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丘之国的都城北方,刀削般的千石之峰上,一座高山湖泊倒映着
灰蓝的石影,石峰寸草不生,明亮如镜的湖水里也没有任何鱼虾水
族徘徊。
湖面长年被迷雾笼罩,湖心岛上筑有朱红色宫殿,宫殿旁遍植细瓣
红花,满地花海都淹在雾气里,少数能踏上这座湖心岛的人,往往
不约而同地兴起一股怜悯与惋惜。
遗世独立的宫殿犹如华丽牢笼,囚禁著一位身分高贵但无法踏出这
片冷湖的孤独王女,即使湖中宫殿的摆设再奢华,吃穿用度再优渥
,都改变不了囚徒生活的清冷枯燥。
这里是翏山夜明唯一的妹妹,青丘之国第二王女薄姬的避世隐居处
,打从薄姬诞生开始,她的童年时代直到长成荳蔻年华的少女都住
在这座岛上,未来也会如此下去。同样留在此地的只有扶养她的一
小群侍女,高山湖泊和宫殿所在的岛屿被青丘狐帝的强大结界笼罩
保护。
只有狐帝和夜明以及几个被薄姬认同的青丘贵族能越过结界,他们
为这位不得不隐居的第二王女营造最低限度的社交生活,时常带来
一些新闻或新奇有趣的礼物。
随着薄姬渐渐长大,她天生的妖力在名师指导下运用自如,湖心宫
殿里的仆役变得愈发稀少,无人清楚湖心宫殿里行走的侍从,到底
有多少是狐民,多少则是傀儡?
有一点是可以确定的,薄姬觉得傀儡式神还好过一些血统下贱的青
丘狐,混血狐族更是想都不愿想的肮脏存在。
“啪!”皮鞭撕开血肉的声音。
散落的长发随着手足抵地的屈辱姿态覆蓋住男子脸孔,只露出一点
鼻尖与下颚的轮廓,长长的狐尾垂在腿间以示服从。
他沉默地忍耐着鞭打,直到薄姬满意为止。
细嫩手掌抚上男子的背,却是按压在交错纵横的鞭伤上,让他无法
不颤栗。
“好了,好了,我不处罚你了,谁叫你明知道我讨厌看到你,还要
来让我生气。”少女有着异常沙哑的声音,她轻柔地用一袭宽大的
女用丝衣盖在男子赤裸的身躯上,然后伫立在他面前。
男子因为这个亲近的距离而稍稍抬起头,露出一张俊美的脸孔,狐
族贵人典型的美貌,甚至有些雌雄莫辨。
“微臣明知殿下不喜被打扰,但仍无法克制对您的思慕……”他的
声音听来就像方才那场漫长残酷的鞭打不曾存在一样。
“恶心。”薄姬说。“对我这张丑脸说,加倍恶心。”
“在我心目中,殿下无美丑之分,却是独一无二,倘若您自认为丑
,则世间美貌对我而言不过是可憎之物。”
“我讨厌你,青牙,如果你再不放弃骚扰我,总有一天我会恨你。
”
“殿下不知我会为了这句话寤寐辗转,寝食难安。”男子握紧丝绸
,仍不放弃凝视眼前少女的脸孔。
“呸,下流无耻。”薄姬袖手就要走开,却发现她的袖䙓被人拉住
。
“只有微臣能看见您的真面目。”那名叫青牙的狐妖贵族态度虽卑
微,但眸光与笑容却毫不掩饰他把孤傲神祕的第二王女当成一个女
人追求的自信从容,无忧无惧。因为他确实知道,薄姬用特别的方
式待他,用一种笨拙到几乎让青牙享受的方式自以为是地折磨他。
“如果还有生灵愿意爱妳,那个存在必定只有我,”青牙忽然站起
来,薄姬的身高原来只到他胸前。“任何敢侮辱我的家伙,我都要
叫他骨髓烂尽,可是我心甘情愿让妳这样待我,殿下,不是我没骨
气,而是我只为妳屈膝,让妳相信我的确没看轻妳。”
“三界众生,无论妖神或凡人,大抵是自尊自爱之物,那些又丑又
弱的贱种都免不了自恃甚高,何况是超凡入圣的天仙大妖?一旦妳
倾心之人知道妳的罩门,他们总要叫妳爱得再卑微一些,好让自己
更得意。”青牙长长的睫毛下射出冰灼的眼神。
“即使他们不拒绝妳,也是妳去强求,妳爱得多,巴巴地给著对方
不屑一顾的心意,任人蹧蹋戏弄,正如在下的表现,这倒是挺容易
使人作恶的。哪怕是血亲,目前为止又有谁比我更体谅妳,更常来
见妳,渴望妳的碰触呢?”
“就像陛下为了不让翏山氏蒙羞,以保护之名将妳幽禁在千刃之湖
的岛屿中,直到妳长大学会变化之术,起码能变出一副貌美如花的
假皮囊为止。”
薄姬在大袖中握紧拳心,并未抬头呼应青牙,因她至此也不屑仰视
他人。
“但是,妳最恨的不是陛下,因为她赐给妳翏山氏的高贵血统与妖
力天赋,妳最恨的是无须嫉妒他人,也不需躲躲藏藏,什么都不想
要,但什么都得到了的某位大人。”言语就是青牙的刀鞭,他同样
凌迟著第二王女。
指甲刺入掌心,但薄姬仍像石像般动也不动。
一直都是这样,薄姬用鞭子修理青牙胆敢对她求爱的僭越,并让青
牙用言语羞辱她。
因为只有他会对她说实话,只有他看见她丑陋的容貌和内在,还能
泰然自若。
薄姬需要有人用真实的反应来刺激她,好让她保持清醒,而不是听
一大堆“殿下您真可爱”、“殿下您还有很多优点”、“殿下心地
善良、法力高强,您的脸一定会好起来的”的鬼话,怀抱无意义的
希望,然后被那些人背地里的恐惧或嘲笑刺伤哭泣,软弱退缩。
青牙非常熟悉第二王女,可说他完全看透了她,某种意义上,他是
薄姬唯一信任的存在,宛若信任自己的手脚。
“而殿下不屑与弱者为伍,青牙明白,您眼界甚高,必然要挑选能
折服妳而非奉承妳的英雄。”
“那又如何?”
“英雄不会为妳折腰,我会。”青牙微笑。
“即使您对外装得很好,我还是要说,殿下那货真价实的丑恶,颇
得我心;找了在下来对妳说实话,只是为了砥砺心性这样的原因,
我乐。妳与天疾一样深入魂魄的高傲自尊,值得青牙拿男子尊严来
养护。”
“最后妳容许我呼唤妳的名字,薄姬姑娘,每次看到妳跟我一样在
受苦,我都悦乐无比。”
“我早就知道你是个疯子。可悲的疯子。”
“但是明知这辈子很可能只有我会爱妳这样的女子,不计代价使妳
幸福,妳却弃若敝屣,这一点叫我思之欲狂。”
青牙走向她,专注无比的神情看似要拥抱这个不幸的王女,却与薄
姬擦身而过,那原本属于薄姬的丝衣下䙓轻轻摩擦着她的裙裾,布
料发出暧昧的呻吟。
“慢著,你对我隐瞒了什么?”薄姬极恨有人企图欺瞒她。
“殿下可能会觉得开心,那会让我不是滋味,不过青牙只能选择遵
命。前不久,我和三位适龄青丘贵人被暗中推选为夜明殿下的夫婿
候选,以待来日夜明殿下继承大统,朝夕侍奉博取欢心,协助她延
续血脉。要出入这里就更得避人耳目以免尴尬了。”
伤痕累累的男子背对薄姬,少女没有转身,甚至连根手指都僵凝不
动,两人都看不见对方的表情。
“微臣告退。”
※※※
夜明一身戎装牵着她的爱骑青羽,侜张化身的美少女裸足侧坐在马
鞍上,随青丘之国的皇太子在御花园里牵马缓步观赏风景,顺便密
商调查进度。
侜张似乎非常信任夜明的承诺,不告而别后的一个月内也没再联络
,便是要放给夜明专心查案的意思,没在旁边盯梢造成压力。
寻常女子铁定会因为恋人吃完落跑没个消息的放浪态度而生气惊慌
,幸好夜明并没有被这种蝶恋花的情绪困扰,毕竟她真的得查案,
而且就因为夜明是太子,拥有许多必须被世代隐藏下去的特权和祕
密监察管道,有个外人在旁边探头探脑也无法施展手脚。
这一查,青丘之国中的确隐藏着事件被遮掩的迹象,侜张想要的答
案并非空穴来风,确有其人其事。
然而香龄被欺负的案件,虽然很不公平,但以当时青丘国的角度看
去,却是一件无足轻重的野狐小事,倘若随风湮灭无人在意,没有
任何证据与记忆留下来也不奇怪。
微妙地,却有一种被抹去的暧昧痕迹。
谁有这个能力,谁有这个动机去做这件事?
以侜张交付夜明的委托,事件本身的奇妙性质而论,一个月并不长
,但夜明还未来得及感到手忙脚乱前,她自个儿就先遭遇了一桩尴
尬的考验。
侜张的影响相当显著,百年来对夜明快乐独身生活徐徐然不动的宰
辅大臣们,一个月之内就帮夜明搞来了四个未婚夫候选人。
说来也巧,她才刚得知这个令人哑然的消息没几天侜张就回来了,
最悲惨的是侜张来去无踪,对于这个“被掳来”陪伴在皇太子夜明
身边的人类少女,青丘狐众最佳的解释就是,她一个月来都没离开
寝宫,与皇太子朝夕耳鬓厮磨,正经的皇太子承袭乃母之风的兴趣
有朝觉醒就一发不可收拾。
这个玩笑开大了,也难怪臣子们会紧张。
可是当侜张再度出现前,夜明却刚好查到关键处,答案令人心惊,
连未婚夫候选的事情都变得无足轻重,牵涉到天狐的反应,无人在
意的小事也可能酿成灭国之灾。
“怎么了?夜明,妳心不在焉。”侜张因为坐在马鞍上的高度优势
,手指只要稍稍一抬就能摸到夜明的耳尖,他显然不会跟太子殿下
客气。
夜明像惊弓之鸟般往旁边跳开一步,这时天狐的所有动作都让她紧
张。夜明的异常反应自然瞒不过侜张。
两人一马在开得灿烂的紫阳花边停下,似乎是不得不摊牌了。
“心虚,愧疚,还有考虑解决的方法中。我翏山氏与青丘的确欠你
一个解释。”夜明坦白道。
“妳的反应为何总是这么可爱?”侜张要夜明伸手让他拉着,远远
看去是一幕英挺的贵族武士对少女慇懃求爱的画面。
夜明把手交在侜张的掌握中,象征安抚性质的服从,也像是一个更
加隐微的求助动作。
“把一切都告诉我吧!翏山夜明,相信我。”侜张这么说。
“我相信你。”抬头凝视侜张化身的少女面孔良久,夜明发出一声
叹息。
“我遍查国中大小事,发现青丘王廷的禁卫编制曾发生过一起不自
然的退役。”夜明又看了侜张一眼才继续说下去。
能被选上禁卫之职的青丘狐,必须先通过一套严格的汰选,好保证
他们不会对尊贵的王族造成威胁,但又有一定的妖力与智慧担任重
要武职,并能誓死效忠上级。这样的标准包括,禁卫必须是出身自
贵人姻亲或远系子孙,家世清白的国民,当禁卫老病退休或因公殉
职时,青丘之国也会给予他们应有的丰厚奖赏及抚卹。
有个资深禁卫却在青丘之国没遭遇节日或其他重大事件的平日退役
了,他并未获得应有的退休待遇,相反地,还被剥夺了国民的资格
,打入野民阶级中。
这是发生在她小时候的事情,那时夜明完全不可能接触或留意到这
些戍守王廷的卫士阶级轮班进退的小事,现在的她必须负起太子责
任,带兵守护都城又另当别论。
一个禁卫退伍的青丘狐应该是荣誉国民才是,却遭到了比死还不如
的降格驱逐,这是一种禁忌的谴责与耻辱,国民居住之处不容许有
乞丐徘徊,因此野民比乞丐还不如。
长大成年的夜明完全明白发生在那名禁卫身上的遭遇有多么矛盾不
合理,假使那名禁卫在宫中犯罪或出错,则会有相应的审判处罚,
或将其除役发放还家,这些都会留下纪录,最重要的是,那样就不
会让禁卫做到正常的执役年数后退休。
结果那名禁卫却是普通地“退伍”,然后从青丘之国中消失了,这
样的消失不是指他被灭口,而是不见容于青丘狐族的社会。那名前
禁卫只能在野民聚落和低贱的混血狐人或落魄狐族、罪犯后代为伍
,从前认识他的亲友会连提及此狐的名字都感到羞耻,忘却他的存
在痕迹。
“在这之前,那名禁卫的职务常常被轮调抽换,所有与他一起工作
的同袍都对他不熟,长官则讳莫如深,但经过我的调查,他们也只
是听命行事,对主使者的来历一头雾水,猜测那禁卫必然得罪某位
贵人,否则不会如此隐密地刁难,自然也不敢多问,以免引火烧身
。”夜明说。
“可怜那名禁卫半生都在劳碌中轮转度过,未获任何升迁奖赏,但
也没有明显的处罚纪录,平庸得可怕。”青春到壮年,那名原本是
禁卫中资质拔尖的优秀狐族,就和最普通的禁卫一样,磨去了他所
有光辉,不被允许有任何立功机会。
“即使我不是男子也知道,这样的待遇比刀斧加身要更让人生不如
死。”夜明皱眉低语。“仿佛有个存在要那名禁卫不引人注目地结
束一生,也不允许他抽身挣扎,他的禁卫生涯愈到后期可谓每况愈
下,最后黯淡地离开了。”
“妳找到了线头,告诉我妳还发现哪些有趣消息?”侜张道。
“那名禁卫最早承接的祕密任务中,就有多次担任护卫薄姬与我的
随队死士。薄姬是我唯一的妹妹,因为天生痼疾在山中隐居,但是
偶尔她也会外出就医。”
这样一个优秀的人才,别说犯错被放逐,光是没获得显著的战果与
升迁就是一种不可思议。
“士无贤愚,入朝见嫉,何况是背景不够有力的青年才俊?”侜张
看出了夜明郁闷不发的心思,故意这样评论道,因他深知夜明以皇
太子的身分,万众拥护的地位还有她生杀予夺的大权,不能说出令
民心动摇的激愤之语,哪怕私下评论也不行。
打从天狐第一眼看到这个带着弓箭到处飞的太子就有所感觉了,夜
明比起与宫廷贵族和朝廷官员应酬往来,更看重自己手下的兵士,
所以她个性虽懒散平和,却微妙地弥补了贵族最容易因积弱而丧失
的权威与血统高低造成疏离的问题,因此夜明身为皇太子的威望相
当高,无人怀疑她不会继承帝位。
夜明的确拥有很高的妖力与守护妖国的智慧,这是任何单一种族的
妖怪在生存过程中都非常依赖的实力,他们渴望能保护自己与巩固
领土主权的领导者,所以才有妖力强大的翏山狐成为千古一系的王
族。
“妳怎么查到的呢?”但侜张不想离题,于是顺势催促夜明说下去
。
“我让探子调查到那名禁卫后来的落脚处,又利用巡逻之便前往拜
访。对方已经过世了,他的配偶是一名普通的杂系狐妖,也是野民
,他们隐居在某处溪谷边,靠打猎维生,没有小孩。”
夜明于是请问老野民是否知道丈夫当年被逐的真相,那名老狐女多
年不见外人,见到一身甲冑武器齐备的夜明,吓得震颤欲死,以为
是要来杀她的凶神恶煞。
夜明好不容易劝解了老狐女,才发现她连夜明是谁都不知道,也没
听过夜明的名字,那名禁卫为了躲避来自都城的阴暗势力影响,委
屈隐密提防若此。
环顾破旧的茅屋,简陋的用具,夜明不禁脸上发热,出生以来头一
遭发自内心感到羞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