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十月三十一号。
这几天街道已经陆续布置，摆上各种应景的装饰，南瓜灯、大蜘蛛跟蝙蝠玩偶、骷髅、墓
碑、假得令人发笑的断手残肢，还洒上用廉价水彩颜料调和成的假血。
汉特虽然没有装饰院子，只在庭院的木栅矮篱象征性放了一座南瓜灯，但他早在上个礼拜
就准备好糖果。巧克力、太妃糖、雷根糖、牛奶糖、薄荷糖、水果软糖……所有能够想像
得到的糖果他全都准备了。
幸好万圣节将近，所以面貌凶恶的他在镇上的糖果店大肆蒐购糖果时也不会感到难为情。
虽然结帐时店员还是略显畏惧。但这怪不得店员，汉特也知道自己的确吓人。可是这又有
什么办法？作为一个警察，三不五时就得面对持枪的小混混或是各类罪犯，他不得不摆出
一副凶神恶煞的模样，让那些罪犯知道自己不好惹，别想乱来。尤其他所在的社区治安并
不理想，每个月总有几次夜里会传出枪响，至于频繁的夜半斗殴跟酒醉咆哮更是家常便饭
，汉特已经练就即使有人在屋外打群架依然可以安稳入睡的功力。
毕竟，汉特可是时常与拿枪的小混混对峙，徒手斗殴与之相比根本毫无威胁性可言，拳头
总不可能快过子弹。当然，如果有哪个不长眼的胆敢踩进他家里的草皮，甚至是撞坏围篱
，他必定会找出对方，然后看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好歹他也是个警察，要找出几个莽撞闹
事的蠢蛋易如反掌。
汉特再次仔细地整理在餐桌上堆成一座小山的糖果，这些糖果五颜六色、缤纷灿烂，散发
出甜蜜诱人的香味，会让任何一个孩子疯狂不已，垂涎三尺。
他专注将糖果依类别放好，这时手机响了。
“喂？”
“不给糖就导弹！容我提醒你，是飞弹的那种导弹哦！”电话来头传来嘻嘻哈哈的笑声。
“莫雷，你真是我见过最幽默的混帐。”虽然这个笑话差劲得吓人，汉特还是笑了。
“哈，老兄，你准备得如何？我是说，那些糖果。”莫雷问。
汉特瞄了一眼小山般的糖果，“都准备好了。你们那边呢？大伙今天应该会很忙吧，很抱
歉在这样的日子我还请假。”
“都安排好了，每个路口都会有人紧盯着，希望今年别再出乱子。维多会另外带一组人伪
装成民众到处巡逻，说不定有机会可以逮着他。嘿，如果抓到那混帐我一定要动私刑不可
。别跟我扯什么规定，有些人渣就是要用非人的手段对付……”莫雷的声音有些愤恨，话
筒传来将什么东西揉成一团的声响。
莫雷顿了顿，似乎意识到自己的失言：“抱歉，老兄，我太激动了。别在意，只管发你的
糖果，剩下的有我们处理。”
“谢了，如果提早发完我会带甜甜圈跟咖啡去探班。”
“我不要咖啡，给我可乐其余免谈，如果是冰啤酒就更好了，可是值勤时段不能饮酒，哈
哈！先这样了，我们得再开个小会议确认所有细节。祝你好运。”
“也祝你好运。”汉特结束通话。
汉特踱步走向橱柜，从中拿出威士忌，往玻璃杯里注入满满琥珀色的清澈酒液，仰头饮尽
。烈酒入喉，令他有些眩晕，一股呛辣的热流直窜胃袋，像有一团火焰正在旺盛燃烧。
微晕的他扶著桌边，不慎碰掉几个红色纸包装的牛奶糖，那种红色让他想起沾染在衣上的
血渍，想到去年惨案。
为什么有人会这般丧心病狂，破坏孩子满心期待的欢乐节日？
去年的万圣节夜晚，局里接到一通焦急母亲打来的电话，她哭诉她的孩子从傍晚去讨糖果
后就不见踪影，问遍邻居、一起结伴同行的其他孩子得到的答案只有令她更加忧心如焚。
当时这母亲打电话报案时已经是凌晨十二点多，她的孩子从来不曾这样晚归。局里立刻派
出所有可动用的人力，沿着大街小巷开始地毯式搜索。正逢休假的汉特也一起出动。最后
他们在社区外杂草丛生的废地找到那母亲的孩子。
每个失踪案件的结果几乎都是同一导向，这件也不例外。
汉特跟同事无能为力地看着心碎的母亲嚎啕大哭。
这社区虽然混乱，但从未发生过杀害孩子的案件。汉特希望这是第一起，也是最后一起。
可是如果有机会阻止，即使希望渺茫，他依然打从心底奢望这惨剧压根没发生过。
汉特叹息，默默为自己再添一杯酒，眨眼间喝光。
＊
夜晚到了。
陆续传来孩童们挨家挨户按电铃讨糖吃的嬉闹声。汉特有点欣慰，看来同事们在各区站岗
巡逻还是起到让人安心的作用，但也不免担心如果有个万一该怎么办？如果又有孩子出事
该怎么办？
叮咚。汉特家的门铃也响了，暂时打断他的忧心。
他去开门，尽可能装出和蔼又欢迎的笑容。这对汉特来说比逮捕小偷更困难，他实在太习
惯扳著一张脸，装出冷酷无情的模样。幸好，孩子们虽然起先被他不自然的尴尬笑容吓到
，但一发现桌上如宝藏般诱人的无数糖果时，汉特对他们而言立刻变成再好不过的人了。
打扮成蝙蝠侠跟蜘蛛人的兄弟档蹦蹦跳跳跑到桌边，在汉特的招待下，一把一把将糖果塞
进袋子里。另外几个画著活尸妆、身穿破烂衣服的孩子们虽然明显心动，但他们知道自己
扮演的是步行缓慢的活尸，所以一拐一拐慢慢接近糖果，不过这只维持到获得糖果之前，
等到距离足以搆到糖果时，他们再也不客气，飞快抱了满怀的糖果。
“你们是我见过速度最快的活尸了。”汉特打趣地说。
“当然，僵尸发现猎物时都很凶狠又迅速呀！吼吼……啊！”一个活尸小男孩刻意装出怪
声，其他同伴也跟着应声，“呕……啊、啊，吼！”，一群小活尸就在汉特的屋内共鸣起
来。
送走这群精力过剩的小男孩后，汉特站在门外，看着街上各种打扮、提着南瓜灯笼的孩子
来去不断，其中不少都有大人陪同。去年的悲剧至今依然令人忌惮，尤其凶手尚未落网。
在汉特陆续招待几团上门讨糖果的孩子之后，时间渐晚，街道也冷清起来，几乎不见人影
，在南瓜灯微弱的光线照耀下，邻居庭院里的摆饰看起来格外阴森，很有鬼节的气氛。
汉特回到屋内，预先准备好的糖果剩下不到一半，或许今年没机会发完了吧？他正想再来
几杯威士忌，却听见有人敲门。那是既轻又礼貌的敲门声。汉特心中一动，匆匆关上橱柜
，越过客厅前去应门。
站在门口的是一对可爱的小姊妹，汉特认得她们。敲门的一定是姊姊潘妮，她既安静又有
礼貌，留着一头长发，她装扮成小仙女，穿着白色的礼服，背后还有两个小小翅膀。至于
古灵精怪又活泼好动的妹妹雪莉则戴着一对小恶魔角，小巧的身躯裹在黑色的披风里，还
刻意在嘴角涂著流下的血迹。
“晚安，先生，不给糖就捣蛋。”潘妮微微拉起裙摆，行个优雅的屈膝礼，看上去就像个
教养良好的小淑女。
“不给糖就捣蛋！”妹妹雪莉张牙舞爪，露出藏在嘴里的吸血鬼假牙。
“噢……请进。”汉特侷促地说，将门敞开，邀她们进屋。
雪莉才进门立刻欢呼：“好多糖果！”即使是潘妮也难掩兴奋，蓝眼珠的双瞳闪闪发亮。
“全部都给你们，要多少尽管拿，如果不够可以再说，我、我立刻去买。”汉特搓著双手
，显得有些紧张。
“真的吗？”妹妹雪莉再次欢呼，掀起披风当成袋子，迫不及待地搜刮糖果。潘妮相较理
性得多，将小提袋装满后就安分收手。
“这些糖果你不喜欢吗？糖果店可能还没关，我去买其他的回来？”汉特担心地问，已经
将钱包拿在手里。
“我很喜欢，谢谢您的慷慨，真的。但是拿得太多我吃不完。”潘妮甜甜一笑，又小声地
说：“而且我有蛀牙，吃太多会牙疼……”
“我也有蛀牙，可是我不怕痛！我爱吃糖！”雪莉说完又贪心地抓了一把糖果。
心满意足后，潘妮跟雪莉两姊妹准备离开。汉特送她们到门口，在短暂的道别后仍显得欲
言又止，潘妮发现他的异状，关心地问：“先生？您还好吗？”
此刻的汉特看上去完全不像那个令罪犯闻风丧胆的暴躁警官，却像个退缩的大男孩。他的
双眉几乎垮下来，陷成哀愁的弧度。
“谢谢你们愿意再来。去年我真的很抱歉……你们都知道我是警察……前一天在警局里忙
着处理偷窃被逮进来暂时收容的犯人、后来还送来因为喝醉在街上打群架又砸车的……我
忙了整晚，一直到早上才回家……我真的太累了只想好好睡一觉。”汉特声音逐渐哽咽，
目光始终回避两姊妹。
“我真的不是故意要对你们咆哮，当你们按电铃的时候、我被吵醒所以……对不起，我
真的很抱歉、真的……我应该留你们下来，给你们糖果，让你们多待一会……就算只多几
分钟也好、或许……”
“不要紧的。”潘妮温柔地微笑。
“其实我也觉得自己好吵。”雪莉吐吐舌头，结果吸血鬼假牙险些脱落，她慌得赶紧扶好
，将之固定回原位。
汉特猛然扭过头，偷偷拭去眼泪，“以后如果你们还要糖果，随时都可以来，就算不是万
圣节也没关系，我会准备好，等你们来。”
“好的，感谢您。”潘妮牵起妹妹。
“不给糖就捣蛋！”雪莉嘻嘻一笑，与姊姊手牵手离去。
汉特等不到她们完全消失在视线里，转身冲回屋内，埋首大哭。他哭得太激烈，以致于没
听到响起的手机铃声，直到对方拨至第三通时才接起。
“嘿，老兄，我先不追究你漏接了我好几通电话。有件重要的事情要告诉你。”是莫雷。
汉特摀嘴掩住难忍的啜泣声，不发一语地听着。
莫雷接着说：“我们逮到那个人渣了，他混在化妆游行的队伍里，幸好那群扮成活尸的小
鬼碰巧发现那个人渣在大衣里藏着柴刀，我们才有机会揪出他。他全都招了，希望不是因
为我不小心揍断他几根肋骨的关系。喂？老兄？你还在听吗？”
汉特没有回应，只是沉默挂断电话。
几分钟后，他拎着大背包跟南瓜灯离开家，独自行走于深夜无人的街道，他往社区偏郊走
去，两旁道路越渐荒凉，只有冷冷的风声。唯一光源来自手中那盏火光摇曳的南瓜灯。
他推开一道铁栅门，生锈的栅门发出毛骨悚然的叽嘎声。
这里是墓园。
汉特缓步前行，最后在一处墓碑前站定。他放下南瓜灯，打开背包，从中捧出大把糖果，
轻轻放在墓碑前，然后再次重复动作，这次则放在相邻的另一座墓碑。
橘黄的烛火穿透南瓜灯那被雕刻定型的不变笑容，恰好照亮两座墓碑上的名。
分别是潘妮，还有雪莉。
她们死于去年的万圣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