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业后,他带着一只旧背包连夜搬回老家,并非手头山穷水尽,而是为了
躲避前女友的眼泪。
“不是说好要结婚了,怎么临时分分掉?”母亲没多问什么,就是对年轻
人的感情有些微词。
一言难尽,他走前托房东归还两人同居租屋处的钥匙,就此诀别。
原本申请好的研发替代役也因为想避开同个城市的她而放弃,现在在家等
著公所发来新的兵单。国中的妹妹为此忧心忡忡,说他这种打不还手的白面书
生特别容易招惹臭男人欺负。
妹妹对他的印象还停留在国高中小白脸时期,事实上他曾经为女友打过架
,因此断了两根骨头,躺在医院三天。每次女友说起那件事都啧啧称奇,好似
自然观察员惊奇发现原来树獭也会生气。
明明在谈当兵的事,他却忍不住想起女友按着他肩头踮脚,专注望着他眼
睛的样子。如果连感情贫乏的他都会因为分离而心头抽痛,何况是心思细腻的
她?
“哥?”
“没事,我在想小汝,会慢慢忘记的。”
妹妹大叹口气:“你真的很不会说谎,不想提还是诚实回答,让我不问你
跟曾汝姊姊怎么了都很难啊!”
“我的错。”
“什么错?劈腿、家暴、发现自己其实喜欢男人?”
他摇摇头,妹妹和他对看三分钟,最后捶他两下就放弃了。
等待兵役的空窗期,他想找份劳力兼差来转移注意,但镇上的店家听到他
的名字一致摇头拒绝,他年少时期给人的印象实在太差,已经被贴上麻烦人物
的标签。后来妹妹不忍心他求职到处碰壁,从存钱筒挖出三百块聘用他早晚接
送她上下学,后来那三百块他拿去夜市打靶给妹妹换了一只乌龟大布偶回来。
结果他大半时候还是茧居在家,除了睡还是睡觉,但睡着了又会作梦,他
总会梦见美好的光景,女友的娇笑、好友爽朗的笑、父亲慈爱的笑容,清醒之
后只是愈加消沉。
这种颓废的生活直到有天母亲回家,拿着一纸红单来到他面前──
“阿新,你欲去做庙主呒?”母亲的口气满是犹疑,好像这不是出自她意
愿的选择。
“庙主?”
“就是水边那间城隍庙。你上大学后县政府土地重划,庙一半被划到隔壁
镇,两边庙委谈不拢,没有人要管事,两个月后就要拆掉。”
他在电视看过政府强拆民宅,但还没见过有人去拆神明住的庙宇。
“镇长没说什么?”
母亲哼了声,他才想起现任镇长已经不是急功好义的王伯伯,而是换作某
个被贪污判刑过的黑金头子。
“说起来也是凄凉,城隍爷保庇乡里几十代,现在庙也没人顾了。你就早
上开门、晚上关门,每天去给城隍爷上香、打扫,别让呷酒呷毒的毋成子聚在
那里。”
他没有应声,母亲又催促两句。
“为什么找我?”
“不然找你小妹去吗?”
他不是推托的意思,笨拙的口舌却无法跟母亲说明清楚。
“妈,妳知道我不信鬼神。”
母亲叨叨念念:“你就当帮阿母一个忙。我早年到市场摆摊,早晚都会去
跟城隍爷祈求,请伊保庇我一个苦命查某平安把你和阿妹饲大。伊对我有恩情
,我呒甘看伊香火落败。”
“妈,我不是和妳谈信仰和归属感,我只想知道为什么妳会找上从未去庙
宇参拜的我。妳从来不想让我参与镇上任何活动,我明明是妳不愿向外人提起
的污点。”
母亲被他从未有过的质问吓到,支吾一阵才说:“城隍爷救过你一条命。
”
母亲似乎想解释什么,但又说不出口,他抢先回道:“那是真的。”
母亲抖落手上的红单,上头印满密密麻麻的镇民姓名,朱砂唯独圈出他的
名字:黄于新。
他不信鬼神,但他曾经见过一次,就在濒死之际;所以那是真的。
那是国中发生的事,这个小镇的人几乎都知道。
他从小就有那方面的障碍,到高中之前还没办法正常说话,没有朋友。他
常常一个人到与邻镇交界的圳沟看流水,经过的乡亲总会招呼一声,问他在看
什么、在想什么?他也说不上来。
后来前任王镇长说圳沟水臭,要把小河填上水泥盖,工程进展到他常驻地
段的前一晚,他就跳了下去。
他一落水就撞上河石昏迷,没有胸肺呛满废水的痛苦,运气很好。
他就像陷入深眠,没有意识,直到有个男人把他叫醒,自称是城隍爷,念
他年幼不懂事,把他的魂魄从阴沟勾回来。
他看不清男人的模样,眼中只有一缕白,男人向他挥挥手,在胸前比了三
只手指,又比了四。
于新想,或许时间到了,城隍爷要他还清那条命。
妹妹从学校暑辅回家,听说他被仙仔“选中”去管庙,哎哟哎哟叫了好几
声。她看母亲脸色不善,似乎不想提起兄长雀屏中选的细节,才在餐桌上闭嘴
忍耐。
妹妹一吃饱饭就跑到他房间八卦,直说那间庙有问题,这几年常闹事,那
些为富不仁的家伙才会想把它拆拆掉。
“嗯。”
妹妹瞇着眼,神祕兮兮地附上他耳边。
“我有个同学体质比较敏感,跟我们说每次镇上有人过世,他就会梦见穿
古装的官差把死者带进城隍庙审判。之前的‘大爷’比较温和,新上任的这个
比较吵闹,像上次邻居伯伯喝酒开车,就被祂半夜鬼压车,轿车半边悬在堤岸
像翘翘板摇晃……哥,你有在听吗?”
“结论是?”他不知道灵异故事和他的关连性,他没有阴阳眼,不喝酒也
不开车。
妹妹无力垂下肩膀:“怕你被捉去做小老婆,小心一点啦!”
“嗯。”
妹妹抱着大乌龟布偶走出房间,又回头过来,向他眨眨眼。
“不过你真的见到鬼,一定要跟我说喔!”
“好。”
他清早起来,母亲正要出发去鱼市批货,母子在客厅碰了头,相视无语。
母亲要掏钱,他说不用。他不会给她添太多麻烦,他很快就会离开这个家
。
母亲没有露出安心的神情,反而用像要窒息的沉重嗓子问道:“阿新,你
恨妈妈吗?”
“没有。”
母亲并不相信他的话,因为他以前问过同样的问题,母亲也向他否认,眼
神却透露出相反的答案。
于新徒步来到庙口,不见以往干净的白石广场,烟蒂和酒瓶扔得到处都是
,还有一股腐败食物的臭气,即使外地人也看得出这是间被遗弃的庙宇。
在他印象中,至少四年前城隍庙还是镇上最热闹的地方,不少小吃会到庙
埕摆摊,算是当地的夜市,他和故友也常来吃吃喝喝。回家前,他总远远站在
庙门外,看不良于行的友人半爬半跪给城隍爷上香。
今天是他第一次进到庙里,推开未上栓的红漆门板,灰尘落在他身上。
暗的。即使在白天,他却觉得庙内还停留在夜晚的时空,全是摆设的死物
,没有过往的生气。
“咚”地一声,庙门的木栓落地,于新回过头,发现不寻常。他伸手把半
开的门盖上,从门缝透来的光隐约可见,庙门内侧竟画著血红的咒文。
他就算不懂方术也能判断符咒不应该对向庙宇的主神,夜间关门等同合上
符文,把庙中的神灵──假设有的话,压制在内。
于新望着黑抹抹的神像,不带感情地评判:“您连自身都保不住,难怪庇
佑不了信徒。”
开完庙门,于新先折返回家载妹妹上学,又带来工具打扫庙宇,唯独那道
血符怎么也洗不干净。
午后下起夏日的西北雨,到傍晚都没有停歇,休息室的电话响起,于新接
过,是妹妹来电,告诉他同学的爸爸愿意载她一程,叫他不用冒雨过来。
于新听出妹妹口气有几丝欣羡,人家有爸爸,他们家却没有父亲。
“我知道了。乔乔,我今天不回家。”
“啊,为什么?”
“想一个人静静。”于新从休息室整理出床铺和书桌就冒出这个念头,他
是庙主,有资格借住。
“那种地方你睡得下去?”
“嗯。”
“那里没有可爱的小妹啊!”
“我会忍耐。”
于新可以想像妹妹噘著粉唇说道:“好吧、好吧,我再跟阿母讲。”
他想,母亲知道他不回家,应该会松口气。
入夜后,他关上大门,但没完全闭合门板,让两边符文无法接拢。
于新拿出笔记电脑,坐上靠左门服务台。这台妖艳的紫金色笔电是女友刷
卡买给他,及时拯救他期末当机的报告。他每次要还她钱,女友总是坚定拒绝
,说她外务多,“小玫瑰”就当作她的分身陪着他。
他曾经对着小玫瑰练习“妳真漂亮”,但情人节对上本尊却说“妳妆好浓
”。他过去因为说不出漂亮话而吃尽苦头,女友听了却笑得那么开心,由衷喜
欢他真诚的笨拙。
于新指尖抚摸著紫金笔电,打开尘封半月的电脑,太久没用,他忘了桌面
还放著女友搂他肩膀的亲密合照,不禁怔了好一会。
他将照片删去,开始埋头工作,只是进度不尽理想,脑中全是女友的悲伤
控诉。
──阿新,你……都在骗我吗?
是的,我之于妳眼中的一切,都是谎言。
“小新,你在干嘛?”
“架网站,新接的案子,入伍前想留点钱给我妈和妹妹……”
于新回了话才惊醒过来,他刚才巡过一回,偌大城隍庙只有他一个人。他
怔怔往声音的方向看去,摆着红烛素果的神桌上竟然凭空冒出穿着花俏长袍的
青年,顶着一张恶作剧得逞的笑脸,莫名地眼熟。
“哎呀呀,看看这是谁啊?黄妈家的大公子、福兴镇的小王子,四年不见
,你这臭小子终于舍得回来啦?大学怎么样?有没有交到漂亮妹子?破处了没
有?”
这种说话方式,全世界于新只认识一个人。不可能,这中间一定出了什么
差错。
“阿渔?”
“哦哦,黄董,你还记得渔渔吗?我还以为你忘了人家了呢!”青年戴着
纸制品质感的黑框眼镜,特别拿下来给他用力抛了媚眼,又戴上去。
于新震惊到说不出话,放眼中华文化五千年能够这么无聊又三八的男子,
分明是他高中好友。
阿渔,本名王昕宇,绰号“美人鱼”,是他双腿天生不良于行的自我戏称
,但他又爱吃炸鸡爱喝手摇杯,就是个胖子,于新私下吐嘈他是“儒艮”才对
。
于新猛地站起,一连撞上椅背桌脚,急急往神桌方向跑去。
“你怎么瘦了?……不对,你的腿好了吗?……不对,你怎么会在这里,
你不是死了吗!”
“一言难尽。”王阿渔大叹口气,把玩起托盘的一颗苹果。
“天气真好,一言难尽”、“数学没过,一言难尽”,这句话是他们以前
常挂在嘴边的口头禅,不管对父母、师长、拦下他们时速过快又双载电动车的
警察先生,都用同一套说词敷衍过去。
过去那种为赋新词强说愁的口头禅在今日重现,于新整个人摇摇欲坠,理
科生的理智已经濒临崩溃。
“我知道了,因为闭门空气不流通,焚香又消耗太多氧氧,所以我才会出
现你死而复生的幻觉,以为你已经去国外医好你的腿!”
“小新,你冷静点。”
“我怎么冷静得下来!”
“啊就长夜漫漫,且听我慢慢道来。”阿渔伸长手,于新看着他的手指穿
透自己的脸。“首先呢,我没有奇蹟复活,我的确死在十八岁那年,毕业典礼
前一天。”
“我明白了,这一切都是幻觉。”于新平板地回应。
“哎哟,你不要这么固执,我只是以另一种形式存在着。”
“所以,你没有死?”
“小新哥哥,请你放弃二分法好吗?人没死而存在,人死去而消失,我不
在这两种状态,你应该有更接近的选择,比如你快点承认遇到鬼之类的。”
“少废话,你到底死了没有?”
“好吧,我死了。”阿渔放弃和动气的于新理论。他生前有幸和木讷寡言
的小新哥哥吵过几次架,全都输到脱裤。
听到这个样貌的“人”亲口证实这个早在四年前发生的结果,于新感觉有
什么温热的液体从眼眶涌出,紧接着压抑许久的悲痛全面溃堤。
“啊啊啊,你别哭啊!”
于新一边流着鼻涕眼泪一边破口大骂:“我这些年都骗自己你只是到国外
去生活,贺年卡生日卡都没漏下,后来我女朋友发现我每年给死人寄信,要我
去心理咨询!他妈的我们会分手全都是你害的!”
阿渔大喊冤枉:“谁教你当初死不参加我丧礼,爱逃避现实吼,死好。”
“换作是你,你承受得了吗?”于新还记得毕业典礼是他代替意外丧生的
好友领取奖状和证书,可能他那天脸色像鬼一样白,没有老师和同学敢靠近跟
他攀谈。
“唉,我绝对不会让你孤单地走,孝女白琴、电子花车还有脱衣舞孃,一
定让你热热闹闹出发到极乐世界;我还会有情有义跟我爸讨钱买下报纸头版广
告诏告天下黄于新死掉掉了,强迫镇民包白包给你妈。还有我一定会照顾你国
小的妹妹,你就安心地去吧!”
于新只有一个感想:“你这个垃圾!”
“你妹不嫌弃我坐轮椅耶,多么温柔的女性啊!”
“那是因为你都会分零食给她吃,她才看不上痴肥的胖子!”
“喂,说好不对我的体脂肪人身攻击。”
于新在学弟妹眼中是个彬彬有礼的学长,也从来没跟女友吵过架,许久没
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话,喉咙跟着酸涩起来。
“王昕宇,你怎么就死了?”
“没办法呀,我也不想。”阿渔对于新无奈笑了笑。十八岁而不是八十岁
,没有几个青少年预想会在青春的年华死去。“死了就算了,老天爷却不放过
我这个青年才俊,强留我下来作工。要知道我从小到大都是我妈的小宝贝,连
碗都没洗过,呜呜呜!”
一开始的惊吓过后,于新只是茫然看着死去的好友,阿渔在他面前连打两
记响指,把他叫回魂。
“你还记得吧?我们以前常常一起来拜拜,我现在就是被拜的那一位。”
“我不懂……”
“城隍爷,代理。”阿渔张开双臂,登登!
于新突然明白为什么这间庙快废掉了,一定是这家伙的问题。
“这四年你出外唸大学,我也努力在服务镇民,累积社会经验而成长,充
实过著每一夜。但天才如我,有些事一只鬼也是力有未逮。”
“有话快说。”
“就是啊,鬼的限制太多,我白天出不了庙,就像生前的我电动车故障一
样,必须找个合适的乩身来当我双脚。可是我爸走了之后,镇上的人变得只在
乎自己的事,要他们付出香油钱以外的心力比登天还难,只有刚从外地回来的
你看起来很闲。”
虽然对方说的是事实,于新就是不爽答应。
“你大概也听说了,这间庙快要被拆掉了,最后一任的我必须结清这块土
地的‘愿’才能去投胎,不然意外死掉掉的鱼胖子只能到阴间数馒头。”
年轻的城隍爷朝于新抛了记媚眼,如此灵动的神情,仿佛他从来没有离开
过这世间。
“呐呐,小新,朋友一场,帮个忙吧?”
──
取材自《聊斋‧王六郎》、民间传说《城隍与水鬼》,内容几乎没关系,仅保
留其基友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