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梁中信
丝瓜田里最大的收获是一身汗味,我冲澡后坐在藤椅里缩起小腿读
经,户外蝉声唧唧。
今早和杀手学弟约好兵分两路,他继续替我调查地方传说,我则专
攻丝瓜田,路上我还是致电杀手学弟告知遇到母蟾蜍的事,毕竟温
千岁和精怪关系正紧张著,他和叶伯都可能被偷袭。
杀手学弟很扼腕没能和我一起见证UMA(未确认生物体),听出我
的声音没精神,力劝我先回去休息。我的确因遇到精怪加上太阳太
毒,头昏脑胀不得不折返隐居小屋,目前只剩小帅哥还在外奔波。
咀嚼著刚寻回的丝瓜田回忆,我由衷庆幸没将刑玉阳的初步推理当
成事实,就此下结论。出发前有限的线索使我们一度以为苏家只想
用祭品转移风险,我更想像出一群自私自利的亲人,亲自走访家乡
,和我有偏见的人物对话相处,即使被逐出家族的事实没有改变,
至少原因我能接受。
人心真的很不可思议,光是确认苏家对我没有恶意,我居然就能生
出这么多勇气。
话说这几天邢玉阳和主将学长没有我预期的频繁联络,例行查勤也
只是确认我的时地认知没问题,口号正确就放过我了,一些劲爆消
息如王爷显灵和精怪附身之类他们的反应都是回来再讨论,充分给
予信任并让我自由行动,早就该这样啦!
“唉唷,好无聊!小艾,把学弟也叫来这边陪我们嘛!”方才还像
咸菜干的某女鬼脱离懒洋洋趴睡的花猫,开始在小屋里太空漫步。
“我也是时候练习如何吓人的厉鬼必备技术了。”许洛薇这么说。
这女人在吹捧腹肌时都不照镜子的,被鬼吓到不奇怪,被活人吓到
才恐怖好吗?
我的祖先里有个修道者,苏湘水的残留力量让许洛薇头一遭体验身
为鬼魂的“飘”缈,平常她走路就像横越沼泽似的,似乎也是某种
业力影响,用物理比喻就是动摩擦力和静摩擦力彼此乱七八糟。
“要不要再开一瓶冬佩利?”要我忍住不对许洛薇吐槽太困难了。
“哼,我已经喝过好几次香槟塔了。”许洛薇生前参加富二代
Party聚会是家常便饭。
放任许洛薇在我头顶上模仿《大法师》,我的胆子不大,只是比起
鬼来我更怕未知威胁,通常又以活人更容易带来这类威胁,鬼魂精
怪之中太超过的个体我还是会怕。
“小艾,屋梁有点奇怪。”许洛薇天外飞来一笔。
“堂伯说过苏湘水故居只剩大梁还保存良好,这根桧木放到现在应
该超值钱了,说不定还有灵力哩!”我说。
“不是啦!木头里好像有纸?”许洛薇此刻的姿势像只壁虎。
“符咒吧?妳还是小心点别碰了,万一真的把结界弄坏,要我怎么
赔人家?”我本来以为隐居小屋不停翻修是为了服务历代族长的生
活更方便,仔细想想法术需要媒介,目前看来更像小屋是保存横梁
的置物盒。
“我看不是符,纸是白色的,还折成一叠,好像是契约之类的东西
,要拿出来看看吗?”许洛薇跃跃欲试。
“等我一下,我去拿梯子过来看。”我转到厨房后门出去,搬来靠
在墙边的人字梯,放在屋梁下架好,顺着许洛薇的提醒爬上梯顶观
察那张神秘文件。
我瞇细眼睛找了一会而才发现那条几乎完全没入梁身中的纸边,像
是一把刀切进豆腐般卡在木头里,纸张本身略有泛黄还算完整,不
可能是苏湘水时代留下来的遗物,顶多也就十几年前的产品。
“这怎么办到的啊?”许洛薇啧啧称奇。
“事先锯条缝利用木头热胀冷缩塞进去之类?”还藏在很刁钻的角
度,一般人站在客厅不可能发现梁中信,除非像许洛薇钻到屋梁上
方,从正常人无法看见的角度翻查尘埃密布的阴暗角落。
“不像用锯子锯的缝,太密合了,纸又没有很厚,这样要怎么拿出
来?”
姑且不论谁在大梁用奇妙手法放入那张纸,具伸缩性质的木头已彻
底咬住纸张本身,无法硬抽出来。
“所以说,不要乱动比较好。”爸妈从小到大的教养还是有效的,
如果是没心没肺的苏家人,说不定我还会不客气,现在我和堂伯和
解了,本来就是我单方面置气,无论如何我不会去破坏堂伯目前拥
有的这间小屋里的珍贵物品。
“说不定是苏家的仇人偷偷放的坏符,我们拿出来确认内容没问题
再按照原样放回去不就好了吗?”许洛薇铁了心要弄出那叠纸,她
可以接受无数次失败,却不能忍受什么都没做就打退堂鼓,就像我
们都知道大多数男人上衣底下都没有腹肌,但没有将衣服掀起来之
前,美好的人鱼线和八块肌仍然可能存在。
我不懂她为何不举薛丁格的猫这个更有名的例子?
“随便妳,反正我不动手,这件事不准妳附身。”
无极天君那个老符仔仙让我对符术余悸犹存,活人要入侵隐居小屋
则不费吹灰之力,苏家发迹这么久一定有不少仇人。再说,我忽然
想起自己回老家是调查背后真相而非大团圆,于是没有为了我不确
定的可疑迹证阻止许洛薇。
如果她拿得出那叠纸,就当命中注定囉!
“小艾妳很过分耶!我还不是为了妳的事才这么做。”许洛薇果然
没把握才要激我合作。
“姑且不论那张纸能不能动,想和堂伯打好关系总不能背地偷拿他
的东西,这样我以后就不能理直气壮面对他了。”我老实的说。
“妳还是这么不会做人!所以妳不动,我动就没关系?”
“不可抗力嘛!我们又没有签主从契约,妳是不小心‘路过’的孤
魂野鬼。”性命攸关,道德操守还是可以稍微转个弯的。
“哪没有?巴斯克琳~”
这是我的管家花名,和赛巴斯丁重复了两个字,算是赶了一半流行
的经典山寨版,许洛薇很喜欢,就算我一直抗议那是沐浴用品也徒
劳无功。
我翻了个白眼,一副随便她爱干不干的样子。
许洛薇摩拳擦掌,爬上横梁,刚摸到纸边立刻被弹飞出去。
“哇靠!”被迫穿墙掉到院子里的大小姐不敢置信的怒吼了。
“果然是护符,妳还是别碰了,弄坏我赔不起。”我最在意的还是
赔偿问题。
“那才不是符呢!”许洛薇摇摇晃晃从门口爬进来强调。
“不然是什么?”我反问。
“不知道啦!总之不是庙里还是法师的东西,没有‘人’的味道。
”
当然,留下那张纸的神祕人物可能已经不在人世,许洛薇当鬼后更
加跳跃的发言,不是熟人还真的听不懂。许洛薇的意思是,她知道
真正的符,从而鉴别出镶在大梁里的文件不是符咒,而且无论性质
好坏都不是人类放进去的手笔。
鬼魂的感官和活人不一样,像我没感应的鬼汁对许洛薇来说却是恶
臭黏腻,我相信她能分辨出一些残留气息或力量种类,
“可以确定是附有力量的物品。我打电话和堂伯确认,看他要怎么
处理?”我猛然回神,这种事问大人不就好了吗?结果连我也被发
现怪奇现象的兴奋迷昏头了。
“万一他不让我们看内容呢?王爷不是要妳寻宝吗?我怎么看都觉
得宝藏就是这张纸!搞不好是祖先留下来要妳继承某个强大使魔的
契约书,平常还可以变成人形帅哥唷!”
妳想失业吗?孩子。
我忍住这句话,谁叫现实生活中,炒了许洛薇这只红衣女鬼,流落
街头的人反而是我。
“要不然,给妳一个小时挑战,我晚点打电话?”坦白说不是不好
奇,只是性格观念都阻止我在好人家里积极翻箱倒柜,我大概一辈
子都当不了勇者,等等,对付吴法师那种坏人还是犯不着客气的。
许洛薇露出恨铁不成钢的表情,又被弹飞了几次,好在看上去没有
受到严重伤害,反而激起熊熊烈火的斗志,或许该烦恼的是在她挖
出那张纸前我哪里都不用去了。
“给我掉出来不然我锯了你啊啊啊──”
一小时期限被强制延期成好几个小时,直到入夜,许洛薇的隔空移
物才再度发挥奇蹟。
原本还牢牢卡在木头里的纸张忽然出现在我正上方,砸到我的头之
后啪搭一声掉在地上。
“喔耶!天啊!超能力!我一定会红的!”许洛薇大乐的说完这句
话后,脸色一变整个趴平在地。
“薇薇!妳怎么了?”我连忙蹲在她身边,触摸她的背却只能摸到
微凉的冷气团。
“好像使力过头……”
话说我一直不清楚她到底怎么补充力量,吸食我的生气吗?但我没
有特别虚弱的反应,难道真的是靠腹肌?实在不想承认这么愚蠢的
超自然现象。
“我该找杀手学弟来让妳振奋一下吗?”我迟疑地问。
“要要要,不过还是先看看那张纸里写些什么?”许洛薇累得半死
自然要先享受成果。
都把纸从大梁弄出来了,不看就太矫情了。再说,我也不是真的想
把责任推给许洛薇,我们总归要祸福与共。
我打开那张折成长方形的泛黄白纸,熟悉的笔迹立刻印入眼前,竟
然是爷爷留下的一封信,几乎是同时,脑海里浮出我小时候经常趴
在书桌边缘看爷爷写字的画面。
“薇薇,爷爷好像把族长才知道的祕密,关于苏家冤亲债主的起源
写在里面了……”我转过身愣愣地对许洛薇报告。
“真的假的!”许洛薇立刻凑过来,和我一起读起用钢笔写的手书
。
其实,一张A4大小的信件内文并未记载太多细节,我只看到来龙
去脉的大纲,但也足够清楚了,真正让我惊愕的,是当晚前来拜访
我的诸多梦境。
※※※
曾经有过一对兄弟,彼此差异巨大、感情不睦,就像许许多多手足
相争的常见故事,其中一个青年有多么认真勤快,另一个就更加叛
逆堕落,但身为寡妇的老母亲总是更疼爱那个不长进的小儿子,要
长子多多担待。
苏湘水的父亲苏福旺就是那个家中支柱,难得的是,他也是个孝顺
的老实人,对弟弟好吃懒做的个性也当作小时候孤儿寡母吃苦吃怕
了,并未苛责,反而连弟弟苏福全一起扶养。
苏福旺有担当的表现自然为他赢得好人缘,加上模样比村人周正不
少,因此乡里有个同样贫穷的姑娘阿兰不计较他出不起聘金,愿意
随他打拼,苏福旺就这样顺利地娶上老婆,生了个胖小子。
由于他是长子又到了成家年纪,众人都觉得他有这番成就理所当然
,殊不知平凡的人生进展也被弟弟暗暗妒恨在心。
家里多了两口子要吃饭,苏福旺不再容忍苏福全偶尔顺手牵羊拿走
家里的粮食鸡蛋变卖赌钱,兄弟间的口角增加了。苏福全不只憎恨
被所有人目光聚焦的兄长,对于那个时常在苏福旺面前碎嘴的女人
也有一股厌恶。
论模样,苏福全比不上哥哥英气健壮,人品名声更是没得比,自然
没有女人愿意垂青,家里多了一个年轻异性的刺激,对此苏福全反
应是表现得更加古怪乖张,针锋相对的暴躁情绪与杂带欲念的目光
自然引起苏福旺妻子不安。
苏福旺相信弟弟再不争气也不致于犯下乱伦大罪,加上田里工作繁
重仍是早出晚归,只叮嘱爱妻小心别落单,照顾好行动不便的老母
亲和他的孩子,其余不必烦恼,他会拚命工作好早点盖间新房让他
们过上好日子,到时候单身的弟弟就能住在旧家与他们隔开了。
在日渐紧绷的气氛中,阿兰怀了第二胎,却发生了苏福全白日喝醉
将她拖进房里欲行不轨的意外,多亏阿兰性情刚烈大喊大叫,闻声
赶到的老寡妇扑到苏福全身上捶打,他吓得酒醒了一半,匆匆忙忙
逃跑。
除了一味护短的老寡妇,没有人会爱苏福全,苏福旺过往保持沉默
,对这股不公却是暗自品尝在心,待有了谋生能力后便机械冷淡地
面对这个备受宠爱的弟弟,相比之下,连喂养鸡鸭都显得无比亲热
,苏福旺也的确怜爱着这些从小陪伴着他并提供家中温饱的畜牲,
这对他已成了一种根深蒂固的习惯。
怀孕的阿兰险些被玷污,苏福旺无比震怒,当下找到躲在无赖朋友
家的苏福全揍了一顿赶出家门,这时连老寡妇也不敢再出言维护了
。
苏福全躲到山上里搭草棚居住,只能不定时下山靠乞讨和偷窃维生
,连无赖也不齿与他来往,村人看在苏福旺的面子没让他的弟弟真
的饿死,但这种受尽讪笑的日子对苏福全来说着实生不如死……
苏福旺发现家禽和刚出生的猪崽经常不见,暗忖是弟弟干的好事,
既然已赶走了他,看在同一个母亲分上,若只是填饱肚子就不与他
记较太多了。
相安无事了几个月,直到樵夫告诉苏福旺,在某处小山崖下方不只
一次看见摔死小猪幼犬以及被折断翅膀奄奄一息的受伤鸡只,村人
层出不穷抱怨被窃次数增加,几乎人人都中奖过,意有所指要将真
凶交给官府。
苏福旺意识到不能继续姑息下去,加上阿兰肚子大了许多事更需要
他细心留意,苏福旺勉强安抚下愤怒的村人,带着一些米和旧衣来
到苏福全藏身处谈判,命令苏福全远走他乡,这对所有人来说都是
最好的解脱方法。
“迟了,官府来拿人,你想走也走不了。”苏福旺希望他知难而退
。
苏福全发出怪异狂躁的笑声不置可否,苏福旺于是将物品放在地上
,威胁下次再看到便将他亲手交给官兵,之后便走了。
十天后,窃盗没继续发生,苏福全也没出现乞讨,众人以为魔星终
于离开,正松了口气,苏福全冷不防出现,仍然趁白天家中只有老
弱妇孺方便行事。
殊不知,当天一早因为天气不佳,苏福旺仍在后院休息兼清理农具
,将屋内对话听得清清楚楚。
“阿母,那条金项链拿出来,妳说过要留给我。”
“那是给你娶某用的,不可啊,阿全。”老寡妇苦苦哀求。
“我不管,拿来!”
“苏福全,你还有脸出现?这间厝一针一线你都没资格碰!畜生!
”阿兰的怒骂声。
一阵拉拉扯扯的碰撞混著恐惧的女人叫声传来,苏福旺剧怒,抓起
锄头就冲进屋内,对着弟弟的背用力挥下,苏福全惨叫一声仆倒,
骂着脏话爬出大门站起,回头瞪着兄长。
两兄弟眼神俱是恨不得生食彼此,稍后苏福全判断打不过从小放牛
务农身强体壮的苏福旺,诅咒几声再度逃跑。
老寡妇咿咿呜呜跪倒哭了起来,黝黑的男人气得汗溼上衣,一场恶
斗却还未开始就结束了,他拄著锄头双手发抖说不出话来,这时挺
著大肚的阿兰歇斯底里叫了出来!
“杀了他!你不杀他,他一定会杀了我们全家!求求你动手啊!那
家伙是畜生!你还是不是男人!”
天空竟在此时打了一声旱雷,沉沉的,令人欲呕。
苏福旺有那么一瞬看上去就要吐了,他提着锄头走回后院,换了把
柴刀,沉默的经过妻子老母身边,忽然冒了句话:“把门锁好,我
回来前谁来问都别打开。”
两天后,男人回家,告诉老寡妇他没追上弟弟,老寡妇安心了,哭
得涕泗纵横,但阿兰从他手里那把洗过磨得雪亮的柴刀看出丈夫已
经将事情处理妥当,也跟着掉泪,却是就此安心了。
于是这家人统一口径告诉村民,苏福旺的确上山去找过弟弟,最后
一次劝他向善,却不幸扑了个空。
苏福旺一直等著樵夫经过弟弟恶意摔死牲口的小山崖,发现苏福全
“不慎坠崖”的尸体,岂料才没几天一场土石流便将那座小山崖连
同附近冲刷得干干净净。
人们以为苏福全远走高飞,苏家则再也没提起这个行踪不明的小儿
子,阿兰生产当晚,苏家忙得不可开交,一时疏忽,才三岁大的长
子不知为何走出房子,掉进粪坑里淹死了。
苏福旺和阿兰痛心疾首,却当作现世报,所赚的钱梁除了供应苏湘
水旁听几年私塾义学束脩以及老寡妇的丧葬费用,其余全捐出行善
,却在苏湘水十五岁时先后染了时疫病逝,人们纷纷感叹苏家厄运
不断,连带也无人敢让自家闺女和这个仅存的有田有屋还上过学的
俊秀小伙子相亲。
苏湘水于是孤伶伶地活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