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老家在嘉义的一个小乡村，那是住着不到二十来户的小村。寒暑假时，
阿嬷都会带我跟弟弟回乡下。那时乡下还住着一些邻居，如后壁婶仔，罔
市嬷等等，这些都是阿嬷从年轻认识到老的老厝边，听阿嬷说，这些厝边
跟我们多少都有些亲戚关系，不过对我来说都太远了，根本难以厘清。印
象中，几个老人家早上挖完芦笋，煮完午饭，午后总坐成一圈剥土豆谈天
。伴着邻里传来隔壁广播声、电视声、牛叫、狗叫声。那是我印象中的老
家景象。
只有一个阿婆比较特别，她的厝住在我们家左后方，离我们家很近，
阿嬷却几乎不跟她说话。我们的老家在民国六、七十年代左右改建过，所
以款式比较新一点，但那个阿嬷住的，却是古早红砖瓦木构的古厝形式，
旧旧小小的。平日，古厝阿嬷都拿个木椅坐在门口，无所事事，像在发呆
，我们靠近时，她会咧嘴微笑，还在小鬼的我们，根本不懂人情世故，也
不敢靠近，加上阿嬷总会严厉的指责我们：搁跑去那个古厝就知死！所以
虽然乡下地方，家家户户没上锁，我们骑着铁马挨家挨户乱闯乱玩，却从
来没敢去到古厝造次。
古厝阿嬷长相我已经忘记了，只记得她瘦瘦矮矮的。其他人家或多或
少会有小毛头跑来跑去，但古厝阿嬷家没有。过年节时外出打拼的人会回
乡过年，是全年最热闹的时候，但古厝阿嬷家年节时仍冷清，她家门口埕
从来没有停过一台归来的车子。
村头家住着好像是村长的人物，叫做阿来伯。当然我不知道他是不是
村长，那在我的童年里并不是一件重要的事。他们家有对跟我年纪相仿的
姊弟，姊姊长得很像鲁冰花的姊姊，剪著小丸子头，黑黑的，手长脚长，
比我大一些，叫做阿圆；弟弟阿炳则小我一些，是挂著鼻涕的那种乡下小
鬼，但他却能带着我们四处顽皮，俨然一副大哥姿态。与我们这种都市小
孩不同，阿圆阿炳姊弟是正格养在乡下的小孩，他们的台语比国语轮转，
熟悉这个村庄的所有花草树木，所有虫鱼鸟兽。我们的村庄被小溪围绕，
他们熟悉水性，能横渡溪水游到对岸，我跟弟弟只能绕过半个村子走简易
便桥，而且看到底下溪壑就发昏。
阿圆阿炳也被告诫过不要靠近古厝阿嬷。阿炳没当一回事，因为最近
的一间柑仔店，已在村外了，而古厝阿嬷不知为何，家里竟有一箱一箱的
金牛角、科学面、糖果等等。阿炳会拿着零钱跟古厝阿嬷买零食，有时也
用偷的，他说：“伊都坐着在困，毋知道啦！”相反的，阿圆却带着畏惧
的心态过分遵守大人的嘱咐，她从不敢靠近古厝的方圆三十公尺，古厝阿
嬷就住我们厝左后方，阿圆也不大敢踏上我们家。
我曾经问过阿炳，为什么村里的人都孤立古厝阿嬷？
阿炳说：“因为伊讨客兄阿！”
阿圆赶快制止阿炳，“不通乱讲话，到时候又被阿公捶！”
“讨客兄就是阿公说的阿！”阿炳说。
古厝阿嬷总是坐在门口，她身后的古厝厅堂显得漆黑，于是她就像身
处幽冥与现实的交界，似生似死，似醒似睡。如今回忆起来，我竟完全不
记得她长相，可能是一些简单形容老人的词：老丑的、干瘪的，但仍拼凑
不出她的样子。另外就是藏青色，那也是我对她的印象之一，即使我不记
得这形象从何而来，记忆中他的衣服似总是藏青色，又好似不是。
鬼月到后，阿嬷便不准我们去溪边玩水。我们没有遵守，仍然偷偷跑
去玩，阿圆跟阿炳已在溪边等著了。我们以一块石头为标的，比赛游泳。
经过暑假训练，我的泳技已经好些，但仍万不及阿炳，于是我们约定阿炳
身上绑着石头。即使这样，比赛我仍每次都输，阿炳说：让你大的，我绑
一个大的！他找了一块跟他肚子快一样大的石头，用衣服绑住，然后我们
下水，阿圆当裁判。
“开始！”
这块石头确实够力，阿炳开始时仍然超越我，我还看到他的嘲笑，然
后就看他慢了下来，“活该！谁要你挑这么大块的石头！”我埋头苦游，
忽然听到阿圆大叫“阿弟！”停下一看，还隔着一段距离，阿炳已经几乎
全身没入水中，只剩头顶跟手还浮在水面。阿圆跳下水，我也赶快游过去
，但是阿炳已完全沉进水里，不见痕迹。我们在水面找，有时却看见他浮
起时又在一段距离外，我跟阿圆边哭边喊，阿炳却没有任何反应，随着水
流越漂越远。良久，岸上的弟弟才找到大人来，一伙人都跳进水里，好不
容易把阿炳捞起，石头还缠在他身上，一伙人在他身上又压又掐，阿炳却
越来越白，阿炳没有救回来。
回家后，我跟弟弟被阿嬷打到快残废，阿嬷还把我跟弟弟绑到阿来伯
家给阿来伯发落。天已入晚，阿炳的灵堂已经搭起了，那块绑在阿炳身上
的石头被随便丢在旁边，左邻右舍站得一丛一丛。阿来伯跟阿来嬷本在烧
金纸，随着我跟弟弟被绑来，堂前又哭成一团，阿嬷哭喊：“阿来嫂，拢
是我不会教孙！”举起藤条，狠狠往我跟弟弟身上抽打。阿来嬷抢下藤条
，阿嬷还嚎啕地捶了自己胸口几下，哭泣不止。阿来伯也来帮忙架住阿嬷
，说：“囡仔不懂事！你别这样，那是阿炳的命！”并叫人快把我们解开
，“别再给囡仔惊到！”堂前乱哄哄地，好不容易平静下来，阿嬷才领着
哭傻的我跟弟弟给阿炳上香。我至今还记着灵前那张阿炳笑得很淘气的照
片，他连眼角都在笑。不久阿炳的父母也从台北赶回来了，场面又混乱嚎
啕了一阵，这时我才发现，阿圆一直没在灵堂里，阿圆哪里去了？
直到阿炳出去，我都没再见到阿圆。阿嬷带我们去庙里收惊，罚我们
闭门思过，并亲身每天到阿来伯家帮忙助念，她回来说也没见到阿圆。有
时我们去，也没见到阿圆。阿来嬷说，阿圆被吓到了，先住在街上的亲戚
家，但其余的没有多说。阿炳出去后，鬼月过去，暑假也快结束了。某天
，我跟弟弟午睡时，听到窗外传来轻轻的叫声：
“阿峰阿岳。”
我往窗外看，是阿圆站在窗外，撑了一把阳伞。看到她，我心里不太
好受，我看看弟弟，说：“我们在睡觉，不想出去玩。”
“我没有要带你们去玩，是要带你们去看一个东西。”阿圆说。
我跟弟弟又互看，不知道怎么办好。
弟弟回应：“我们不想看！”
阿圆说：“不行，你们要去看。”
阿圆没有放弃，一直在窗外催促，我跟弟弟没有办法，只好走出门跟
在阿圆背后。
阿圆领着我们走小径，到厝后的竹林。这竹林以前也是我们游戏的地
方，我们会来玩官兵强盗，或抓些虫叶，玩炒菜游戏，当然也有阿炳。阿
圆往竹林里走去，我跟弟弟没去过，只好硬著头皮，罕见地拉着手跟在阿
圆身后。阿圆步伐很快，像是小跑步，没走多久，我们就穿过竹林，来到
一个我没见过的老厝前。老厝已经十分斑驳且木窗都朽烂了，像是没人住
的样子，腐烂的门板横在门前地上，上面长着绿色的苔痕。阿圆走进去，
指着地上，说，“你们看。”她的表情十分难看，垮得似要哭出来。
地上的东西我认得，我的表情也变得十分难看，我想弟弟也是。那是
阿炳溺水时，绑在阿炳身上的石头。
(待续)