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阿弦看着吊车的吊臂,缓缓将那块结了红彩的巨木,从大开的中门进到“东岳
殿”中,两边钟鼓齐鸣,鞭炮声震天,仿佛是神明要进庙这般隆重庄严。
却听泰山圣母意有所指说道:“哼,人的本性就是这样,追名逐利向声背实,哪里
有热闹就往哪里去,人家怎么说就跟着怎么信!这原本窝藏一肚子老鬼的烂木头,
就在那些好事者的吹捧下,瞬间变成神灵活现的国宝奇木了,当然也引来不少香客
的进香参拜,当时听说连电视台都来采访,这下更是盛名远播,像咱这种名不见经
传的小庙,一下子也变得有名了起来。
然后他们更摆起了香炉,绘声绘影说这是“东岳大帝”的分灵,让驻灵在树洞的孕
妇,也同我一般吃起了人间香火………
其实,这一切我全都看在眼底,以我当时的功力,只需要一根手指头就可以让那女
人永不得超生。但我却没有,事实上,我是默许这一切地发生,因为越是志得意满
,越能看出一个人的本性,我就是要测测那女人的真面目,看在香火与供品的巴结
下,她会露出什么样的狐狸尾巴?
但不知是她已察觉我的本意,还是真戏演得好,在我的眼皮底下,她压根不敢得寸
进尺,不但拒受人间香火,信众若是有什么祈愿,也必定先来跟我请示,从不敢自
作主张。
但我当时是有意要知道她的能耐,看日后能不能留作自己人,靠不靠得住。于是便
示意放手让她去处理,没想到她还真有两下子,不但将人间纠结缠绕的问题,依照
因果处理得稳稳当当,也让“十殿阎君”那班老顽固,全都打理地服服帖帖,对她
是赞不绝口。而且越是如此,她越是一派谦逊,言必称是我“泰山圣母”主持得当。
在我暗中观察了数十个年月后,对这样做事谨慎,聪明心细又知所进退的二把手,
自然是把她当自己人看待,放心地把更多机要的天事交给她去办。只是后来没想到
,隔肚皮的不只是人心啊………”
“但你可不要以为咱是被她这点伎俩给蒙蔽!”“泰山圣母”像是不肯示弱般,一
脸神色深沈地对阿弦说道:“在当时,我是察觉到有一件比这女人更要紧的事,正
不断在发生,而且越来越迫近………”
她这样一说,阿弦不禁好奇地转过头来,就见“泰山圣母”的墨镜,映照出远方落
日,此时夕阳西沉,万里余晖的尽头,是衰老的薄暮………
“当时的我,已经察觉到自身的衰退,神啊!也是有寿尽之时………”
以前,我就听说过“天人”有五衰之貌,有的头上鲜花萎凋、有的打坐修行坐不住
、身上华丽的衣服脏了、馨香的身体也有异味,腋下还会生出汗水。
当时我只道这景象是天上那些不事生产,只每天闲磕牙的“天人”,在福寿享尽时
所现的征兆。说到底, 我也是和劳苦大众站在同一阵线,千百年来解决了人间多少
烦恼,积了多少福泽,吃了多少香火,这种将福份坐吃山空的事,怎么会发生在我
身上?
但,该来的还是会来啊!你看,太阳都有落下的时候,这个世界又有什么是恒久不
变的?只是当时的我不愿看透这个道理,却执著一定是哪里不对劲,这个世界一定
是哪里出差错了。
阿弦听她这样一讲,不禁想到:“如果连神明都会有所执著,也难怪她会被那女人
给蒙蔽。原来神跟人一样,都会有贪嗔痴慢疑的问题,这大概也就是人的五衰之相
吧!”接着,又听“泰山圣母”继续说道:“
为了找出是哪里出问题?当时我的灵几乎不在“东岳殿”中,时常回日思夜想的泰
山,一回去却看见“祖庙”早已被红卫兵抄的乱七八糟,在一堆涂满标语的断墙颓
瓦中,惊见我的金身被人捣毁地四分五裂。那怵目惊心的场景,瞬间让我身虚眼瞬
、身光微暗、乐声不起、对此情境不能舍离,更加让我认定这就是五衰俱现的原因…
也因为我的灵不常在“东岳殿”中,没想到就出乱子了………
当时我根本已无心思再去管那女人的事,也就全放由她去处理,她却是先暗中勾结
“十殿阎君”那帮子,这几个老家伙对我当年单凭一个香火袋,就驻灵在“东岳大
帝”身上还耿耿于怀,平日又对我多所忌惮,如今有这个机会能报当年之仇,自然
是乐得与那女人狼狈为奸。
然后她又深谙世人都想一夜发财,于是显了鬼通报了明牌托梦给那帮主委庙众,这
下一传十、十传百,所有人都当这神木是有求必应,灵验的不得了,香火简直是旺
到每天发炉。
反观我因为不常驻灵在庙中,众人所求之事得不到感应,久了自然也就没人参拜,
堂前香炉更显得冷冷清清。这下她的法力越来越强,我却因为五衰俱现心神不宁,
而日渐衰弱。但她表现在我面前的,始终是谨小慎微的一面,但暗地里却怀了一肚
子的鬼胎……
终于,在一个风强雨骤雷电交加的月蚀之夜,驻灵在树洞中的她忽然声嘶力竭地哀
嚎,看来那娃儿选在这天地变色阴阳不明的时辰要降世。当时的我完全不知她趁我
不在时玩的那些花样,我只看到一个即将临盆的女人,面无血色,泪眼淋漓,滴滴
斗大的汗水濡湿头发,像是受尽千刀万剐般,痛不欲生的苦苦哀嚎。
整个“东岳殿”中,“十殿阎君”除了是粗汉外,平日的职责更是将人判死,要找
他们接生就不用说了,因此帮那女人产子的事,便落到我这个“东岳大帝”的主神
身上,好在“泰山圣母”过去即是帮人生儿育女的送子娘娘,所以“接生”这事倒
也难不倒我。
当时,我念及过往她跟我这么多年的尽心尽力;以及我不在的这段期间,操持“东
岳殿”事务,打理阴阳之事的面面俱到,因此便挽起袖子进到树洞中,准备跟这驻
灵在女人身上两百多年的灵娃一番周旋。
就在我抓着女人颤抖的双脚,要她不断用力将娃儿的头给挤出来时,我却从产道中
看到一个满嘴噬血利牙,双眼阴邪红光的魔头。我心一惊,当即了解这孩子断不能
留,留下来必成为危害人间的地魔,因此当下暗结法力,要把他天灵盖打碎,断此
祸根。就在我一掌要打下去时,忽然一支阴寒冰冷的手将我紧紧抓住,抬头一看,
是那披头散发如鬼魅的女人,只听她冷冷说道:“这是我与白虎君的孩子,两百多
年来,已用九十九人的血魄精魂喂养我儿,妳竟想掼死他?”
刹那之间,我忽然全都明白了。她所说遇到凌辱她的土匪,其实就是山精所化,她
是死后为虎作伥的伥鬼,两百多年来不断勾人魂魄入树中,一方面以那些人的肉身
喂白虎精,一方面以他们的元神精血养肚中娃儿。而那些被我扫荡的冤鬼所说,自
己也是为魔头所迫;甚至巴不得我赶快来解救他们,因为真正的魔头,就是这女人…
就在我全都明白之际,忽然一道利爪伸进我心窝,那女人一手化成了虎爪,以迅雷
不及掩耳的速度取我元神。而魔物也从产道中匍匐爬出,就像是一头饥饿的幼虎,
张著血腥大口,等著吸取我的元神。
此时身受重伤的我,已顾不得元神被她夺去,变起仓猝间,我知道我就是拼了千年
之寿,也要灭这魔物,因此用尽最后全部法力,一掌要向她儿子劈去。
这时护子心切的她见状,赶紧俯身抱住那魔物,瞬间接了我这一掌,当场魂飞魄散
,化作一阵黑雾散去,而我也趁乱逃离树洞,想赶紧逃回金身中护持元神。
我不断高呼“十殿阎君”来相救,但他们却全都作壁上观,冷眼相看,耳听后面一
阵撕心裂肺的呼吼,伴随着天雷阵阵,魔物在为他死去的亲娘哀嚎,瞬间声音越来
越近,他已追了上来,向天怒吼道:“泰山圣母,我要灭了妳……”
忽然一个划破暗夜的雷击,如一道撕裂天地的白色夜叉,直刺在“东岳殿”的正殿
之上,整座华丽的燕尾脊顶如山崩一般,在大雨之中崩塌了下来,那剪黏的飞龙走
兽神兵神将,全都成了碎石断瓦,瞬间将神龛中泥塑的“东岳大帝”金身撞击个粉
碎………
“泰山圣母”看着整个“东岳殿”成了断墙颓瓦,地上的金身四分五裂。那怵目惊
心的场景,仿佛是“泰山祖庙”遭逢文革的场景再现,想到当初为避劫难来到这座
岛上,却仍然躲不过金身被毁,元神散灭的命运,不禁仰头一叹:“难道真是气数
将尽,在劫难逃!”
这时, 眼看那魔物就要从后袭来,而且竟已长成了成人模样,一脸磁牙咧嘴,阴邪
更胜初生之时。“泰山圣母”却已无金身可归,急忙之中,想到了她的义子阿土伯
,于是倏忽进到他梦中,急唤他起身救驾。
睡梦中,阿土伯像做了一场噩梦,忽然打了一个冷颤,然后就被一个从未听过的声
音给惊醒。自他儿时失聪后,他就活在一片宁静如真空的世界里,从未听过外界的
任何声音。如今,一个苍老略带嘶哑的妇人嗓音,在他心中很清楚地传来说道:“
紧起,吾在那香火袋里!”
惊醒后的阿土伯,当然不会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他没听见外面的暴雨雷击,也没听
见正殿整个倾倒崩塌的声响,但他就是知道要赶紧去正殿,因为那个声音所说的“
香火袋”就在那里!
原来虽然聋哑但却胆大心细的他,儿时因为老庙公的通融,常让他在无人的夜晚,
摸黑来到“东岳大帝”前参拜,一直把“东岳大帝”当作自己亲父般端详的他,也
很早就察觉到泥塑的神像颈上,颌下飘垂著二条长胡须之中,暗藏着一个红色的“
香火袋”,这件事全村庄大概只有他发现,哑巴的他自然也无人可分享这个秘密。
因此当那声音提到“香火袋”时,他立马飞奔了出去,而眼前像是被空袭后的景象,
地上四分五裂的泥塑神像, 确实是吓坏了他,就在他还没回神之际,那声音忽然又
在心中喊道:“紧找香火袋!”
即使是大雨滂沱,不时的闪电照亮庙内外一片漆黑,他还是很快找到那个“香火袋”
,因为就在那片残砖败瓦中,有一道红光隐隐暗藏。
他赶紧从地上拾起,紧紧握在手中,他可以感觉香火袋有一股千年古老的力量,但
就在这时,一声像是野兽的怒吼也在黑暗中回荡,阿土伯似乎察觉今晚的“东岳殿”
中,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闯入了,那一种可以明显感受到,甚至看到来自灵界的压
迫与震慑,是他过去从未有过的,他的心在狂跳,身体在颤抖,因为在黑夜的大雨
中,他先是看见一双发红的眼睛,从那巨木中走了出来,然后身形渐渐完整,轮廓
慢慢清晰,竟是戴着冕冠,穿着龙袍,一口络腮胡,一脸阴森威严高大竦立的“东
岳大帝”!
只听他发出沉浑的腔音说道:“陈金土,把香火袋,交还与吾!”说时,慢慢走向
前,伸出了巨大的手掌,像是可以直取人性命。
阿土伯简直是吓呆了,站在那一动也不敢动,他从没想到过去所虔信,视之如父的
“东岳大帝”,此刻就站在自己面前。他低头看看地上碎裂的神像,与手中的“香
火袋”,想了解这其中的来龙去脉。此时刚刚心中的声音,苍老的妇人也开口了:
“金土,麦相信你看到的,爱相信你的心!”
然后几乎是同时, 戴着冠冕的“东岳大帝”也开口威吓道:“金土,麦给女鬼骗去
,‘东岳大帝’不可能是女身!吾就是汝日夜参拜的大帝真身,紧把香火袋交还予
我!”
这时,年轻的阿土伯已不知道该相信谁了,他从没这么恐惧过,惊慌过,对过去所
深信不疑的信仰动摇过。
就在这时,心中的声音像是倒带的录音带,响起一段儿时的点点滴滴,就听见年幼
的自己对着神龛上的“东岳大帝”祈祷道:“大帝啊!请你保佑我卡早诶讲话,隔
壁村的阿明,因为我听呒,每次都给我欺负,在给我笑;还搁有阿桃拢不理我,他
们每次有庙会拢相约去看歌仔戏,但是我拢听呒………”
一瞬间, 阿土伯感受到被一股暖流包围,像是多年深埋的心愿被挖掘,只有在神明
面前,人可以毫无保留地展示自己的软弱和卑微。此时的他已是泪流满面,知道该
相信谁了。而戴着冠冕的“东岳大帝”则像是被人戳破的小人符纸,瞬间怒火中烧
,眼看法力就要发作,忽然香火袋传来妇人急喊道:“紧走!阿土,紧走………”
黑夜之中,就见年轻的阿土伯握著香火袋在大雨中狂奔,他从此离开了这个村庄,
逃离了他最熟悉崇敬的“东岳殿”………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