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杀手学弟
这趟旅程意外在家族隐居小屋落脚,不到两坪大的小卧房就搁了张
单人床,不知道是谁睡过的被子我也不敢用,趴在书桌上盖著外套
将就过了一夜。
去程我还露宿呢!浴室供应热水,头上有屋顶已经够好了,还不用
花钱,由于各种疲劳,我几乎立刻就睡着了。
第二天清晨我早早就醒了,走到庭院暖身,连续做了五十次过肩摔
连攻动作,空气清新溼润,对面山腰处挂著一条长带状山岚,精神
完全来了。
走到老榕树下,据说苏湘水就埋在这里,还好隐居处是私人土地,
不然这株老榕肯定会变成超人气的大树公。苏湘水去世将近半个世
纪,结界迄今不衰,只是警告却无伤害鬼魂,哪怕许洛薇是红衣厉
鬼,但她冲撞结界时没有恶意,结果毫发无伤,我不禁忖度苏湘水
应该是个肯讲理的人物。
再说,他是我祖先,撒个娇不过分吧?
我双掌合十,将那株我小时候每至必爬的大榕树当成苏湘水化身诚
心诚意祈祷:“高祖爷爷,我是苏晴艾,谢谢你保护我,但外面那
位附在猫咪身上的红衣女鬼是我朋友,叫许洛薇,她人挺好的,而
且很搞笑,可以让她进来吗?”
一阵风吹过,枝叶发出沙沙声。
我听不出这是Yes还是No,姑且弯腰说了谢谢。
小花身上脏兮兮,玫瑰公主半夜肯定不甘寂寞乱跑,现在正在小帐
棚纸箱中累得呼呼大睡,被我叫醒时人猫一体,翻著肚子躺在旧衣
堆里装死不应。
“薇薇,别睡懒觉了,我向高祖爷爷求情让妳进去,妳再去试看看
。”
“喵喵喵呜呜呜……”意识不清的许洛薇连鬼语都进化成了喵星语
。
逼不得已,我只好打开手机相簿,弹了一下小花额头,逼许洛薇张
开眼睛。
“养眼的来了,醒醒。”我将杀手学弟的腹肌照放在猫脸前。
许洛薇瞬间放大瞳孔,翻身站起,接着鲜艳如红蔷薇的身影穿出纸
箱,在原地不停扭动蹦跳,贴符都没这么夸张。
她附在小花身上一鼓作气往庭院入口走,正当我以为她会顺利通过
,红衣女鬼掉出小花身体灰溜溜趴在地上,小花回过神,发现不是
牠熟悉的家里,立刻想钻进树丛,我赶紧一个箭步捞起猫,以免小
花乱跑,再把中了麻痺状态的许洛薇拖回树荫下。
白天结界似乎变强了。
“死小艾,妳这个骗子。”许洛薇血泪控诉。
“我是请苏湘水放妳过去,但我不知道他答应了没?说不定苏大仙
早就升天了,这结界是自动装置,白昼想闯关的家伙比较危险所以
用霹雳手段?”我心虚地说。
结果还是No,这棵老树真是有个性。我隐约感觉整个隐居地力量核
心就是大榕树,因为除了老榕以外,其他地方都整理改建过了,一
百年没变的存在总该有点力量。
被许洛薇嘘了整整一分钟的我只好讪讪回屋刷牙洗脸,弄了简单早
餐再端出来让许洛薇闻香,发誓回去会好好弥补她,比如主将学长
刚洗完澡上空跟我视讯人格保证记得截图。
虽然我认为以主将学长的修养不可能衣衫不整出现在异性面前,学
武总是会顺便训练礼仪,尤其像主将学长这种有大家风范的高手早
就内化了,连休息时都是挺直端正的坐姿。
许洛薇只知道男生柔道衣里不穿其他衣物,却不知柔道其实很注重
仪容整齐,比赛到一半都还要停下来整理道服哩!
“没问题,有机会就帮妳照,一张不够,照五张好不好?先坐下来
休息,歇口气,我帮妳磨咖啡粉。”我陪笑道。
许洛薇表情痴呆坐在树荫下,望着手机照片充电。忽然意识到,我
总是叫一个厉鬼白天活动挑战极限,好像有点鬼畜?
透过充分锻炼,我们才能变得更强悍。既然她喜欢主将学长的腹肌
,应该也会喜欢主将学长的理念。我用这个薄弱理由自我安慰后,
将良心的小小呼喊抛到脑后。
“奇怪?昨晚有人联络我。”隐居处没有电脑,昨夜我陪许洛薇聊
完天,洗过澡继续抄《地藏经》等主将学长查勤,一切结束大约十
点就睡了,错过一通陌生来电。
我以为家族成员终于来讯,连忙回拨,应声的却是个年轻男孩。
“学弟?怎么是你?”杀手学弟的声音很好认,总是懒洋洋带着笑
意,和他的常驻表情一模一样,男生中声音这么慵懒的人也不多见
。
光听声音,你绝对无法想像那个笑瞇瞇的桃花眼小帅哥在柔道场上
以屠杀男性同胞为乐,猎物不分白带黑带,偏偏一嘴垃圾话很能激
发对手斗志和男人才懂的低级情调,和威压全场的主将学长属于不
同风格但一样狠辣的高手。
柔道社的人很少打我的手机,基本上也没有需要一对一沟通的私事
,只有教练偶尔临时请假会让我代传消息。老是认错号码,我真的
需要把大家的手机号码都输入联络名单了。
‘前阵子学姊很少出现,一来就是猛摔人然后又消失了,问其他人
都说妳状态不太好,只有一个人知道妳这几天“第一次”出远门,
真好啊!想问学姊去哪里玩?我好参考。’杀手学弟巧妙地用重音
告诉我他的疑虑,某种意味上罕见的直率。
状态不好只是委婉说法,毕业这么久还离不开学校,柔道社的人多
少知道我经济困窘,既然我表面上还撑得下去,加上人人都有不为
人知的麻烦,现代小孩子又很擅长察言观色,总是不着痕迹地关心
我。
于是动不动出现吃不完请我帮忙消耗的贡品,帅哥美女总是有贡品
太多又怕胖的困扰,家里送来的土产也轮番往我身上塞,真可爱的
一群人。
我和杀手学弟的交情始于意外发现他的同志性向,他最初主动接近
大概是为了鉴定我是否大嘴巴,加上我在社团的人脉影响对他称霸
柔道社的野望颇有帮助,我们于是达成了不道德的腹肌交易──我
需要控制许洛薇的诱惑照片,杀手学弟觉得很有趣。
再说下去我就要变坏蛋了,打住。
大概是对偶尔不请自来的浑沌心境有同感,只有杀手学弟当机立断
打电话来,暗示我出远门是否打算想不开?若情况不对就开导我。
“回老家探亲啦!顺便走走吹风。”
‘学姊的老家是?’
我没有自曝隐私的嗜好,但只要有人问起便会老实交代父母的房子
已经法拍,早就没有回去的地方。其实问我的人也不多,偶尔有新
人社交聊天问起背景想和我拉近距离,发现不是好话题,后续顶多
私下交流情报,省了我解释的尴尬。
这是我第一次向社团成员提起老家具体位置,以前不说只是觉得没
必要,毕竟上大学前就被家族断绝关系了。
“爸爸那边的亲戚,其实上小学前我都住在那里。”我将地名报给
杀手学弟,证明我没有做贼心虚,而是真有其事,他“噫”了一声
。
我又不是从石头里蹦出来的,有必要那么吃惊吗?
‘其实……’
“怎么了?”
‘不,没事。学姊预定在崁底村停留多久?’
“理想规划是住几天就走,但还没见到想见的亲戚,也有可能延长
,总之这个礼拜的社团课我没办法出席,自由练习也拜托了。”
‘今天就是星期五,小艾学姊。’他温柔地提醒我。
我忙着计划旅行和调查家族历史,完全没注意日期,竟然已经是小
周末。
“是喔?那帮我和教练请假。”还好我只是义务的柔道社助教,缺
席不算违约。加上社团里许多人都比我强多了,只不过黑带比较不
爱和新人搭档,或菜鸟不敢摔黑带,我就显得无比和蔼可亲。
‘好。’
告别杀手学弟后,我和许洛薇整装前往王爷庙。
温千岁不愧是百年老庙,乡下地又便宜,光是整个前庭就和石大人
庙差不多大,还得先经过拜亭才能迈入主殿,主建筑有两层楼,楼
上另祀福德正神和神农氏。
向庙里的执事人员说明来意,对方也很友善地表示张女士(主将学
长的母亲)已先行联络过,他们每天都等着我出现,刚好今晚有乩
童活动,可将我的情况一并请示神明,请我晚间七点后再来。
我自然没有二话,心里却有点不安,原本只是想让庙里的法师随便
替我收个惊应付了事,现在还要等王爷降驾?这间王爷庙大概是祭
祀瘟神的缘故,气场不明不暗,倒是很沉重,这是许洛薇说的,但
她还是连庙埕都进不了。
罢了,反正乩童也不是每次都是真的起驾,我给人家面子充分配合
就是了。
既然来了,我也不急着马上走,为了在晚上的法事有心理准备,我
开始观察庙方环境,不知不觉走到庙旁予人纳凉的空地,空地种了
两株大茄苳,树根浮出地面纠结如蛇,非常奇幻。
以前年纪小,不懂大人怎么能够在庙里待那么久,我总是在王爷庙
四周摸东摸西数蚂蚁堆沙丘,有时坐在树根上吃饼干喝饮料,倒也
自得其乐。
很多童年回忆都是回到老家亲历实地才逐渐浮现。
我抚摸著茄苳树身,上头有些不良少年到此一游的刻痕,一道画面
跃入眼前,其实我小时候也想在上面刻只乌龟,然后被拦住了。
是谁阻止我?爷爷?不是他。模糊印象中,那人一身雪白,裙角曳
地,长发飘逸,非常漂亮的大姊姊,我很肯定当时是白天,就在王
爷庙旁,应该不是阿飘,而且她还抱过我。
白衣姊姊约十七岁,我差不多六岁,具体邂逅内容我基本上忘光了
,只记得有个大姊姊陪我玩了一下午,美好的回忆,那时只是小朋
友也没想过问对方名字。
后来每年回老家扫墓围炉,我刻意跑到王爷庙外闲晃,就是为了遇
到她,但再也没有见过那个梦幻少女。合理推断,她如果不是偶尔
来度假的当地人亲戚,就是到了上大学的年纪去外地求学,毕业后
顺势留在都市生活。
当时和同龄孩童总是合不来的我很崇拜那个萍水相逢的大姊姊,总
觉得愿意陪一个小孩玩幼稚游戏的大姊姊很帅气,还想把头发留得
跟她一样长。不知她现在是否已经结婚生小孩了?
我望着茄苳树顶闪闪发亮的阳光。
王爷庙十几年来没多少变化,忽然有种错觉,自己其实不曾长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