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话 青丘梦记
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位人狐混血的美丽少女,她在云岭的树海间奔
跑着,姿态灵敏迅速,但是仔细一看,她的身上沾满尘土,衣裙褴
褛脏乱,混著骇人的深色血污。
那是干了又溼的伤口,污秽且散发臭味。
少女连净身疗伤的喘息机会也没有,只能拚命地跑,她的敏捷是踩
在刀尖上的生命危机所逼出的极限,生物在濒临死亡前舞动得最激
昂的姿态。
喉咙渴得快焦烂了,连呼吸都像要吐出火来,香龄甚至宁愿憋住那
一口气,将力量用在逃跑上,她身后是一条紧追不舍如神木般粗大
的蟒蛇,一路拔山倒树。
人类体态的香龄对蟒蛇来说是相当美味又理想的一餐,而且不具有
任何威胁。
猎物受了伤,伤口没有愈合,对嗅觉灵敏的蛇类来说无疑是邀请。
香龄无法休息,她知道就算侥幸躲过丈夫派来的杀手,如果逃不过
这天敌的攻击也得命丧于此。
她好累好累了……
弓弦勒在香龄胸脯上,脚下一顿,弓尖被树枝勾到害她险些跌倒,
她才想起还背着这把亲手做的藤弓,大哥教她制弓削箭之法,勉励
香龄行有余力则锻炼自保。
尽管认识人类大巫,后来的丈夫时,他总是恼怒妻子喜爱舞刀弄枪
,要香龄放下这些男人才能做的事,以免辱没战士们的尊严,让他
堂堂的部落领袖,配偶却如此古怪惹人讪笑。
香龄唯独这点不听劝,因为这是大哥的教诲,但她学会偷偷到无人
的地方练习,不被允许靠近锻铁房,她就想办法寻找任何能弄到的
弓箭材料。
部落里的女人都嘲笑她,有男人保护还那样不识好歹。
没有箭头,就将木头削成锐利的尖端,淬上毒藤或毒蛇搾取的汁液
,用猎来的鸟类羽毛做箭羽,香龄认真地听从侜张的教诲。
为了保护她自己。
尽管她不曾想过,大哥的话还是应验了,但不是应验在悍然来犯的
大敌,而是当初相遇时用满怀爱意的眼邀请香龄跟随的男人身上。
大巫得到香龄,却像是得到一只漂亮罕见的白獐,玩赏一时后就厌
了,也像宰一只獐子那样派人猎杀她。
香龄在逃命中恍惚地懂了,虽然大巫在拥抱香龄时赞她又野又媚的
模样,但是他一直讨厌香龄不是完全的人类。
也许他曾经爱过这个没有所属部族却独立潇洒的半狐女子,才不顾
族人反对给香龄一个婚礼,让她得到一个伴侣的地位,所以后来男
人才要这么狼狈和愤怒地抹消香龄曾经存在的痕迹。
比起被当成野兽和妖怪来厌恶,原来更受伤的,是被当成一个错误
。
箭老早就用尽了,香龄面对鳞硬肉厚的大蛇,只剩一把欠缺锋刃的
藤弓。
但是她不肯服输!
香龄往旁边一滚,惊险躲过扑咬而来的利齿,看准时机折下一根长
草,草枝在她手中结霜硬成一根细针,香龄以之为箭,上弦拉弓咬
牙射出!
细小流光落在巨蟒的左眼上,突然被异物刺入眼睛,巨蟒痛得昂起
头部乱甩,香龄惊险地滚地闪开沉重蛇头的撞击,忍住伤口剧痛仍
然往前跑。
不远处的树林变得稀疏,树顶渗入了几束光照,香龄连滚带爬往前
扑,这才发现眼前是一条隐密的小路,大蟒还差一小段距离就能吞
灭她,不知为何却急急忙忙扭身遁走了。
看见小径痕迹表示有众生在此开路,虽然香龄不知是何种妖怪或神
仙,可想而知能在云岭里筑路进出的不会是人类。
顺着路走是安全的。香龄很快发现这个重点。
她必须快点找人帮助,按照伤势和疲劳程度来看,她已经撑不下去
了。
不能停……必须走下去……
香龄摸了摸领子,小心翼翼而珍惜地,却又忽然像碰触到火炭一样
缩回手。
她闻到了一点点陌生又熟悉的同类气味,熟悉的是那生物本能知晓
有狐在附近,陌生的是不同族群带来的紧张。
此时香龄已经顾不得戒备了,她只能祈求这不知出处的陌生狐族能
够大发慈悲怜悯香龄,因她不带恶意。
林道上漫起大雾,雾气很快吞没稀薄的阳光,也让香龄的四周跟着
模糊。
雾中赫然出现一列行伍和一顶尊贵的轿子,即使见过人类贵族祭司
中的铺张之举,和那顶装饰镶嵌作工之细的轿子也难以比拟。
抬轿的轿夫均是白狐,四周有卫兵开路。
见路中央挡着人,轿子停了下来。
“何物扰我主人去路?”队伍前列的武夫持长枪吓问。
“求大人救命。”香龄只能沙哑地说。
见对方不像敌人或奸细,那卫兵走近轿子禀报,轿中人隔着厚重绸
缎帘幕与防风的压幕珠串缝隙中,窥见了跪在路上的野狐女的容貌
。
即使浑身血污,发乱素颜,但仍像沾著雨露的白梅那样,透著一种
天然引人注目的美,那是神灵也眷顾过的容貌,使香龄的言语气质
没有足够的修炼也透著一股灵气,眼神中更是没有下级妖怪常有的
仇恨与贪婪猥琐,甚至带着某种高贵无邪,打动了卫士。
即使见过更多更美的绝色,许多比那狐女要更精致迷人……轿中人
却因此扰动了心绪。
那股扰动是烦怒、是毒药一样的心魔。
“孽畜,速给吾清了干净。”轿幕恢复闭合,其中传来沉重的压力
,像是丝丝冰针刺穿了甲冑,顿时近卫与轿夫均感到关节如遭冻结
。
“野狐子,此番不治妳扰驾之罪,有多远滚多远!”卫士压下因轿
中贵人散出的妖气而起的觳觫,冷声对香龄道。
香龄勉强站起来想再求情,却冷不防被长枪打中腰身,远远地飞入
林中,可见那一击之重。
轿子内的贵人似乎满意了,于是行列又带着轻轻的铃响,没入雾中
不知前往何方。
※※※
香龄撑著最后一口气,爬到一条小溪边,她颤抖著掬起一捧冰冷的
溪水喝下去,随即又混著泛黑的血液呕吐出来。
这里就是她的末路了,但香龄却感到不可思议的平静。
她将因为不断爬行挣扎,多出无数细小伤口,连指甲缝都塞满泥土
的手浸入河水中更仔细的洗净擦干,然后拆开衣领夹层,拿出折得
精细的纸蝶。
“香龄,妳不可以……给大哥添麻烦……”半晌,她这样苦涩地对
自己说。
迄今仍记得和侜张的第一次见面,她以为大哥是神明。
即使侜张说她是他的妹妹,香龄却感觉不出他们之间有血缘关系,
因为,侜张通过化生,已经变成了另一种存在.天狐。
严格说来,他们之间没有证据证明彼此有任何关系,甚至连族类都
不同了,所以香龄最自然的本能反应,就是将侜张当成神明。
那是一种遥不可及的存在。
开始是因为力量的悬殊与陌生,后来却是真心的崇拜,她的大哥比
任何神明都要更接近香龄唯一的神。
可是香龄也知道,人类和像她这样的狐女,是无法和神生活在一起
的,侜张养大她,可以说已经尽了宿缘的情义,即使如此,他仍许
给香龄再见一面。
香龄看着纸蝶。
见完最后一面,表示此生不再相见。此蝶若烧,表示她再也没有和
侜张相遇过的证据,仿佛过去只是一场梦幻,香龄将再也不信那是
曾经有过的事实。
因此她如论如何都不愿焚化此蝶,对香龄来说,不实现约定,保留
这一面的希望竟是她活下来最大的快乐。
──若是,香龄还活着,有一天与大哥终能相见。
人类大巫背叛之时,香龄更是这样想,她不想让大哥知道,遇人不
淑的自己,如此自惭形秽;那时她以为还逃得过,还能恢复自由一
个人生活,那么她会带着这片小小的希望之蝶重新开始。
被追杀的时候,香龄几度动摇,但是,一股可怕的执著让她总是放
下撕开衣襟的手。
愈来愈丑陋衰弱的香龄,狼狈不堪被人类追赶宛若野兽的香龄,连
她看了都感到厌恶。
希望侜张永远记得的是,他告别时那个独立自由的妹妹,不想让大
哥看见她的样子感到伤心,更不想让大哥目睹她的死。
大哥的修为如此高深,将来一定会成为真正的神明,香龄再愚昧也
知道,人间的爱恨情仇会拖累侜张修炼,她最不希望的就是这种事
发生。
不管早晚,人或狐总归是会死的。香龄这样安慰自己。
就让大哥以为香龄是在某个地方,幸福而平凡地度过一生,不过再
数十年而已,只要他不发现就好。
这样就是最好了……
眼泪滴在纸蝶上,竟未晕开,而是像荷露一样圆滚闪亮。
“唰唰!”身后传来令人血液发寒的庞然大物滑动声。
香龄讶异地回头,发现数日前曾经被她射伤一目的大蛇又尾随而来
,这次挑在她衰弱得无法躲避的濒死时刻,显然绝不会放过一度脱
逃的猎物。
“蛇啊,虽然众生平等,我无力反抗而你得以饱餐,乃天地间的道
理,但是我无法让大哥目睹我葬身蛇腹的样子,我的尸身必得要到
难以被发现的地方不可。”香龄这样对那条巨蟒说,但巨蟒不愿退
开,仍然吐出鲜红的蛇信恶狠狠地瞪着香龄,并且朝她扑来。
香龄仓皇退向河水,却因浑身剧痛软弱地跪在浅水处,无法逃得更
远。
水面泛起薄雾,仿佛有着神祕的力量,巨蟒不肯放过猎物,这时却
涌来大浪将蟒蛇冲向岸上,河水忽然升高,一股不知从何而来的强
劲水流将香龄卷入踏不著底的深水中。
“我自由了……大……哥……”
香龄微笑着沉入水中,终于完全失去声息,纸蝶从松开的手指中离
开,被水流冲激卷动有如飞舞的真蝴蝶,终于浮出水面,被一只路
过的野鸟衔起,不知翱翔何方。
※※※
若干年后,云岭深处的某条峡谷河流出现一名白衣青年,乌发玉簪
,垂落的青丝与腰间宝剑显得如此风流。
侜张静静地站在河边许久,久到仿佛要化成玉雕,然后迈入河水中
,任冰冷的水流与河风激荡周身。
“香龄,妳到底去了哪儿?竟然一句话都不留给大哥?”
时日如河水,逝者不再见,斗转星移……侜张终究来到香龄最后停
留过的地方。
天狐伸手掠过水面,凝视著指尖一颗颗落下的水珠,仿佛某人哭泣
的泪滴。
“也许是大哥错了,妳原谅我吧?”青年想像过往那样弯起轻松的
笑容,却发现办不到,因此仍微微垂著嘴角,一副似嗔似怒的模样
。
即使那模样比起平常的天狐多了股魔魅的美感,但在荒凉的河岸边
却无任何生灵能够看见。
“不该小气地说只有一面的,却吓得妳跑去躲起来,其实五六面有
何妨?千百面亦何损?结果现在连半面都见不著了。”
侜张喃喃自语完,顺着河水的去向,以及那蜿蜒不见终点的水面,
漫长地走下去,终于也消失无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