从何源起的怪谈,到了最后、又会往哪里去呢?
-〈怪谈与电波系的A君‧颠倒女〉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