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Veci criterium esse id ipum fecisse.”少年以尚未变声的清
脆嗓音读出这句拉丁文。
“很好,翻译成英语。”一头银发的老人坐在书桌后,桌上放了杯
艳红如血的葡萄酒,壁钟显示此时是深夜三点。
“真理的标准就是将该真理本身制造出来。这是意大利哲学家维科
的话。”黑发黑眼的十二岁少年有张温柔无害的亚洲脸孔,使他看
起来更加娇嫩精致,有时几乎让人误会奥古斯都是个女孩。
“这句话也是‘转化与真理协会’的入会誓言,仔细咀嚼,你会发
现非常有趣。”既是监护人也是导师的老贵族为名唤奥古斯都的少
年授课,少年习以为常地直视老人深红色的眼眸。
“噢,你是指魔法师协会吗?街上的人都这样说,我觉得这个词儿
还比较好懂,我可不管有不有趣,魔法和我没关系,我想学些更实
用的本领。”奥古斯都耸肩。
“作为一个‘绅士’,倘若你的舌头无法优雅地鼓动古老语言,可
是无法获得高级贵族的赏识,当作手套和领巾一样记住这些无用文
句,随身塞在口袋里吧!我的小男孩。”老人按著放在桌面上的藤
条,照例错一题打一下。
“既然你这么说,那就多学一点也无妨。”少年表现出早熟的通情
达理,继续朗诵考卷上的句子。
藤条打在手背时,他哼也不哼,只挨了一下,轻轻松松。
“我希望你出人头地,奥古斯都,好学生可不能松懈大意。你和其
他孩子不一样,凡事只能靠自己了。”老人语重心长的说。
“当然,奥汀爵士。谢谢你收留一介孤儿的我。”
※※※
天色渐亮,曙光还未到来,奥古斯都坐在窗台上百般聊赖地把玩着
匕首,忽而随意掷出,命中墙上的肖像画,刀刃尖端因力量不足只
没入了一点,在目标上停留没几秒就掉落在地。
藤条的后遗症害他现在使劲不太顺利。少年抓抓鸟窝般的黑发,穿
过一团乱的客厅,抓起烛台往楼上走去,远离疑似飘出有害气味的
厨房。
碗盘一星期没洗了,该去买新的肥皂,脏衣服已经累积三天的份量
。监护人的庄园真漂亮,奥汀爵士不只一次邀他搬进庄园,凡事都
有佣人打理,但奥古斯都还是决定住在父亲给他的唯一遗产中。
脚下一绊,奥古斯都摔下楼梯跌了个四脚朝天,庆幸自己没摔断脖
子的同时,蜡烛熄灭了,摸索一会儿才发现罪魁祸首是他不知何时
随手丢在台阶上的衬衣。
小孩子要一个人生活真不容易呀!少年摸摸痛得厉害的背这样想。
他索性坐在楼梯上,靠着斑驳的壁纸谛听滴答滴答的漏水声。
幸好,每天都有丰富食物吃的他很快就会长大了,之后赚钱修理房
子不在话下。
时钟停了好几天,整点不再发出声响,老公寓静得就像一座上锁的
鸟笼。
“倘若真的是座笼子也不错,起码怪物无法闯进来。”黑发少年喃
喃自语。
还是把抽屉里的家族圣经拿出来避邪比较妥当,虽然奥古斯都从来
都不习惯向上帝祈祷,但他听说城市中有些怪物最喜欢荒废老房子
和小孩的肉。
Vis力量,Potestas潜能,Sapo……肥皂,买肥皂比较重要……果
然洗碗还是很讨厌……
奥古斯都被睡意填满的脑袋仍挣扎着没有肥皂就不用洗碗,但缺乏
干净的碗吃东西不方便的矛盾难题。
Chapter.1 黑色绅士的幻想
二十三世纪初,人类艰苦地适应灾难频繁的时代,世界各地留下许
多荒野废墟,居民纷纷往城市靠拢,因高昂关税与海盗肆虐导致境
外交通困难,核心都市蔚为风行。
医学研究证明,人类繁衍能力比起战前至少退化一半,许多人并非
不愿生小孩,而是根本丧失性欲,有人说这是移民逃难历史中过度
紧张的影响,也有学者主张人类已经停止进化,物种即将灭绝的征
兆。
对“黑色绅士联盟”的处刑者奥古斯都来说,这些都是狗屎垃圾,
他只关心任务津贴是否准时发放。
每个人都有大大小小不可见人的毛病,奥古斯都是个上进的二十二
岁年轻人,尽管工作认真负责,却饱受幻听幻影所苦,医生只会说
他一点毛病也没有。
灵媒告诉奥古斯都他有个守护灵,或是从天界降凡引渡人类灵魂的
天使,奥古斯都只能说这个世界上很多人的想像力都挺不错,但是
他们为何不能为自己的话更负责任些?
身边老是冒出声音干扰工作,他的职务性质又无法一心二用,奥古
斯都只好尽力应付这个幻觉、幽灵、又或者分裂人格的不确定存在
。
现在,那家伙又开始夸夸其谈了。
‘中性,你觉得会是什么样子呢?’幽灵之声说。
“不男不女吧?”奥古斯都不假思索回答。
‘错了。’
“为什么?”黑发青年意思意思捧个场追问下去。
‘因为所谓的“中”,不一定具有两端,用男性与女性这种概念来
区分不够精确。’
“哦,这可真是讨厌的诡辩。”
‘“中”这个汉字会让你联想到什么。’
“刀子把肉切成两半?”职业病。奥古斯都微笑,他好歹也会认几
个中国人的文字。
‘也就是说中间出现在两半之内,原来是同一块东西。所以雌雄同
体是人类的共同特质吗?倘若不是,真正的中性又该以哪些基准来
剖分呢?’
“别再浪费时间了,我很忙。”
‘中性是──不生不死,不美不丑,不老不少,不善不恶,如果还
要再加点噱头,那就不男不女吧!’幽灵之声这样申论著。
“那样的人类存在吗?”奥古斯都掏掏耳朵。
‘不论哪个时代、哪个地方,都有那样的人喔!’
奥古斯都还是不懂幽灵之声忽然开启这个话题的用意,就算有中性
人类,那又干他底事?不好意思他喜欢的是女人,性倾向很正常。
“吹牛。”
‘是真的。’
“我不想听你说话。”
‘你非听不可。’
“请你消失。”
‘不要。’
“请你消失。”
奥古斯都把那个声音称呼为“朋友”,因为他不想承认另一个人格
讨厌又恶心,简直是如影随形的跟踪狂。
和不存在的朋友对话又是个他无法控制的坏习惯,明知幽灵之声不
现实,但那道幻影却又历历在目,它的声音总是在脑海里呢喃回响
。
曾经发誓一百次要改掉这个坏习惯,每次奇怪幽灵一出现时,奥古
斯都又会忍不住和对方对话,久而久之,已经无法认真去改过了。
一模一样的脸,女人的声音,身体藏在斗篷里,没看见双脚,但是
有影子,就像幽灵之声兴致勃勃挑起的中性话题一样,缺乏性别,
根本不像人类。
例行对话结束。奥古斯都抓抓盖到眼睛的柔顺浏海松了口气,确定
他的表情看起来像正常人。幽灵之声喜欢诱惑他脱离现实,但是今
天的讨厌工作非处理不可,目前已经接到第三封电报了。
奥古斯都穿上黑色羊毛西装外出装,把窄版领带系在浆白竖领上,
熟练地打了个半温莎结,戴着薄而软的丝织手套,即使是贵族男士
中也有许多爱好者的外国品牌,马车等候多时,但他毫无罪恶感。
手套是为了不留下指纹,同样也不留下任何人际关系,奥古斯都被
载到一处咖啡厅,今天没半个革命党人聚集,暗蹄咖啡馆显得特别
安静。
奥古斯都的手杖是专门订做的象牙镶金槟榔木,拿起来又重又硬,
专门用来打爆一些麻烦家伙的头颅,他喜欢到不拿在手上有时候还
睡不着觉。
下午三点四十分,怀表静止了。又一个让人头痛的频繁异象,和超
自然现象相伴多年的奥古斯都只觉得常常要调整齿轮对时很烦。
咖啡厅女老板递来委托书,金色缎带上面绣著黑色字母,谁接下委
托,就会看见自己的名字绑在公文上,表示这项任务名花有主,每
天暗蹄咖啡馆地下室都会发出一摞摞公文,内容无可奉告。
“又是妖怪?真是没完没了。”年轻人像河马一样张大嘴,冒出长
长的呵欠。
“尚待查证,已经有五个女人死亡。”
老板面无表情,漂亮的女人保持安静比说话好些,但老板不是女人
,而是看起来像女人的木偶,上等的白橡木。
他们都叫它老板,如果企图亲吻那冰冷的唇,在得逞之前就会被钢
针刺穿,然后放血做成人干储放在阁楼里。奥古斯都去参观过标本
,极富装饰价值。
“谋杀?”奥古斯都故意不想说出那个很推理迷的“连续杀人”字
眼,这只会瞬间让他被贴上发烧狂的标签,降低绅士格调。
“还不确定,没发现外力造成的伤口,但是身体一部分消失不见了
。”木偶老板面无表情,毕竟她脸上没有肌肉和皮肤,化妆非常美
丽,眼珠是真正的宝石,视线还会追着人跑。
“被害者的情况呢?”青年泛起一抹讨好的甜美笑容。
“发色、眸色、年龄、身材都不固定,唯一的共通点就是都在平凡
乡下学校教书,第一位被害者琳达,四十二岁;六周前被发现陈尸
在家中,第二位法狄丝,二十五岁,五周前……”
“好了好了,妳给我的委托书上面都有写,我已经看过了。”奥古
斯都不耐烦地说。
“那么你应该行动了。”木偶老板照例不打算与青年调情消遣,无
论处刑者卖乖或闹脾气都不为所动。
“哎呀呀,一星期一个,这个小镇教师版的开膛手杰克这么勤劳按
时做功课,今天我大概只能找到尸体而已。”带着一丝顽皮表情的
青年故意前倾,说出那个犯罪界的圣经人物,很可惜这些公家机关
的人不懂得幽默感。
木偶老板依旧不假辞色,奥古斯都摸摸鼻子,拎着外套离开基地,
还是把那袋情报文件带在身上。
“朋友”坐在宽敞的闭式马车里,必须工作时奥古斯都最不喜欢那
只幽灵跟在身边,很容易分心。
不仅马车夫和佣人看不见这缕幻影,恐怕连路边小狗小猫也不会对
他的朋友产生反应,骚扰他的不明幽灵对外人来说就是一团空气罢
了。
他们在深渊城市“巴黎”里,自从世界末日征兆出现以后已经过了
两个世纪,地中海被魔物占据,大西洋沿岸出现第五条巨大深渊,
各国战争冲突与结盟都陷入疲惫期,维生资源垄断在财团手中,新
贵族制度因此再度兴起,大多数平民回到二十世纪以前的生活模式
。
奥古斯都所在的“巴黎”当然不是指旧巴黎市,那是现代邦联中最
大势力的首府名称,总之新巴黎的日子情调截然不同,对于第三次
世界大战后才出生的世代,可以毫无罪恶感地生存在这座拼凑诸多
异文化的诡丽都市。
青年从送报小童那边接到警长通知,不出所料,今早又出现新尸体
。
通讯管制已经实施十年,虽然听老一辈人抱怨过人人都有手机电脑
可以自在对话的日子,奥古斯都并未觉得不便,黑市还是可以弄到
手机和帮派私自架设的线路号码,地下通讯也很猖獗,但奥古斯都
没几个可联络的朋友,也不想被人任意把握行踪,他是采取主动的
类型。
青年决定专注在当前的案子上。
尸体……也许说受害者比较妥当,对他来说只是脱口而出的单字,
再自然不过,难怪青年会被同样做这行的高贵同伴讨厌。
按照组织规矩,奥古斯都得和验尸官一起行动,但在那之前得先聆
听警长报告。
验尸官有一定比例由身负名望的葬仪业者担任,新巴黎市正职法医
永远人手不足,倘若发现普通尸体,警察往往找来验尸官开完死亡
证明后就通知家属领回。
当外观极端不寻常的尸体出现,通常会被视为某种警戒征兆,同样
不让一般法医检查,以免引发舆论扰乱办案方向,这时会有名义上
是验尸官,其实也算是同行的人物来接手被害者遗体,只是验尸官
负责尸体,奥古斯都负责凶手。
忘了补充,这次被害人体内缺少的东西是血液,这本来是个罗曼蒂
克的命题,但奥古斯都不得不面对失望的命运。
奥古斯都和验尸官站在地下室不锈钢解剖台边,观察到那具苍白人
体并未因为少了百分之八十的血液而变得干枯,体内反而被不明成
分的胶质取代,看起来滑滑嫩嫩。
理论上不会出现的尸体状况,只能推测凶手不是人类,或者凶手是
从事非法人体实验的犯罪集团,两种情况都很常见,年轻的处刑者
将口罩拉到颚下,忽然很想烧掉那张委托书,又是件吃力不讨好的
工作。
奥古斯都与验尸官讨论完尸体,转而搭马车到巴黎市政府附设图书
馆,期间继续忍受那不存在的朋友喋喋不休,找出在市区生活的女
教师名单,资料到手后奥古斯都随即离开图书馆,找处角落坐下以
钢笔一一剔除资格不合的名字,然后要报童帮他将名单丢回暗蹄咖
啡馆。
如果一周抛弃一具尸体,凶手或许已经建立了庞大的尸体工厂。推
理过程省略,其实也没有推理的必要,情报蒐集和凶手动向有组织
里的调查员负责,分工合作,多美好的一句话。
三天后,组织分析出行动目标,奥古斯都拿着写有地址的小纸条,
抵达最后一个受害者住的单身宿舍。
奥古斯都既然参加这场盛宴,凶手的猎物就只能用“最后”来形容
了,这就是处刑者的作风。
敲门,没人回应,应该正在忙?
先前说过,他是个勤奋的年轻人,工作是处决罪人,奥古斯都.兰
德尔是某个神祕组织的肃清工具,他既不参与调查也不追缉罪犯,
只负责完成目标指令,所谓的工作。
因此奥古斯都最常去的地方就是犯罪现场──现在进行式的犯罪现
场。
放下道德批判的坏习惯,你会发现这是逮到凶手的最佳方式,也许
是得牺牲几个被害人,坦白说谁在乎呢?这不是他订的规矩,他只
是个小螺丝钉。
房子一片漆黑,二楼传来一点响动,奥古斯都顺着楼梯爬上去探个
究竟。
杀人犯手持染血匕首,椅子上绑着一个可怜女人,头颅无力歪著,
胸口染血,黑衣男人站在她身边。刀锋在月光中镀上一层发亮的银
蓝,鲜血宛若燃烧火焰。
男人扑向奥古斯都,处刑者掷出一支从咖啡馆顺手摸来的飞镖,正
中凶手右眼,他发出巨大的哀嚎,奥古斯都握紧手杖瞬间敲上对手
太阳穴,男人头部重重敲上地面。
第一下会刚好让人晕眩,第二下失去意识,五下以内就让犯人脑袋
开花,虽然不用做到这么彻底,奥古斯都也有把握他的技术可以让
对方颅内出血抢救无效。
就这样,今天他又杀了一个凶手,干他们这一行的,和人望绝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