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两千年末,大约是十二月的第三个礼拜-不少家庭都已经准备好主屋街道前的圣诞树
-杨圣杰才认识到真正的世界。在此之前他一直住在城市边缘的一幢简陋小屋内。
他记得,那栋屋子小到根本不需要扫具,把一件穿得破旧、入眼所及全是佩妮阿姨巧手补
丁的二手小衬衫摊在地上,用脚踩着、大腿往左右随意拉拖,撞到右边靠墙的橱柜和左边
墙沿再往前走两步,简易的地板清洁工作就结束了。小圣杰能跟妈妈要两块钱的家事帮忙
费。
他也记得妈妈让他吃过最丰盛的一顿饭,是啃了一半的炸鸡腿配两碗白饭。那天母亲的脸
庞有着奇怪的紫色胎记,“这是上帝关爱我们的证明。”她说,她的瞳孔里反射著餐桌上
的白色烛光,看起来是如此清澈,像拥有明亮月色、象征大涨潮来临的夜晚才能看见的清
癯小溪。他试着再往瞳孔里的世界推进,只看见八岁的小圣杰手握著干巴巴的鸡腿好奇地
盯着母亲瞧,“你看,”母亲伸出手(她的小指看起来歪歪扭扭的)摇了摇他的手臂,“
你现在手里不就有上帝赐的食物了吗?”
他转头望向她的手,一阵夏夜的凉风吹来使得烛火摇曳不定。
他不确定藏在他手臂下方、火光照不到的阴影处,母亲的小指头是真的扭曲了一节,或者
是阴影造成的错觉?但他是真的饿坏了-那几个礼拜他们过得不是很好,先前种下的地瓜
又小又蛀满虫,母亲说她再也不会相信城里小摊贩的“狗屁”(那听起来像是个脏话)建
议-他点点头,接受母亲的说法,并开始咬上帝给予的食物。
刚开始的前几口近乎难以下咽,他的嘴巴因为太久没张大进食而酸得发疼,不过等他咬到
腿骨旁边的鲜肥鸡肉时,甜美的油汁滴到舌头逐渐淌入他的喉咙,他再也顾不得吃相,大
口大口啃咬卖相极差的美食。
母亲看着他吃得津津有味,微笑地抬起手抚着他杂乱的黑发,说:“圣杰,你是非常特别
的孩子。”
“你必须了解活着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他了解。
当他大得能够跟踪母亲到城里,穿着破旧衬衫的小家伙霎时了解活着是怎么一回事。就像
从脑袋上方淋了一桶热油般的了解。
小圣杰当然不会戳破母亲的谎。但他每天都跪在床前向上帝祈祷明日母亲能够平安归来,
然后再躺下,听着白蚁啃蚀上帝赐给牠们的食物入睡。贫穷的人能选择的向来不多,宗教
是唯一救赎,祂告诉你有个更好的世界值得你去追寻,也告诉你不管日子有多苦祂总会陪
伴着你渡过那道艰难、险峻的河流。
这样的信仰是很有力量的。至少杨圣杰怀抱着信仰直到两千年末。
十二月冬,天气严寒,天空灰得像是一层泡过水的煤渣均匀涂抹在其上。佩妮阿姨的厉声
尖叫要是能做成钟声,城里不会有人再需要闹钟那种专门让人赖床的用具。他打开布满凹
痕的木门,母亲倒在地上就像一块诡异的蜡像般僵硬苍白,她惊恐的表情仿佛是对着灰色
天空呐喊上帝你放出了什么禽兽。她赤裸裸承受着阵阵寒风的吹拂,身上没有任何一丝布
料的痕迹,只有几片尘地上枯掉的深色落叶,但那遮不住母亲长年包在衣着之下的裸体。
她身上或短或长的疤痕、大小丛聚的伤口,像是洁净玻璃上难以忽视的污渍,大咧咧地曝
露在他与佩妮阿姨还有该死的上帝的眼中。
城里的“那些家伙”就喜欢这样玩。
杨圣杰凝视著深黑奶头旁的烫疤和细小结痂的伤口,脑中看见的景象是一堆的“那些家伙
”抽著香菸、雪茄,有些靠在墙上注射着装满不明液体的针头,而他母亲正要穿回衣服准
备回家小憩。
有个老家伙走向她,“一次五元,”在母亲没意识到怎么回事的情况下老家伙将嘴里抽短
的菸捺熄在她胸前,她惊叫了一下,但老家伙立即抛给她五元硬币,其他家伙见状大笑,
接着有样学样。
他解下衬衫盖上母亲僵硬的尸首。佩妮阿姨递了一块肮脏的布-他仔细看了一下才回想起
那是佩妮常用的手帕-示意圣杰盖起母亲的脸。
“来吧,孩子,”佩妮阿姨说。
他们到佩妮同样简陋的家中,沉默地嚼完早餐才开始料理母亲的后事。用一把铲子在家中
种地瓜的后院挖坑洞,接着抱起门口的尸体,拘谨地放进洞里,“你会唸祷词吗?”佩妮
阿姨转头问他,他摇摇头。
“真糟。”
他用铲子将旁边的土推下,掩埋母亲不具意义的躯壳。这就是葬礼的全部,没有牧师、没
有祷词、没有送行的朋友,只有佩妮的两句话以及她儿子磨破皮、流血的手掌。
当晚,杨圣杰从旧城市与老森林的交界处消失了。
十二月二十三日,群起的警车列队鸣著笛呼啸掠过第二大道。
老城区好久没这么热闹,居民们围在一家破旧老酒馆周遭,从橡木门缝淌流出的涓涓血河
在鲜黄月亮底下宁静地散发出黏稠黑光。
当警方用枪托击开橡木门,明亮的橘色灯光下,二十三颗肿胀人头悬在警队眼前。
老毒虫们的脸涨成酱紫色,眼睛被挖空、成为两洞深黝而积血的窟窿。腥血的腐臭味散开
来,寇克队长皱眉盯着队员急忙地向后退,猛然朝黑夜敬了九十度的大礼,在两腿间沤出
一滩又一滩的胃酸。
“这里是寇克,叫总部配给三包医疗口罩到三十二街区的老陈酒馆。”
“好的,随机警队十分钟内会送去。”寇克将无线通话器插回腰间裤带上,准备独身一人
进入酒馆。他举起手臂压在人中,以阻挡浓厚的血味进入鼻腔,才弯腰踏入酒馆内部。
寇克史密斯尽可能避开那些充血的头颅。两个小时后-慎重嘱咐完基层警员绝不能对媒体
透露任何案件细节,避免影响侦办-他回到家中清理时,才会发现即便再怎么小心翼翼,
制服外套的背面仍无可幸免地被滴了大片的可能沾有古柯碱、大麻或其它毒品的血液。
他找到上方没有尸体的空地后直起身、仰头,毒虫们脚踝绑着麻绳像猪般倒吊在横梁上方
,他们的干得只剩蜡黄皮肤包裹着骨头,手掌根部、脖颈等动脉处插了三到五管针筒。
天花板有三颗大小不齐的中文字,看起来像血液干涸后呈现出的紫黑色。
“......杨圣杰,”寇克默默唸出这名字。
这起案件始终没有侦破。
唯一知道杨圣杰的佩妮帕克女士死于二零零六年冬季,一场严酷的寒流让她年迈的脑血管
急速收缩。除了寇克和另外两名定时寻点的员警外没人出席她的葬礼。
如佩妮所说,她对于命案一无所知。
然而寇克史密斯也不是没有展获。
随着他持续登门拜访,佩妮帕克逐渐吐露出杨圣杰过往十五年来的人生,那小伙子几乎像
她的孩子般,当佩妮谈到杨圣杰时眼尾常会出现笑得欣喜的细纹。尤其是每晚跪在腐朽发
烂的木床前向上帝祈祷那段,她总会悲伤地微笑着,鱼尾纹像孔雀的尾巴般显眼、灿烂。
二零零九年寇克史密斯侦办掳人勒索案时遭到匪徒射伤右膝,顺利康复后他光荣退出警界
,带着装有证件的深褐色牛皮纸袋一跛一跛地走出旧城区总部的古铜大门。
他再次听见杨圣杰这名字是二零一四年。
一位年轻人从城市的边界发迹,打算改革旧城区,迈向孤岛左半边被绵长、坚硬的防火城
墙围住的新城区。
“你们必须了解活着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电视萤幕上他露出一口雪白、齐整的牙齿微笑
,稍微调整西装外套内的衬衫领结,接着严肃地说:“但为了活着,你愿意付出多少?”
“出卖时间赚取低廉的工资?或是出卖身体,让自己的目光只敢匆匆掠过全身镜内被人舔
弄、污辱过的曼妙身材?”他扬了扬眉毛,像是为了让观众有思考的时间,片刻过后这位
叫杨圣杰的青年才缓缓说道:“还是我们不知不觉中也出卖了自尊?”
“因为我们甘愿被人践踏在脚底下,连自尊都不要才这样任新城区的人一再越过疆界,在
我们的领地上挥舞著‘你爸是废物,你妈是娼妓’的旗子嘲笑。”
“更夸张的是,”他的眼神倏然变得锐利,宛如空中盘旋、紧盯仓鼠的猎鹰,“我们驻守
于墙边疆界的警方居然坐视不管,居民也像是习以为常般把新城区来的‘客人’视为神经
病,却没有人上前制止。”
“我们的自尊呢?”青年问著。
“只为了好好活着,我们活得不像活着。”
好长一段时间他凝望着镜头,像是为了某件事哀悼的静默。
许久之后(主播共做了三次请他发话的手势)他才再度开口,
“耻辱过后永远有更低贱卑微的耻辱,只有找回自尊,我们才有觉醒的机会。”
寇克史密斯半躺在牛皮沙发上,盯着电视机内的杨圣杰下讲台离开记者会。他把手紧靠在
沙发边缘,吸了一大口气,接着奋力一撑、把身体挺起,确定站稳脚步后,他一跛一跛地
往右侧放置电脑主机的办公桌移动。
他掏出裤口袋内随身携带的钥匙串,挑出一把最小的钥匙。
将钥匙插入办公桌顶层的锁孔时,他阖上眼睑-“寇克,你确定要这么做吗?”他内心传
来一声细微、渺小的感叹,诡异的是,他几乎可以确定那声音来自年老的佩妮帕克女士-
在视野一片漆黑的状况下,他把钥匙向右旋转三圈、再往左转两圈,然后手指下移,拉开
抽屉底下的暗板。
他睁开眼睛往里面瞧上一眼,
深褐色牛皮纸袋静静躺在那儿,像当年的涓细血河安静地在月光底下流泄。
寇克史密斯离开总警部时可不是只将自己的档案和证件带走而已,老陈酒馆血案以及他负
责侦办的电视台、几位政客的违法记录他也随身携带着。优良的警官总要留一手,要不然
怎么堵上媒体、政客翻旧账大肆批评警方对这件血案办事不力的毒嘴?
寇克缓慢靠向后方的书架,在心中暗读秒数。五秒后,暗板中央倏地燃起一丛剧烈大火,
火焰把纸袋边缘烧得卷曲、焦黑,十秒之内暗板上只留下几片或灰或黑的余烬。
他略微弯身,对着防火暗板轻轻吹气。余烬燃烧出最后一抹如夕阳般的红焰,接着宛如浮
上海面的泡沫破碎、消散在空气中。
寇克转身拿起书架上清扫灰尘的小扫把,清除遗留在暗板的灰色尘埃。
现在,不管电视上的那位青年是不是杨圣杰本人,
他都能放手去做自己想做的事了。
寇克史密斯心想-
无论结果如何,这都是他们应当得到的未来主控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