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创作] 住民们

楼主: sayuri4ever (Sayuri)   2016-08-27 09:55:14
  长年卧病在床的外公,今天结束了他人生最后一场战斗,享年九十六。
  外公的遗嘱和一张他从日据时期留到现在的信纸放一起,据说那是一个喜爱游山玩水
的朋友写给离不开田地的外公,让他辛苦工作之余也能享受浩瀚世界的见闻录。外婆曾在
几次家族聚会中提及,外公收集的见闻录没有记载什么名胜古蹟,净是些不起眼的小风小
景,为此她还嘲笑了外公不少次。就连这张和遗嘱绑在一块的信纸所记录的地点,也只是
座名不见经传的小山。
  外公的遗愿是希望我们这些孙子带着他的遗体到见闻录记载的地点,一座就位于我们
这个乡、我们这个家的后山。他并不是要我们把他埋在那儿,事实上就算他真的这么交代
,也会因为全家一致反对而无法如愿。外公叫我们带他去的原因,在于山顶的石造平台。
  ‘在当地住民的树灵信仰中,往生者在山林石台上迎来曙光之际,肉身将化作树木,
使灵魂纯净升天。此乃人世间最美丽的落幕方式。’
  这类故事总是简短但煞有其事,外公不只喜欢,还很入迷,在他生命的最后几周内,
甚至开始把故事当成信仰。不过当然,外公的喜好不能说服他的孩子们投入其中。或许正
因为如此,外公才把其中一则故事写进遗嘱中,要求我们完成他的树灵信仰──即便那只
是则故事。
  由于这项遗愿,我们家分为两派争执是否该比照办理。一派觉得地点很近,又只需要
“迎曙光”,理论上半天就能完成;另一派则认为不该遵从这种八成是痴呆状态下所写的
胡言乱语。最后是由外婆投下关键的一票:她决定让外公一圆那已经再也无法被妻子嘲笑
的梦景。
  实地探勘很快就结束。这不过是座小山,道路直通山腰以上,从尽头的停车休息区直
攻山顶也只需爬大概两百公尺的蜿蜒山道,一路上都有告示牌指引道路,比起爬山更像是
稍微陡峭的健行步道。最后是山顶,那和停车休息区相去不远的山顶,根本就没什么石造
平台,唯一像平台的只有一张张积水生苔的老旧石头长椅。见到这幅光景,高龄六十五但
体力比在场所有年轻人都好的姨丈忍不住动了气。
  “所以我说嘛,爸真的是老糊涂了!”
  “别这样啦,我们可以搭个平台给外公啊!”
  好生劝说的是本家孙辈,我们一位皮肤黝黑、肌肉发达的表弟,他提出搭平台的想法
,头转过来向我们这两个还在喘气的表哥寻求认同。然而我的脑袋充斥着对氧气的渴望,
根本懒得思考,既然有人提议就给它点头下去。在我身旁喘得更厉害的另一位表哥也跟着
点头如捣蒜,殊不知他正公然违背他老爸。
  附近一带没有堪用的中等石头,只有必须用工具切割的巨岩,要不然就是些不晓得放
了多久的墓石。总不能用小石子堆起石床,也没那个时间切割组合,更不可能拿别人家的
墓石来垫底。绕了一圈,能够直接利用的还是那堆石头椅。
  “啊不然水弄干,就放在这里啦!”
  姨丈不耐烦地说出很有道理的办法。毕竟这里是山顶没错,也有类似石造平台的东西
,只不过风格是人造休息区,而非见闻录附图那种幽静原始的密林。
  选定这个折衷的做法,我们就挑了座最干净的石椅,稍微整理过便下山去接外公。
  原本我们打算要是路况稳定就半夜上山,太阳升起前一个小时把外公安置好,等天亮
就能下山,这样大约只要两、三个小时就能结束。不过最后那段山路实在不适合摸黑抬棺
上去,于是几个男丁提前吃过晚饭,便趁傍晚封棺,带着外公出发。
  外公生前特地向棺材店订制双层式棺木,遗体先进入小棺以便我们抬他上山,待事情
办完再直接将小棺安入大棺。我们庆幸外公这项明智的作法,也幸好我们提前行动,因为
那条步道自己走很容易,抬着将近一百公斤的棺木就真他妈痛苦,两百公尺走得像二十公
里长跑,又累又遥远。姨丈沿路说起他当年在军中参与师对抗的故事,没鱼虾也好,他说
什么我们就听什么。接着换几个孙子讲自己的服役趣闻,都嘛大同小异,还要被姨丈笑我
们这辈跟他们比都是草莓兵。是的,这条路明明两百公尺,搬运过程却漫长到足以容纳大
家各自讲完自己的故事,简直要命。
  好不容易抵达山顶,天色即将全黑,而累得乱七八糟的三个年轻人和活绷乱跳的老人
家都傻了。
  出现在我们眼前的是黑麻麻的森林,一片和记忆对不上盘的森林。
  “……干,走错路了!”
  姨丈的国骂顿时化解我们心中的不安。原来是上来时走错路啊,还以为休息区长脚自
己跑了呢!我们都松了口气,乘着这股气势一扫曾经迅速席卷心头的恐惧,争着说道:
  “我就在想刚刚那条路怎么比第一次来的时候还要远。”
  “对啊!妈的勒,告示牌也不标清楚。”
  “啊现在怎办?先回头探路吗?”
  尽管我们这班小伙子都三十好几了还藏不住情绪,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好歹这里是
深山,天色已黑,而我们手上都还抬着外公的棺木啊!再加上可能走错路来到鸟不生蛋的
地方,很难不教人胡思乱想。
  这时候姨丈命令大家放下棺木、打开手电筒,原地稍事休息。大约十分钟后,我们分
为两组,我和表弟守在棺木旁,姨丈带着他儿子到前方探勘,无论如何我们是不可能抬着
棺木摸黑重走一遍的。
  姨丈他们很快就回来了,一个眉头紧皱,一个脸色惨白。我们看到表哥一脸见鬼的样
子,心情立即受到动摇。姨丈稳住了我们,说了件很不可思议的事情:
  “我们在前面发现一块石床……”
  干,别刚稳住马上就吓人啊……
  “……就在正前方七、八十步的树林间,满是落叶的小空地,有块能让一个大男人躺
上去的石造平台。”
  我倒抽了一口气。
  本该尘埃落定的“错路说”,又因为眼前的巧合整个被推翻,我想包含姨丈在内,大
家所想的应该都是同一件事──不管出自什么原因,我们一行人被引导到了这里,外公生
前满怀希望之地。
  既然如此,眼下只有两个选项:要嘛就把外公安置在姨丈发现的石床上头,要嘛什么
都不做。不管选哪个,都改变不了我们得在山上待到天亮的事实。我们讨论过,最终决定
只要天亮前那段时间石床还在──意即那东西不是“那个”的话,我们就把外公抬上去,
待天亮赶紧下山。中间留守组有打电话来询问,为了不让外婆他们担心,我们每个人的回
报都是一切顺利、没有任何异常。
  当过兵不光领了张甲级资料造假技术士证,连谎话也扯得顺口,一个老兵和三个草莓
兵都笑了。
  我们吃起从老家带上的东西,姨丈偷偷藏了瓶梅酒上来,果然姜还是老的辣。这东西
是没办法壮什么胆,总好过我们三人乖乖带在身上的白开水。
  不很相熟的我们透过外公逝世的契机互相交流的时光填补了黑漆漆的夜晚,时间说快
不快、说慢不慢,就这么一分一秒流逝于谈话声中。宁静的山林间没有发生毛骨悚然的怪
事,顶多是小动物移动时害胆子最小的表弟虚惊一场,菜逼巴退伍了还是菜逼巴。
  就这样到了凌晨四点,我们怀着麻痺的胆量抬起棺木,由姨丈带路往树林前进。
  石造平台果然在那里。
  比起白天看见的石椅要更宽大、足以安置外公的石床,就曝露在姨丈的手电筒灯光下
。石床虽然置于一地落叶正中央,上头却只有少许被灯光照得枯黄的落叶,我们把它清理
一番便开始作业。
  姨丈在石床上铺了一层草蓆,我们再小心翼翼地抬高棺木,置于那长宽契合得教人惊
讶的石床之上。接着我们各自拿了根削过的短竹竿守在四周,免得有野狗跑来啃外公。姨
丈腰际还配了把家伙以备不时之需。
  距离天亮只剩几十分钟,这段时间我们要守护好外公。
  夏秋季节站岗最不缺的就是蚊虫,还有莫名其妙的声音。蚊子咬是还好,就怕一些奇
奇怪怪的虫爬上脚,所以我们尽量保持活动。但是活动筋骨也并非万能,黑暗间的细微声
音经常弄得我们焦躁不安。姨丈说可能是小动物看到这里有光所以避而行,才导致周遭声
响不断。我们一点也不想去怀疑姨丈所说的话,可是那声音却开始变得频繁,就好像有野
狗在我们四周徘徊,又听不见一声吠叫。
  沙沙、沙沙。
  原本这声音就很令人不安,频繁起来更讨厌了,真的让人感觉到有东西在外头蠢蠢欲
动。我们三个草莓兵只会皮皮挫,你看我我看你,就是没人敢去一探究竟,弄到最后姨丈
火起来,一手手电筒一手家伙,命令我们看好外公。
  “在那边窸窸窣窣,吵死人喔!”
  干,好冷的双关……无视现场冷却的气氛,姨丈壮胆般碎唸几句干字头问候,大脚一
跨,就晃着黄白色的灯光踏入树林。
  手电筒灯光寻找猎物般不停晃动,细微移动声也开始朝某个方向聚集,在我们三人又
惊又怕地得出那个方向正指著姨丈的共识时,姨丈的灯光倏然熄灭。
  然后是大叫。
  “干,出事了!”
  “怎、怎办!”
  “走啦!一起上,敢来就拼输赢啦!”
  “干……干!”
  情急之下我们也不知该如何是好,脑袋揉合了所有的坏预感,我们以仓促的干声驱走
泛滥的恐惧,只允许彼此存在最简单、原始的念头──姨丈的灯熄了,我们要去把他找出
来!不管那些在树林间移动的是什么,敢来乱就干你娘一竿插爆!
  就在我们拖着竹竿而不是步枪朝黑暗冲锋的时候,身后传出了群起而动的沙沙声以及
令人摸不著头绪的喀啦喀啦声……这他妈明摆着有东西要过来了啊!
  “干!干!干你娘!快!”
  “干……喔干!干!”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干你娘是在啊三小啦!”
  我很想跟着骂干,但是在他妈出事的夜半深山还跑最后一名,我只能啊啊啊了啊!
  忽然间昏暗的景色不再从视野两侧飞逝,瞬间的冰冷袭上背脊,知道将要发生何事的
我在摔倒前就先被恐惧感击溃了。那两个没义气的王八蛋继续鬼吼鬼叫着向前冲,直到连
脚步声也离我远去之际,我已经哭得像个五岁小姑娘,连胸口压着地面起伏的律动都令我
惊吓不已。
  我发著抖失禁,双眼死命地闭紧。
  世界就此安静下来。
  安静下来。
  安静。
  ……不对啊,刚才不是还有“东西”在追着我们,怎么现在却如此静谧?难道我已经
“那个”了?
  然而我的裤子还是湿的,失禁的事实硬是将我从胆怯的猜想中拉回现实,回到这座被
手电筒灯光照亮了一部分枯枝落叶的深山。
  就在我睁开眼睛的这一刻,沙沙声和喀啦声又回来了──在我身后稍远的地方,声音
虽细,却很恐怖。
  我呆滞地望看灯光照亮之处,有一股非常强烈的剥离感犹如沸腾般炽热地涌现,仿佛
我正处于……梦游或者恍惚之类的状态。
  姨丈和表兄弟们的声音消失了,他们的灯光也消失了,明明置身山中却也听不见鸟兽
与风声,只剩下远方奇异的声音在引导着我。
  我必须去那里。
  我只能去那里。
  拿起竹竿。
  爬起来。
  转身。
  跟随灯光前进吧。
  距离天亮只剩几十分钟。
  这段时间我要守护外公。
  黑暗的树林间不光是沙沙声与喀啦声,还响起了越来越清晰的伐木声。我踏着逐渐增
多的落叶回到空地,垂晃的灯光却照亮了一个从我脚边迅速爬过的、很大的东西。
  鸡皮疙瘩整个冒起,我立刻转动手电筒往前照过去,另一手握紧了竹竿随时准备应战
。可是当我看见那东西的真面目……战斗意志瞬间丧失。
  人。
  整个身体正面贴在地上、四肢如蜘蛛脚般尖尖弓起的人。
  那人就像蜘蛛一样快速摆动着脏污破损的四肢、在落叶堆上灵活地爬来爬去,爬行时
肢关节不断发出喀啦喀啦的声音,令人联想到肱骨和股骨在破破烂烂的体内敲响着诡异的
行进曲……那人无视于灯光和我的呻吟,自顾自地爬行、奏响于黑暗中,而他消失的方向
正发出密集伐木声。
  我灯一照,居然看到一堆人正在石床上啃外公的棺木!不,我不确定他们是不是人…
…因为他们全都没有眼皮和下颚,一个个凸著满布血丝的眼球、面目狰狞地晃着腐烂的脑
袋好用上颚牙齿敲击棺木,而那听起来简直像是斧头砍在树干上的声音……
  我无法呼吸,因为这次灯光吸引了他们──或者它们的注意。
  血液为之凝结的互视仅仅僵持数秒,那些东西便喀啦喀啦地朝我冲来。
  我大叫着失去了意识。
  不晓得过了多久,我听见有人在叫我,模糊的声音随着每阵喊叫渐渐变得清楚,更有
一双手压住我的肩膀持续晃动。待那声音听得出来在喊些什么时,我不情愿地睁开眼睛,
看见姨丈的脸阴郁地背着阳光,也想起了自己为何置身山中。只不过背后传来的触感并不
柔软,而是坚硬的水泥。
  我在山顶休息区醒来,每个人也都在这,大家皱着同一张脸,似乎没人打算再开口说
任何一句话。
  外公的棺木就放在两张石头长椅中间的地面上,完好如初,并没有什么被怪东西啃咬
的痕迹。可是当我们抬棺下山时,棺木的重量明显要比昨晚来得轻。
  外公是否已经融入当地住民的树灵信仰,如愿化为树木、纯净升天了呢……
  回到老家,我们没有说出各自看见的异象,事实上也几乎没有开口说话。
  这件事或许会永远埋藏在我们内心深处吧。
  一年后,外婆追随外公的身影离开了这个世界。遗嘱出乎众人意料,旁边也放著同样
写有见闻录的信纸,外婆似乎是希望到了那个世界能继续陪伴外公──只可惜今年没有人
愿意上山了。
  时至今日我仍想不透,外公和外婆从日据时期就住在那个地方,那么见闻录上的当地
住民是指山上的人……还是山下的人?
作者: AISpurs56 (奇宝贝是我老婆)   2016-08-27 09:58:00
先推再看!!
作者: gene860718 (诚实的孩子)   2016-08-27 10:16:00
猛..
作者: cicq (cicq)   2016-08-27 10:56:00
作者: wish15150507 (仙人掌)   2016-08-27 13:30:00
看得好紧张
作者: fourx5566 (太鲁蛇)   2016-08-27 14:05:00
作者: abc110857 (神奇小茂茂)   2016-08-27 18:25:00
作者: yoho6520   2016-08-27 18:37:00
作者: airpeace (lavv)   2016-08-27 23:35:00
呼,幸好没事,不过台湾好像没听过有这样的信仰?我看到创作了(吐舌)
作者: jerry54924 (OpenJ)   2016-08-28 17:58:00
推!气氛营造好文笔也棒!有身历其境的感觉
作者: nini8562001 (突变草莓鸡)   2016-08-29 13:12:00
推 恶爆惹
作者: Dian0506 (点)   2016-08-31 01:07:00
推 文笔好!
作者: cattus (cattus~)   2016-08-31 13:13: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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