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创作] 异乡人

楼主: naniba (烂泥巴)   2016-05-31 22:51:07
  
一、启蒙
 
也许我天生就是没眼泪的生物。
 
记得在乡下,那个破败又热得要死的镇中心,有一位大哥拿走柜台上的蜡笔以及几张纸,
片刻后他带着纸走来我们身边,当时我和玩伴在比赛谁的缺手缺脚的金刚比较强。我记得
,他满头大汗,他短短的头发上悬挂著被太阳照得盏亮的汗珠,仿佛早晨沾到露水的野草

 
他对我们讲他的故事。那是我第一次接触到的绘本。
 
不得不说,他画得实在很丑。线条杂七杂八地混在一起,他滴下的汗也使得画纸浮凸、蜡
笔的颜色褪去。
 
不过要是说他的故事没影响我,那就太低估他编的故事了-那是关于爱、以及神爱世人、
只要向上天祈求,上帝将会降下金黄色天梯迎接你来到他的乐园的故事-噢,我长大才发
现这种故事多得要死,多到全世界都必须开分行,才能存放下这么多爱。
 
我记得当大哥唸完他的故事,问我们有什么感想时,第一个说话的是我。
 
我记得我手里拿着缺脚的金刚(可能还偷袭玩伴的金刚)说:“上帝好厉害,被钉在木棍
上流血到死还可以复活......,我想看他死掉又复活一百次,一定很厉害!”
 
我相信假如那时候我多用心,假如那时候我不是这么努力在想我的金刚很强很猛,我一定
可以从大哥的表情中观察到非常有趣的落差;现在想一想,也许在我称赞上帝的威猛时,
他的眼睛会变得灿烂,甚至到炙热发光的程度。而当我接着说出如此残酷的话时,他肯定
震惊得不知道该说什么,他的表情会瞬间结霜,那些汗会变得像猪肉解冻后的水珠,然而
更残酷的,是我的玩伴附和着我的话。
 
“对呀,好想看他死一百遍,我的爸爸都不会死一百遍,也不会复活,好逊!”我的玩伴
说(我记得他的缺手金刚已经被我打掉一只脚了)。
 
“不对!不行!要让他死一千遍!这样他才很厉害!”
 
这段对话我至今依然记得,而且相当深刻,深刻到每当我想起这段往事时,这两句话通常
是这整段回忆的开场白,这样你大致就能暸解我是多么残忍的人。
 
没错,要是当代作家说得对:“眼泪是感情的乘载物,眼泪是道德的救赎;眼泪是当你看
见重大社会案件,只能放下手边的事,双掌合十或作祈祷状,并以虔诚的心低喃著‘天佑
台湾’的良知。”那么我肯定是没眼泪的生物。
 
天可怜见,当赛亚人案发生时,我看着新闻里一再重复的血腥画面,面不改色地吃完沾著
大量番茄汁的意大利面当晚餐;当过海事件发生时,我依然看着媒体挖出破相前和破相后
的对照组、报导火焰是怎么舔舐身上的皮肤,把肌肉烧到焦黑收缩的受害影片,我依然吃
着意大利面当晚餐,不过酱料换成如烧焦结痂的黑胡椒以及一点点比血浓稠的番茄汁。
 
啊,我一定是个没道德的人,这种时候还吃得下饭,而且还吃得津津有味。我心里这么想
。我应该像那位作家说的一样,必须诚心祈祷,必须祈求上帝保佑,这样才是作为一个真
正有良知、真正有感情的人。
 
接着我问自己,而且是扪心自问,不是政客那种拍肩自问:难道我都没感到一丝难过吗?
 
从心里回荡出的答案让我讶异。“没有,”我的心脏与脑袋这么说,在我因为证实自己真
的是没心没肝没肺、冷血且毫无良知的人而点点头的时候,它们又同时说话:“那些能做
什么?”
 
“能安慰人啊!”身为人类,我立即为我的感性辩护。现在想想,在他们审判并确认我有
罪之前,我从不放弃一丝成为感性或滥情的现代人的可能性。“而且,也许,我是说也许
,我的祈祷真的能发挥效用、我的祝祷上帝会听见、我的集气真的会带给那些痛苦的人一
点力量,而那些人或许真的会因此而活下来。”
 
我的心脏以及脑袋笑得像十二月的凄苦寒风,听见那阵笑声无论是谁都会感到心寒,而它
们说的话像顶端冒着尖锐冷光的碎冰锥-或者根本就是碎冰锥-刺往我又小又苍白的良知
:“你看看你说的话、你看看你说的话!噢,你瞧,天啊!要是你需要安慰剂,何不告诉
你的医生你需要镇定药?
 
“吃下去你就会感觉超级安慰的,好像事情从来没有发生过,效果比祈祷更久更佳哦!”
 
我看见我的良知淌在血泊中颤抖,我觉得我必须为它说话,我不能就这样看着它死去。“
你不能说我的祈祷没用,你根本不能证实它是没用的!”我大声辩解,仿佛想以音量赢过
这场战局,“但是吃镇定剂绝对一点用处也没有!”
 
我的心脏及脑袋感慨地说:“就像争辩上帝存不存在,我不需要证明祈祷是没用的,你也
不能证明祈祷是有用的;现实点吧,祈祷后以及镇定药药效过后,问题仍旧存在,这远比
上帝真实许多。而要是上帝真的存在,也许发生这件事正是上帝为了要我们解决问题,不
是把问题丢回去给他。”
 
我的心脏及脑袋终究还是赢了。无论是按照它们的上帝不存在的逻辑,或者按照良知的祈
祷有用的逻辑,它们双管齐下的论证彻底击溃我。
 
所以,我开始着手解决问题。
 
不只是因为对良知、心脏和脑袋而言,这能创造双赢局面。而且......虽然这么说有点诡
异,我相信问题要是解决了,我就能完成证明,证明祈祷有用、上帝存在,证明我是个完
整的人:我有理性,我有思维能力,我有心脏以及脑袋,最重要的是-我有感情,我有道
德,我有象征良知的眼泪。
 
接下来的我过著活在处刑台般的生活,直到两个月后他们真的把我挂在处刑台上。
 
 
二、证明
 
我开始在休假时走上街头。
 
我拿着大声公,在七月的炙热阳光下一遍又一遍呼喊著公共部门必须有实际作为,不是办
像招魂的祈福法会,也不是找替死鬼。我高喊著:“请公共部门做有意义的事,说有意义
的话;公共部门必须成立专案小组,组员涵盖所有内外科及心理医生,以十年为最短期限
追踪并负责过海事件所有伤患的身心理治疗、保险、教育及职业。”
 
前两次警卫们都用似笑非笑的眼神看我,我两次都走到他们身旁说:“你祈祷吗?如果你
想让祈祷成真,如果你觉得天佑台湾,请跟我站在一起。”
 
他们没跟我站在一起。而且走离我身边,进到办公室像是监控我似的透过玻璃紧盯着我。
 
我记得第三次提着大声公走到公共部门的那天,空气闷得有如地狱,警卫不知道从哪里冲
出来,一把架着我的双肘将我拖离大楼底下,我被吓得尖叫连连,大声公掉到地面上发出
尖锐杂音以及匡啷作响。后来我又买了一个新的,因为旧的被警方以证物收藏至今。
 
拿着摄影机的记者群立刻蜂拥而上,圈住我,至少闪了上百次镁光灯。
 
我当天就在新闻的画面中看见自己:画面里的我像是被阳光晒昏头的疯子,不断惊恐尖叫
,底下标题打上“警方以社会秩序维护法将X先生带往警局”。
 
主播以专业的声音说著:“认为祈福和咎责没有意义的X先生被警方带离公共部门,据警
方高层透露,任职于C公司的X先生疑似压力过大导致情绪失控,已委托心理医生做一个治
疗的动作。我们从X先生的脸书可以看出他是一个没......”
 
看见新闻时我正在吃意大利面补作晚餐。没有加酱。
 
当天我相当疲惫(过了好一阵子警方才让我找律师,在那之前他们反复想套我话、想用某
些圈套诬陷我,是我一直行使缄默权他们才罢手)所以连没加酱、没味道的面条,我都觉
得吃起来很美味。
 
吃完面后,我立刻倒在床上。忍不住好奇心,我还是躺在床垫用手机约略浏览一下网络,
网络上的评论一致挞伐我残暴、冷血,没有同理心不为伤患祈福的酸民、共门正在找谁该
为此事负责,还谴责共门的白痴。
 
我记得隔天我去上班的时候,同事们变得非常陌生。而且他们都在窃窃私语。几位作风强
烈的同事看见我,便大声嚷着:“天佑台湾!快把这没有良心的家伙丢去烧一烧,让他懂
得有人祈福多重要!”
 
当天老板就将我开除了。
 
“你有什么话想说吗?”他坐在位置上问我。
 
我站着耸耸肩,表示无言以对。
 
他显然对我的无话可说很惊讶。“你毫不忏悔?你真的这么冷血?”他两眼瞪直追问,宛
如往红布幕疾冲的野牛,“我好歹也是你的上司,你对我吐实,或许可以保住你的工作。

 
“我只是想解决问题。”我对他吐实,虽然有另一半的实话我没说。不过我认为,证明自
己是完整的人的事情属于我个人的私人领域,应该没有对他报告的必要。
他瞇眼对视我一会,然后把视线移回去桌面的报表,对着空中像赶苍蝇似的随意摆摆手。
我想他的意思是要我卷舖盖走人。
 
之后,因为没有工作,我有更多时间可以在公共部门底下拿大声公呐喊。
 
我不只呼吁公共部门必须成立专案小组。
 
由于我也看见新闻变成滥情又狗血、专门挖人伤疤的连戏剧,我猜想这是台湾人必须解决
的问题,所以我也同时提倡媒体要坚守第四权的本份,让阅听人看见真实与尽力发掘真相

 
我在艳阳下一次又一次高声喊叫着:“第四权是告诉阅听人他们必须知道什么事,而我们
可以相信记者的专业!绝对不是阅听人告诉媒体我要看到什么事!”
 
刚开始我靠着之前存的积蓄过著还算可以的生活。然而一段时间后,我的嗓子变得嘶哑,
最后声音竟像是唐老鸭般从喉咙挤出严重磨损的空气团。因为没有收入,我为了节省生活
开销逐渐变得消瘦,阳光把我晒得像干巴巴的煤炭。
 
到后来,我必须三天洗一次澡(顺便刷牙)两个礼拜洗一次衣服,以节省水电的费用。还
好,那种日子没过多久我就站在处刑台上了,他们觉得我很肮脏,他们说这样活着毁坏市
容,会让国外观光客-尤其是创造庞大现金收益以及牺牲广大环境成本的中国游客-不敢
来台湾。
 
不过,在那悲伤的日子来临前,我几乎成为一个热门景点。
 
他们围着我,在炎热八月里宛如原住民的舞环一圈又一圈,他们打卡和拍照上传。他们在
脸书上标记我-我告诉他们可以标记我是正在取得眼泪的生物-我曾经瞥眼看见,他们标
记的是没有同理心的蠢子。他们欢笑着,笑声撼动我的心脏以及脑袋。
 
我能记得他们的笑容......
 
好残忍。
 
 
三、验证
 
随着日子过去,我过得愈加困苦,就越容易忘记我到底为什么出现在这里(我想那跟食物
里的营养素脱不了关系)到最后,我几乎忘了我想证明什么。
 
上处刑台的前半月,我记得我睡在公共部门附近的小巷,与一只跛脚的狗生活在一起。我
的房东告诉我,我如果付不出突然涨价的房租,最好先收拾行李,否则他会给不听话的房
客一点教训。
 
我试过打官司,赢面很大,但付不出第二次之后法扶律师的车马费。
 
至少狗狗很友善。当牠翻找到厨余时,牠会设法留一些给我,我记得其中最好的一餐是完
整的脆皮鸡腿。
 
我依然每天睡醒就拿着大声公,摇摇晃晃走到公共部门的大楼下报到。
 
我的口气臭得难以想像。每当我咽下口水,我都会闻到一股几夜没冲下马桶的湿黏脏屎味
。跳蚤在我的身体扩展交际圈,胆子比较大的蚂蚁会爬到我的牙齿里寻觅细小的食物残渣

警卫再也没找我麻烦,我想这是变脏的好处之一。
 
总有些难得的时候,我会想起来到这里大声疾呼的目的:解决问题,证明集气有用、祈祷
有用、上帝存在而且天佑台湾;证明我不只是理性构成的人,我还是有感情、有道德、有
良知的人,我是完整的个体。
 
我被丢上处刑台的前一个礼拜,医生和护理师不知何时群聚在公共部门底下-但离我有段
距离,在我身后大约五十公尺-他们的声音振奋人心,撞击到大楼再弹起的回音都如脱缰
野马般剽悍,他们猛烈吼著:“不要血汗!不要血汗!不要血汗!不要血汗!”
 
他们集结的声音几乎是股纯粹力量,仿佛抓住所有人的地心引力这样强悍。于是我也扯开
嗓子,跟着他们大叫:“不要血汗!”然而我的破锣嗓子使喊出来的话语变成一串模糊嘶
吼。然而我没有停止喊叫,医生和护理师们也没有。
 
我的鼻子变得灵敏,我闻到大量的汗水味,我感觉到意识越来越清楚,仿佛跟着他们吼叫
咆哮,那特定的频率就把我从垂死的状态中拉拔出来。唯一没改变的只有我的声音,但是
我能感觉到喉咙的痛楚;噢,美好的痛觉,医生通常会告诉痛患感觉得到痛才有救。
 
我们至少持续吼了一小时,而当警卫冲出办公室,我已经凝聚好所有反抗的力量-假如他
们再次想架走我,可就没那么容易!
 
然而他们掠过我,刮起的气旋纷纷扬起我纠结油腻的头发。我听见警车鸣笛的声音,我听
见“不要血汗”变得犹疑而满是凌乱、惊恐,而许多人开始怒吼:“你为什么打他?”、
“嘿!你在做......你不能......你不能上铐!”,在我回头望向身后之前,许多话及哀
嚎都破碎不全,仿佛他们叫到一半就被摀住嘴巴。
 
我转身看了,医师以及护理师一个个被拉上警备车。
 
他们的脸上大部份是泪水,是良知,流到嘴角的眼泪与被殴打的血迹混合成鲜艳血渍。
 
“警察打人啊!”我叫着吼著
 
(天啊!他们是医生,他们是护理师,他们是医治台湾的病的人!台湾有病!台湾有病!
他们正在想办法治好台湾的病啊!)
 
我近乎崩溃啸吼著:“记者快来!警察打人啊!警察打人啊!”
 
现场没有人理我,我像是浑身臭毛的野人,吼叫只有猩猩听懂的话语。
 
 
四、审判
 
我被泼了一桶冷水,因而清醒。
 
睁开疲惫的眼睛,我感觉到眼屎黏住右眼,因此用手指扒开。微小的啪响伴随一股轻微痛
楚,我的上眼皮少掉几根眉毛,底下的眼屎正将它们牢牢黏着。
 
我听见一小阵作恶的唏嘘声,循着声音来源仰视,才暸解到我身在哪里。
 
仿造罗马竞技场层层叠递的环状石阶上挤满密密麻麻的脸孔,恶意的辱骂、嘲讽不只一次
从石阶上钉著的蓝色方体喷溅而出,他们的憎恨回荡在只有两人的宽敞审判室。我相信倘
若他们能冲破那框屏障,他们会对我吐口水,然后拿石头丢我,就像圣经里的某段。
 
而我几乎是立刻知道那些人要是真的扯开萤幕,也没人会阻止他们的暴行:上千张脸孔都
有着相同的漠然眼神-他们在早期被称为死者,如今因为尼克森的宣传,好一点的衍生称
呼是-他们是沉默的大多数。
 
大部份的蓝色萤幕是歪斜的。因为石阶年久失修,钉子从破败的石壁中坦露,潮湿空气终
究使铁钉生锈、扭曲,超过八百张困在萤幕里的脸孔只能歪著视线瞧画面才是正的。
 
而锈蚀严重的萤幕(大多座落在边缘)甚至随风摆荡,他们的抱怨也随着都卜勒效应而窜
高窜低。
 
“肃静!审判开始,”在我侧边,提着塑胶水桶的人说。我先看到他的蓝白拖,接着经过
他的蓝短裤,看见衣服的下䙓是深得接近纯黑的蓝色。我没有再往上看。
 
你知道......,纳美人死掉可以再复活,死掉可以再复活,只要他的星球允许,纳美人永
远不会死,他可以复活一百次、一千遍......,天啊,只要他的星球允许,他可以一再卷
土袭来,这是多恐怖的事情。
 
然而我没有感觉到恐怖-我没有颤栗到深处,简直想扒开皮肉让灵魂逃出去的剧烈恐惧;
我的内心感到极度悲戚。
 
仿佛孩子满怀悸动地种下希望的种子,辛勤灌溉,经历漫长等待,于是希望的花苞终于绽
放-壁霉的腐败气味瞬间一波波涌入鼻腔-孩子捏鼻朝花朵内看去,里面空无一物,而且
花瓣表面蛀满霉菌,希望的花朵没死,在微风中嘲笑似的咧开花瓣荡漾著,此时孩子会心
酸想着它不如迅速凋谢死亡。
 
我的心脏以及脑袋说:“大哥的故事是真的,只是复活的不再是上帝。”
 
洪亮的声音打断我,提水桶的人庄严地说:“X先生,请站起来面对审判。”
 
我摇晃着身躯站起来。我问着心脏与脑袋:“上帝死了吗?”
 
“X先生,你的行为已经严重影响台湾的形象,”水桶人说,“依照目前宪法,你有基本
抗辩的权力,这可能会帮助你谋得一丝心软的无期徒刑,当然,你也有缄默权,只是按照
目前趋势,你行使缄默权等于死刑,”水桶人停顿一会,似乎觉得我看来迟钝的头脑需要
花时间理解这番话的意义,再接续说:“我这样阐述,你是否暸解你的权力?”
 
我没有动作。我等着心脏与脑袋的回答。
 
水桶人沈静片刻,但我专注凝听理性的耳朵,让我听见审判室内弥漫着飘荡的细声耳语。
 
水桶人再度以高亢响亮的公权力宣读我的权力。而我一手贴在心窝,一手覆著前额,感觉
到规律的怦怦心跳以及温热的额头,我重复相同的疑问:“上帝死了吗?”
 
“那个姿势是异教徒的动作,”一名歇斯底里的男声尖锐大叫,“那姿势是撒旦的象征,
会招来亚当和夏娃的淫欲,地狱裂开从燃烧的火焰中爬出罪恶的蛇果,万福上帝!天佑台
湾!他在下诅咒!”
 
当男人停止尖吼,场面瞬间变得极为安静。
 
这种安静很快转变为阒静,没人敢出声,就连粗气也不敢喘。
 
我不受影响。我仍然站着,维持那位男人所说的异教徒姿势,我把上帝是否死亡的问题透
过掌心与器官的接触再度传送一遍,这样比较近,我等待理性思辨完成,告诉我结论。
 
水桶人半响后开口,声音既冰冷又残酷。“我代表国家的公权力,打断我即是赏国家颜面
一巴掌......”水桶人陷入短暂沈思,没多久我听见水桶人语气带有轻挑的嘲讽笑意:“
-易科罚金两亿三千万,期限两天,否则死刑。”
 
审判室四处回荡著众人惊悚的倒抽一口气。
 
“你可以向台湾两千三百万人募款,但是我限定每人只能捐十元;
 
“换句话说说,你的性命由全台湾两千三百万人决定,”水捅人停顿一会,仿佛等著嘴角
扬起的轻蔑笑意再次刻薄下撇,接着轻声问道:“我这样阐述,你是否暸解你的权力?”
 
“我暸解。”那位男士说。
 
从他的声音听来,我认为他已经准备加入沉默的大多数。
 
水桶人似乎正在准备重整节奏,让审判回归正轨。
 
我的心脏以及脑袋此时传送一道血流,这血液中的脉动让我刹那吸入饱满空气,接着以嗓
子坏死后就不曾拥有的丰沛力量怒吼:“你们凭什么审判我的罪恶?”
 
这凶悍怒咆撼动了整间审判室,我注意到边缘的萤幕开始剧烈摇晃。我突然有种恶意,我
想看那些蓝色萤幕如张学友那首蓝雨,掉落在地上燃烧粉碎。
 
笛卡尔说:“知识即是力量。”
 
乔治・欧威尔写下:“无知就是力量。”
 
这股壮丽力量之下,是我学习已死的尼采,反复质问:上帝死了吗?
 
我的心脏及大脑经过理性的千刀万剐而淬成火炬,它质疑回应我:
 
上帝是谁?
 
我感觉到力量源源不绝填入身体,仿佛脚下踩着的故乡传授我几百年前山地原住民的野性
及剽悍性格,我成为从自然汲取力量的嗫人闪电,我劈砍之处必须爆出凶狠烈焰。
 
“你们下贱!一个个撒谎,说自己好中立!一个个滥情,参加祈福集气点点赞就好像解决
问题一样!一个个健忘,难怪什么都不能吃!活该!下贱!”
 
我的砲响回荡在审判室,开始将边缘的蓝色萤幕轰得掉下钉子。
 
“捐血、捐钱,在新闻前说声好可怜,噢!好伟大!好温情!好有爱!最美的风景是人!
证明自己有关注时事,证明自己有出份力,自己好有同理心,事情就结束囉?
 
“你愤怒吗?你愤怒后有上街头争取权益吗?能做人,为什么要当奴啊?”
 
我感觉力量在飞快消逝,哀悽又重回本来的位置,迅速填满我内心的空缺处。
 
我集中最后一口气,从喉咙最深处咆哮出声:“天佑台湾!天佑台湾人的智商啦!这种取
暖、毫无意义、跟反清复明阿弥陀佛上帝保佑的话喊完是能干嘛?当饭吃吗?”
 
我怒视每道蓝色萤幕的大众。
 
无止境的“当饭吃吗?”在审判室里挤压撞击,几乎所有边缘的萤幕都被震得喀声落下,
审判室有段时间如同遭受陨石雨彻底的轰炸,两侧窜起几十簇稍纵即逝的渺小火花,电子
胶线燃出戴奥辛令人恶心、头晕的气味。
 
我失去所有的力气,却尽力挺腰撑起身体,不让自己膝盖一软跪下来。
 
我晓得自己的嗓子已经报销了,我尝试拚命收缩肚子与肺叶挤出一丝微弱力量,说最后一
句话。
 
“你们凭什么审判我?”
 
 
五、行刑
 
当我被挂上处刑台,我已经忘记两个月前我究竟想要证明什么了。
 
或许我也跟台湾人一样健忘,对我们而言,这些社会事件不过是社会型的大风吹。议题过
了,时间过了,潮流退了,上岸的人遗弃留在沙滩上的人,沙滩上的人也屏弃上岸的人。
 
也许,我们只适合当奴。
 
水桶人把粗肿麻绳套进我的脖子,拉紧活结,我感觉到绳纤维一扎一扎地刺痒我的皮肤。
 
“可能你不说脏话,不辱骂他们就不会死了。”水桶人在我耳畔低语,“台湾人最注重礼
貌了。还有,上欺下是训练年轻人,以下犯上是年轻人太冲不懂事,你忘了吗?”
 
我没有说话。我的声带已经废了,不久后,我的生命也即将报销。
 
然而倘若我能说话,倘若我还能洗最后一次澡,换上干净的衣服,用最自信的方式站上处
刑台,在套上麻绳时我会目光如炬地俯视底下的各个刽子手说:“我叫X先生,我主张台
湾独立!”
 
我仍然没有掉下眼泪。即使是脚下阀门开启,突如其来的重力加速度把我的颈椎折断;在
那最后呼吸间,性命结束的那刻。
 
也许我天生就是没眼泪的生物。
 
我残暴、冷血,没有同理心,不为伤患祈福;
 
我没有道德,吃饭配腥羶色的新闻;我毫无良知,我不说天佑台湾;
 
我理性,我试着着手改变问题,
 
你们凭什么审判我?
作者: GarenaLoL (葛瑞纳搂)   2016-06-01 08:54:00
写得太冗长了,抱歉,完全看不下去
作者: little400400 (伊伊)   2016-06-01 10:48:00
好看,而且很引人省思
作者: mia249 ( Ánimo!)   2016-06-01 16:12:00
好看 只是太沉重
作者: PostMan (爱打枪)   2016-06-01 18:52:00
行刑那篇好有梅尔吉勃逊英雄本色的风格
作者: rudolphjudo (鲁道夫)   2016-06-02 14:07:00
好看,引入省思
作者: yoho6520   2016-06-02 18:5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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