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分真,七分假,是她算命的不二法门。她从不讲好事,往往朝人最痛恨、最不幸的点戳
下。
她自有一番道理;听到好事人会放纵,反之遇到坏事会变得谨慎,既然好事必然发生,为
何要提前告知破坏其命数?
倘如告诉对方将发横财,对方极有可能就此懈怠颓靡,倒不如改口“竞竞业业度日必有后
福”。
三分真,真的是结果;七分假,假的是过程。
她的占卜形式并不讨喜,然而因为准确度高,倒有些死忠客源。
今日的客人已经预约多次,每每爽约,实在可以列黑名单第一人。可是,她相信缘分,既
然她俩有缘,无须借助外力也迟早会碰上一面。
※
“老师您好。”
一名干练扮相的青年进入工作室,她眉头一皱。
她看得非常清楚,男子的心窝有团非比寻常的黑气,只是他相貌清秀端正,眼神明亮,实
在不像有歹念之人。
“先生如何称呼?”
“叫我小刘就好,这是我的名片。”
小刘把名片递上,她趁机端详对方双手,掌心厚实红润。
她越瞧越觉得诡异。
不论从面相或者手相,小刘看来都是正人君子,就连全身散发的气场也闪闪生辉、无懈可
击。
但胸口的黑气真真切切,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
“我是海棠,刘先生今日来是想问什么?”
小刘环顾工作室,工作室简单素雅,唯一的装饰不过一席竹帘与一束香水百合。房内未供
神佛,桌上也没一般常见的卦象或者水晶球。
“老师是用什么方式算命?”
“你不知道就来预约,刘先生也真相信我。”
海棠笑道。她不走通俗的塔罗、紫薇或者八字命理,纯粹用看的道人命相,天赋异禀或许
说的就是她这类人。
道破天地命数是损福分的,海棠的家人全死于前年的一场空难;夫婿则在完婚前,与婆家
一同死于地震。为了不再伤人害己,她决心孤苦无依的终老一生。
“如果刘先生非得看到个什么卦象或者纸牌才能安心,我也不是没有准备。”
面对一些较为古板的顾客,海棠通常备好相关道具以获对方信心。不是对自己没有自信,
反正就是一种手段,她追求的是结果,甭管使用的是何种术法。
“我、我不是这意思。”
“刘先生想问什么呢?”
“这样问实在唐突……只是我……”小刘深吸一口气:“这几年我过得实在太顺。”
海棠不敢相信她听到什么。确实以她所见,小刘全身散发的气闪耀又暖和,平常都是在权
倾一方的富贵人家才能见到这么棒的气场,可见小刘的生活确实顺遂。
小刘有些困窘,寻常人一定觉得他不识好歹,但小刘的想法既没恶意也非常单纯,他相信
福无双至、祸不单行,事业顺遂让他开心非凡,然而多年的业务经验使他看尽人生百态,
小刘开始怀疑是否在事业如日中天的当下,大难将随之而来。
“刘先生一直以来都如此事业有成吗?”
“不,我也是苦过来的,两年前投资失利让我整日借酒浇愁,后来转往业务跑道才慢慢好
转。”
或许只是工作属性的不合适,这点似乎无法当作有用参考。海棠皱眉,通常客人一来她便
能断出个因果,今天可奇了,与小刘谈了这么一会,还找不出问题的所在。
不,应该说她早看出根源就出在心窝那团黑气,但言谈之下她直觉小刘是个正经人,视觉
与感觉无法对等,海棠备感困扰。
“刘先生,这里有张纸,麻烦你将我念的字写下来。”
人如其字,偶尔海棠会请客人写下不特定的字,用来剖析对方性格。
小刘低头苦干,神情专注地开始书写。他的字工整有力,连字都是无可挑剔。
海棠瞄到小刘的颈子有条红线。
“刘先生是否有配戴什么项链?”
“老师指这个?”小刘将红线抽出,胸口那团黑气随即出现,原来黑气并非来自小刘的心
窝,而是他配戴的项链。
那是一枚绣著金线牡丹的红色香囊。这个年代,以小刘这么一个穿着干练的青年而言,如
此配饰未免也太复古。
“刘先生是在哪买到这只香囊?”强烈的直觉告诉海棠不可触碰香囊,她信手以手帕接过
。香囊不重,感觉里头塞了个不大不小的硬物。
“这不是买来的……”小刘面带羞赧:“是我女朋友送的,是她亲手绣的,这年头还有女
孩会女工,真的很特别吧。”
女性送的、又带着不祥之气,以常理判断八成是情蛊之类,然而直觉告诉海棠这并非情蛊
;小刘的眼睛明亮,并不像一般被蛊惑之人的眼神带着徬徨与晦暗。
“刘先生知道这里面装着什么吗?”
“我打开过,好像是一枚白色的鹅卵石之类?老师这一问我才想起来,自从认识到她,我
的运势开始好转,她是我的幸运女神。”小刘的笑容非常腼腆。
“冒昧请问刘先生跟这位小姐如何认识的?目前交往中吗?”
“是的,我们目前交往中,只是我们是远距离恋爱,她出国深造,我们只有在暑假能碰面
……认识的话……”
不似方才的侃侃而谈,小刘看来面有难色。
“刘先生,职业无贵贱,好比我这个算命师,在寻常人家眼中可能也只是个骗子,不能归
类于大众口中的‘正业’。至于法律层面,并非我批判的范畴。来这边我是替客人解惑,
并非要增加客人烦恼。”
小刘搔搔头:“老师是算出了什么才这么问吧?对,她……以前是欢场女子。在我人生最
失利的时候,我流连声色场所。一日,突然一通不明来电,我藉著醉意接起。打来的就是
她,她说她在酒店看到我神情憔悴,想跟我谈谈、交个朋友。”
典型仙人跳的话术,然而当时的小刘穷困潦倒,横竖也榨不出几分钱,再者他也心一狠打
定主意,若是被硬签本票,大不了就一条命给对方。
“我当时真的没想太多,就与她约在家里见面,现在想想也真够神经大条。我一见到她…
…就有一种一见如故的感觉,她让我很动心。后来她便常来探访我,帮我打理家里、烧煮
饭菜,那段日子真的很快乐。”
“刘先生说她现在出国深造,又是怎么一回事呢?”
小刘的神情有些沮丧:“她说她尚有学业未完成,必须先去完成学业。她要专心一致,所
以我们只有暑假能碰面,再等一年她就毕业了,到时候我想把她娶进家门,让她成为名正
言顺、我最爱的女人。”
“她是否在九月前后回去?”
“是啊!那时候开学嘛。”
海棠叹气,她已明白,只差证实。
九月,确实是暑假结束的时候,亦是鬼门关的时候。
“刘先生,我可以看看香囊里头装什么吗?”
“就是一枚普通的白色石子,不过老师想看,就看吧。”
海棠轻巧地把香囊解开,将其中的东西倒在手帕上,当白色石子落下手帕的那刻,她闭起
眼睛。
那样东西她看得再多也不过。在那场让她家破人亡的地震、在那场令她人生失去意义的空
难、在她的家人夫婿入塔的那天……
“刘先生,你与她有拉钩过吗?”
“拉钩?什么是拉钩?”
“通俗点讲就是打勾勾。”海棠举起小拇指:“许下承诺,然后小拇指相勾。”
“有!当时我还觉得这么孩子气,但她很执著,我也由着她。”
“‘拉勾、上吊,一百年,不许变’,刘先生,这不是石头,这是枚指骨,而且是枚小指
骨。”
“妳骗人!”小刘惊骇到从椅子摔下。
“我没骗你,你若不信,可找专家化验,只是可能会招来一些不必要的麻烦便是。”
海棠默默将指骨装回香囊。
“以前,欢场女子为了向男子表达真心,除了剥下指甲、剪去秀发外,就是切掉小指表达
诚意。刘先生,你是否与她都只在晚上碰面?”
“那是自然,她白天都要补眠呀。”
“我想并不是要补眠,而是她无法在白天出现。就像聂小倩,若非一把伞,她也就魂飞魄
散。”
“老师是说……她……她是鬼?”
“你仔细想想,你与她交往的时候,有没有什么怪异之处?”
小刘脸色苍白,却开始细细回想,想了半晌,他气若游丝地开口。
“有一日……真的只是微不足道的小事。为什么我会记得那么清楚?因为那是她第一次发
那么大脾气。那天我看到节目推荐霞海城隍庙,我便和她说不如我们找一天去拜月老?她
突然火冒三丈说她绝对不去,我想可能是宗教信仰的不同……也就没再提了。”
“因为有门神,她进不去呀。”海棠轻声。
“老师……我该怎么办?”
“依我的直觉她不会害你,但继续这样下去……她害的会是自己。”
“老师这是什么意思?”
“人鬼殊途,早日进入轮回才是对她最好,她为了你滞留人间,自然没有来生。你的好运
是她所赐,她消损自己的福报来帮助你,这对她当然不是件好事。”
“老师的意思是?”
“什么都不做,你可以维持现在的好运气,但她迟早魂飞魄散。”
“不成!就算要我回去原本穷困潦倒的生活也无所谓,她帮了我这么多,我不可以害她连
来生都没有。”
“把那枚指骨带去宫庙,他们会比较清楚该怎么处理。”
※
自与小刘面谈后也过了半年,海棠轻啜拿铁望着门外川流不息的人群,突然有人拉开她对
面的椅子。
“老师好久不见,这……方便吗?”
来者是小刘,穿着休闲的成衣,面色依旧红润。
“之后我听从老师的话去了宫庙,其实我本来打算与她办冥婚,但宫庙的人不建议我这么
做。他们说她对我执念太深,真要为她着想应该是每天念经回向,让她早登极乐、进入轮
回投胎到好人家。当然我……我还是对她……只是,我不想她魂飞魄散。”
小刘嘴上讲得轻松、面带微笑,眼角却泛著泪光。
恍惚间,海棠在小刘身上看到许多破碎到将要消失的淡色碎片。
面带愁容的艺妲、身不由己却穿着日军制服的年轻男子、不会再回来的别离、一
綑綑不愿拆开的家书、盼君早归。
爱了一生一世,也等了一生一世,一直等到白首却连尸骨都无法再见,那股哀怨的执念使
她进入阴身,寻他千百回只愿再见一面。
她深怕男子再卷入战争,因而消损自己的福报来帮助男子生意顺遂。
“妳放心好了,战争老早就结束了,他会平安终老。”海棠喃喃,声音轻到连小刘都听不
到。
如梦似幻的女子碎片露出安静却欣慰的笑容,接着渐渐与周遭同化。
小刘没有察觉海棠看到什么,自顾自继续补述:“我现在案子没之前多,但也没关系,只
要肯努力,一切都没有问题。我希望……我们在某生,仍有机会在一起。”
“可以的,缘许三生,你们一定能再见面。”
※后话※
身不由己的时代,儿女情长的故事总是令人备感惋惜。
本篇是听了两首歌所写的一篇故事。
闪灵─暮沉武德殿
Crescent Lament─还君明珠
并没有很大的妈佛点,或许也有很多令人质疑的地方,为什么小刘会这么轻易相信对方
是鬼?只是情人间对彼此的了解,并非旁观者可以理解的,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