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创作] 芽。

楼主: shiungk (月亮熊)   2015-11-05 20:10:45
  德吉梅朵驾马穿梭的声响惊动了银树林的风,它们在耳旁呼啸,被梅朵奔驰
的身影牵起了一道轨迹。
  银色的浆果与叶片在枝头颤抖,薄薄的灰雾更是加深了银树林苍凉的景像,
她喘著大气,满心只想追上眼前的姊姊,完全无暇思考两名少女擅自在雾中闯进
森林,是件多么危险的事情。
  “拉姆达瓦……拉姆达瓦!”德吉梅朵焦急地喊著姊姊的名字。
  前方自然没有回应。
  拉姆达瓦的身影离她十分遥远,只能勉强追着那灿黄色的裙子跑。
  但当雾越来越浓之后,达瓦的鲜黄色裙䙓被雾染上同样的色泽,好似她也成
了一株银森林的银花树。
  过了没多久,那道身影几乎消失了。
  德吉梅朵只好放慢速度,一边搜寻姊姊的身影,一边祈祷浓雾能尽快散去。
  --为什么姊姊要来到这地方?
  她咬著唇暗自回想,焦急地在马鞍上抖着脚,手中的缰绳也捏到快出汗来。
  拉姆达瓦今天穿得特别漂亮。
  她一早就穿起灿黄的及膝丝织裙袍,套上火红的长靴,脖子挂满五色珠,还
请母亲梳整她的长发,扎成又细又整齐的长发辫垂挂在耳侧,剩下的长发则抹了
点油,迎风摇曳的卓姿颇有几分母亲当年的美。
  族里的人都说,她想必是要去会某个幸运的情郎--果真是这样的话,追在
她身后焦急大喊的人就不会是梅朵了。
  之后她又骑了好一段路,却依然不见姊姊的踪影,这下原本的焦急与不安顿
时化为愤怒,梅朵索性在沉寂无声的树林中大喊:“我不理妳了,拉姆达瓦!我
要回家,妳听见没有?”
  不知道大喊了多少回后,远处才终于传来遥远的回应:“在这儿,梅朵!”
  梅朵先是惊喜地松了口气,却又马上不甘地咬起唇来,思考等会儿该怎么教
训达瓦。姊姊的声音听来并不远,模模糊糊间,她终于看见达瓦的马儿栓在树下
,银叶落满马背,让马儿不停摇头喷息。
  梅朵也跳下马,将自己的爱马与姊姊的绑在一起。
  “可怜啊,地上的银果儿可是吃不得的,如果你跑饿了,也是我姊姊害的。
”梅朵拍拍马头,学牠哼了一口气,便转身朝雾里深入。
  她穿过微凉的薄雾,才没多久,便看见拉姆达瓦的人影。她精心打理的头发
就这么乱了,几片银叶黏在她头上,而达瓦微笑的脸上带着晕红,哈着气,仿佛
很喘的模样。
  “德吉梅朵,我要死了。”一见到梅朵的身影,她便断断续续地开口说著。
  而梅朵只是怀疑地扬起眉毛,对她露出愤怒的表情。
  “说这什么话呢。我倒想问问妳为什么不等我?妳知道我一个人在雾里多害
怕么?”
  “是啊……还记得我们以前在这里迷路了么?妳怕得一直哭,怪我带妳来这
里玩,我只好拚命安慰妳、牵着妳四处找路,其实那次我也怕得发抖。”
  “妳还哄我说饿了就捡地上的银果子吃。”
  “对,结果我们捡了一堆,才发现银果子根本是臭的。”她轻笑起来。
  “那和妳来这里有什么关系?”梅朵不悦地瞪着她。而达瓦却不理应,只是
迳自抬头望着天空,头上的珠饰也随之喀啦作响。
  “因为咱见着了,天顶上的树--”
  “天顶才没有树!”
  “就是有。”她回头看向梅朵,笑容有如一朵绽放的红花。拉姆达瓦穿着右
开襟的袍裙,上头绣了鲜红的花朵与枝叶纹样,当她转起身子时,飘扬的裙䙓为
森林带来了些许生气。“我说有就是有。开满花果的大树,和族里的树比起来更
大更漂亮,妳绝对没见过。”
  “这里的树也不会开花。”梅朵更恼怒了,她拉着自己来到这里,嘴里却尽
是些胡言乱语。“--树只会结果,而且还是不能吃的果。”
  “妳不开心了?”她偏头,脸上依然挂著微笑,伸手想碰梅朵的脸,眼前的
妹妹却狠狠别过头。
  “我生气!气妳害我搁著工作就跑来了,还追得妳满头大汗,回去又得被阿
帕、阿妈教训。妳究竟在想什么?”她鼓起脸颊,湿润的双眼闪烁著委屈。
  达瓦立刻惊愕地闭上嘴,用那对漂亮的双眼凝视著妹妹,梅朵也回望着她,
无法理解她此刻心底想的是什么。
  明明她们是双胞生,为何达瓦总是做事这么神神秘秘的?况且她们已经十五
岁,也早领过成年礼了,姊姊却仍像十岁时那样冲动鲁莽。
  “妹,妳听好……”她轻轻牵起梅朵的手,虽然妹妹赌气地甩开,但达瓦又
旋即伸手握住。那力道将妹妹抓得牢牢的。
  “干嘛啦。”
  “妹,我快变成芽了。”她的声音细细地在梅朵耳畔回荡,有如一道低鸣。
  说完,灿黄色的她倒在梅朵肩上,与妹妹身上的白色裙袍重叠在一起。
  她暗暗啜泣起来。
  梅朵愣愣地睁著杏眼,眼前的视线顿时模糊不清,虽然还不知道姊姊说的话
是否可信,但她只知道又一片银叶在自己眼前晃动。
  --转眼凋谢落地。

  幸好白雾很快散去了。
  她们骑着马儿穿越银森林,穿越树枝交错的小径与弯道,出了森林之后,眼
前是一片灰绿色的平坦草原,各色的小花零碎地开在地上。
  她们沿着草原的高处奔驰,姊姊驾马的速度快得像一阵狂风,让身后追赶的
梅朵腹部又抽痛起来。
  --她才刚将自己的手紧紧握牢,为什么驾上马后,却又像是要将我抛弃而
去的模样?
  没多久后,达瓦在草原中央放慢了速度,然后跳下马儿,安静地站在原处等
著梅朵赶上。
  或许是太久没骑这么长时间,两人都喘著大气,就连双腿都开始感到酸疼,
她颤抖著双脚地下了马,迎风看着远方,伸手扶住额上的方帽不让它飞走。
  “怎会想来这儿?”
  姊姊并没有回应她的问题,反而开口问道:“梅朵,妳有想过为什么我们叫
作芽族么?”
  “因为我们死后会变成芽,长小树出来。”她喘着气答。
  “为什么是变成芽,而不是别的东西呢?例如……小马儿、小鸟儿、七彩球
、或是……就是死了?”
  “什么叫‘就是死了’?”梅朵不耐烦地问道。
  达瓦却出神地沉默下来。
  她们并肩站在一起,看着那片广阔无际的灰青色草原。
  这里的风比起森林更加强劲了,天上的云不停变幻形状,从头顶以极快的速
度掠过,草地上的阴影也随之起舞,仿佛时间从眼前快速流逝。
  “为什么不回去?”梅朵感受风呼啸而过的声音,连自己的话语都险些被吞
噬其中。“如果知道自己要变成‘芽’的话,才不应该离开族人身边吧?妳应该
知道‘芽’对我们的重要性……”
  “那样的话,我就必须待在家里直到成为‘芽’为止;既不能再骑马,也不
能和妳在这片草原了。”然后她偏头露出美丽的微笑,说道:“那样的话不是太
可惜了么?何况我们还有好多话没说呢。”
  她牵起妹妹的衣袖,指尖磨擦与碰触的瞬间,依稀能感受到她体温的冰凉。
  “我……”
  “怎么?”
  “我才不相信妳呢。”梅朵噘起嘴,以委屈的表情说道:“妳骑着一上午的
马来到草原,却频频将我抛在后头,根本没聊上几回啊。”
  拉姆达瓦的眼睛先是用力眨了眨,然后发出足以震撼她身躯的大笑。
  “笑什么呀!”
  “躺着吧,梅朵。就像以前那样。”
  姊姊说完还真的躺了下来。
  她犹豫了会儿,但反正也没人瞧见,梅朵只好跟着照做,望着清澈的蓝天好
一阵子,那美景像是会把人的意识吸引走。
  她们出神地凝视那片天顶,差点忘记来到这里的原因。
  “还记得我们第一次来这里的事么?”
  “忘了。”
  “妳才不会忘呢,我们是被阿帕带来的,记得么?我们拿着摇铃玩,不小心
挥到妳脸上,还害妳牙齿流了血。”
  “结果我痛得哭了,跑去找阿帕告状。”梅朵的嘴角浅浅上扬起来。
  “我也抓着阿妈哭,无辜地说我不是故意的,于是我们就各拉着一人哭个不
停。”
  说完她们俩个都笑到抖著身子,笑声沿着狂风在草原穿梭,扫空了阴影。
  接着,她们聊起了多年未曾提及的往事,从小时候的疯狂冒险、无知贪玩所
犯下的错、为了母爱争相吃醋的较劲、以及无数次的吵架,无数次的和解。
  那对姊妹在风里时而欢笑、时而互相指责、或是为那些早已模糊不清的回忆
拼出零碎的真相。
  不知不觉间,两人的肩膀紧挨着,五指也轻轻扣在一起,姊姊的掌心冒出薄
薄冷汗,妹妹的也是。
  “接着还想去哪里?”梅朵趁著这气氛问。
  拉姆达瓦捏了捏她的手,表情有些惊喜。“哪里都行?”
  “反正难得呗。妳瞧,天气还这么好。”
  拉姆达瓦微笑起来,但那只柔软的手在颤抖,眼角也湿了。
  “我们多久没这样了,梅朵?以前明明感情这么好。”她叹道:“为什么现
在都变了样了?”
  梅朵嘴唇微张,一股愤怒哽在喉际,让她吞也不是、吐也不是。
  “因为妳是个自私鬼。”她红了眼眶,无意识地咬著嘴唇。“妳每次都好让
我生气,可是妳也总是能讨我开心、最后只好原谅妳。每次都这样。”
  达瓦听着,脸上也淌流两行泪水,滴落在草叶上成了无瑕的露珠。
  “那最后呢?”她苦笑,明知故问。
  梅朵以袖子抹去泪水,从草地上坐了起来。
  “--最后那次,妳没有来找我。”
  那道平静的声音在姊姊耳中或许显得冷酷罢。
  但如果她当初能感受到梅朵一丝一分的痛苦,或许两人就不会渐行渐远了。
  “就只是这样?”
  “阿妈常说,很多事一开始都‘只是这样’。”
  拉姆达瓦不再说话,而是从身后抱住了妹妹,就像以前她做过的那般。
  她以重重的鼻音哼唱起两人最爱的歌谣,声音被风卷上了天顶,夹杂着青草
香与达瓦身上黄精根的药味。那熟悉的气味让妹妹又鼻酸起来。
  小时候她总会闻著这股气味入睡,达瓦总是被迫吃许多药草,吃到最后,身
上的药味洗也洗不掉,每天都像将身子浸在药桶里似的。
  风突然吹得她们好凉。
  “接着……还想去哪里?”
  “我们曾经到过哪里,就去哪里罢。”她的歌声告一段落后,以甜腻的口吻
说著,并将头贴在梅朵的背上轻轻磨蹭。
  于是那对姊妹几乎是默契地,看向平原尽头的另一端。

  族里的人都说拉姆达瓦体内的血装得太多、太满,所以每次只要她一受伤,
血总是无法抑制地流出来。
  还记得九岁时她在草原跌了一大跤,还撞到了石头,虽然人没事,膝盖上的
擦伤却迟迟无法愈合,就这么血流不止地回到族里,逼得族里的医婆用上好几倍
的止血药草才终于止住。
  没有孩子的体质像达瓦那样,她和母亲吓得抱在一起痛哭,深怕自己就这么
流干了血而死,医婆却淡淡安慰说:“达瓦只是血比其他人多,所以身体装不住
。只要等她再长大一点,就装得下那些血,也不会一直流出来了。”
  “胡说八道!血都流光了,还长得大么?”父亲倒是对医婆的言论不以为意
,于是在父亲的咄咄逼问下,医婆才提议将黄精根拿出来让达瓦服用。
  她就是从那时开始从未停止吃药,也是从那时开始禁止骑马、奔跑与玩耍。
  而梅朵当时还不以为意,甚至对姊姊的身体变化浑然不觉,反而觉得没有她
在的日子,和其他孩子玩耍起来更加尽兴了。
  有几回她从草原玩回来,身上沾满了草叶与泥巴,姊姊就会一边问她玩了些
什么,一边含泪捏著梅朵的手臂,直到烙下乌青的印记为止。
  每次梅朵都会被捏得痛哭出声,姊姊才赶紧抱住她拚命道歉。
  但每次姊姊还是会选择先捏疼她。
  现在回想起来,梅朵终于明白那含泪的怨怼目光究竟代表了什么。
  --现在她总算骑着马,跑得比谁都还要远、还要疯、还要卖力。
  --纵使那样究竟好或不好,我也不清楚。
  她望着姊姊那与狂风合为一体的桀骜背影,胸口悄悄发疼起来。
  等休息够了之后,她们重新在草原上驾马奔驰,直到平原尽头处耸立的一座
石山,石山的顶端高耸入云,外表尽是裸露的灰土与碎岩,或许是石山过于贫瘠
的缘故,能长在上头的银树也没有几株。
  她们来到上山的路口,由于道路不是很宽敞,所以马儿只好被她们留在山脚处。
  姊妹俩走上浅灰色的石坡,比起草原,这座山带来的回忆更加久远,也更加
陌生。自从达瓦禁止出远门之后,梅朵就很少到石山上玩了,加上这里实在没什
么生气,久而久之孩子们也不再对这座山充满兴趣,而是将目标放在更远的雪白
群山之间。
  就现在看来,这座石山的魅力早已消失,梅朵很快便觉得无趣,但姊姊的表
情却兴奋无比,仿佛又变回了以前那精力充沛的孩子。
  当她们走了一段路后,或许是过于无聊,达瓦便随口找了个话题聊天。“我
听波契说,在别的地方的人死了就是死了,不会变成种子,也不会变成小树。”
  “那会变成什么?”
  “就是死了嘛,不会变成什么,就是死了。”
  “妳说谎。”
  “我是说真的。”
  “那就是波契说谎。”
  “不信妳去问他呀。”
  “但他已经变成‘芽’了啊!”梅朵气恼地叫着。
  她却转头朝梅朵吐了个舌头,然后两人又沉默地走了段路。
  “妳看过波契的树么?”达瓦突然说。
  一被触及这个问题,身后的妹妹立刻皱起眉,将头别了过去。
  “每天都去看,也每天都会和他说话。”梅朵故意不看姊姊脸上此刻是什么
表情,“他长成了很漂亮的树,叶子茂盛、果子也多,妳不觉得么?”
  然而姊姊却吃吃笑了几声。
  “好妹妹,妳真的很喜欢他。”
  “那妳一定比我更喜欢他。”梅朵酸溜溜地回著:“否则妳怎么会嫁给他?”
  她微笑地沉默了一下。“不管怎么著,他现在也不是谁的人了。”
  “达瓦妳就是这种态度让人光火。”梅朵咬起牙来,气得没将小石子踢到她身
上。
  “那就请妹妹再原谅我一次囉。”她发出嘻嘻笑声。
  “喂!妳什么都要,贪不贪心呐?”梅朵又鼓起脸,几乎无法停止口中的抱怨
。“要阿帕、阿妈疼爱妳,又要波契娶妳,现在还要我的原谅?妳明知道我对波契
……”
  “再去找个更好的人家嫁了呗,比波契好的男人多著。”她漫不经心地打断梅
朵的抱怨,一边以手勾著发尾,仿佛妹妹讨论的事情不值一提。
  “没有!才没有那种男人!”梅朵奋力跺脚,险些又要哭了起来。“我已经十
五了,再晚点儿就没人要啦!妳还能嫁给波契的弟弟,我却到现在都还没人提亲啊!”
  “波契老爱四处游荡。”达瓦撇过头去,声音不带感情。
  “妳不也是这样才能听到许多外地的故事么?”
  “他也很少回来,只能留妳一个在家里,日日夜夜地等着他唷。”
  “守在家里本来就是妻子的本份呀!”
  她停下脚步,用一种哀怨到接近同情的眼神看着妹妹。“妳唷……”
  “干什么呀?”梅朵抹去眼角的泪水,又羞又怒的涨红了脸。
  “我只是觉得,他配不上妳。”
  “妳有了他才会这么说。”
  “或许吧。正因为嫁给了他。”她的声音听来疲倦许多,就连吐息起来都时
喘时虚的。“--梅朵,唉,在这里休息一下吧。我走不动了。”她不甘心地停
下脚步,表情难受地捧著胸口,纵使她们才爬不了多久路程。
  梅朵看着她苍白到毫无血色的脸庞,很想叫她索性回族里算了。
  ……罢了,她绝不会理睬的。
  梅朵也叹了口大气,与姊姊靠在石壁旁坐下休息。
  炙热的烈阳在天顶将两人的头晒得发烫,达瓦摘下帽子替自己搧凉,漆黑的
眼眸若有所思地眺望着远方,像是在盯着什么瞧,但当梅朵顺着她的视线望去时
,却又什么也没看见。
  --知道自己即将成芽的感觉究竟是如何?
  梅朵突然思考起这个问题。纵使她还不确定姊姊究竟是否只是在骗她。
  以前阿妈总说,芽族人若是要死了,都会先有预感;例如听见别人听不见的
音乐、或是看见奇怪的幻像,然后族人就会懂得要回到家中,渡过他最后的时光
,好让自己变成的树芽能被族人拾起、种植在芽族的家园里。
  波契就是这样,某天他突然拖着脚回来族里,说自己误中了某种毒,叫朋友
非得想尽办法将他带回来不可。
  “我可以不在这儿活,但非得在这儿死。”
  他说完之后没多久便踏进帐篷屋中,梅朵也混在议论纷纷的人群中,听着达
瓦在屋里发出的哭号声。然后,当帐篷屋的门帘被掀开时,他们再见到的就不是
波契魁梧的身躯、洪亮的嗓音、以及他漂亮的黑色长发,而是拉姆达瓦手上的一
株绿芽。
  她红着眼眶,捧着他的壮硕树芽走出家门,在族人们的见证下种进了土里。
  ……或许这就是梅朵不相信姊姊说自己要成为芽的原因。
  所有族人在死前都想尽办法回家,唯独她却拉着妹妹,拼了命地远离家园。
从来没一个人像她这样做。
  “树……”身边的人儿忽然喃喃出声,惊扰了梅朵的思绪。
  “甚、什么树?”梅朵惊魂未定地说著。
  “天顶上……算了,说来妳也不信。”她的声音恍惚,但没多久她便摇摇头
,双眼又恢复了平日的光采。“走,继续往上走。”
  “上头没东西了。”
  “有的呀。谁说没有?”她浅浅一笑,“我们以前爬过的老树,还记得么?”
  “妳要到老树那儿去?还得再爬一段路啊,妳没问题么?”
  “是妳先问我想去哪儿的。”
  梅朵哀了一声,只好随着她继续前进。
  “妹妹。妳见过比这座山还大的树么?”
  “自然没见过。”
  “那说不定往后妳有机会见到呢。”她轻笑起来,像是在述说一场梦境似的。
  梅朵困惑地歪头。接下来她们就没再说话,或许是真的走得累了,两人的交谈
越来越少,倒是达瓦不时会停下脚步发愣,或是抬头聆听风声,然后坚持继续前进。
  等她们终于走到老树时,太阳正好已西斜在天边,大概再几小时就要黄昏了。
她们哈着气,一齐发出了笑声。
  老树和她们印象中的模样差不多,它比银森林里任何一株树都还要粗壮,俩人
伸手也围不住它的树干,同时却也光秃干枯,黑得发亮的树上毫无生气。
  它的根深深钻入贫瘠的石沙里,汲取著微薄的养份,没有半点叶片的粗枝向斜
阳伸去,梅朵看着那株树,突然感到一抹揪心的孤寂。
  “姊姊妳看……”梅朵笑着回头寻找姊姊的身影,才发现她已经攀上那株老树
的枝干,试图爬上树顶。“--拉姆达瓦!”看到那光景,梅朵立刻尖叫起来,在
地上跺着脚。“妳在--拉姆达瓦!快下来--!”
  “做什么叫成这样?以前不也照爬么?”她笑嘻嘻地贴在树干上,没两下便摸
著树枝爬了一半高。
  “会骂死我……阿帕会骂死我的!妳快下来呀!”梅朵铁青著脸继续发出惨叫。
  “树越来越近了呢。”
  “听不懂呀--!”
  “快上来呀,还拖拖磨磨的做啥?”她笑得更畅快了。
  梅朵咬咬唇,只好硬著头皮跟着爬上去。等来到她身旁时,梅朵身上的白衣服
沾满了脏污与木屑,回去不知道又得洗多久才能干净了,梅朵咬著唇,连忙低头拍
打身上的衣物。
  “别管衣服了,妳瞧。”她挥开梅朵拍打衣服的手,比著前方。
  银森林在远处变成了一片树海,在落日的照耀下,大地铺上一层火红色的艳彩
,就连银森林也红锦似火,婀娜地摇曳著。
  脚下就是悬崖与石壁,梅朵低头望去,马儿们不在这个方向,但肯定在另一处
开心地啃著青草。
  达瓦似乎心情很好,她又哼起了歌,这次的歌声清亮许多,也轻快许多。她身
上的灿黄衣裳天色被染成了橘黄色,脸颊也看起来红润得多,但那或许是夕阳给人
的错觉。
  她哼著哼著,梅朵坐在一旁,合起了她的音;她们就这么唱着与鸟儿和夕阳的
歌谣,唱着留恋草原的孩童,以及小布鞋在草上踏出来的声响。她们绽开了笑颜,
轻轻晃着身子。
  --和她一起合音是多久以前的事?
  --牵着彼此的手、交换彼此的温度又是多久以前的事?
  --开口聊的不是客套的问候,而是彼此心底的事,又是多久以前的事?
  梅朵鼻头一酸,忍不住将拉姆达瓦的手握紧。
  她稍停下歌声,侧头看向妹妹。
  “要我原谅妳也可以。”梅朵看着远方,装作不在乎地口气说著:“但是妳
得常回来家里陪我。”
  “这样就行了?”她甜美的笑容带着惊喜。
  “阿妈也常说,”梅朵脸微微一红,不好意思地别过去。“很多事情想解决
,其实‘这样就行了’。”
  “……她确实都这么说。”拉姆达瓦轻叹了一声,“我曾经想过追着波契走
,和他一起翻山越岭,可是没办法。妳瞧。”她伸手缓缓解下其中一只长布靴,
浮肿的脚踝到小腿布满各种紫红的斑点,在火红的光线下看起来格外触目惊心。
“仅仅是爬一座山,腿就变成这样了。”
  “谁叫妳要用那种恐怖的方式骑马,还一口气走了这么远的路。”梅朵深吸
一口气,不敢再多看那腿一眼。
  “就是这样,德吉梅朵,妳好歹也有一双健全的腿。”她微笑着将靴子套了
回去。“连我都嫁得出去了,妳怎会没有人要?就怪妳自己放不下。”
  “妳这是趁机教训起我来了。”
  “因为我爱妳又疼妳呀。”她呵呵地笑着,“如果真找不到好人家,那妳就
去外头吧,听说外头的世界美丽得无法想像。若妳真的别无选择,就替我去追寻
波契走过的路吧。”
  “妳继续吃黄精根,迟早会好起来的。到时妳再去实现自己的愿望嘛。”
  她挂著笑容,看着空旷的天顶,好像前面有什么吸引她的东西似的。
  “--我现在只想回家。”她轻轻说完,又接着跳起身子抓住另一端的树干
。“来比赛吧!看谁先回到家,赢的人就不用被阿帕骂囉!”
  “啊!怎么可能啊!”梅朵笑了起来,背着达瓦的身影往树下爬,姊姊的笑
声依稀在枝梗间回荡。“等等我啦!”梅朵追赶那道声响,慌张地说著,索性直
接从半空处跳下树。
  当梅朵双脚着地的同时,姊姊的笑声停止了。
  梅朵哈着气,笑意还挂在脸上。
  她呆呆望着空无一人的碎石坡。
  风轻轻吹着,四周万籁无声。
  “达瓦?”
  她笑着出声,却没传来任何回应。
  梅朵沉默下来,她不时抬头望着空荡荡的枝桠,绕着树干探了一圈,在逐
渐清冷的风中,她喘嘘嘘的声音似乎特别明显。
  什么都没有。
  “拉姆达瓦--?”她害怕地呼喊姊姊的名字。
  她的脚步有这么快吗?梅朵呆愣地站在山崖边想着,她将双手颤抖地握紧,
贴在胸口上,迟迟没有勇气往山崖下看去。
  别开玩笑了。她眼睛一红,硬生生地挪开了视线。
  趁著阳光还算明显,梅朵连忙冲下了山,吹着口哨唤回那两匹俊逸的马儿。
  牠们在风中奔来,漂亮的褐色鬃毛在夕阳下飞起,梅朵望着马匹的身影发愣
了好一阵子,直到其中一匹马儿用鼻尖轻蹭了她的脸颊。
  风依然呼啸著。
  她抱着马儿的脖颈,双手无法抑制地颤抖著。
  “……回去吧,达瓦说不定先走了。”梅朵拍拍马头,跳上其中一匹。另一
匹则温顺地跟在她身后。
  梅朵连忙以最快的速度穿过平原,橘红色的天空的另一头开始泛青,空气冰
冷起来,发丝打在她脸上也特别刺痛。
  梅朵喘著粗气,胸口激烈地跳动着,黏在肌肤上的汗水很快又被吹干,让人
浑身发颤。
  她很快便进入了银森林,雾已经完全散去,落日最后的余光在银叶间勉强穿
透进来,让梅朵只能凭著印象沿着小径前进。
  而那道灿黄色的身影仿佛还在一旁的林间旋转、飞舞,笑着她此刻惊慌的表情。
  有没有可能……看见幻觉的人是她自己?
  可能……要死的其实是自己,而不是姊姊?达瓦说不定根本没有精心打扮,
也说不定根本没办法骑马跑那么久,达瓦甚至可能不在乎妹妹是否原谅自己。这
一切都是她自己的幻觉。
  银叶在空中飞舞,旋转着身子,梅朵好几次都能看见黄色的裙角在一旁擦身
而过,虽然那也有可能是银叶的反光,不知道啊,分不清楚了。
  如果是幻觉该有多好。
  想到这里,天色已完全暗了下来。
  再也没有黄色的衣角或银叶的暗光,她感觉自己像个瞎子,在森林里凭著印
象胡乱闯。
  幸好在天黑后没多久,她的马儿顺利找到了路,出了森林。
  在不远处的高坡上,族人已经举起火把,在帐篷中央的广场点燃了营火。黑
夜中,灿亮的火燄高冲天顶,让梅朵一抬头便能轻易望见族人的方向。
  梅朵双脚又酸又麻,已经无力再夹紧马腹,只得放慢速度疲惫地前进。
  几个大人策马朝她奔来,手上各拿一把熊熊燃烧的火把,率先靠近的是父亲
,他披着毛皮做的外套,刚毅的脸上刻着愤怒。
  “下马!拉姆达瓦呢?”父亲的吼声让梅朵更显狼狈,她瑟缩了一下身子,
马匹也往后退了几步。
  “梅朵!”母亲也冲了上来,她骑着马奔来的英姿让人想起达瓦早上奔驰的
身影。“拉姆达瓦呢?为什么妳身后还有一匹马?”
  霎时间,梅朵身边围绕了七、八个大人,他们个个拿着火把,让五官在火光
下闪烁不定,不管是谁,脸上无不挂著愤怒或惊恐的表情。
  “阿妈,我好冷。”梅朵呐呐地应着,浑身颤抖起来。
  母亲连忙下马,抱着梅朵的冰冷身躯将她扶下马匹,她流着泪,将梅朵脸上
的脏污与银树叶拨开,梅朵被那温暖的双手紧紧抱着,却完全没有真实感。
  “妳们去了哪?拉姆达瓦呢?”父亲大吼起来,想伸手抓住梅朵的肩膀,却
被母亲瞪得停下了动作。
  “住手,你没见孩子浑身湿冷吗!”
  “我当然见着!但她再不说达瓦去了哪,她就得挨打了!”
  梅朵愣愣看着他们,缓慢问了句:“拉姆达瓦不在家里么?”
  他们停下了争执声,面面相觑著,脸上的表情难看到梅朵无法形容。
  ……是啊,真傻,她明知道达瓦不可能回来的。
  她的马儿还在梅朵这里,为什么梅朵甚至觉得达瓦会在家里等着她呢?
  --但她艳黄色的身影还在脑中挥之不去,她的笑容还鲜明著,裙䙓还在飘
著,话语也还在脑中回响着,每一个字句都分分明明。
  --她不可能就这么消失了。
  梅朵抬头望向母亲,她的眼眸满是泪水,也跟着模糊了梅朵的视线。
  “拉姆达瓦呢?”父亲走过来,他的声音不再愤怒,却依然刺痛著梅朵的胸口。
  “……我不知道。”她颤声回道。
  --她不可能就这么消失了。
  “我再问妳一次……”
  “我说过不知道--!”梅朵嘶声尖叫起来,她推开母亲,抡起拳头想挥向
他,却被他以大手轻松扣下,那力道让梅朵动弹不得。
  --她不可能就这么消失了!
  阿帕平静地端详梅朵的脸庞,柔声说道:“那妳在哭什么?”
  梅朵深深吸了口气,才惊觉斗大的泪珠正从眼角不停滑落,像是一道汇聚著
悲伤的河流,毫无方向地四处奔腾。
  她再也忍不住,发出愤怒的吼叫,泪水也随之溃决,直到父亲用力将梅朵搂
紧在怀中。
  好痛,哪儿都痛。
  达瓦明明应该在家的。
  她应该要在的。不管是任何形式都行。
  但偏偏是这样--
  “她怎么可以!怎可以连个种子都没有留给我,她怎可以这样--!啊啊啊
啊--!”她在父亲怀中哭吼起来,其他人闻言也遮起脸庞,发出尖锐的悲鸣。
  “嘘、嘘,没事了……”父亲的声音微微颤抖著,却还是拼命安慰怀里的孩
子。“没事了……已经……”
  梅朵只是一个劲地哭着。
  那道灿黄色的身影在梅朵脑中又浮现了。
  她撩著裙䙓,笑嘻嘻地在夕阳中转身而去,在族人一片悲伤的泪水中跟上了
波契的脚步。
  那没什么。
  她总能抢先一步。
                 -《芽,完。》-
 
【后记】
如不合版规标准,我会自删。谢谢^^"
这篇重写了几次,隔了一段时间再看还是无法满意。
因为这系列出不了书,所以打算开放到网络上,
如果各位喜欢,那就是我运气好~XD
所以谢谢大家看到这里!
作者: jingHH (金H青老年)   2015-11-05 20:42:00
推 空两格
作者: jeansr (星稀)   2015-11-05 21:40:00
他是血友病吗XD(不过血友病女性得病的机率非常非常低就是
作者: loveshih (pepe)   2015-11-06 00:21: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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