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婷道别后，我心中的一块大石跟着放下。明白时候到了。
翻出那张写有陈老师的电话号码的纸页，趁著爸妈都在上班时用打给陈老师。响铃很
久都无人接听，正犹豫该不该另外找机会再尝试时，耳边传来陈老师沉稳淡定的声音。
终于接通了。
“陈老师吗？我是许嘉博，就是上次在南投山里面遇到你的……”我说得结巴。
“你准备好了？”陈老师自然知道我的目的。
不作多想，我立刻答是。
“这几天随时可以过来，地址是……”陈老师报了地址，我深怕忘记立刻抄在手上。
惊觉这地址陌生得很，小学的我的活动范围固定就那几个区域，只好硬著头皮问有没
有公共汽车可以到达附近。陈老师耐心说明交通方式，我手不停，抄抄写写，总算弄明白该如
何找到陈老师的所在。
时间不过接近中午，离爸妈回来的时间尚早。俗话说择日不如撞日，我准备完毕后直
接出发。
在烈日苦等半小时才等到公共汽车，跳上冷气强盛的公共汽车时，车里只有两三个乘客，弥漫
恶心的塑胶臭味。经过一个小时的车程才到目的地，途中我大多低着头，偶尔才望向车窗
确认位置。每经过几个路口就会看到残缺不全、因车祸身亡的阿飘在事故地点徘徊不去。
饶是我时常看到，却难忍那种血淋淋的惨状。
抵达目的地，下车后顿时有种要被可怕的室外温差活活烤熟的错觉。顶着火烫刺眼的
太阳转进巷内，穿梭在看起来死板毫无不同的公寓区里，一一对照门牌号码，终于找到相
符的地址。是间独栋公寓，陈老师位在四楼。
大门没关，我忐忑不安地上楼，最后在那道暗红漆的铁门前站定。深呼吸后才按下电
铃，门后响起轻轻的脚步声。陈老师看到是我并不讶异，也许是因为电话中我听起来很急
躁，即使今天过来也不奇怪。
屋内的温度与室外天差地别，相当凉快，却不见冷气，是一种自然的凉，还有好闻的
檀香味。宽敞的厅中摆着一套简朴的红木座椅与紫檀木桌，桌上放著一体成形的原木茶组
。
陈老师坐定后也邀我坐下。他慢条斯理地沏一壶茶，倒了一杯给我。入口滋味甘甜，
非常解渴。
一杯茶饮尽后，陈老师直接切入正题。
“虽然是要暂时将你能力封住，其实我也没有完全的把握。天命难违，只能尽力一试
。”陈老师说罢领我进内厅的小室，地上搁著几块蒲团，他要我盘腿坐好，闭目静心。
我依言照作，随后感觉到陈老师将手按在我的额头上，嘴里喃喃有词。那是一种不曾
听闻的神秘语言，带着难以言喻的庄严感。一股若有似无的热流从陈老师掌心传来，盘据
在额前久久不散。我的头皮随之发麻，犹如阵阵电流通过。
不知道经过多久时间，我始终闭着眼睛不曾睁开，直到陈老师低声说：“好了。”
我张开眼，却被陈老师的模样吓到，他原本红润的面颊变得全无血色，满脸与脖子密
布豆大汗珠，唐装透出无数汗渍，就像刚从池子里爬出来似的。
陈老师就近在脚边的蒲团盘腿坐下，缓缓吐纳，调节气息。
我不敢打断，静静在一边看着，亦试图感受自己究竟有何变化，但因为陈老师这间公
寓本来就没有阿飘，无法确认阴阳眼是否真的被封。
“嘉博。”陈老师呼唤。
陈老师虽然淡然，可是自有一股威严，让我像课堂被点名一样不自主地大声回答：“
有！”
陈老师又深吸一口气调匀呼吸，才缓缓说：“你的能力远比我预想的更强，所以多花
一番功夫。我能作的有限，现在已经暂时将之封住。至于何时会再醒也说不准。至于你身
上所带的‘霸王’因为是从体内不绝而生，无法克制。所以你的血对鬼魅精怪依然有绝大
杀伤力。
“幸好你为人善良，初见时看你帮助女鬼就知道了，这也是为什么我会助你的原因。
你记着，人生在世各自背负不同使命，因应而生的造化端看个人，希望你凡事行正，切莫
走偏。”陈老师语重心长地叮咛。
我似懂非懂，陈老师所言对于才要升上国中、还是个初级小屁孩的我实在太深奥了。
听起来大概是不要作坏事就对了。这倒不难，我连打死蟑螂都嫌懒。
“你到客厅等我。”陈老师说。
我回到客厅，不时四处张望，期盼会不会刚好有阿飘路过让我确认可以见鬼的能力是
不是真的被封，从此摆脱困扰多年的烦恼。不对，如果真的看不到但其实是有阿飘的话，
那我也无法作判断。
陈老师回到客厅的时候已经另换一套新的唐装，气色远比刚刚更好。
后来陈老师开车带我到一间庙去，那间庙位在山脚边，所处的环境自然清幽，用鸟语
花香来形容刚刚好，跟那间假济公庙更是天壤之别。才跨进前院就听到阵阵诵经声，有种
说不出的祥和，心情也平静下来。
进入庙内，首先看见的是大殿上供奉的关公像。我忽然看到一个温文儒雅，身穿古装
长袍的男人，他微微一笑，在眨眼间消失。
我像受了驱使，又可能发自内心，迳自往前走到神桌前跪下。眼泪无法克制地一直流
、一直流。旁边参拜的信徒都看傻了眼。
之后一个慈祥的阿姨走过来，慢慢把我扶起，将一个红色香火袋塞进我手里。
我还没办法从情绪里脱身，陈老师向那阿姨点头致意。
“弟弟啊，以后遇到什么事情都可以来这里求，祂会帮你。”阿姨温柔地说，递来卫
生纸让我擦去眼泪。一个字也说不出来的我只能连连点头。
离开前我双手合十，虔诚一拜。
回程路上陈老师解释：“我能力有限，所以带你去请求有力的正神帮忙。看来是应允
了。”
即使陈老师说得白话，但那是我完全无法理解的一个世界，既奇妙又匪夷所思。终于
能够理解为什么爸妈会排斥这些被他们视为怪力乱神的事情了，就连当事人的我都无法全
盘接受，何况是从未真正与之接触的爸妈？
告别陈老师时我才想起收费的问题，可是他只给我一个红包袋，要我塞一元硬币进去
再还给他，只是象征性的收费。我再三询问是否该多给一些，但陈老师一律拒绝，再三提
醒我为人一定要向善，说这就是最好的谢礼。
后来我真的没有再看到阿飘了，不过有时候会瞥见蒙眬的影子，但远比以前看得一清
二楚来得好多了，也不会在经过转角时被迎面出现的阿飘吓个正著。
就读国中时班级的位置刚好都比较偏远，而且没跟国小同学同班。加上很不幸地是升
学取向的学校所以课业压力非常重，每天光应付考试跟作业就足够精疲力尽了，光是开学
第一天的第一堂课就直接来个基本测验，一口气考了五个科目，差点没把我们这些初出茅
庐的国一小菜鸟给吓死。过去的同学们也因此没有多余心力继续散播关于我有阴阳眼的消
息，这件事就此销声匿迹。
至于高中我又唸得更远了，从七点起床提前到必须六点起床。幸好同校的国小同学更
少，更没有半个同班的，这让我完全解放，不必再战战兢兢地深怕哪天拥有阴阳眼的事又
被传开。
为了弥补那段因为被取笑嘲弄而不正常的国小生涯，所以我疯狂投入社团，回家的时
间越来越晚，到家也是直接洗洗睡。没想到填满小学的空缺，却与家人越来越疏远。
有些事情正悄悄发生，而我丝毫未觉，只顾著与同侪恣意地放纵青春。
＊
我暂时停下，稍微喘口气。古装女人抱膝坐在一边，听得很认真。
“你所经历的一切远比我想像得更加奇妙。”
“是啊，我想也是因为这样，所以来到这边才没有太惊讶，反而很快接受。一开始还
以为你是鬼咧，不过很快就发现不是。”
“你怎么知道不是？”
“因为看得太多了，要区分人与鬼对我来说变成比呼吸更简单的事情。不过，你的确
是人没错，可是又好像不完全是那么一回事。是某种更特别的存在，起码不属于我知道的
‘那个世界’。”
古装女人微笑不语，但我没有被她看得发寒。见识过一堆乱七八糟的人事物跟阿飘之
后，要判断对方有没有恶意对我来说也不是件难事。再说，她真想弄死我的话，早在我刚
进来不断胡言乱语讲废话的时候就该动手啦。
没想到她过份仁慈的包容心居然变成我有恃无恐的主因，开始有些惭愧了。
“你刚刚说看得太多了，意思是指在高中之后又看见了？”
哎呀，跟聪明敏锐的女人打交道太可怕了，什么事都瞒不过，只要留下一点蛛丝马迹
就会被抓出真相。
“是啊，果然只是暂时封住。”忆及当时情景，我不禁面露苦笑。
＊
某次高二段考，趁著早上考试下午放假，我难得地早早回家。扔下书包后就待在客厅
乱转电视看，因为不管怎么转台节目都难看到一种极致，所以没多久就打起盹来。
睡梦间有股不太舒服的感觉，虽然是睡着的，但心头有股莫名的怒火，断断续续入耳
的谈话声更是让我睡不安稳。被吵醒后发现天已经黑了，爸跟妈正在门口说话，应该都是
刚回到家。
爸看起来非常愤怒，像头被激怒的西班牙斗牛。
“说是聚餐，结果老总带来什么上禅师父，一看到桌上的菜就说吃荤酒不好，会堕入
畜生道。老总马上要人撤掉换一桌全素的，我们全部的人足足又等了一个小时！”爸火冒
三丈。
我识相开溜免得扫到台风尾，但又好奇那个师父有什么奇怪花样，所以待在楼梯边偷
听。
自从遇到济公师父后，我对所有自称师父的家伙都抱持着怀疑的态度。
“那个上禅师父从坐下开始说教就没停过，莫名其妙！我们一群靠自己爬上主管位置
的人，历练会比躲在庙里吃菜唸经的和尚少吗？要不是看在老总的面子上，我一定当场把
这什么上禅的骂得狗血淋头，再也不敢胡说八道。实在莫名其妙！”爸破口大骂，怕惊动
邻居的妈只得连连安抚。
随着爸的怒意更盛，我有股难受的压迫感，心头沉甸甸的感受相当不适。惊鸿一瞥间
看到爸身边好像有团模糊的影子，细看又什么都没有，大概是夜色的阴影？毕竟陈老师已
经帮我封住，这几年都没见过了。至于不舒服的部份，暂且归咎于睡在沙发着凉或是肌肉
酸痛好了。
“小博呢？”发泄掉部份怒气的爸终于进门，我像个小偷鬼鬼祟祟地躲进房间免得被
逮到。
“这孩子不知道在想什么，整天都在外面乱来，不想回家干脆住外面算了！”关上房
门的瞬间听到爸如是说，没想到日后一语成谶。
指考放榜后我考上中部的私立大学，这下子非搬离家不可，虽然也乐得轻松，跟爸共
处同一个屋簷下真的压力很大，随时都得担心不慎触怒他，好像家中密布地雷，什么时候
会踩到导致引爆都难说。
碍于无法摆脱妈的坚持，只好让她专程陪我下台中看房子，接连看了十几间后才觅到
她满意的公寓。我必须澄清一点，我真的不是妈宝，也不会一发生什么事或遇到困难时第
一个念头就是找妈妈。只是妈有身为人母的执著，可能跟我是独子有关。
那间公寓离学校很远，所以我仗着天高皇帝远不怕老爸叨念，后来在选课时不怕死地
把早上八点的课都退光，反正一定会睡过头不去上课。我对自己的惰性很有把握。
八月底顺利搬进公寓，把一切都安置好。接着参加开学前的新生训练，主要目的是想
尽快融入系上还有认识新同学，不料却体会何谓冤家路窄，居然有个国小同班同学跟我唸
同系同年级。
我记得好像叫黄板祺来着，绰号叫板条。原来不只是女大十八变，男生的变化也很可
观。小学的时候男生都不怎么打扮，每个看起来都土里土气的，但现在的板条穿着一身潮
牌，刻意把头发抓翘。如果不是笑起来跟小学时一样欠扁的话，我还真认不出来。
原本想装作没看见，可是板条抢先发现我，直接挥手大喊：“你是许嘉博吧？”
霎时全教室的目光都往我这里集中过来。妈的，有够想死。
“呃，嗨。”我讪讪地打招呼。
“好久不见啦，过来这边啊，大家一起认识认识！”板条连连招手，我只好暂离结识
不久才聊没几句的新同学，跑到板条那一团去。
板条周围聚集许多打扮入时，行头不斐的同学们，这还是我第一次同时看到这么多人
拎著名牌包。记得板条的家境不错，好像是个小开。
可能是初次见面所以大家还放不开，有些人暂时收敛住纨裤子弟的气质，也有些人隐
藏不住，直接以一副面试官似的眼神打量过来，好像在评鉴等级。
这种人如果在路上用这种眼神瞄到流氓却没被打到疝气实在是奇蹟。
随着我走近板条，一股不对劲的感觉越来越明显。虽然我的确看不见阿飘了，但有时
还是能感应到。这感觉……系上也有鬼啊，而且不只一个。
板条的声音宏亮，很快聚集所有人的注意，“这是我国小同学，叫他嘉博就好。我跟
你们说喔，嘉博有阴、阳、眼！”他用一种好像魔术师凭空变出鸽子的态度介绍我。
“真的假的？”众人惊呼，面试官般的眼神稍微和善一点点，我大概从贱民上升到贫
民的等级了吧。
“假的！都是假的！当时年纪小不小心犯了中二病，以为自己与众不同所以到处吹嘘
，其实我根本看不到啦！”我打哈哈，这个段落在脑海里预习过无数次，就是为了应付这
种场面。
果然同学们都露出一副不以为然或失望的表情。我又掉回贱民等级去了。
“原来是假的喔，你那些鬼故事都说得很真实耶，小学就知道这么多。”板条说。
“喔，就常常看电视还有翻小说，所以知道很多鬼故事。”我还是有一套说词。
“好宅喔。”一个女同学嘀咕，不少人会意一笑。我也跟着笑了，其实心里已经用脏
话问候这女同学一轮。
比起这些，我更在意那种不舒适的诡异感，因此有些坐立难安，但碍于场面只好干坐
著继续陪笑。作自己好自在，不能作自己好赌烂。
众人继续早些时候的话题。板条很会说话，就是标准的幽默风趣又玩世不恭的人，大
家被他逗得哄堂大笑。谈笑间系秘书还有几个协助的学长学姐进来教室，陆续发下纸本资
料，不外乎是介绍系上历史，还有选课注意事项。
新同学们大致上都很给面子安静地听，偏偏我这桌的板条跟其他人一直窃窃私语，弄
得系秘书脸色不是很好看，学长也频频瞪向这里。我故意在纸上写字假装在认真抄笔记，
心想这样总不会算我一份吧。
系秘书讲完之后，几个教授陆续进来开始长篇大论。板条很不给面子地撑著头直接打
瞌睡，其他几人也有样学样。我还是继续假装抄我的笔记，认真的程度大概会让不知情的
人以为我立志要拿书卷奖。
经历两个小时又四十八分钟的疲劳轰炸，教授们该讲的都讲完了，一个个心满意足离
开。系秘书总算放我们这些年幼无知小大一去吃饭，不忘叮咛下午两点同样在这间教室
集合。
我本来想趁机脱离板条这群人，道不同不相为谋嘛，另外寻找合得来的人才是上上之
策，或是跟学长学姐装熟也好。我慢慢走向一个看起来比较和善的学长想要搭话，却听见
有人叫我名字。
“许嘉博在这里吗？”一个很好听的声音问。我扭头看去，是个超级正的大正妹，黑
长直中分，皮肤白皙，热裤配短靴。如果满分是十分的话，就算拿下二十分也没有问题。
“呃，我就是。”我举手。
大正妹挂著灿烂的笑容走来，“嗨，我是你直属学姐，想说来看一下学弟长什么样子
。”
“喔、喔。学姐你好！”我傻了。那个原本想跟他装熟、看起来和善的学长忽然用很
危险的眼神盯着我，就像提防骨头被抢走的犬只。
不只是这样，教室内所有学长刹那间每个都像凶神恶煞，一副恨不得将我生吞活剥的
狠样。新同学则有的嫉妒、有的怨恨。
“其实我才比你高一个年级，搞不好还是同年生的。不要叫学姐了，我叫林蔚，可以
叫我小蔚。你有脸书吧？回去看你要加我或是我加你都可以，联络比较方便。”学姐甜甜
一笑，我背后的寒意更盛，这些是何等嫉妒的目光……
“我还没办脸书，之后我办好再加学姐你好了。”当时脸书才正要开始流行，不是每
个人都有。
“好啊，你搜寻林蔚就可以找到我了。等你加喔。我下午还有事，先走了，学弟掰掰
。”林蔚挥手离开，那些刺着我的眼神暂时随她移往教室门口，随即又刺回来。
我知道不宜久待，东西收拾完就想脚底抹油快走。
偏偏板条很不识相地缠住我，装作好兄弟般亲暱地与我勾肩搭背。“哎唷，不错喔。
直属学姐超漂亮耶，你加她脸书之后再介绍我加她好友吧，就这样说定了喔！”
“啊？”我还没会意过来，却有股激烈的反胃感，忍不住痛苦地弯下腰。
“欸靠，你该不会勃起了吧，怎么突然弯腰？”板条只顾说著风凉话，周围的学长全
都不屑冷笑。
“勃起个屁啊，我身体不舒服，下午帮我请假！”我难掩怒意瞪去，却惊见好多黑影
！我恍然大悟，难怪一直觉得不舒服，这些黑影一直都在我旁边，就像虫一样附着在板条
身上。
“开个玩笑而已这么生气干嘛？脾气很差喔。你是看到鬼喔，脸色这么难看？”板条
浑然未觉地问。我看着数团黑影慢慢爬梭在板条的肩膀还有腰间，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完了，又要看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