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弦再推著泰山圣母走出电梯外,就见整座庙宇像是台风过境后的满目疮痍,墙边
甚至可以看到有半个人高洪水退去的泥泞。几个庙工信众街坊邻居全都出动,忙里
忙外忙着做复原打扫工作,而一个年轻人的身影立刻映入阿弦眼帘,正是当年的阿
土伯。
原来阿土伯因为自幼即虔信“东岳大帝”,深蒙“泰山圣母”的喜爱与祝福,因此
有一次托梦给老庙公,说“东岳大帝”要认阿土伯作“契子”。老庙公醒来时,想
起此事便跟乡民提起,众人皆感讶异,想说“东岳大帝”从没认谁做过义子,怎么
一认就认个哑巴来了,而且还是家中在做“土公仔”这种不清净的。
但是老庙公大概知道“东岳大帝”的心意,于是便当众在神明前“搏杯”,结果一
搏就是十一个“圣筊”,大家也就不敢再多嘴。当时阿土伯寄居的叔叔家,也已经
没地方让阿土伯继续住下去,老庙公便让出庙旁厢房的工具间,阿土伯也就长住在
那,并成为“东岳殿”的庙工。
众人在雨中忙着整顿清扫,庙门外也围着一伙人在那边议论纷纷。阿弦推著轮椅走
了出去,就见一根湿淋淋皮相荒老的巨木,像要冲撞庙门般直挺挺躺在石阶前,几
个人包括之前那组头,在巨木旁七嘴八舌道:“这一定是山顶冲下来的大树,因为
淹水才漂到这里来!”
“夭寿!这昵大掌,阿是袂安怎搬?这一定要叫环保局来处理,按那呒我们是无法
度啦!”另一个信众说道,其他人也跟着附和。
“靠腰你们是懂什么,这是国宝捏!”一旁组头劈头就是喊道:“这一定是
‘Hinoki’,我看这掌最少也有一千年,日本人最爱,拿去卖可能有几千万的价值
喔!”一说到钱,组头眼睛整个亮了起来,很舍不得地摸著这棵漂流木。
“有几千万,这昵值钱!”其他人这辈子恐怕没见过几千万的东西,对这漂流木的
态度,当场从废弃物变成珍稀品,宝贝地要命。
“但是它堵在庙口,若是不处理,这庙门袂按怎出入?”
“说也奇怪,这昵多所在它不袂去,就偏偏来到我们庙口,就代表它尬‘东岳殿’
是有缘,我看这应该是天意!”
“对啦对啦!主委说这话就对啊!”组头赶紧附和道:“这一定是天意!而且我越
看这模样,越像是一尊神明,你们看,这是帽子这是胡须这是它的椅子,坐在椅子
顶有亲像大帝呒?”
其他人被“组头”这样一引导,也觉得这漂流木还真有几分像是威风凛凛坐在龙椅
上的“东岳大帝”,于是一个劲地说这巨木漂来本庙是神意,绝对不可随便处理。
“我看不如安捏啦!我们先将这国宝进在庙里给人参拜,怎么说这拢是一条大新闻
!代表神木有神明庇荫,才会漂到我们‘东岳殿’的庙口来。也请信众可以捐钱给
庙里,最好是在神木前放一个‘功德箱’,让大家添香油钱。暗算说等到以后,我
们会请师傅刻一尊神明。香客知道捐钱是要刻神像,一定会很乐意; 外头若是知道
有这个亲像神明的国宝,就会想来我们庙里参拜看看,按捏我们‘东岳殿’才会越
来越兴旺!”
大家一听组头这么说,各个眉开眼笑觉得言之有理,还有一些好事者更趁机奚落笑
道:“对啦对啦!若是说到钱,你的出头尚多啦!”一群人想起当年“桌头”串通
“乩童”问明牌的往事,又是一阵取笑。
“干!我也是为了我们庄头好,你们却来尬我蹧蹋?好!总说一句啦!这块木头你
们若是不要,我就叫吊车载去卖,卖的钱算我的,卡赢在这尬你们答嘴鼓!”组头
说完,又再摸摸这价比千金的奇木,没想到一个不小心,竟被木皮上的刺扎出血来
,痛的他敢紧缩手往嘴里舔。没人看见,那血滴丝丝渗入木缝的深处,暗藏鬼魅的
渊薮………
之后大伙赶紧开始筹划要怎么把这巨大的漂流木搬进庙里,要怎么让来参拜的信众
多捐一些钱,以后刻好的神像要摆哪里。一伙人一股脑兴冲冲想着这庙未来香火鼎
盛万头钻洞,似乎就可以跟“新竹城隍庙”、“大甲镇澜宫”、“北港朝天宫”分
庭抗礼了,整条街廓也跟着雨露均霑,香客络绎不绝,店头租金三连跳,简直是一
人得道,鸡犬升天了。
但是对于一切全都看在眼底的“泰山圣母”来说,她凝视眼前这根巨木,似乎也勾
起当年一段恩怨情仇………
“这漂流木里,就像是它腐朽的树心,藏着一肚子的鬼!
那时,在众人把这木头搬进庙门后,大伙忙着打扫内外,咱也忙着亲带阴差兵马,
把那些窝藏在树里的老鬼,一个一个给揪出来发落到地府。说到这些油滑老鬼真不
长眼,竟敢趁著台风天溪水暴涨,就这样侵门踏户踩进老娘地盘上。这不就像是偷
儿趁台风天光顾警察局,结果反来个自投罗网,一个都跑不了吗?
那还真是个大贼窟!从清朝到现代、穿着各式衣着的阴鬼都有,而且没一个老实地
,不是说自己为魔头所迫;不然就是说会害人也是逼不得已;甚至说巴不得我赶快
来解救他们,好让他们重入六道轮回。哼!鬼说的话也可信吗?还不都是满口狡辩
避重就轻之词,我听都不听就将他们打入阎王殿中。
就在我抓到一个都不剩时,我忽然听见了女人的哭声,从幽暗的树洞中传来,我便
派阴差去把她抓来,一看原来是个大腹便便的女鬼,身穿道姑的黑袍,发髻下扎的
虽是一头乱发,但面貌倒也眉清目秀,一双手脚被锁链牢牢捆绑,一旁判官正等著
我发落。
可能是因为女人怀孕的天性,我对她的身世感到好奇与怜悯,便听她幽幽说道,她
是两百多年前在江西龙虎山修行的道姑,一晚梦见仙人要她往东方蓬莱岛上的高山
去求道,于是便来到满是瘴气与番匪的这座岛上,后来不幸在山中遇到土匪凌辱,
痛不欲生的她便投水自尽了。没想到死后魂魄却被山神收摄,所以才没被阴差勾去
地府报到。
那山神看她是修道之人,却遭逢这样的侮辱,也很是同情,便藏她在一株千年神木
中,并以天地精华养其元神,要她在树中继续修炼成道。虽说是藏,但形同软禁,
好在她向来清修无为,这山中远避人间的日子,倒也适合她的性子。
日复一日,有一天她忽然发现自己害喜了,想想大概是那土匪种下的孽种,她原本
想将这娃儿拿掉,毕竟自己已是死后之人,这进到她肚里的小东西,不知会是哪里
来不干不净的魔种。就在她心一横要动手时,山神即时出声阻止,要她好好待产,
只说这一切都是天意与道缘,有朝一日,必修成正果。
就这样漫漫长长挨过了两百多年,她的肚皮一天一天大了,体内的娃儿却完全没有
要出世的迹象。这小东西像是在等兴衰穷通的劫数自来,只有时机成熟了,才会应
世而出……
娃儿不出世,倒是这两百年间,不少误闯山林触怒山神的生人魂魄进到这来,有上
山打猎的生番、来台开垦的福佬人、著军装的日本小兵、躲避战乱的庄稼汉、成群
伐木的工人、还有一些大学生登山客和山老鼠,全都被关到这株快腐朽的大树里。
一群人吵吵闹闹地,让她不能好好修道与安心待产,于是便躲到树洞中,一躲就是
两百多年………
直到这两天因为大风大雨,溪水暴涨,山上的大石冲撞了千年神木,让它连根拔起
,顺着洪水直下才来到这村庄。而会来到“东岳殿”的庙口,大概是树中的冤鬼闻
到这里有香火,才会被吸引到这,完全不是有冒犯天威之意。
说到最后,她叹了一口气说,其实这些被囚禁在树中的冤魂也是身不由己,自己是
修道之人,早已经看破凡尘,过惯了逆来顺受的人生,就算是要被打入地狱,受裂
解之苦,也明白这是天道承负,顺任物化之理而已。只是可怜了这孩子要跟我受罪
,而且挨了两百多年,却无缘见上亲娘一面………说完,她抚抚自己的肚皮,双目
泪垂,看了直叫人不忍。
当时的我看了,也是动了侧隐之情,毕竟我是神,我心匪石,草木无情。想到大家
同为女人,她又受了这般人间苦楚,今日既有这个道缘,而她又是聪明心细的慧根
,何不收她在我麾下,一来可以继续修炼成道,在正神底下修行总好过外面的邪魔
歪道;二来让她在这“东岳殿”安心待产,早日母子相见,也是美事一桩;三来我
也得一个得力助手,毕竟十殿阎君那帮子靠不住。那阵子,我总觉得心不安定,感
觉有劫难要降临,想想身边还是留个自己人,以后那几个老家伙真给我出什么乱子
,也才好有个照应!
于是,便留她在我座下,让她继续在树洞中修炼,并提点她一些掌管阴曹之事,顺
便观察她处事的应对,原以为我这个万无一失利人利己的决定是顺任天道,没想到
却从此种下了祸根………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