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侜张大人的本意是寻觅这纸蝶的持有对象吗?”话是如此说,夜
明会得到纸蝶也是久远前的因缘际会,她后来特意在青丘之国查过
几次,毫无线索也就丢开了。
然而青丘太子珍爱这枚纸蝶的缘故,在于她发现除了干净得超乎想
像,近乎神明般虚无的灵力以外,纸蝶上还附了浓浓的思念,这两
种矛盾的东西共存于纸蝶里,不禁令夜明猜测,制蝶者与获赠之人
之间到底是何种关系,又是何种感情?
答案虽然无解,但收藏着这枚纸蝶,夜夜凝视的夜明发现她的心情
变得很平和,儿时常作噩梦的她,如今倒是睡得平稳些许了,可能
纸蝶上那一点薄弱隐密却从不消散的灵力能作为冥想的引子,一种
和妖怪贵族的夜明全然不同的象征,提醒着她还有更高的层次,她
的修炼也非常顺利。
这些,夜明都归于纸蝶的功劳,因此将之视为宝贝妥善收藏。
“妳说呢?”天狐懒洋洋地回答。
夜明知道,纸蝶不可能是从侜张手里被鸟儿抢走的,除了天狐是很
久以前就蜕变以外,他如果真这么在意,不会到现在才来找寻,所
以合理的推测,纸蝶并不是从侜张本人身上遗失,但又是谁能得他
赠蝶呢?
看见侜张的表情,夜明暗忖她猜得不全对。
“抱着我,我就告诉妳。”
“为何?”夜明表面上很镇定,手心却微微发热。
“被子不够暖和。”侜张理所当然地说。
“妳不是已经抱了我一次了吗?”显然天狐觉得青丘太子的怀抱颇
有质感。
夜明实在想听纸蝶的故事,最后还是屈服了,小心翼翼地伸手去揽
那此刻青丝松软披散柔若无骨的人儿,侜张先是坐着,等夜明靠过
来才顺势将头颅枕在她肩窝上。
“我有个混杂人类血统的妹妹,名叫香龄,这纸蝶是我临走前送她
的信物。”
侜张的声音似一缕青烟在夜明头侧缭绕,她因防守魔族多有费力,
此时放松下来早已有些困倦,仍努力打起精神听着侜张的故事,起
码他有个妹妹,这事也是前所未闻的隐私。
“我扶养香龄至成年,尽了兄长的义务便任其自力更生,约好有缘
再见,而后,香龄与人族一部落的大巫结亲,那男人是法力高强的
王,却为了更好的婚姻对象抛弃香龄,不仅如此,还派妖鬼和猎手
日夜追杀她,直到香龄殒命为止。目的是为了灭口,以免香龄日后
纠缠不休。”
夜明轻轻咬住下唇,她感觉到侜张长长的睫毛像蝶翼般轻触着她的
颈项,也像一只曾无邪地钻进她领口嬉闹的雀鸟,她知道这样的短
暂相亲都是虚幻的,或许,也没有任何意义,然而却会变成一生都
难以忘怀的事。
因大巫想要结盟的对象同样有力,且更匹配他,不像香龄只是一名
徒具美色的普通狐女,天真,深情,一度令人怜爱,但是无法对男
人霸业有任何好处,生下的孩子恐怕还是妖怪。
“有好一阵子,我不知香龄最后逃到哪里,终结于何方,但我参加
过她的婚宴,一度以为她找到了依归。”侜张参与热闹的宴会,却
没有露面,也许他和香龄一样,也珍惜著最后一面的机遇而不愿轻
易现身。
香龄在薰香的尊位上敬了酒,酒与杯神祕地消失,她知是兄长取用
,惊喜地落泪,那时侜张与香龄之间,仍然拥有无须对话就能彼此
理解的心意。
他让香龄新婚的那一年部族风调雨顺作为天狐的贺礼,事后才知那
大巫以为是自己的法力上达天听,更加狂傲,令侜张可叹复可笑,
但得知真相的那时,天狐早已笑不出来。
侜张是得道者,这不代表他无欲无求,而是另一种境界,随心所欲
。
重点在他的心,并不会任意起张狂的欲,一切是自然的,无为的,
但也是无违,且无所不为。
侜张选了“乐”作为心的常住之境,因他不爱悲苦,而罕见的怒相
却因此比任何妖魔都要可怖,大巫不知招惹到危险的对象,他只以
为香龄是混血的妖人,其族类不值一哂,纵使有复仇者靠法力要应
付也不在话下,却不知大巫自己也只是鬼神的代言者,但是侜张,
某种意味上就是鬼神。
鬼神之怒,其重千钧,而侜张的自制心却让这千钧的反报精准地落
在罪魁祸首身上,更让旁观的人族瞠目结舌,觳觫不已。
“前面说过那男人是名颇有法力的巫者,那是我开玩笑的,妳可千
万别当真呢……再怎么说只是区区的人类啊!”侜张忽然跳脱描述
的重心,对着夜明轻佻地说。
“所以香龄被区区的人类群起逼凌,你才更难过是不是?”夜明将
下半脸埋入侜张散著芳香略为蓬松的黑发中喃喃自语。
侜张像是没听见夜明的低语,迳自又说下去。
又一次举办的人族婚礼,庄严而盛大,所费不赀,场面尽可能地奢
华热闹,然后出现一名不请自来的神祕宾客,青年衣袂飘飞,浑身
环绕着柔和的雪光,看来有如仙人,柔美俊俏的脸孔看不出任何表
情,他对部落首领举剑相向,所有人立刻明白青年不是前来祝福这
对新人。
‘你是谁?’大巫问,没有得到回答,他愈发愤怒,顺手抓起法杖
使了眼色,部下立刻朝入侵者冲过去。
侜张只是朝大巫掷出佩剑,长剑发出电光,化为一头炽白的光龙,
波及大巫身边的护卫,凶刃直直插入大巫胸膛,新娘发出尖叫,所
有人都花了眼。
‘为何……’男人睁著不甘心的眼睛,他甚至连念咒的机会都没有
,一见了那非人的眼神就无法开口,那是冰冷得叫人意志冻结的异
类之眼。
除了首脑和曾参加追杀香龄行动的人转眼毙命以外,不见任何人畜
有所损伤,原本欢乐的婚礼瞬间破碎了。
侜张命那支人族之中知晓大巫先前犯罪因由的耆老对新娘解释,并
将部落的管理权尽数交给婚礼被破坏的女人作为弥补,那名新娘接
受了,知道原因后也不怨恨侜张,于是侜张和人类的部分暂时算是
了结,事情却还未结束。
因那些业已付出代价的家伙里面,尚无一人给予香龄致命一击,否
则侜张就能顺着他们的行踪找到妹妹的尸体,大巫派去的杀手的确
是追上了香龄,但却只是伤了她又被她逼退,香龄逃跑了,逃到那
些人追不到的地方。
“然后呢?她逃到哪里去了?活下来了吗?”夜明急忙追问,忽尔
想起侜张一开始就说了,香龄早已死去的事情,这部分想是他有所
确认才会如此笃定。
她不由得将怀里的人儿抱得更紧。
“香龄,最后逃到哪里呢?”夜明几乎是恍惚地问出这个句子。
“云岭。”
那是青丘之国附近的古老森林与云雾之谷共存的荒域,别说人类,
一般外来妖怪也难以居住,更是青丘之国天然的国界屏障,敌人想
从云岭进攻青丘,自个儿反而先变成树海妖虫的粮食。
但是云岭也是野生危险的,不然身为王族的夜明就不用天天巡逻边
境了。
听到侜张吐出云岭的答案,夜明也知道香龄凶多吉少。
“一般妖族只知道,进出青丘必须走空路,因为下方的云岭地形崎
岖危险,无路可循,但空路动静太大,出入行迹易被有心人刺探,
青丘之国在云岭里另辟了一条祕径直通某处结界门,只有王族和少
数关系亲近的贵族有能力打开结界封印通过,另一端出入口直抵都
城,能使用这条密径暗中出入的都不是泛泛之辈。翏山夜明,妳说
我可有错误?”侜张貌似平常地直指出青丘妖怪贵族不为人知的祕
密。
夜明无声地呵气作笑。
这条祕道的确非平民和下野贵族可使用,不只是作为紧急逃生,接
见密使或各种台面下的活动都是走这个出入口。
道路本身窄小绵长,顺着地形开筑,没有以任何法术强化隐藏,以
免反而因布设了结界被力量悬殊的高手感应出来,只能靠肉眼辨识
,但云岭的密树大雾却安全地掩护着这条对外路线。
青丘狐族会定期派出军队暗中清除在道路上筑巢的妖物,并且驱逐
附近可能造成潜在危险的族群,久而久之这条密道就成为青丘狐族
独享的捷径。
“香龄虽躲进云岭,但人类带给她的伤势也恶化了,然而她运气很
好,闯入这条祕道,周围环境还算安全,这些是我后来拘束土灵问
出的情报,那是土灵最后看见香龄的记忆,也是她在世上留下的最
后一幕。”侜张以唇轻轻磨蹭著夜明的肌肤,如此低语。
“她拦道求救,因挡了贵人的路被抛入林子,奄奄一息数天,最后
爬到附近一条河流里,似乎落水而死,河水没留下任何气味,最后
线索也断了。”
“你……”夜明一叹,终究没说出下文。
“还没完呢,那河接通了地下的伏流,伏流却通向尾闾之国,也就
是神界深渊,沃焦山所在,所有海水漏尽之处,所以我永远寻不著
她的尸体,也招不回她的魂魄了,只在深渊边缘找到香龄的衣物碎
片。”侜张衔住一缕青丘太子的鬓发,直起上半身一扯,稍微挪开
到可以直视彼此的距离,墨黑长发衔在雪白的贝齿间,红唇似血,
他如镜大眼中的倒影让夜明心慌,如此陌生的自己!
这天狐果然不是满足于人死不能复生的感伤就罢手的棘手人物啊!
“你后悔吗?早知如此,何不当初就将她护在身边?”但是夜明身
边也没有任何宫人,一来是她实际上未曾有过需要,二来是就算得
到重要的人,她也舍不得把对方圈养在如诗如画的风景里。
“不,我只是纳闷。”侜张松口说话,被他叼住的长发轻飘飘的落
下。
“我明明给了她保命的符信,要她一出事就通知我,这只蝴蝶。可
是,香龄,我唯一的妹妹,最后却静悄悄地死了。”侜张任指节上
的纸蝶轻搧翅膀。
“所以妳知道为何我需要翏山氏的协助吗?”
那些句子其实化为音声并不漫长,只是几回合的对答,但是夜明却
已感受到惊心动魄的压力,令人喘不过气的直述。
“是的,因为我知道所有能使用祕道的名字,以此推敲接最后接触
香龄的存在,甚至有这个权力提交那人与你对质,或许还因为纸蝶
在我手上,说不定我本人就是你要找的对象。”夜明每天都经过云
岭,还有谁比她更可疑?
“我是吗?侜张。”夜明猜测,天狐正试探着她。
而夜明也拿捏不定是否要为自己澄清,这表示她欲求对方的信任,
但是她对天狐却不该起这种发想。
是与不是,她想侜张是清楚的,因为他居然连在这附近长大的夜明
都不明白,若干年前未引起任何注意的事件都核对上了,恐怕就差
最后一步的确认而已。
“如果你要复仇,我不能把族民交给你,天狐大人。”夜明坦白说
。
“可你若信得过我,我愿意竭力还你一个公道。”
“妳看我像是生气的样子吗?”侜张的一只手探到夜明腰后,轻轻
松松地摸到了腰带的结。
“这可怎么说呢……坦白说不像。”倒像是发情的样子。
虽然侜张目前是这副弱不禁风的婀娜体态,但从小夜明就接受严格
的武术教育,其中目的之一就是为了保护她的纯血统,遇上发情的
公狐狸不打萎对方的冲动就要跑得远远的,可是天狐还分不分雌雄
,夜明也不太确定。
但是人是她带回来,门也是夜明亲手锁上,就在太子的寝宫里,她
得好好想想从哪个方向离开看起来比较不会那么丢脸,当然,她死
也不会承认那是溜走。
“我喜欢妳,所以妳想知道的事我都告诉妳,妳呢?”
夜明再一次被击沉了。
“为何?”她看着那张无酒也醉人的容颜。
“一定要长篇大论的理由吗?”侜张歪著头问。
“你以前见过我?”夜明质疑,他们彼此本来是八竿子打不著关系
的人物,夜明很确定她小时候不曾有过什么浪漫的童年邂逅。
“没有。”侜张似乎被她那紧张的模样逗乐了。
“夜明,夜明啊!我只是问问妳,妳对我的意思如何?”他索性用
女子的化身将青丘太子压倒在地板上,俯身悬在上方凝视她。
“我以前曾经有过机会,看见某个人的心花,但我未曾尝试拾取,
那人也无邀我碰触,所以我永远地错过那些随水流逝的花儿了。”
“当时,我也只是想看而已。”侜张温柔地对她说。“直到很久很
久以后,我才知道只有看是不够的。”
“我却连那样的景象都未曾见过,关于某人的心。”青丘太子轻叹
。
“回答我,夜明。”侜张的语气仍是那样慵懒,致使那句命令听起
来却像是撒娇。
青丘太子闭上眼睛,似是天狐灼亮的目光令她难以承受,然后忽然
张开长睫定定地回望侜张。
“我夜明若对君无意,管你毛色黑白,是天狐地狐,又何能沾我衣
?”夜明出身青丘中的顶尖王族,翏山氏何曾缺少过唯我独尊的骄
傲?
侜张开心地笑了,轻轻吻著夜明眼皮。
他流利地一抖,外衣就从那如描似削的细肩上滑落,挂在手臂上,
夜明不到眨眼功夫就看到她的腰带跑到侜张手中,有没有这么夸张
的?
“等等……”
“要绑在手上还是绑在眼睛上呢?”天狐貌似非常认真苦恼地喃喃
自语。
“太子殿下,妳这么配合真是再好不过。”
“你──难道不换回来吗?”一滴冷汗滑过夜明额角。
“我早就决定要用这个模样服侍妳了,呵呵!”
侜张将左手伸入夜明后颈,连同滑润的黑发一起揽住,并朝她逐渐
俯首。
夜明下意识伸出双手抵在侜张胸口,阻止他压倒自己。
“不能吗?”天狐玄妙地微笑。
“现在你倒是真在试我了,都一样是你,我没差……”夜明只是恍
惚觉得下的决定太冲动,不过务实的太子马上想到新问题,这才及
时煞车。
“那样是否换我在上面比较好?”
“哦,这种小事让长辈来处理就可以了。”侜张冷不防捧起她的头
,强迫夜明迎接他的唇吻。
夜明再度闭上眼睛,她在乎的藩篱,他一刹那就跨过了,没有承诺
,没有未来,可是,也不存有拒绝,那就是青丘太子的本性……
曙光将现前,夜明隐隐约约听见一声告别,被窝里暖呼呼的,加上
过于劳累,于是并没有起身送行,直到天色大亮,夜明掀开棉被,
发现身上盖著侜张的亵衣,坐起来时从长发里掉出一支陌生的白玉
簪。
夜明屈起膝盖,将雪色晶莹的玉簪拈在指尖打量,想像那人或许是
狂放地散著头发,随意穿起衣裳就这样轻松地走了,不禁微微弯起
唇弓。
只是短短数天的相处,却连她也有了信物。
“这点倒是像极了人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